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涛
天光暗淡,暮色四合,黑夜为整个世界拉上了厚厚的幕布。
蜿蜒的山路就在脚下,夜色中,看不见尽头,也找不到来路。
雨开始下,丝丝缕缕,把天地织成了一张大网,夜幕中远远近近只听得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张生腋下夹一本古书,举一把黄纸伞,踉踉跄跄地走在雨中的山路上。
下午,张生邀了塔湾村的王俊,赶赴青山镇的李才家煮酒论诗文。李才家临着池塘,塘中荷叶正盛,亭亭玉立,像曼妙的舞女,莲花或含苞欲放,或开得正艳,清风徐来,莲香醉人,三人不觉多饮了几杯。
眼看天色已晚,张生记起家事来,起身告辞。二位好友苦苦相劝,距家六里,天阴得重,恐有雨水,且需过一条沙河,怎放心得下?可张生念家事甚急,决意要走,二人只好作罢。
走了一程,天已黑透,下着小雨,又饮了酒,腿沉得很,张生想返回,又恐好友见笑,定了定神,匆匆往家赶。
又走一程,听得哗哗流水声,往远处一望,白茫茫一片,河水正急。
在河边站定,张生一手举伞,一手五指拢作喇叭状:“艄公在吗?有人过河!”
片刻,白茫茫水面上从雾气里飘出一只小船来,船上立一艄公,蓑衣斗笠,却看不清脸,一盏风灯悬在船头,发出灰黄的光。
张生跳上船,艄公并不答话,斗笠下的面目仍是模糊,船亦为奇特,不见艄公划船,却飞快地驶向河中,耳听得风声呼呼,船下水中有物在动,风灯亦忽明忽暗。
一阵风吹过,浪头跳出很高,风灯晃了几晃,船一个倾斜,张生坠入河中。接连呛了几口河水,古书与黄纸伞已不知去向,张生酒醒了大半,用手拼命往岸边划,衣服与双脚却像被什么拽住,渐渐无了气力,往河心坠。
突然,一双手从水中紧抓了张生双腿往上举,依稀听见有人在厉声呵斥:“小莲啊!别误了你自己的大事。”那双手犹豫了一下,仍把张生托出水面,推向了岸边。
趴在石头上,大口吐了些河水,翻过身,张生才发现身边立一白衣女子,乌发尺余,肤色白净,眉眼俊秀,浑身散发着莲花的清香。
张生爬起便拜,女子不语,伸手一探,一支蜡烛已捏在手中,弹了一下手指,烛光就亮了,又伸手一捉,那把黄纸伞已在手中,女子将蜡烛和黄纸伞径直递与张生:“举着它,没人拦你,赶快走,千万别回头!”语毕,女子转身欲走。
“姑娘,留个名字吧!”张生喊住女子。
“小莲!”女子应道,瞬间消失在雨雾中。
一路风雨交织、哀号不断,张生聚着精神,不敢四顾,撑着黄纸伞,举着蜡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及至前方村庄,天已大亮,雨也停了,雾气散去,蜡烛也已燃尽。
家人正急作一团,张生脸色发青,浑身湿透,一进院子扑通倒在地上。
第二日,两位好友回访,病榻上的张生讲起昨夜被救一事,李才和王俊惊出一身冷汗。
半晌,李才方欷吁道:“南塘村有一女子,名唤小莲,父亲早丧,与病重母亲相依为命,女子极喜莲花,院中挖池多植莲藕,家中虽穷,可莲香袭人。听闻三年前,母亲夜半病重,小莲只身过河求医时,坠河溺亡。”
张生耸身坐起,感佩不止。
半月之后,张生病愈,即带人去了南塘村。村北果有一独居老太,茅草破屋竹篱小院,病卧在床。老太含泪告诉张生,有女小莲,夜半寻医,不幸溺亡。张生只称是小莲好友,将老人接于自己家中。
张生家中殷实,收拾了单房,安置老人住下,又请来先生开了汤药予老人服用,每日好生衣食供奉,朝夕床头探望。
时光荏苒,次年八月十五,老人含笑而终。
办完老人丧事,张生送走亲友已是深夜,刚掩上门,灯火却跳了几下,一白衣女子倏然而至,女子冲张生深深一揖:“这么多年,一直牵挂母亲,现在可以放心转世了。上次放弃轮回机会,雨夜河中救人,感动了冥王,获赠福报,安排今夜寅时转世,今特来致谢告别!”
女子说罢,起身就走。
张生急追至院中:“请问,转世投生哪家?”
“本村,田姓,与您近邻。”女子回望了一眼张生,飘然而去。
黎明时分,听得邻里田府人员忙乱,声响不断。少顷,张生出门来望,正与田府的仆人張婶碰个照面。
“张婶,田府有事?”
张婶满脸悦色:“大喜啊,田家前年诞下少爷,今又添了一位千金。小姑娘一出生竟莲香满屋,田府上下欢喜得很!名字都起好了,老爷说叫小莲。”
走不多远,张婶又折返,眼睛闪着幽光:“小姑娘眉眼清秀,不哭不闹,只浅浅地笑,一直向门外张望,像是等什么人似的,你说奇也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