清代汉语“听见说”与满语引语动词的对应关系

2021-09-05 00:36李沫
现代语文 2021年4期

李沫

摘  要:汉语“听说”有指明消息来源的作用,清代小说中出现了具有同样功能的词“听见说”。通过调查发现,这可能是受到满语此类用法的影响。清代满汉合璧材料汉语译文中的“听见说”,是对满语单词“donjimbi(听见)”和“sembi(说)”的对译。满语的用法很可能一度渗透到清代汉语中,又随着满语的衰落而逐渐消失。

关键词:“听说”;“听见说”;满汉合璧

一、引言

汉语中的“听说”有多种用法,既可以被看作是短语结构,也可以被看作是词。比如,“比如语文课,除考基础知识外,还考查阅读、写作、听说能力和书法。”“听说”在这里有实在的语义,表示“听”和“说”。再如,“听说市政五公司在全国第一条高速公路投标中一举中标,我非常高兴。”在这个句子中,“听说”的动作性很弱,语义明显虚化,主要起到传递信息来源与获取途径的作用。目前,学界对“听说”的用法和词汇化已有较多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满汉合璧材料的汉语译文中,出现了“听见说”的用法。那么,“听见说”在汉语文献中是何时出现的,它的使用情况如何,是否受到满语影响,这是本文尝试解决的问题。

二、“听说”与“听见说”的句法和

语用功能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听说”的义项有2个:“①动词。听人说:我听说他到上海去了。②<方>形容词。听话。”[1](P1306)本文关注的是第一种义项的“听说”,形容词“听说”和短语“听说”暂时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

作为动词的“听说”的用法大致可以分为三种:

(1)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三回)

(2)晁邦邦们进去告诉了晁夫人,晁夫人说:“你看我通是做梦!外头这们乱烘,我家里一点儿不晓的。这不是自作自受的么!别人还说甚么着极,我听说他家里还有好些粮食哩,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这们作孽哩!”(清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二回)

(3)老残坐定,问茶房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清代刘鹗《老残游记》第三回)

例(1)中的“听说”起到话轮连接的作用,一方先说一段话,另一方紧接着用“听说”,继续后面的对话或行为。例(2)中的“听说”在句中作谓语,后接听说的内容。在例(3)中,“听说”一般置于句首,主语省略,主要起引出所要传递消息的作用。

“听说”在上古汉语时期已有连用形式出现。汪维辉指出,“说”在上古很少作一般意义的“说话”讲,而是含有各种限定性义素,如“解释;说明”义、“告知;告诉”义、“谈论;议论”义等,可见上古的“听说”相当于动宾短语。中古时期,“听说”出现了新用法,指“听(我)说”,多出现在佛经文献中。近代开始,“听说”又出现了新用法,表示“听(人)说”[2](P329-341)。

刘红妮指出,中古之后“听说”凝固,原先的“听X(我)说”中的“X”发生扩展、类推,从第一人称演化为第三人称。这时,“X”所指的“人”已发生泛化,不用、不想指出具体消息来源;再加上“听说”句往往是告诉人们一个新的讯息,重在消息本身而不是消息来源,“听X说”也就演变为“听说”。“听说”的词汇化是兼语省缩的结果[3](P379)。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满汉合璧材料的汉语译文中出现了“听见说”的用法。例如:

(4)atanggi jiranggi tuci-bu-mbi. donji-ci

何时     遗体  出殡-CAUS-PRS 听-假设.CVB

几时     尸体       出殡          听说

biya-i  manashūn  de    se-mbi.

月-GEN   月末     LOC   说.AUX-PRS

月的      月末     时    说

几时出殡?聽见说是月尽头。(《清文指要》第六十三课)[4]

例(4)中的“听见说”和例(3)中的“听说”用法类似,都是置于句首起到传信的作用。这种用例在满汉合璧文献中并不少见,再如:

(5)?a-me        tuwa-me        mutu-ha

盯-并列.CVB  看-并列.CVB      成长-PFV

瞧            看着             长大

juse.    giyala-fi    giyanakū  udu  goida-ha.

孩子.PL 相隔-顺序.CVB    能有     几   经过-PFV

孩子        隔开           能有     几何   持久

te    donji-ci    mujakū    hūwa ?a-fi    hafan

现在  听-假设.CVB   着实   成长-顺序.CVB    官

如今    听见         着实       成就           官

o-ho     se-re.

成为-PFV   AUX-IPFV

担任        说

看着长大的孩子,隔了能有几年,如今听见说着实出息,作了官了。(《清文指要》第七课)[4]

为什么此处的汉语译文不是使用较为广泛的“听说”而是使用“听见说”呢,这是否与直译满文单词“donjici(听见)”有关呢?

本文选取不同时代的语料考察了“听见说”在汉语文献中出现的时间和使用情况。徐俊霞指出,“听见”一词在唐代产生,仅出现1例,唐以前多用“闻得”“听得”表示“听见”的意思。宋元明时期,“听见”用例略有增加;从清代开始,“听见”的使用占绝对优势[5]。可见,唐代以前不会出现“听见说”连用的情况。因此,我们首先对宋元语料进行检索,未发现“听见说”的用例。明代选取的语料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清代选取的语料有《醒世姻缘传》《红楼梦》《儒林外史》《歧路灯》《品花宝鉴》《儿女英雄传》《老残游记》。其中,《水浒传》中仅有1例“听见说”的用法:

(6)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梁山泊贼寇引军都赶到城下。”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明代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十六回)

例(6)中的“听见说”是“听见解珍说”的省略形式,此处的“聽见”和“说”仍可以看成是两个词,中间可以插入其他成分,结合并不紧密。

在《西游记》中,“听见说”多是起到话轮连接作用,有的则是“听见X说”的省略形式。例如:

(7)长老听言骂道:“馕糟的夯货!莫胡说!快早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呆子听见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九十二回)

(8)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四回)

例(7)中,“听见”和“说”的动作性较强,可以看作是两个词。这种情况属于在话轮里一方听到另一方说话之后,用“听见说”来接续下面的对话或行为。例(8)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和“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听见X说”中的“X”省略与未省略的情况同时出现。可见,这里的“听见说”是“听见X说”的表层结构简化形式。

在《金瓶梅》中,出现了“听见说”作句中主要谓语的用法。例如:

(9)潘金莲道:“大姐姐,你问这贼囚根子,他怎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了去来,只叫蛮小厮来问就是了。”(明代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五十九回)

例(9)中,“听见说”中的“说”的主体已经泛化,泛指“听别人说”。此处的“X”指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

在《醒世姻缘传》中,“听见说”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起到话轮中的连接作用;二是作句中的主要谓语。在《儒林外史》中,“听见说”则趋于凝固,词汇化程度增强。例如:

(10)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甚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二回)

(11)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个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十七回)

例(10)、例(11)中的“听见说”可以单独使用,在句中出现时省略了主语,删去“听见说”也不影响句子的完整性。此时“听见说”的功能与用法与“听说”已经趋于一致了。其中,例(11)的“听见说”可以看作是表示信息来源的插入语。

《红楼梦》中,“听见说”的用例较为丰富,作句中主要谓语的和置于句首省略主语的用法都有。例如:

(12)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六回)

(13)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清代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一〇七回)

例(13)中,“听见说”的动作性较弱,句子强调的是“听见说”后的信息,信息来源不明确,也不是表达的重点。这里的“听见说”起到传信功能。类似的用例,在《儿女英雄传》中也可见到。

《品花宝鉴》中“听见说”使用较少,《老残游记》未见“听见说”连用。

那么,这些明清文献中出现的“听见说”与“听说”在句法和语用功能上是否有区别呢?从例(2)和例(9)可以看出,“听说”和“听见说”在句中都可以作谓语,其后的宾语成分既可以是名词性宾语,也可以是主谓完整的小句。从例(3)和例(10)可以看出,“听说”和“听见说”都可以置于句首,省略主语,起到指明信息来源的作用。同时,“听说”和“听见说”后都可以直接加时态助词“了”“过”。例如:

(14) 玙姑听了,道:“龙叔,今朝何以发出这等奇辟的议论?不但申先生未曾听说,连我也未曾听说过。究竟还是真有个‘势力尊者呢,还是龙叔的寓言?”(清代刘鹗《老残游记》第十一回)

(15)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么?”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吓了个半死儿!”(清代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八十三回)

“听说”和“听见说”的否定形式只能用“没”“没有”等,而不能用否定副词“不”。例如:

(16)寄姐道:“我妈,你管我怎么!丑不丑在我!你没听说俊的惹烦恼么?你说卖的实价儿,别要管我,我只是要。”(清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八十四回)

(17)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清代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一一七回)

从语用功能来看,“听说”和“听见说”均起到指明消息来源的作用,引出后续话语内容。从时间上来看,“听说”在明清时期已经发生兼语省缩,凝固成词,广泛使用。在清代的文献中又出现了大量的“听见说”用例,与“听说”用法类似。从韵律角度来看,双音化是汉语韵律的一个基本形式,“听说”是由“听X说”演变而来的,汉语双音化也是“听说”演变的动因之一。汉语的音步属于音节音步,汉语最小的音步是双音节音步, 也就是一个韵律词,既可以是复合词,也可以是短语。“听说”演变为双音节后在一个音步之内,符合汉语的节奏和韵律。

那么,为什么在“听说”使用已经日趋成熟并且符合汉语韵律的情况下,出现了与“听说”句法、语用功能相似的“听见说”这一用法呢?

三、满汉合璧文献中的“听见说”

有清一代,满汉民族语言文化相互接触、相互影响,满语与汉语的关系日益密切,满洲旗人逐渐汉化。为了鼓励满洲旗人学习满语,培养翻译官员,清政府陆续出版了多种满语教材,其中的满汉合璧会话书中的汉语译文中也出现了“听见说”的用法。例如:

(18)donji-ci    si   te   manju   bithe

听见-假设.CVB 2SG 现在  满洲      书

听见         你    现在  满洲[满语]书

taci-mbi  se-mbi.  umesi   sain.

学習-PRS   说-PRS     很      好

学习        说         很      好

听见说你如今学满洲书呢,很好。(《清文指要》第一课)[4]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汉语译文“听见说”所对应的是满语“donjici(听见)”和“sembi(说)”两个词。在《满汉大词典》中,sembi的释义有“言语,说”,还有“出现在句末或分句末,说明前面的话是引语”等[6](P1009)。可见,sembi可在句中独立作谓语,表示“说”。它的另一个用法是说话人用它引出人物的话,把它当作引语结束的标志,相当于汉语在引文、引话时所用的“说”“说道”“曰”和“云”。sembi的一个重要语法功能就是用来充当引语结束的标志,从而说明在它前面的话是引语[7](P268-273)。例如:

(19)yala  hendu-re balama,dabagan  deri

确实  说道-IPFV  俗话     山岭      经

确实   说         俗话     山岭      经

daba-mbi,lifagan  deri  lifa-mbi  se-re

越过-PRS    泥巴     经    陷入-PRS  助-IPFV

越过         泥巴     经      陷入      说

可是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清话问答四十条》第十六条)[8]

其中,sere是动词sembi的未完成体形式;hendure是hendumbi的未完成体形式。hendumbi表示“张口说”的动作。在例(19)中,sere与hendure搭配,起到引号的作用,表明hendure与sere之间的话是引文。

当sembi与感知义动词donjimbi(听见)搭配时,可以引介间接引语。在主语不明确或无主语的情况下,sembi在句中具有传据标记的作用[9](P150-154)。例(18)中的donjici是动词donjimbi的假设形式,在动词词干donji-后加词缀-ci,有时假设意义较弱,可作为表达信源意义的传据标记。赵志强指出,满语存在传据的语法范畴,常用sembi出现在句末的形式来说明表述的内容是未经证实的信息[10](P12)。在清代满汉合璧材料中,donjimbi与sembi搭配的典型译法是“听见说”。例如:

(20)donjici      tondoi  gisun ?an   de

听见-假设.CVB    忠      话语  耳    LOC

听见               忠       言   耳朵   在

icakū    bicibe     yabu de   tusa, sain okto

不適   有-让步.CVB   行  LOC   利益   好    药

不符合   虽然           行  在    益处   好    药

angga  de gosihon  bicibe     nimeku de   tusa

口   LOC   苦    有-让步.CVB   病    LOC   利益

嘴   在    苦     虽然           病    在    益处

sehebi.

说-AUX-PFV-PRS

常听见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清文启蒙》)[11]

例(20)中的sehebi是sembi的过去时形式之一,表示“已说了”,与donjici搭配译为“听见说”。

在汉语“听说”已经广泛使用的情况下,满汉合璧材料的汉语译文使用“听见说”来指明消息来源,这很有可能是汉语直译满语的结果。其中,“听见”是对满语单词donjimbi的对译,“说”是对sembi的对译。

值得注意的是,“听见说”不只出现在满汉合璧文献中,清代小说中也有大量使用。直到清代后期,“听见说”的使用才逐渐减少。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满语的这类用法很可能一度渗透到清代汉语中,使清代小说中出现了既不符合汉语的韵律节奏,又与“听说”的功能重复的“听见说”。

四、结语

汉语的“听说”具有指明消息来源、引出后续话语内容的作用。“听说”在明清时期已经发生兼语省缩,凝固成词,并得到广泛使用。在清代的文献中又出现了大量的“听见说”用例,与“听说”的句法和语用功能类似,而清代以前的小说中却鲜见“听见说”的用法。“听见说”既不符合汉语的韵律节奏,又与“听说”的功能重复,它在清代后期的使用逐渐减少。究其原因,可能是受到满语此类用法的影响。清代满汉合璧材料汉语译文中的“听见说”,是对满语单词“donjimbi(听见)”和“sembi(说)”的对译。满语的用法很可能一度渗透到清代汉语中,又随着满语的衰落而逐渐消失。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2]汪维辉.汉语“说类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J].中国语文,2003,(4).

[3]刘红妮.汉语非句法结构的词汇化[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

[4][清]富俊.清文指要[M].嘉庆二十三年西安将军署重刻本.

[5]徐俊霞.“V见”之“见”的语法化过程[J].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3,(1) .

[6]胡增益主编.新满汉大词典(第2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

[7]胡增益.说sembi——满语释词札记[J].民族语文, 1979,(4).

[8][清]常钧.清话问答四十条[M].乾隆二十三年刻本.

[9]张殿典,赵杰.满语标句词sembi及其语法化[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

[10]赵志强.满语传据范畴初探[J].满语研究,2015,(1).

[11][清]舞格寿平.清文启蒙[M].雍正八年三槐堂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