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本与论战

2021-09-05 00:27曾念长
艺术广角 2021年4期
关键词:遗照诗歌选家谱

相比20世纪80年代和21世纪初,20世纪90年代中国诗坛显得相对沉寂。但在平静地表下面,潜伏在历史深处的诗学运动在悄悄行进,一直到90年代末,“盘峰论战”[1]爆发,中国诗坛又开启了热闹局面,诗人们在热烈气氛中迈向新世纪,参与诗坛新格局的构建。从沉寂到论战,虽然呈现出诗学运动的不同状态,却是一个连续性过程。要把这个过程重新描述出来,我们可以先从两种诗歌选本入手。

这里所说的两种诗歌选本,具有类型比照意义的,是《岁月的遗照》与《〈他们〉十年诗歌选》。它们都是回顾性选本,集中反映了持两种不同写作立场的诗人对自身历史问题的不同看法。

《歲月的遗照》出版于1998年2月,是“九十年代文学书系”[2]的其中一本诗歌选集。在讨论这本书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九十年代文学”这一说法的来龙去脉。早在1991年,谢冕等学者便展开“文学走向九十年代”的专题讨论。[3]尽管这个时候,“90年代文学”还不是一个固定表述,但它对当代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的某种特定属性的估计,已经形成了。正如谢冕说道:“作为一个文学阶段的‘新时期文学已宣告终结。”[4]而在终结处,则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如果说这只是谢冕等学者的一个愿景和预言,那么到了90年代末,洪子诚、李庆西着手主编“九十年代文学书系”,则是一种总结,或者正如洪子诚所言,是一种反省了。

从愿景和预言到总结和反省,虽然有一个时段的间隔,但它们的基本判断却是相对一致的:当代中国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初发生了一次历史性断裂。关于造成这种断裂的原因,谢冕与洪子诚的说法略有差异。谢冕认为,这是中国文学从80年代的游戏高潮中跌落的自然结果:“十年前开始的文学急流已经涌退,随之而来的是冷静的回望与总结。”[5]洪子诚则认为,这是“历史强行进入” [6]的结果。所谓“历史强行进入”,是对20世纪80年代末政治风波和90年代初市场经济体制瞬间启动等政治经济事件的一种隐喻性说法。

无论是谢冕的“自然跌落”,还是洪子诚的“强行进入”,“90年代文学”作为一个断裂性的历史单元,在他们看来都是没有太大疑问的。

正是在这种断裂史观的牵引下,《岁月的遗照》一书进入了“九十年代文学书系”。程光炜在该书导言中回忆了1991年初与诗人王家新在湖北武当山相遇的情景,并道出了当年的预感:“80年代结束了。抑或说,原来的知识、真理、经验,不再成为一种规定、指导、统驭诗人写作的‘型构,起码不再是一个准则。”[7]

那么新的写作准则是什么呢?程光炜认为,这个写作准则存在于民间诗刊《倾向》的诗歌范本之中。《倾向》创办于1988年,1991年停刊。活跃在这家刊物上的诗人,以西川、欧阳江河、陈东东为代表,提出了一种诗学抱负,称为“知识分子写作”。[8]从篇幅结构安排来看,《岁月的遗照》的作品编选以《倾向》作者群为主,其他诗人的作品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补充。伊沙曾指出,《岁月的遗照》不过是一本“《倾向》扩大诗选”,[9]想必也是基于这份名单作出的判断。

由小海和杨克合作主编的《〈他们〉十年诗歌选》,出版于1998年5月,实际上是对《他们》这本诗歌民刊的作品汇编。《他们》创刊于1985年,1995年停刊。活跃在这家刊物上的诗人,在语言风格上偏向口语,在题材上主张回到形而下的日常生活。他们以韩东和于坚为代表,在“盘峰论战”中重申写作的民间立场,因而被命名为“民间立场写作”。

如果说《岁月的遗照》意在彰显大历史的断裂,从而产生了一个相对独立的“90年代文学”,那么《〈他们〉十年诗歌选》则试图以自身的小历史的延续性和自足性,来表明80年代确立起来的口语写作传统并没有因历史突发事件而中断,而是以一种潜在写作的方式悄悄行进在90年代。这种看法在于坚、韩东那里,有着反复而清晰的表述。

表面上是两种诗歌选本的出版,实则是来自历史深处的两拨“诗歌兄弟”在离散多年之后重建各自的精神家谱。让我们想象,“历史强行进入”是发生于文学外部的一次历史断裂,从断裂现场走出的两拨“诗歌兄弟”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发生了文学观念的分化。

一种观念认为,过去已成废墟,未来必须从别处开始。这种观念就是《岁月的遗照》的诗学立场,其典型表述如程光炜所言:“准八十年代式的诗学趣味,一夕之间完全变了。”[10]

另一种观念认为,“历史强行进入”只不过是发生在政治经济生活领域的突发事件,虽然改变了文学存在的外部环境,但是80年代的文学传统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只是进入潜伏状态。这种观念就是《〈他们〉十年诗歌选》的诗学立场,其典型表述如于坚所言:“诗歌乃是一种特殊的非历史的语言活动,它的方向就是要从文学史退出”。[11]

把时间往前推移,回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两拨“诗歌兄弟”拥有共同的历史、家园和精神家谱。在老木编选的《新诗潮诗集》(1985)、唐晓渡和王家新编选的《中国当代实验诗选》(1987)、溪萍编选的《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1988)等较有影响力的诗歌选本中,这些“诗歌兄弟”济济一堂,求同存异,把酒言欢,共享着游戏的盛宴和创造的荣光。一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历史强行进入”致使他们对过去的文学记忆发生了偏差:一部分人对过往产生了隔膜,一部分人则愈发迷恋。

曾经共有的精神家园已不在,兄弟情分也变薄了,这是大历史的断裂造成的文学记忆的创伤。在经过休整之后,他们要做的,就是重建各自的精神家谱,也就是修复各自的文学记忆。但如何重建精神家谱,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方法。

西川在其代表作《虚构的家谱》(1993)中写道: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12]

诗人写下这首诗,正是“历史强行进入”发生之时,也是“知识分子写作”初备理论体系之时。在这个历史节点上,西川道出了一种历史幻灭感。诗人重构精神家谱的办法,就是“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90年代以来,西川成为“知识分子写作”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他虚构自己的“精神家谱”,并非仅仅在自己的诗歌作品中说说而已,而是付诸具体行动:不遗余力地构建海子的精神谱系,将这位在1989年卧轨自杀的诗人及其精神遗产确认为“知识分子写作”的精神源头。海子的意外死亡,与“历史强行进入”发生在同一年份。这种巧合无疑加剧了西川等诗人的历史幻灭感,同时也强化了他们的断裂感:历史是一场精神错觉,祖先是虚构的,当下也是可疑的,“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这种历史意识和现实立场,几乎是所有“知识分子写作”诗人的共性。他们的语言弥漫着“历史强行进入”的精神创伤,以及在“不知所终的旅行”[13]中产生的无边忧患。

几乎在同一时间,于坚开始重申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传统。他在1994年至1995年间写下的“棕皮笔记”中说道,80年代的前卫的诗歌革命者,今天应该成为写作活动中的保守派,应该坚持那些在革命中被意识到的真正的有价值的东西。[14]在于坚看来,真正的诗歌传统不依附于时代洪流,而是以日常人生为根基。[15]日常人生是具体的、局部的、细节的,由此构建起来的精神家谱,也是写实的,可追忆的。于坚的这种立场,在他创作于1985年的代表作《尚义街六号》中已可见出一斑。诗人追叙了几位年轻人居住在“尚义街六号”的琐碎生活,正是一段活态的精神家谱。在于坚笔下,“過去”呈现出一种写实的、自发的、日常的现实存在感,是吴文光、朱小羊、李勃、费嘉等等活色生鲜的真实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吵吵嚷嚷。[16]

西川虚构家谱,于坚则追叙当年兄弟的人间聚散。二者之细微差异,正是《岁月的遗照》与《〈他们〉十年诗歌选》这两部精神家谱之关系的一个缩影。

《岁月的遗照》和《〈他们〉十年诗歌选》出版之后,中国诗坛两大阵营又各自编选了《1998现代汉诗年鉴》(唐晓渡主编,下文简称唐版《年鉴》)和《1998中国新诗年鉴》(杨克主编,下文简称杨版《年鉴》)。若说《岁月的遗照》和《〈他们〉十年诗歌选》是重建各自的精神家谱,那么唐版年鉴和杨版年鉴已演变为一场针锋相对的“出版竞赛”。

不同于运动性竞技比赛,出版竞赛是发生在观念层面的较量,无声,亦不可见。不过,透过两本年鉴的编委会和体例,依然可以清晰勾勒出这场出版竞赛的总体格局,以及双方的策略安排。

先看编委会。

杨版《年鉴》的编委会是一个由八人构成的“南方集团”,他们分别是杨克、韩东、于坚、温远辉、谢有顺、李青果、黎明鹏和杨茂东。韩东来自南京,于坚来自昆明,其余六人均来自广州。在这个编委会成员中,对一本年鉴的品位和性格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有三人,他们是于坚、韩东和杨克。于坚、韩东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口语写作的灵魂人物,而杨克是这本年鉴的主编。他们一度是《他们》这本诗歌民刊的编者或作者,这一层历史关系,已揭示了杨版年鉴的历史资源。

在编委会的其他五个成员中,有两个人的身份显得特殊,他们是黎明鹏和杨茂东。此二者均有持续的诗歌写作史,但在中国诗坛并无名声。他们的阳光身份是体制外商人和个体经营者,与丰富的市场经验相关联。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参与,杨版《年鉴》就没有了资金和营销,也就不可能风声水起。更关键的是,这两个特殊成员的加盟,实际上已泄露了这本诗歌《年鉴》的市场化策略。关于这一点,杨克在工作手记中直言不讳,称“在1998年的中国,我们组成的,可能是既能选出好诗,又能使编选成果进入市场的唯一的工作班子”。[17]

再看唐版《年鉴》,编委会成员有十三人,分别是陈超、多多、芒克、牛汉、欧阳江河、唐晓渡、西川、向明、奚密、杨炼、郑愁予、翟永明和臧棣。这份名单构成比较复杂,但从第一次编务会的参加者来看,其核心成员实际上就是以“知识分子写作”为主的“北京集团”,包括唐晓渡、西川、欧阳江河、臧棣、张仁平和芒克。[18]

以“北京集团”为中心,唐版《年鉴》邀请了一批有影响力的外围诗人加盟编委会,如“七月派”著名诗人牛汉,“朦胧诗”重要诗人多多、芒克,“第三代”诗人翟永明,台湾诗人郑愁予、向明,以及身在美国的学院派诗人奚密等等。他们出现在编委会名单中,未必承担实际编务,却可淡化这本《年鉴》的帮派色彩,既可彰显客观、公正的编选原则,也可凸显其“面向世界范围内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国际化策略。[19]

且看体例。

杨版《年鉴》共有七卷,其中前六卷为诗歌作品,第七卷为诗学理论。前六卷根据杨克的说法,采用了归类法,“将某一方面具有一致性的诗人放在一起”。[20]但这种一致性并无统一的分类尺度,甚至每一卷的一致性具体指什么,也未曾说明。如果作定性描述,可大致归类如下:

第一卷是20世纪90年代出道且已有影响的壮年派口语写作诗人;第二卷是80年代已经成名的中年的口语写作诗人;第三卷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第四卷是90年代出道却不被关注的口语写作诗人;第五卷是已在官方诗坛占据重要位置的老诗人;第六卷是被历史埋没的重要诗人,包括胡宽、灰娃两位。

各卷之间似乎没有统一的分类标准,但细看之下,又恰好符合以于坚为代表的口语写作诗人的秩序观:拒绝统一的标准,回归日常生活的杂乱无章。它们就像一家场面嘈杂的馆子,乍一看让人眼花缭乱,但凑在一桌吃饭的,都是自家的人。在这个杂乱的场景中,我们可以辨认出身份认同的隐形政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自有安排。

不过,在整体结构的安排上,杨版《年鉴》也并非毫无章法。它更像是一场“诗人足球赛”,口语写作布下了围堵“知识分子写作”的阵法:

第一卷是前锋,由口语写作的青壮年诗人当任;第二卷是中场,由口语写作的中年诗人当任;第三卷是被围剿的对手,由“知识分子写作”部分代表构成;第四卷是后卫,由口语写作的潜在实力派诗人当任;第五、六卷是“特邀观摩嘉宾”,由体制内外的老诗人组团构成;第七卷是“现场评论员”,由倾向于口语写作的诗评家构成。

从整体布局看,将口语写作的青壮年诗人安排在前锋位置,以击破“知识分子写作”试图构建的“中年写作”[21]神话,显示了这本《年鉴》编选的核心策略,同时也是在兑现他们公开标榜的“应给新涌现的诗人以应有的位置”[22]的编选承诺。

与杨版《年鉴》的趣味毕现不同,唐版《年鉴》则试图以一种常规体例安排来模糊趣味立场。它由四个版块构成:年度优秀诗歌作品;年度优秀诗歌理论和批评作品;编委会推荐年度作品篇目及年度部分诗歌评论索引;年度诗坛大事记。前两大版块是主体,在作品编排上不再细分和归类;后两个版块是补充,类似一部学术著作的参考文献、索引和附录。整个体例的设计,并无突出某种特定的美学趣味,意在向读者传达“客观公正地反映本年度汉语诗歌的整体风貌”[23]的编选原则。这与杨版《年鉴》公开凸显自己的艺术趣味大不相同。后者也正是唐版《年鉴》要尽量避免的,因此唐晓渡在前言中说道,相对于那些标榜某一特定美学追求的选本,这本《年鉴》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妥协色彩”。[24]

所谓妥协,不过是一种谦虚的说法,其实正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写作”立场。这种立场奉行学院派知识分子的知识本位准则,试图将诗歌审美判断问题转化为客观、公正的诗歌知识学问题,即便是在诗歌创作实践中,也应该把知识而非价值放在第一位。因此,唐晓渡说道,虽然这本《年鉴》也奉行“艺术本位和好作品主义”,但“由于年鉴的首要特征在于其文献性,而所谓‘文献性要求价值中立,兼收并蓄,故‘艺术本位云云,多少要打些折扣”。[25]

价值中立是一种学术准则,也是学院派知识分子的护身法宝。“知识分子写作”试图将这种准则植入诗歌实践场域,恰好体现了他们在90年代开始推行的向知识转化、向学院靠拢以及向国际接轨的路线。这条路线也正是杨版年鉴试图给予反驳的。杨克在该《年鉴》的工作手记中明确提出了这一点:“诗歌写作不能成为知识的附庸”,“诗应是可以独立呈现的,直指人的内心的,也是诉诸于每个读者艺术直觉的”。[26]有鉴于此,杨克声明道,他们要编选的《年鉴》,不同于“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的那种四平八稳的选本”。[27]

从“家谱重建”到“出版竞赛”,是两拨“诗歌兄弟”从内在分歧走向公开对峙的过程。它们是导火索,也是火花,只要轻轻一擦,便引爆了“盘峰诗会”的正面交火。恰如激烈的军备竞赛预示着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关于两种选本与一次论战的关系,就这样被建立起来了。

站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间渡口向前回望,之前20年间(指1978年以来),诗坛从未出现过两边倒的“出版竞赛”,也从未因诗歌选本的出版而触发大规模的论战。到了90年代末,诗人之所以对诗歌选本的出版变得如此敏感,不得不提一段特殊的诗歌出版史。

1949年以后相当长一段时期,书籍只能以一种计划性商品和特权性资源纳入高度集中的生产轨道,一般的工具性书籍的出版尚且困难,更遑论诗歌图书了。有鉴于此,于坚说道:“真正的诗歌通常只能通过民间的渠道发表,二十年来,杰出的诗人无不出自民间刊物。”[28]以这个特殊的诗歌出版史为背景,中国诗坛生成了一个“诗歌在民间”的交流圈,“第三代”诗歌运动就是在这个交流圈里产生的。

以民间诗刊为依托的交流圈让诗人获得了自足、自主与自由的艺术生产空间,但它却是封闭性的,仅限于诗人之间的内部交流,即便有经典作品,也行之不远。对于多数诗人而言,通过官方渠道正式出版诗歌作品,让自己走向更加遥远、广阔的理想读者中去,成了一种迫切愿望。出版资源越稀缺,这种愿望就越强烈。诗人为了获得正式出版的权利,往往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对此,于坚以“倾家荡产”形容之。[29]他本人的出版经历,就是这种特殊事实的一个生动注脚。在2001年出版《于坚的诗》之前,于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不能出版诗集的时期”,《诗六十首》(1989)和《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都是在自掏腰包或他人资助的情况下出版的,最后又不得不以邮寄方式自行销售这些书籍。[30]

由于出版不易,诗人对出版资源的流动变得敏感。由此不难理解,为何“盘峰诗会”一开场,诗人就围绕着两本诗选较起劲来。而于坚在会后撰文批评“知识分子写作”,称其现实好处就是“诗集、选集却一套套的公开正式地出版”。[31]

之所以要提这段特殊的诗歌出版史,是因为它牵涉到的不仅仅是出版本身的问题,还有诗人对不同命运的尖锐感受,以及统一的诗歌美学的破产。在于坚看来,“知识分子写作”突然间宣布与80年代告别,并不完全是因为如程光炜所说,准80年代式的诗学趣味一夕之间完全变了。于坚认为,趣味变化的背后,还有着精确的利益计算。他撰文指出,知识分子写作的秩序和责任,乃是为了达成某种话语缝合的状态。[32]在“盘峰论战”整个过程中,不止于坚一人,谴责“知识分子写作”抛弃了“诗歌在民间”的立场,取而代之某种犬儒策略。

作为一种对抗,或是一种话语策略,一个关于“民间立场”的概念日渐变得清晰起来。根据杨克的回忆,在杨版年鉴即将付梓之际,杨茂东建议在封面打上一句“广告词”,于是杨克想出了“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这一说法。由于出版社提出异议,杨克最后又给这句广告语加了一个限定语,最终体现在封面上的一句话是:“在艺术上我们秉承: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33]但“民间立场”这一表述,最早并非出自杨克,而是出自于坚。在《1998中国新诗年鉴》序文中,于坚用了较大篇幅阐述了何为民间立场。

“盘峰论战”是诗学立场之争,也是历史遗留问题之争,更是两大诗人阵营的利益之争。但所有争执的前提,是“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写作”这两个对立阵营的出现。在“盘峰诗会”上,“民间立场写作”第一次成为一个特定指称,与“知识分子写作”针锋相对。

从“家谱重建”到“出版竞赛”,其核心要义都是重新确立当代詩歌的社会属性,即诗人及其作品通过出版物重新建立起与当代社会的联系。这是当代诗歌写作走向边缘化、个体化之后,诗人必须面对的最大现实。无论立场上有何不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陈述了自己的边缘化处境和个人化姿态,这里面有自我悲情化成分,但也并非全然惺惺作态。

在当代社会语境中,诗人因其难以被现代理性文明驯化而被定义为“社会病人”,他们的“反社会”形象在食指、海子、顾城等案例中被极端渲染,以至于声名狼藉。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人们一方面认同这种现实,另一方面却反抗这种现实。所谓认同,就是证明诗歌“无用之用”的合理性,指出诗歌是一种非功能性社会产品;所谓反抗,就是重新确认当代诗歌的社会属性,寻找自己的读者群,从而建立起相对稳定的当代诗歌生产系统。

对于如何重建当代诗歌写作的社会属性,“知识分子写作”在90年代初便已有了答案。尽管他们声称只为自己写作,但这只不过是现代知识分子共同营造的象牙塔神话。这个神话之所以成立,且追随者日众,是因为象牙塔作为一块神圣领地已成为现代人共同守护的精神家园。象牙塔只是一种象征,它的现实领地是学院体系,是一个由大学和其他学术机构构成的社会特区。“文革”结束后,大学招生和教学逐步恢复,但以“社会特区”来自觉建制,始于90年代初。“知识分子写作”这一诗学主张的提出,及其理论体系的构建,都是在这个体制背景中完成的。持此写作立场的诗人,不仅普遍身居学院,而且毫不讳言他们的学院情怀。所谓“秩序与责任”“价值中立”“文献性”等等,均是学院派知识分子的普遍追求。在这种追求的背后,也包含着“知识分子写作”对自身的社会属性的界定。

不要忘了,还有一批诗人在90年代初并未向学院转型,而是朝市场走去。这些诗人中最具代表性的群体是“他们”“非非”和“莽汉”。在20世纪90年代初,这些诗群的代表性诗人成了中国诗坛最踊跃的辞职者。1992年韩东、吕德安、于小韦辞职,1993年朱文辞职,1994年吴晨骏辞职。这些诗人都是“他们”诗群的核心力量,在20世纪80年代都还是体制内的人。转眼间,他们都纷纷卸下体制身份,消失于市场社会的茫茫人海之中。

但对于在20世纪90年代义无返顾奔向市场的多数诗人而言,市场只是一个无法兑现的空头承诺。辞去公职的诗人们已经丧失了体制身份,体制内资源已经和他们无关,出版诗集难上加难;多数刊物仍按旧有体制运行,属于国家计划性生产,稿酬标准极低,不足以支撑自由撰稿人的经济生活;文化市场几乎一片空白,即便有,也是粗放低端的,仅有地摊文学招摇上市,先锋诗人们普遍找不到自己的市场领地,除非他们放下诗歌的身段,或者彻底放弃诗歌。这就是走向市场的诗人们在20世纪90年代普遍面临的困境。身份的丧失,生存的挣扎,出版的困难等,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对市场的美好期待落空了。杨克直言:“好诗无法进入更多普遍读者的视野,这就是困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歌的症结!”[34]

如果没有市场策略的成功落地,“民间立场写作”就不可能以如此迅猛之势抬头,也不可能在“盘峰诗会”上主动发起攻势,从而激发了绵延日久的“盘峰论战”。

【作者简介】曾念长:福建省文学院副研究员。

注释:

[1] 1999年4月16日至18日,“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建设研讨会”在北京盘峰宾馆召开,简称“盘峰诗会”,由这次诗会引发的诗坛论战,被称为“盘峰论战”。

[2]“九十年代文学书系”,洪子诚、李庆西主编,于1998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共6卷,分别为《岁月的遗照》(诗歌卷,程光炜编选)、《世纪之门》(女性小说卷,戴锦华编选)、《夜晚的语言》(先锋小说卷,南帆编选)、《融入野地》(主流小说卷,蔡翔编选)、《冷漠的证词》(学者散文卷,洪子诚编选)、《新时代的忍耐》(作家散文卷,耿占春编选)。

[3]参见谢冕、孟繁华、张颐武、李书磊、张志忠:《“文学走向九十年代”笔谈》,《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5期。

[4][5]谢冕:《停止游戏与再度漂流》,《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5期。

[6]洪子诚:《总序》,程光炜编:《岁月的遗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7][10]程光炜:《导言:不知所终的旅行》,《岁月的遗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8]关于“知识分子写作”这一说法,最早出自何时何人,今已不可考。一种常见的观点认为,西川在1987年的“青春诗会”上提出了“知识分子写作”概念。但西川认为,从一开始,他与陈东东、张枣、欧阳江河等人对“知识分子”的理解就有所不同。

[9]伊沙:《世纪末:诗人为何要打仗》,杨克编:《1999中国新诗年鉴》,广州出版社,2000年版,第517页。

[11]于坚:《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

[12]西川:《虚构的家谱》,《西川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页。

[13]程光炜为《岁月的遗照》写的导言,标题就叫“不知所终的旅行”。

[14][15]参见于坚:《棕皮手记·1994?—1995》,《拒绝隐喻》,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0页。

[16]参见于坚:《尚义街六号》,《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2-133頁。

[17][20][22][26][27][34]参见杨克:《工作手记》,《中国新诗年鉴》,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518-519页。

[18]参见芒克:《瞧,这些人》,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页。

[19][23][24][25]唐晓渡:《前言》,《现代汉诗年鉴·1998》,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21]参见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和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28]参见于坚:《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代序)》,杨克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29][31][32]参见于坚:《真相:关于“知识分子写作”和新潮诗歌批评》,《北京文学》1999年第8期。

[30]参见于坚:《后记》,《于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99页。

[33]参见杨克:《中国诗歌现场——以〈中国新诗年鉴〉为例证分析》,《南方文坛》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 张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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