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军

2021-09-05 03:13史玥琦
青春 2021年9期
关键词:江湾丫丫

史玥琦

“八·一三”事变前夕,日本在乡军人会上海支部大批青年官兵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江湾镇外围,号称进行春季野外演习,指导部成员安田少佐神色慌张,站在公共租界以外的一处混凝土机枪台工事上,他目之所及是头戴钢盔的假想敌方,打白旗的乡军及陆战队队员,紧靠杨树浦路北侧,而左右延长两英里的拥有山炮、装甲车的本部,则以国旗表示。更远处,市郊成排炊火催生的白烟错落地浮在天际,如五年前在 “淞沪停战协定”划定的中国非驻军区内新成立的上海市保安总团周密布防,张扬着漫长的警惕。而旧历三月廿八的庙会在三天之后于镇内如期举行,据《申报》描述,当天沪江大学日文教员王怀携养女赶早逛会,两小时后,在景德观附近遭遇枪击,引发大规模骚乱,其主笔猜测王怀可能是日方情报人员,尚无确凿证据。安田在一则牙膏广告的上部边缘仔细看准报道里的“死”字,彼时演习已接近尾声,他收起报纸,拔出打算今晚在军官寮剖腹用的胁差刀,泄气地捅向一颗苹果,紧绷月余的颊肌缓慢松懈了。王怀事件无疑为1937年下半年的日军华东增兵涂抹了一层锋利的亮色,同枪炮一同光鲜地炸开,这件事他在年末告病返乡的轮渡重又想起,自此终生没吃过红色的食物。

第一炷香

平日里,四乡务农的人,为出售、加工自家生产的粮、棉、油、鲜果鲜菜,或购置化肥、兽药、草种、饲料,或采购日用雪花膏、南北货,或走亲访友、问医赎药,或进茶馆店吃茶、听戏、讲斤头,都是笃悠悠地“上江湾”的。新中国成立后即使区划更迁,江湾镇的原住民及周边方圆几公里上了一定年纪的老人,对江湾庙会都是念念不忘的,老江湾人称其为“三月廿八出会”,即使多年以后搬离老镇,甚至远走异国他乡,在他们依稀的儿时记忆中,时不时发作的乡愁里,仍会津津乐道地谈起“轧江湾”。农历三月廿八日,一家男女老少清早便一起喜气洋洋地“上江湾”,即使住在吴淞、大场、杨行、顾村等地的人们,也会来“轧江湾”,连住在上海市中心的人,也会乘上淞沪铁路上的“小火车”来“轧江湾”;当然,从江浙两省摇船来江湾进行物资交流的“水上人家”,也会因此而多驻留些日子,“机不可失,侬晓得伐!”

當王怀牵着丫丫挤进六华里长的万安路大街,三月廿八人山人海的热潮瞬时颠覆前夜妻冒雨出走的阴霾,他警惕地单手捂紧长衫的缀兜,另一只则攥紧掌心的小手,缓慢前行。几年来丫丫如路边吆喝的果种,拳内的小手逐渐紧实,同样隆实的是他心间石头,压伏着他想做一个生身父亲的渴望。这个廿三年初冬偶拾的弃婴,首次是哭喊在他和惠子电影散场回家的日常争执间。自他因父亲实业的关系,娶了这位日本弓箭制造商的女儿,两年间寻医问药,她的肚子都不见起色。惠子照例怀疑是他那的毛病,王怀气急败坏,用尽自己早年留学东京帝大听来的有关“威武”“猛壮”的古典辞藻,和面红耳赤的惠子推诿责任,声音隐没在泛红的夜空。他同时隐掉了两次在银座的灯火下不走运的嫖迹,初涉江湖的风尘女在烟酒之间多衔走两张钞票,对他来说是少不更事的代价。丫丫的厉哭正在此时划开两人中间冻结的空气,由一处拐角内凹的小弄传出,走过细看,苍白的面孔像未来的雪球,击向面面相觑的夫妻,自此生根发芽。

惠子是每年都抱丫丫观摩“出会”的,她干练的身姿有时不像东瀛做派,或许和少时经验不无关系,她经常跟着父亲在朝鲜购置箭柄作料,能迅速觅得可观的商铺、作坊,与人接洽又利索稳妥、原则分明。这一点带入婚姻更显锋芒,王怀身旁紧密的异性被她反复调查,初起他还算交代得透彻利落,时间地点都捋得分明,这个月却支支吾吾,甚至早出晚归。她去沪江大学校舍察探,主任说他周末就告假了,等王怀归家时,她铁青着脸,如绷紧的弓,坐到屋外的方凳上。从屋内传来丫丫低沉的鼾声,王怀站在厅间,抖了抖被打湿的毡帽,仍讲不清楚,甚至低声哀求她别闹。纠缠的对峙间,惠子脸上拧着的劲转移到腿脚,她一言不发地摘下短风衣,几秒内摔门而出,留下怔住的王怀和在门缝偷瞄的丫丫。

他猜想她是要来的,一早便为女儿穿好衣服,他安慰丫丫的解释也是他心底的揣测,妈妈去舅舅家办些事情,过段时间便回。他同惠子在军部挂职的表哥只见过一面,淞沪战后,那人从大阪调到上海,他只记得他身材挺拔,出席夫妻编定的丫丫周岁宴后匆匆离去,丫丫则对多出来的亲戚毫无印象。早晨嘈杂的吆喝和叫喊间,他牵着女儿在人群穿梭,踅摸着可能的痕迹,更多的却不是为寻惠子。

大街两旁,除了原有商铺门口之外,住户家门外的街沿上,两天之前已被来自全国各地的农具摊、杂货摊、日用小百货摊抢占,只留下大街中间可作人行通道。这时尚无汽车来往,自行车极少,大街中间弹格路,江湾人叫“石皮路”,中间只有两条便于双向手推独轮车的通道。“出会”队伍经过时,摊位货具来不及靠边的话,还可能被轧坏。沿街住户家客堂及楼上全被家人及亲朋好友占满了。而在万安路大街两旁支路,如斗台街、万寿街、北弄、春生街等,及弄堂、空旷处,则被各类小吃摊、套老爷(泥人)、狒狲出把戏、卖梨膏糖等的小商小贩们抢占了地盘——这也是一次难得的商机,前后至少有三天时间。无间隙的涌动令人窒息,王怀抱起丫丫,立刻钻进一处茶馆,瞅准一处长条凳角便坐据。正值上午十点,重头戏快来了。

十时之前,日头渐盛,万安路最东头景德观大殿前广场上,被供奉在西殿刘学士殿的三位“老爷”被请出。人们对他们进行一番整理后,请上了三顶轿子。十时左右,先进行起轿仪式,然后每顶轿子由四个轿夫起轿、抬轿,刘大老爷为首,在负责文娱的导引队前驱下,沿万安路大街向西缓缓前行。与王怀不同,民众来“轧江湾”的主要目的是观赏导引队伍里的文娱表演,每次出会,必定有江湾镇本地殷家弄的江南丝竹、黄叶家宅的舞龙灯这两支队伍。更有全国各地民间艺人的摇湖荡船、踏高跷、打莲湘、蚌壳精……大小孩则跟随队伍往西走,一路起哄。而后出现的是十几个穿着黑衣、黑裤,戴黑帽子的人,装扮成牛头马面,呼啸而过,最后才是抬着“刘老爷”的三顶轿子。王怀坐在茶馆,小心翼翼地在队伍洪流边缘试探,三位“老爷”慈眉善目地坐视前方,泥石混聚的法身默然向前,向西处的牛郎庙去,喧闹间王怀竟想不起他们三个的掌故,他轻揪正踮脚挑眉张望的小伙计的袖口,向他喊着询问。

你知道为什么要出会吗?

那伙计从东张西望间缓过神来,定眼看王怀,以为是位外地的富商,托了扽肩上快蜕皮的手巾,不厌其烦地讲起令人唏嘘的刘大老爷抗金传说。

第一夜

桨声驯服着夜空。这类情状从前也有,但对一些人来说是第一次。

卸下那匹老驹的鞍衣,刘韐克制住大哭一场的欲望,趁深夜从大场逃到江湾,四围是死亡般的静寂。老驹只当是主子摸到密林间撒尿,并未上心。这是他的习惯,靖康之变前他总在训话后去方便一番,人前却从无此意。印象深刻的是他曾叫来过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提拔这位“敢战士”为队长,那青年感激涕零地下跪,誓愿跟随将军左右。那之前他只是官府招募的临时兵,只因战场表现突出,嗜金人血如仇,被刘韐看重。它撩两下焐热的后蹄铁,注意到主子肩部轻微的抖动,这是要出恭的预兆。它清楚不多时刘韐就要遣回众人,独自隐入帐外的深林。那青年仍赌咒发愿地自白:“——岳飞定潜龙而战,报府君知遇之恩”,他披挂完整,却不精良,未及冠的面孔间射出两道炽热的光。刘韐鼓励地拍他肩膀,令其起身回营,再交代下去明日营寨的举旗、炊火、轮岗、拔寨日期等琐碎事宜,解散了帐外听令的诸人,他伸下懒腰,随即按照长着尚年幼的鬃毛的它的预料向黑暗遁去。

兵败如山倒,压向他喘不过气的忠心。金兵的追杀如此时的细雨绵密而至,与老驹不告而别,他从大场郊外已结束的集市向前摸去,顺着湿滑的草地踅摸到一条澄澈反光的水沟。半时辰之前,暗夜愈来愈重,从起先的借月行路到全然整块的黑,身边的路,自己的脚步,皆被吞没无踪。这个败将稀里糊涂地蹚着泥泞,遭遇草丛内未名蚊虫的猛攻,如前日数倍于宋军的金兵突然从山谷两侧冒出,使安静的生灵们猝不及防。他大口喘着粗气,开阔平整的郊野令人无处躲藏。黑暗也算一种指引,斑驳的光点在远端愈显具象。他沉着又荒唐地踽踽而行,精神高度紧张着,步履维艰,直到冰冷的河水沾湿他的鬓角。一丈外泊着三两短舟。

刘韐尚不清楚这条河叫走马塘,由大场延伸至江湾,又一路向东汇入黄浦江。万历年间,河边更有修刘公庙的,自己的泥像会威武地矗在堂口。以他的败将之身,断无法预想。他抿着渗血的嘴唇奋力划桨,挪了挪靴底。凸起的黑暗满面清凉,量数在一趟将沉之船上尚无功用。他无法计算逃亡的天数,队伍散佚被俘的大致人数,甚至自己前方的命数。周边没有亮光,四下是湖绉似的静寂,他感到远远近近的雾气,在摩擦、聚合,寒意汩汩地喷袭,水鬼在翻身,水面下有种强作的镇定,淅沥里望不到岸,因而一切顿失边界的制约。他也无法想到,在即将沉船而被迫靠岸的江湾,数百年后的镇中神观东殿,供奉着檀香木雕成的他,此殿屋脊的背面,刻着“霖雨苍生”。

拖着湿漉漉的披甲挨到街旁,万安路并没人烟,战乱的江湾已冷落衰败,沿着大街一直走到了东头,路上尽是破砖碎瓦,一些旧衣服堆在路边,蒙着灰土。他避到龙神庙内,将塌的庙顶上梁不时发出嘎吱声,他预测又不愿神出鬼没的金兵天明前杀来,犹豫着继续出逃与否,暗处突然发出响动。

“谁?”

借着月光,他向内窥视,祭台下缠绕着成团的蛛网,一处外围的土砖因内部的张力掉了半块,那只体形颀长的黑虫正不知所措地重新编织结构。他卸下冰凉而满是锈味的铁盔,拨开一侧白花花的网帘,径直钻进去,留下更慌乱的尚未习得吐丝的南宋幼虫。

第一年

为完成师父林法师太的遗愿,体圣师太曾搭地铁请教过市佛教协会及周边大学教授,却没人晓得“刘老爷”法身的真正形象。她仍记得,前些年师父把从江湾请到自己家中保存多年的“刘老爷”牌位请到庵内时,闻讯而来的人们差点挤断法善庵新修缮的门梁。他们大多苍颜白发,有的拄着龙头拐,见难挤入,一个老头捋着脑门上仅存的两绺头发坐到石阶上感慨。

“那群小赤佬把东西全砸了!后来全造报了!”

体圣师太清楚这不是蒙尘后的初怨,体圣刚进庵时,林法师太曾给她讲起过红小将是如何毁庵砸庙的,比如拢来各家的锄头镐把,踢翻祭台,蹬到佛座上喊着口号有节奏地猛砸,又比如拉他们一行僧众戴倒三角的白帽,或者令其被迫观摩佛经焚烧,如有闭目不忍直视的,则更添反革命罪行。那时体圣还没法号,她甚至忘了幼时自己当没当过“红小兵”。师太说,忘却也是一种善因,种得了今日善果。林法师太本是国权路某户家庵的尼姑,自改革开放落实宗教政策,法善庵在一九九一年扩建修缮竣工,搬设砖瓦,重置香火,都有这老尼尽力的帮持,后来她担任主持,弟子不多,算上新收的体圣,刚好五位,忙忙碌碌间,重又周转起断绝近二十年的打板、钟鼓、诵经、养香。而当刘大老爷牌位请来供奉在大雄宝殿西侧的偏殿时,烧香拜佛的人开始日增,渐渐多了两倍有余。尤其农历三月二十八,不少江湾人来此朝拜,还有不少信徒送来“守此道统”的锦旗,庵内香火维持两年,有了些可观的收入。林法师太便期图联系雕匠,重塑“刘大老爷”和他两位儿子的法身,是为“刘氏三尊”。一个爽朗的清晨,体圣照例从走马塘打水归来,这曾是她的必修课,提着水桶手臂伸直,以此锻炼力量,她要走到师父的寝居拿昨夜嘱咐的法身图纸,林法师太预备夜间独自回忆而勾勒的。敲钟之时已过,木门仍没响动,体圣急忙叫喊着砸门,众人合力推开,白纸木桌,师父已笑着坐寂了。

历史如大衣柜抖落出的旧账本,密密麻麻缀着时辰日期,多数付以荒唐的一笑,而残破的数页又形成体面的空白,凑出人们期许的遗憾。体圣师太的调研并非毫无收获,在老一点的香客转述和回忆间,她拼凑出一些坚实的背景。刘大老爷在江湾及周围一带,原是人们心目中的福神,遇到天灾人祸,都要上香祈拜,指望消灾降福,即便生了病的,也到刘大老爷处进香跪拜,祈求保佑,甚至小孩多灾多难,生了男娃,便过继给刘老爷从父姓姓刘,若生女娃,便过房给刘老爷,并改取夫姓,以保康乐。这些来上香的,都是小时陪着父辈祭祖的,因有过继,与同胞兄弟姊妹至今异姓。如再追忆,众人都提及消失近六十年的“出会”。当年景德观、东皇庙早已破坏殆尽,甚至有所保留的祭台、木鱼,部分木雕、经卷也由红小兵们起哄作放烟花的燃料,刘老爷是景德观西殿供奉的,那原有颗白果树,“唔不会弄错的,那里盖起小区啦!”一位父亲曾过继给刘老爷的老妪神色严厉地说,體圣闻出她身上有股鱼腥味,应该是早上去过鱼市场的。

她按着那老人的指示转街走巷,离庵不远,踅入一个标名“文化花园”的住宅小区,四围的楼栋并不规则地错落着,一幢赛一幢高,比由庵内向外张望远处的商贸大楼还高。她加紧步伐,因一处壮硕的残枝正立在楼围的中央,与群楼外表的粉红很不搭调,扎向她谐和的眼帘。即便找到刘老爷所在的旧址有何用呢,周围不知换了几番天地了,她暗自嘀咕,仍凑近这棵气色衰颓的白果树。它像是老树新生的断枝,长出一爿不规则的枝丫,青叶也如时宽时窄的河,错布在它春天孤独的身体上。在目所平视稍上一点的地方,挂着一块绿色的标盘,科属:银杏科·银杏属;介绍:落叶乔木,在长枝上散生、短枝上簇生,树皮灰褐、粗糙,生长较慢,具有观赏、经济、药用等价值;树龄:600年。

一阵轻柔的声音打断体圣的神思,“你好,我想问可以在贵庵祭祀吗,我听说奶奶以前是来法善庵出家的,再没回来过,苏北家里只记得她的俗名,法号却不知道,我从小看她的日记长大,想了解她那个时候的事。”体圣师太看向她,是个年轻姑娘,抱着笔记本电脑,嘴唇鲜红,同很多到庵内东看西看的年轻人一样打扮,她心间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对不起,施主,可以来拜神佛,我们庵是不留前世的。”

第二炷香

王怀望出了神,整整一炷香工夫,他挺直的上身由目瞪口呆与烟雾缭绕占满。叫嚷最足的当属出会队伍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除个别老套的杂耍和传统舞龙舞狮外,仍有令人心惊肉跳的新戏。王怀看见一人拿着卖肉铺常见的肉桩上吊肉的铁钩,又像是吊秤的秤钩,他将铁钩穿过手臂皮肉,从腕部进,肘部出,在肘腕之间生插进一条铁骨。那人面不改色,脑门却青筋迸出,那钩子下面还吊着一只香炉,冒出滚滚熏气,在他身旁一人用同样方法吊了一面大铜锣,且边走边用另一只手执木棒敲锣。观者无不既惊讶又害怕,既害怕又忍不住瞪眼瞧仔细。有些妇女没挡住孩子眼睛,看了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尖声漂浮于叫好的人群上。后面紧跟的表演则是一大汉用银链子拴住一只活老鹰的脚,那鹰站立到此人手臂上,冷峻的目光扫视围观的人,突而厉声一叫飞将起来,奔着人们惊慌而放大的瞳仁而去,将啄到时,银链绷紧一收,黑鸟如中箭一般坠下,重又返立臂上。人们俗称其为“放鹞子”,由东街至西街,那大汉从无失手的时候。

队伍最末端才是抬着“刘老爷”的三顶轿子,至中午时分,三位老爷会被请到万安路最西头的“牛郎庙”,众人向“西庙”中三位刘老爷参拜后便休息了,所有“出会”的工作人员到镇中“聚兴馆”等饭馆会餐。下午五时左右,再由抬轿原班人马,请回三位老爷到景德观西殿归位,对过的东殿已在清末改为东江小学,聘当地先生来教。有时,在出会途中,有钱人家会请“刘老爷”到自己府中休息,接受参拜,意为留(刘)福于此,当然该户人家也少不了赏钱。如此这番,天色若晚,“刘老爷”们也就“留宿”于西庙,翌日再返“本府”,归家时,抬轿人周边也无人闹猛了。队伍西行后,轧江湾的人或是悻自回家,或走亲访友、采购物料,更多的涌入大小茶馆谈起“山海经”。老爷们尚未被抬到牛郎庙时,王怀正在队尾喧闹的余音中,拿茶壶逗着丫丫,使她反复蹦跳,如何都触不到湿润的壶嘴,他似乎得着些许闲暇,没人打量得出他除了凑热闹,还有什么要紧事。

“刘先生有此雅兴,实在难得。”

他侧过头看,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摩登女人,穿着黄底豹纹白边缀花的短袄裙,合体又亮眼。他立刻让出位置,长条凳上并坐两人,如同等待已久,嘈杂的声浪间,两人泛着同一条舟。

“我在这看出会,好一会儿了,真热闹。”王怀感慨几句,全是打水漂的废话,他仍好奇她是如何从人群间钻过来的,如前夜他松开的怀抱。

“刘先生等得急吗?”女人仿佛习惯切中要害,开门见山。

“没事,我们家照例也要来的。”王怀适应起了刘姓,这是只和眼前人才用的名字,刘子羽。他曾请教过同校主讲中国史的广东教授,说是为朋友家孩子起名,问问个中重名的掌故,那教授拍下脑门:就这个!这名字好啊!他是抗金名将刘韐的儿子,还抚养过朱熹母子,江湾还供着庙呢。

“夫人呢?”女人冷峻的口气下含着些许讽刺,丫丫已挣脱王怀的硬拽,到门口张望,却不出去,透过流动人群的缝隙,阳光在她面颊留下一处变幻的吻痕。

“她走了,都是我这一阵子闹的。”他的尾声透漏出含混的后悔语气,细听却是埋怨。他抽来门后铁钩挂着的干灰抹布,用力掸长袍盖住的黑礼裤,裤上并无褶皱和淤泥,用力程度却不亚于昨晚归家前在她胸脯上留痕的搓揉。

“刘先生是要反悔?为她?”

“那怎么能,做一件事,不成功,便成仁。”

王怀故意理直气壮,倒非婚外情的正大光明,林中君是他的担保人,正是她多次返京汇报,他才保住在国府的密差,惠子成了一时阻碍,他多次同床异梦间,想短暂逃出,可一想到两人七年情谊,尤其婚后不久“九一八”事起,惠子指灯起誓,两人成家再无国,便泄了气。而担保自有情债来偿,林中君曾观摩过王怀日本文学课的,他翻译《枕草子》的句子,“夏夜迷人,皓月当空自不待言”,有无限延展的意蕴,他走在讲台上,眉宇扎实,鼻翼开阔,棱角又在颧骨边陡然昂起,上唇微翘,却和厚实的下唇辉映,正好地勾出鹅蛋的弧线,又有偏向国字的颅型,是她会在橱窗前驻足的样式。两人的秘密接头,终究在个把月后升了温度,逐渐演变成了“偷”。偷和秘密的最大区别在于,秘密是合法的,甚至合情合理,秘密有两人勇敢的契约精神,而偷是非法的,是人人喊打的,是法租界警察照脑袋砸出的坑,谁都骂活该。但偷又混杂着激情,不似秘密如静夜沉谧,偷里包含着相互的体认。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人,林中君都爱偷,她顺走了刘子羽挂在大衣架上的红围巾,那是七年前惠子送他的订婚礼物,在她看来,她不仅偷了她的情,也给中国偷了一抹凛冽的红。

无句读的沉默,渐次铺开,丫丫摇晃着爸爸的手,打起太极,递进的嘈杂在茶馆掀起,一醉酒老汉正要爬上久未收拾的戏台,上面摆着各类兵器杂物,他脸红彤彤的,想要开嗓,“三军为我开——”,没唱完整句,便大声咳嗽起来,笑翻诸人。林中君看著刘子羽,或者王怀,将手伸入令男人眼馋的上身里。

“你说的,不成功,便成仁,刘先生知道最近舅家有些吃紧了吧。”她递上一叠物件。

王怀知道她在指战事,江湾里面的热闹正在日军重重包围下,他无法预料大变,只每日看着报纸,低头忖思。“看看我这回能帮衬些什么?”他眉目间露出客气的好意。

她掸两下裙摆,站起身向外去,王怀明白这是场合不便,抱起丫丫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向东,默契地不说话,接近正午的阳光为街边摊铺撒上一层黄金。

“看了吗?”林中君走到离景德观不远处的古井旁,向下望去,一团黑黢。周边人都向西去了,这边只剩些看家的老太,王怀放下丫丫,不许走远。

“上面说的就是这,万安路,老东皇庙。”王怀指向东处,白果树的枝影正在庙宇间隆起,映在行云的蓝幕上。他用指头弹两下那张褶皱而刚展开的信笺,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按假名棒读,每行第四字连在一起,是一处地点,若连读则毫无意义。

“这么巧,怪不得说要来这。”林中君的关系都在南京,指使者也无外远程沟通,王怀以为,正是如此深居简出的女人,才格外孤独。

“到底是什么?何时交接给你?”王怀习惯将事情弄清,好知道自己究竟劲用在何处。长期以来,他都觉拳头击打到棉花上,不痛不痒,和妻平静的肚皮一般。

“是日军六月的增兵动向图,从一个军部反战人员手里拿的,那边还交代若交接成功,他就殉国明志,若不成他仍不开一枪。”

“这家伙挺有意思,他怎么知道我们成不成?”

林中君绕到背后,突然一管冷冰冰的硬物抵住王怀腰背,她曾如此从后面环抱他的。王怀肩部一耸,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而后两片柔软而温热的皮肉轻触脸颊,他满脸红热,有些战栗,恍惚间远端摇晃过一丛人影,无可辨认。她将那铁口绕到他眼前,一把冰冷而小巧的武器,王怀慢慢摸住她从后伸过来的手。

“别紧张啊,刘先生,他说枪响为号。”

远处三两背挎包的小学生正揪着一小女孩的小辫子,女孩哇哇哭着跑向这里,后面的孩子穷追不舍,是丫丫。两人迅速分离身体,王怀赶走追者,抱起哭着的孩子,“一会儿和爸爸到庙里玩好不好?那有宝藏,有风火轮,有秋千鼓。”

“那刘先生,我在西庙那等你,那离防御区近,你要是赶不来,我就率先放枪了。”林中君忽而倍觉多余,她恢复起那套待客的面孔,又往万安路西边热闹方向去,刘子羽恍若无事地跟着缓慢踱步,哄着孩子。

“好,林小姐,你确定那个日本人能听见吗?”

“那就得看这位安田少佐的耳朵好不好使了。”

“他姓安田?”丫丫的哭声渐歇,直到爸爸停止抚摸她。

第二夜

蛛丝间的关系是捋不清的,他甚至发梦,揣想自己从未来过江湾。为不陷入金营,他几乎是故意做出错误的判断。扎寨广阔的山谷,本是兵之大忌,可他太想修整以留存一份期待已久的幸运了。指望旭日东升时天降十万神兵,好从这箭型的谷间一鼓作气,突破金人的扬州防线,即便并无支援,这仍是有效的退兵方式,省了百余里路,却徒增伏兵拦截的风险。他无法承认对赌的失败,正如不愿承认天明时他也要饿着肚子在神明底下的祭台祈祷做回饱食终日的凡人。

白天在万安路张望着觅食之际,他逢着一个牛童,孩子整张脸暗成一块模糊的阴影,唯有眼睛闪亮如夜星,眼仁泛着光,怜悯又崇拜般注视着他。“别和别人说你见过我!”他厉声喝道,赶晃荡着赶牛鞭子的他,忽又想起这孩子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难免做金人的奴隶,牛群悉数被宰,连他笨拙的小手也需捧着痰盂,侍奉那帮青面獠牙的禽兽。想到这,他又将小孩唤回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询出他姓张,掏出最后一些散碎银两,让他向南逃命去。

挨到深夜,他只寻得一块馊了的发霉饼块,已无法辨认起先是烧饼还是蒸包被人给整个踩扁。他试图掸去灰尘和虫迹,那块食物却念旧似的不愿脱落灰衣,他噙住因倒胃而上泛的淚,试图闭眼吞咽,刚嚼一口便如蛇蝎挠嗓,肚中江海呼之欲出,饱腹不成,倒把最后存续的粮食交代干净。

“谁在那!”那本是蛮语,他听不分明,只是万物皆有相通之处,不须通译也得文章。突然的惊悸悬置在月明星稀的空中,他颤抖着快速闭拢嘴巴,身边趴伏的成群野兽也迅速归穴,逃向织网的反面。他肩部系着的披甲收紧,却如缴械般不敢动弹,暗处的招呼像是一群大人围堵一个小孩过来,心脏蹦到了嗓子眼。

“我问你,看没看见过兵,丢盔卸甲的,盔上有红毛。”打头的汉人翻译有辽州口音,刚才恍惚间听到的分明是母语。

一阵沉默。

“我再问你一遍,这些人你惹不起的,那人逃哪去了,你抖什么啊。”

又一阵沉默。在缝隙看去,借着浮光,他脚踝流过褐色的液体。

“确定是这个方向吗?南?”那人蹲下来,能看见肩头露出鹰爪颜色的皮袄子,好生暖和。

最后一阵沉默,夹歇在清冷逼人的抽刀声中。收刀是一刹那后,顺着张牛童倒退的黢黑脚踝,棕黑的血瀑布般漫下,他咬着牙,仿佛看见多年后的自己将一百个金人头颅送还到西街的张家府上。

第二年

“这刘大老爷怎么穿着清朝服饰呢?”

为了尽早遂愿,体圣师太最终只得参照关云长护法神像重塑刘老爷的法身。雕匠照着关公红脸迅速完工,刘氏三尊自此开光。已是二〇〇五年的初冬,宗教局联系体圣,希望给游客做介绍。尚犹豫间,两天内工作人员便停车庵前,在大小景观前,竖起讲解牌,刘大老爷法身亦然,又附上英文、日文翻译:……为报答牛郎舍身救命之恩,每年旧历三月二十八,“刘大老爷”都要亲自到“牛郎庙”向牛郎致谢,长此以往,这一天便成了本地“出会”的传统盛事。体圣总是慈眉善目地接待香客,作揖以应,直到一个小姑娘盯着刘大老爷左瞧右瞅,也不像不懂事的小伙计一样拍照,只是慢慢提出质疑,像是从前接待过的社会学研究员,目光如飞刀一样刺到有可能露馅的威严雕像上,她才觉得自己到底是哄骗师父,哄骗自己了。

“法身立了不能隐,除非整个套住,老尼们哪能有这开销。”将小姑娘请到茶室稍坐,体圣师太笑着眯眼睛为她烫杯沏茶。这一阵她开始觉得很多宗教的事年轻人才是行家,谦卑许多,比如附近大学宗教学系来访问,问起“唯识学”“回诤论”,她哑口无言时,几位青年却在佛前讨论个激烈。她有些荒芜感,这感觉是随着入庵时分带进来的,那时刚改革开放,她买卖血亏,情场失意,正寻死觅活时,路过林法师太鲜花盛开的后院。林法正在诵经,只笑了笑,问她爱吃斋饭不。这一斋一吃便是二十年,对于这位恩人,她却不甚了解。过往历史一概不知,经文义理稍懂一二,唯愿报恩,却又在超凡脱俗的生活,恩也是欲念,仇也是欲念,体圣知道唯有画明白刘大老爷才算了却心事。

“师父先不用急,法身到底能铸成,只是我们也真的搞明白出会了吗?”小姑娘眼睛扑闪着,轮廓很大,瞳仁像会说话,体圣觉得似曾相识。

“什么意思?”体圣脸上的褶子舒展开,将烧开的水壶拾起。

“出会真的纪念刘老爷逃亡被救的?”小姑娘手并未伸向刚倒开水的茶杯。

“老人们都那么说,我也并不确定。”体圣决定先将自己交代出去。

“是吧,你看,就好比说为什么是农历三月二十八,就有很多说法。”小姑娘从挎包翻出平板电脑,捧着划楞,不一会儿拿给体圣看,体圣拿起桌前摆着的花镜,单眼望着,并看不清楚。

“师父,你看,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泰山神的诞辰日。上面说老江湾地区的‘刘郡王代巡,能‘驱疫降神。农历来讲,这个日子是春末夏初的时令节点,最繁忙的农时到来了,因此也是城乡物资交流的大好机会,用现代话讲就是个‘商机。此时民众‘集会祭祀,善捐祈愿‘焚香佞佛‘几于万人空巷,举国若狂。这上面都有。”

“那代巡是什么,就是說泰山神不来,派刘老爷来?”

“对,当时抗金名将韩世忠十分钦佩刘学士,他中军驻扎于江湾镇时,携带了刘学士的画像悬挂于龙神庙中。江湾民众争先恐后地顶礼膜拜刘学士。韩世忠离开江湾去抗击金兵时,便把画像留在龙神庙内,希望上天赋予刘学士神明,来呵护这里。”

“龙王庙为什么会和人挂上钩?”体圣已很久没有过问题了,通常都是她来解答,扮演智者的角色,今日仿佛回到小学时分,认真听讲,不懂就提问。

“唐朝江湾镇濒临大海,所以曾在此建有向东的望海庙,祭祀龙神来保佑江湾。沧海桑田,几百年后,涨沙成陆,大海离江湾日渐远去,人们对龙神的敬崇也就日渐疏稀了。”她认真盯着电脑讲解,全然不顾体圣紧皱的眉头,“到宋靖康二年,于此重建了以宋真宗年号‘景德为名的道观‘景德观。后来韩世忠所携刘学士之像则悬挂于西殿原望海庙之内。人们认为这是东岳泰山神与龙神予以刘学士在江湾显灵,之后,凡遇水旱之灾及疾病人祸,就来刘学士祭祀祈祷。江湾及周边地区的人们,对刘学士更为虔诚,而此殿官方则称为刘学士殿。”见师太不说话,她继续向下推,这些考证对她来说已手到擒来,她将文言的内容转述,不一会儿听者心服口服。

“后来刘学士被封为东岳左丞相晋阶忠显王,这就不叫刘学士殿,改叫东皇庙了,朝廷还为他和两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造设法身,相对于他儿子,他肯定是刘大老爷呀。”

“所以史实中,‘刘大老爷生前从未来过江湾,当然也没被牛郎救过,‘刘大老爷当然也不必去感谢‘救命之恩。事实上,大街最西头,原本有座‘西庙,供奉的也是‘刘大老爷,不过没有东皇庙规模大与闻名。可能因为战争吧,‘西庙废坍了。清雍正年间,张姓牛郎千方百计筹款集资,重修了‘西庙。当地人们为了感谢牛郎的善举,而在‘西庙前建造了‘牛郎庙。所以应该是民间把宋朝与清朝两个人的事编织在一起而演绎了传说故事,并派生出了‘出会这个事。”她呷一口茶,温度刚好,正如她的研究契合,这也是她的毕业论文方向——民间传说的流变与真相,无法说多贴合她爱看耽美小说的兴趣,但至少算是一种薄奠。

体圣师太坐直身板,倒吸一口气。多年以来,她有蛛网般的事情没有理清,如今眼前头等事,却将要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沉重的憾意由心间升起,她想为师父的骨灰埋葬处种一朵不起眼的白花。见她沉默,对面忽而一刷手指,平面电脑屏幕换了界面。

“所以师父,刘大老爷应该是长这样的。”

“诶,我都忘了问,你是谁呀?”

第三夜

时已许割地赂金人,而议者乘士民之愤,复议追蹑,韐以亟战为非。是时,诸将救太原,种师中、姚古败。以韐为宣抚副使,至辽州,招集纠募,得兵四万人,与解潜、折可求约期俱进,两人又继败。初,韐遣别将贾琼自代州出敌背,且许义军以爵禄,得首领数十。既复五台,而潜、可求败闻,遂不果进。太原陷,召入觐,为京城四壁守御使,宰相沮罢之。

京城不守,始遣使金营,金人命仆射韩正馆之僧舍。正曰:“国相知君,今用君矣。”韐曰:“偷生以事二姓,有死,不为也。”正曰:“军中议立异姓,欲以君为正代,得以家属行,与其徒死,不若北去取富贵。”韐仰天大呼曰:“有是乎!”归书片纸曰:“金人不以予为有罪,而以予为可用。夫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两君;况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此予所以必死也。”使亲信持归报诸子。即沐浴更衣,酌卮酒而缢。燕人叹其忠,瘗之寺西冈上,遍题窗壁,识其处。凡八十日乃就殓,颜色如生。建炎元年,赠资政殿大学士,后谥曰忠显。

——《宋史》

第三年

法身重塑那天,法善庵降下初雪,老尼们平增白头,仍按约定开工。旧时西殿对过的东江小学的子弟儿女都赶来观摩,即便隔着辈分,大部分尽是古稀,偶尔有耄耋之年的长者坐于轮椅,看两米高的石像胚子由二十来个青壮年抬入庵院中央,在雪间陷立。众尼恭请刘老爷法身,紫檀木的神像与巨石相形见绌,诵经声散入洁白的寂静中,如同时间,凝聚成肃穆而紧致的张力。在场的唯一年轻人正面色不安,她面颊抖动,白皙间的鲜红,她的嘴唇吐露出“奶奶”。忽而一声炸响,如雷劈天地,荡击在尼庵四围,众人齐视,那神像已胸脯炸开,迸出纸张的碎片,如奶黄蝴蝶纷飞,慌乱去捡,是部分地图,标着红箭头。她所拾起的一片,上书昭和十二年。

第三炷香

咂摸着面部残留的余温,王怀携丫丫跳步向东皇庙奔去,古景德观山门的石门杵正摆到庙门后不遠的位置,底座开裂,主面则龙虎龟雀四兽紧密旋着,像循环的代际预示某种日常的危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总是多种偶合同时剔除的结果,比如双足行走,恰巧世上有路,又生得健全,脚掌整齐地铺开,可以实在地碰触地面,那路又恰巧是坦途,没有碎钉和恶意的细屑,又恰巧逢着好鞋匠编履,将人世崎岖的轮廓冲击纳入跋涉的范畴。诸多要素,如每一时刻的日头,皆为生灵不可或缺,一时间,王怀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又无比忠贞。寻踪图纸之后的动作,林小姐尚未交代他,他恍觉自己如一片正行的齿轮,在天地周旋间找自己的规律,或许是出于仁心,出于良知,或者是难以启齿的爱,他不清楚。

观内原有两棵银杏树,其中一棵已被“一·二八”的战火焚毁,只剩光溜溜的秃枝,毫无生叶的迹象,令人心疼。由枝头望去,观内端正摆着旧时匾额“古景德观”,笔力苍厚,在三位“刘老爷”被请走的祭台旁格外耀眼。淅沥的鞭炮声由西侧街头传来,大抵是他们光临拜访牛郎庙的,若非牛郎挺身相救,刘将军定在金人手上死无全尸,他重又回味茶馆伙计道出的传说,开始踅摸图纸的着落。长衫在正德年间古井四遭、东殿西殿,前后晃悠,丫丫跟着跑跳,还忙着问爸爸在寻什么宝贝。东殿的小学正是自习没人时候,逼得看守师傅随王怀急匆匆的身影左摇右晃。

“我说,你在找什么东西?”

“师傅,有没有人在这留过东西,应该是图纸,不是一张,就是一叠。”

“这没有人来过,你去别处吧。”王怀只得放弃去东江小学教室里翻学生的课桌堂,紧接着他反驳自己,哪个笨蛋会差使人放小孩子那呢。

半炷香已过,他突然拍脑门,忘了西殿后院了。

那是祭台背后的后门所通向的,却隐在暗中,极难被发现,若非丫丫刚才在西殿拿他无聊撅下的长枝四处敲打,发出虚虚实实的声响,断然难引他注意。从刘氏三尊的正位朝向绕到后面,穿行两三张摆满贡品的方桌,就可找到那扇暗门,发出秘密的嘎吱声,王怀迅速推开。

江湾的乡里先辈不断更新修葺东皇庙,期间无数文人墨客留过诗文,西殿背后的院落,倒像是一处带纪念亭的后花园,凝固着奔流而逐渐易主的时间。王怀首先望见的是墙上密密麻麻的诗文,他随意一瞥,在丫丫的惊讶声间,读到一首前人盛灿在一次重修之后的感言诗,《游景德观》。“羽客留仙观,重门昼亦扃。岱宗分俎豆,海国奉神灵。苔湿雨侵砌,林喧风到庭。断残碑就泐,字字怒猊形。”他预备接着读下去,突然心口一阵隐痛,向前挣扎两步,跪伏地上。

灰瓦黑檐间,立着安田惠子,丫丫正在亭内的大钟间叫喊,听自己的回音。他抬起头,望着妻,和她手里精致的小弩,那曾是两人在乡下猎过田鼠用的,一时间,他并不清楚这是幻觉与否;而妻呢,林中君的吻,她看见那幻觉与否。

沉默的嗖嗖两声。

他胸口插好了时针,分针和秒针,倒伏地上,最后一眼是丫丫奔来,阳光自背后照向江湾大地,照透姑娘的发丝,佛光普照,万安路的最西端,响起如约的枪声。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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