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欣然
摘 要:在汪曾祺与冯骥才的作品中多有书写传统手艺人的上乘之作,从当代视角审视,其笔下的传统手艺人形象更是折射出一种温暖的人性光辉。因此,本文以汪曾祺、冯骥才作品中传统手艺人的形象为研究对象,并分别从地方文化差异、传统文化认同等角度对两位作家笔下传统手艺人书写的异同进行了比较。
关键词:汪曾祺; 冯骥才; 手艺人形象; 人物刻画; 匠人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3315(2021)9-074-002
自“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形成以来,传统手艺人就成为了历代文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之一。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更是有不少作家将目光聚焦于市井民间,致力于描写世俗生活、琐碎日常,并力图刻画出禀赋特异的传统手艺人形象。其中,汪曾祺与冯骥才凭借其独特的视角、巧妙的立意、鲜活的语言,在创作数量及写作质量方面独占鳌头。汪曾祺受其家乡“高邮”的影响,刻画了一系列带有苏北民间特色的传统手艺人形象。而冯骥才更是以其极富“津味儿”的主要描写传统手艺人奇绝技艺的《俗世奇人》系列享誉全国。尽管两位作家都集中笔力描写了传统手艺人这一人物群像,但由于生活环境、个人经历及社会境遇的不同,其作品中关于传统手艺人的书写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采。同时,两位作家出于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和对现代化生产的反思,其作品中也都不同程度地流露出对工匠精神的肯定及对传统手工艺日渐消亡的惋惜。
就学界的研究现状而言,多数学者未注意到两位作家笔下传统手艺人书写的联系,仅分别对其相关作品进行了独立的文本分析。本文将以汪曾祺、冯骥才作品中传统手艺人的形象为研究对象,并从地方文化差异、传统文化认同等角度比较两位作家作品中传统手艺人书写的异同,以期对现有的研究进行补充,对保护传统手艺、弘扬工匠精神贡献绵薄之力。
一、传统手艺人书写的差异性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在考入西南联大之前,他在江南水乡的怀抱中生活了近20年。他深受江南文化的熏陶,许多作品也以江南水乡为背景,用文字勾勒出一幅幅平和闲适、舒雅淡然的水墨风俗画卷。冯骥才则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他的文章总是带着扑面而来的九河下梢的码头味道,绝错不到旁的地界儿去。汪曾祺的“高邮人物”和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虽都写的是与当地风土人情息息相关的奇人异士,但一个极具江南之清淡雅致,一个饱含天津之直率通俗。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生活环境、社会背景导致两位作家在选择传统手艺人的种类时有所不同,甚至在描写同一行业的手艺人时也会有所出入。
(一)对传统手艺人种类的选择不同
江南地处平原,水系发达,鸡鸭养殖业自然兴盛,故而汪曾祺在《鸡鸭名家》中塑造了炕鸡“状元”余老五和放鸭高手陆长庚的形象。余老五的炕鸡技巧和陆长庚的放鸭技艺都可谓是在独特的地理环境中诞生的江南手艺。其中陆长庚的放鸭手艺堪称奇绝,他用篙子在水面上扑打一气,嘴里再嘀咕点什么,鸭子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仿佛陆长庚真的精通“鸭语”一般。熏烧、馄饨、茶干、熟藕都是江南特有的美食,通过对这些传统手艺人的书写,既反映了江南水乡的民俗风情,又体现出极富当地特色的美食文化。
冯骥才说天津人“讲吃讲玩不讲穿”,“吃得解馋玩得过瘾就行”,因此他笔下的“俗世奇人”则多是从事“吃喝玩乐”行当的能工巧匠。如《好嘴杨巴》中沏茶汤一绝的杨七、《炮打双灯》中的缸鱼画家牛宝、《泥人张》中一双巧手名满津门的泥人张、《四十八样》中药糖师父俞六、《狗不理》中运河边上卖包子的狗子等等。茶汤、缸鱼年画、泥人、药糖、狗不理包子样样都称得上是天津的名片,尤其这“谁吃谁美”的狗不理包子堪称天津的代名词。
(二)对同一行业手艺人的书写不同
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两位作家对于同一行业手艺人的书写也有所不同。比如同样写炮匠,汪曾祺笔下的陶虎臣(《岁寒三友》)和冯骥才笔下的蔡家兄弟(《炮打雙灯》)在性格、手艺等方面都大有不同。
汪曾祺笔下的炮匠陶虎臣亲切、和善,爱和小孩子打交道,常常在试炮仗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着想,陶虎臣还会特意把炮仗的捻子加长,以延缓爆炸时间。陶家炮仗店的门口也常有许多孩子围观,但陶虎臣从不出声驱赶,而是和和气气地和孩子们话家常,因而孩子们也一口一个“陶大爷”“陶伯伯”叫得亲热。冯骥才笔下的炮匠蔡家兄弟就与陶虎臣完全不同。在盐碱化十分严重的静海县西南部,家家户户都是制造鞭炮烟花的小作坊,稍不留神就会药炸人亡,当地人的性子也和鞭炮一样,急躁、刚烈。以“蔡家鞭”闻名天津卫的蔡家兄弟也是这么个一点就着的火炮性子,当他们看见牛宝无意间模仿已经去世的蔡老大放炮时,冲上来就把牛宝按在地上一顿暴打,根本不给牛宝解释的机会。听见牛宝“口出狂言”后,气得发狂的蔡家兄弟更是用几十挂大鞭炮把牛宝浑身上下缠起来,扬言要炸他。可见,在人物性格方面,陶虎臣平易近人,性格中带有汪曾祺笔下惯有的冲淡平和的水乡气质,而蔡家兄弟则更具有炮匠的脾性,性格刚烈,脾气火爆,如炮仗般一点就着。
汪曾祺、冯骥才在描写炮匠的高超技艺时,侧重点也有所不同。陶虎臣手艺的“奇”,奇在制炮上。他会做双响的大炮仗“天地响”;会做里外都是用梅红纸卷的、放完之后仿佛一地桃花瓣子的“遍地桃花”;会做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的“酒梅”,甚至还会做大型焰火——“炮打泗州城”。陶虎臣的手艺全藏在制作工序之中,点燃捻子,焰火开始绽放之后,他的工作也就接近了尾声。而蔡家兄弟则不同,捻子点燃的那一刻起,蔡家兄弟的表演才正式开始。蔡家兄弟手艺的“奇”,奇在放炮上。冯骥才用了大量笔墨来描写蔡老二放“二踢脚”的本事:“他把‘二踢脚倒拿手里,点着药信子,先叫下边一响在手上炸了,再用力抛上天空,炸上边一响。想叫它在哪儿炸就在哪儿炸。圆头圆脑的蔡三在两丈开外举起一挂鞭,蔡二看准,点着‘二踢脚,炸掉一响后,把余下一响抛过去,正好在那挂鞭下端炸开,当即引着那鞭,劈劈啪啪响起来,更引得周围一个满堂彩:“这蔡老二得好却不罢手,更演出一手绝活。他像刚才那样倒拿‘二踢脚,炸掉下边一响后,却不抛出手,而是交给另一只手,抓住炸开的下半截,叫上边一响在另一只手上炸:两响不离手,一手一响,这招极是危险,换手慢了,就把手炸伤:但他黑瘦瘦、紧绷绷的脸上老练而自信,动作从容又娴熟,好像玩一条鱼。”整个过程惊险刺激,令人拍案叫绝,可蔡老二却面不改色,动作从容,足以见其放炮技艺之高超。在刻画炮匠的高超手艺时,汪曾祺更强调前期的制炮工作,陶虎臣所制之炮也多是烟花而非鞭炮,因而整体带有一种含蓄柔和的美感。而冯骥才则更重视放炮时的高难度动作给读者带来的直接冲击,其对如杂耍般放炮手艺的着重描写,更表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艺术张力。
二、传统手艺人书写的共同点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机械化、自动化、信息化的工业生产逐步取代了初始化、精细化、个性化的传统手工艺,而其背后的传统手艺人们也逐渐消隐在时代的浪潮之中。面对传统手艺人的逐渐消失,人们愈加明白消失的不止是一类人、一种技艺,更是一种传统文明的社会秩序[1]。因此,近年来“工匠精神”又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从而引发了社会各界对文艺作品中传统手艺人形象的关注。阅读汪曾祺与冯骥才的作品,不难发现其中关于传统手艺人的书写,既包含着对传统工匠精神的肯定,还流露出对传统手工艺日益与时代脱轨、被潮流抛弃的惋惜。
(一)对传统工匠精神的肯定
爱岗敬业、精益求精、耐心专注、不断创新,这些“工匠精神”的核心理念,在汪曾祺、冯骥才笔下的手艺人身上都有所体现。
从拜师学艺到自立门户,传统手艺人若想出人头地,无外乎两条路——为勤、为熟矣。刷子李(冯骥才《刷子李》)能做到每刷一笔都是“匀匀实实一道白”,刷完之后浑身上下还落不着一个白点,全靠他夜以继日地反复练习。泥人张(冯骥才《泥人张》)能一边看戏一边在袖子里捏出栩栩如生的泥人,自然也是因为熟能生巧。连老大(汪曾祺《桥边小说三篇·茶干》)虽然是酱园老板,却也不当“甩手掌柜”。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过过目,有时还动动手,干一些切萝卜干、盖酱缸、打油、打醋等力所能及的活计。在监制茶干时,他也极为认真,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这才使得“连万顺茶干”的牌子成功闯出来,成为馈赠亲友之佳品。正如汪曾祺所说:“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懒做的工匠,大概没有——很少。”
除却勤学苦练、熟能生巧外,汪曾祺、冯骥才笔下的传统手艺人还具有刻苦钻研、精益求精的特点。汪曾祺笔下的戴车匠(《戴车匠》)常常在别家店铺才卸下铺板的时候,就已经吃好早饭、选好材料、看完图样,坐在车床的地板上准备开工。他工作起来十分投入,仿佛与车床融为一体,叫旁人看了都觉得感动。在狭小的店铺里,戴车匠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手头的工作,一笔一划地雕琢着悠然的时光,配上板壁上“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朱红对子,便生出几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匠人风骨来。在天津,靠手吃饭的手艺人,手上就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呆着。”要想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博得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一个“钻”字最少不得。在能人如林的津门胜地,把稀松平常的茶汤,卖得远近闻名的杨七、杨巴(冯骥才《好嘴杨巴》)靠的就是一个“钻”字。尤其是制作手艺高超的杨七——他发现“一般茶汤是把秫米面沏好后,捏一撮芝麻洒在浮头,这样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没味儿。”所以杨七对沏茶汤的顺序进行了改良:“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洒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后又洒一次芝麻。这样一直喝到见了碗底都有香味。”
(二)对传统手艺衰落的惋惜
面对现代化的滔天浪潮,传统手工业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最终消隐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汪曾祺、冯骥才在赞美传统手艺人技艺高超的同时,也描述了诸多手艺人的悲剧。他们或因英雄迟暮,或因后继无人,或因生活所迫,或因日渐落伍,最终都只留下一曲让人无限叹惋的悲歌。
尽管汪曾祺总是用朴素恬淡的诗性语言来描手艺人的生活点滴,用温馨柔和的人道主义来关照手艺人的心灵世界,但却总是在小说的末尾留下一抹暗淡的影子,大有“繁花落尽一场空,曲终人散终是梦”的伤感之情。秦老吉老了,虽说日子过得还不错,却也打心眼里愁着:“他一朝撒手,谁来传下他的这副馄饨担子呢?”炕鸡“状元”余老五和放鸭能手陆长庚也老了,得多次追问“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才能勉强记起他们当年的辉煌。王老死了,全城再没有第二个人卖熟藕了。连老大也故去多年,只有五六十歲的老人还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戴车匠也许是最后一个车匠,四十多年后,戴家车匠店、侯家银匠店、杨家香店也都没有了痕迹。面对传统手艺的渐渐衰落,汪曾祺只能饱含遗憾地写道:“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冯骥才的市井小说多集中展现传统手艺人的“奇”,因而他的作品中总是洋溢着欢乐、热闹的气氛。但《快手刘》却是个意外。对于童年时期的“我”而言,快手刘的戏法无比神奇,堪比易卜生和莎士比亚的剧目。因而快手刘也成了“我”童年真正钦佩的一个人。但岁月无情,再次相见时,快手刘已年老体衰,快手不再。他从一个神采奕奕、手指灵活、双目有神的胖大汉子,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双手“好像吐尽了丝而皱缩下去的老蚕”、眸子也灰蒙蒙的老朽。快手刘巅峰状态时的出神入化与年老体衰后的漏洞百出所形成的鲜明对比,引起了作者无限的感慨——毕竟英雄迟暮,最为唏嘘。
三、结语
传统手艺人是民间技艺的守护者,是民族特色的传承者,是时代精神的践行者。汪曾祺与冯骥才在关于传统手艺人的书写中,既有由于不同文化背景而产生的差异性,又有因对传统手艺的共同关照而产生的共同性。对比研究汪曾祺、冯骥才作品中关于传统手艺人书写的异同,有利于弘扬爱岗敬业、精益求精、耐心专注、不断创新的工匠精神,对于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当今社会而言无疑是一剂良药。
本文系江苏省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中国传统文化视域下的汪曾祺作品研究(项目编号:2020NFUSPITP0757;指导教师:张兴春)项目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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