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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耿的春天》可以说是一部人物传记,是“个性又耿又强”的小说主人公耿强(老耿)前半生的生动记录。这部小说的主体部分,讲述的是学林学的农业局干部老耿的痛苦的扶贫经历。但它显然脱离了当下流行的非虚构扶贫文学的俗套,一开始并不点明主题,也并不急着切入主题,是从“我”与老耿的认识开始写起,讲述了老耿的长相、家庭和婚姻,特别讲述了老耿考入农业大学林学系,与我们夫妇成为同学,并一起参加学校“京剧票友会”的故事。接着又按部就班地讲述了老耿在农业局因为耿直和口无遮拦,而得罪了前后两任局长的“事迹”。
也就是说,在《老耿的春天》的前半部分,作家季宇是完全依照小说的套路来写的。现在一般的扶贫非虚构文学,由于叙述受到具体的人、事和专题倾向等方面的拘束,创作者的手脚往往无法施展,行文局促,人物缺乏生活也缺乏性格,创作主体的想象力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而《老耿的春天》从一开始就将其定位为小说,从而有效避免了非虚构文学的限制,并获得了充分铺排的机会,把老耿塑造成一个有性格,有生活实感的人物。
有关老耿的扶贫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但季宇将老耿的扶贫处理为一场意外:老耿由于耻笑外行局长有关骡子繁殖的信口开河,受到了爱拍马屁的黄副局长的发配,家庭困难的老耿被派出去扶贫。围绕着老耿扶贫事件,作家将叙述者“我”和当年的“京剧票友会”的著名诗人瀚老再次引入叙述之中,从而使得小说在早期建立起来的人物关系和叙述者“我”不至于被闲置,也为情节增加了波澜。从一开始老耿的老婆因为家庭困难不同意老耿下去扶贫,瀚老通过市里主要领导做工作后,农业局郑局长力排众议同意将老耿从扶贫干部名单中剔除,再到老耿坚持要下去扶贫,真是一波三折。而且,一场在常规的扶贫叙事中属于轰轰烈烈的出征仪式,演变成了充满各种玄机的轻喜剧。同时,作家季宇也正是通过这一令人百感交集的“扶贫”出征仪式,充分展现了老耿的性格,解释了小说的标题——老耿的春天。老耿作为一个林业方面的专家,被置身于复杂的官场之中,当然会到处碰壁,而一旦遇到了能够使他发挥专长的机会,就会紧紧抓住不放,把他妻子认为的“流放”变成发挥自己才干的机遇,把人际关系的严冬变成自己生根发芽的春天。这段由多重“意外”组成的轻喜剧,对于常规的“扶贫”叙事而言当然也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意外”。优秀的小说家,总是能够抓住每一个细节,将情节的波澜叙述得活色生香、趣味横生、波澜起伏。正是在这一波三折的情节中,显示了季宇小说的叙述功力。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季宇主要讲述了老耿和他的工作队的扶贫工作。这一扶贫工作主要是围绕着种植血橙展开的。在常规的“扶贫”叙事中,“扶贫”行动都被先验地指向了成功,并且在走向成功的过程中毫无波澜和曲折。但是,季宇又一次写出了一场出乎意料的扶贫经历。季宇以他的神奇之笔给小说设置了假血橙树苗这一桥段。在这一段故事的开始,遭遇人生春天的林学专家老耿,信心满满地要在扶贫村子种植血橙,为此大举从外省购进树苗,期待将来橙子丰收给老百姓带来收入,实现扶贫的目标。因为老耿是林学专家,所以老耿的一切论证都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是,季宇在顺理成章的铺垫之后,在将读者引入充分的信任区域之后,却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林学专家老耿看走了眼,购进了假血橙树苗,而且很久以后才发现。显然,老耿的扶贫事业遭遇了致命的挫折。小说又通过插叙的形式,直播了老耿与工作队队员小楚等人到林场索要赔偿的场面,更在这样的挫折上雪上加霜;而当老耿等人返回后,又被县检察院以贪污罪名传讯,并且还遭到派出单位农业局黄副局长的“落井下石”,这其实是在霜上又加了一层冰。更进一步的打击还在于老树苗患了溃疡病,原来的土地不能再种植橙子,老百姓也因失去了对扶贫工作队的信任而不愿意再提供新的山场。此时的老耿突然陷入了“姜子牙落难”般的境地,打击一个接着一个,他所做的一切都归于失败,他的扶贫事业,他的林学专家的自信,都被这接踵而至的“灾难”否定。作家季宇怀着几近“狠毒”的心,将烂事一件接着一件甩于他笔下的人物老耿的身上,就如同用鞭子在抽打着他。但是,作家显然是在用受难磨练他笔下的英雄,就如同姜子牙必須受难才能成为大贤,孙悟空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一般。从英雄的定义来说,从来就没有一个英雄是在平淡中出现的,只有那些经历重重磨难还能够意志坚定的人,才能担当得起英雄之名。小说通过老同学“我”的劝退被老耿拒绝,通过农业局黄副局长的使坏等,充分表现了老耿坚定不移的意志和对于初心的坚持。在小说叙述中,生活的磨难擦亮了老耿性格中的“耿直”,使得老耿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有风度的英雄。
但是,《老耿的春天》并不是一出悲剧,而是一部正剧。作家季宇在将主人公老耿充分“锤炼”之后,给了他一个圆满的结局。由于老同学兼叙述者“我”和当年京剧票友会的同好瀚老的介绍,一个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老板进入故事。该老板产业转型投资绿色产业,解决了老耿种植血橙的土地问题、资金问题;老耿又通过土地置换,将自己扶贫的村子小杨岭村纳入了种植园项目,解决了扶贫对象错位的问题;那块不能种植血橙的土地,改种苹果,顺利解决了老土地的闲置问题。总之,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在这样一个充满风险的叙事逆转中,作家季宇举重若轻,如平沙落雁般将一个烂尾的扶贫故事,很平顺地置于“大团圆”的结尾上。这一冒险叙述的顺利处置,体现了作家高超的叙述艺术和情节把控能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耿的春天》其实讲述的应该是一个京剧票友的扶贫故事,因此小说中的京剧和京剧票友圈就在叙述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小说的叙述者“我”在农大上学期间就因为喜欢京剧,进入京剧票友会而结识了出身于京剧世家且对京剧有相当造诣的耿强。这一人物关系,为“我”以同学和票友的身份充分了解主人公耿强的经历和性格提供了逻辑支持,也为“我”以近乎旁观者的身份叙述耿强的扶贫经历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视角。同时,京剧票友圈的人物关系虽然是小说的副线,但也较大地嵌入小说的情节之中,比如著名诗人瀚老在主人公耿强被列入扶贫干部名单时为耿强提供的帮助,在耿强陷入诈骗案时提供的帮助,以及在故事的最后上场扮演“群英会”角色,还有作为票友会成员的“我”为耿强遭遇的诈骗案寻找律师的帮助等。而最为重要的是京剧成为主人公耿强表情达意的最主要的途径。当他甘于边缘的时候,他唱《空城计》;当他遭遇挫折时,他唱《四郎探母》;当他扶贫成功时,他唱《群英会》。可以说,京剧唱词和唱腔已经成为小说叙述中的隐喻,时时刻刻指涉着人物的生活和心灵处境。而且,由于京剧唱词的介入,也冲淡了故事的情节性,使得故事具有了诗性。当然,京剧票友的爱好,也揭示了主人公耿强的民间人物身份,印证了作家对民间奇人的关注。
中篇小说《老耿的春天》中耿强虽然可以称得上是民间奇人,但他毕竟有着官场的身份,从事着扶贫工作,小说的叙述也多多少少沾染上了官场小说的叙述风习。而短篇小说《月光如水》则是比较纯粹的民间奇人故事。
《月光如水》主要讲述兽医老万神奇的行医故事。小说抓住一个“奇”字,来突出老万的奇人奇事,来表现老万言行之奇异、道行之深厚。
作家季宇开篇即以回溯的方式讲述了主人公老万的“历史问题”,用悬念的设置来吊起阅读主体好奇的胃口。国民党西北军一七九团团长白金魁钟爱的河曲马生病,悬赏医治,前两个兽医都因医治失败遭到了杀害。在经过如此惯常的铺垫之后,隐居深山的老万被找到了,在军阀屠刀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加入到医治河曲马的兽医行列。老万临危不乱,与白金魁达成君子协定,最后医好了马匹,但他也被白团长强行留下,在军中充当少尉排长衔的兽医。小说用前两个兽医的性命和医术,垫高了老万的胆大心细和医术高明。而有关他在小万村被找到以及最后拒绝领赏的细节,都说明了他不慕钱财、淡泊名利的道德品质,而一个气定神闲的民间隐者也从这段传奇故事中缓缓走来,形象一步步清晰,直至完全呈现于舞台的中央和叙述的核心。这段关于老万“出道”的叙述,虽然讲的是老万过往在国民党军队中的历史,但基本上都属于“传说”。作者虽然企图坐实这是“历史”,比如说田站长看过老万的档案,但还是难逃叙述文本的传说性质,显然是“我”转述田站长转述的别人所叙述的老万的故事。作家用传说的方式塑造了老万这位民间高人的形象,这虽然是寻根文学中非常常见的叙述方式,但是季宇用来自有他的出奇之处,因为他将历史写得如同传说,而传说也写得如同历史。而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作家要充分张扬老万故事的可信性。
小说在讲述了老万“出道”的故事之后,接着就按时间顺序讲述了老万的蒙冤故事。老万在解放后因为“历史问题”受到了处分,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马倌。但作者通过兽医站田站长的愤愤不平,以半见证的方式讲述了老万曾充当过中共游击队情报人员的“革命历史”——老万“不仅没做过坏事,还多次帮助过五湖游击队。作为马倌,敌人每每有行动,他就会提前得知。正是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五湖游击队从他那里获得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多次粉碎了敌人的‘围剿”。作家季宇在这一段叙述中,使用了他在新历史小说(如《县长朱四与高田事件》《当铺》)中所常用的解构主义的叙述方法。他通过老田之口,证实了老万革命历史证人的缺失之痛,当年的证人们(比如老万的堂侄)或下落不明,或早已牺牲。正是这样的叙述,导致了田站长口中的老万的革命故事成为不可确知的存在。但与季宇早期小说中洋溢着的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怀疑论不同,《月光如水》对老万历史证人缺失的这一段,虽通过老田的讲述表达了造化弄人的感慨,但似乎并不愿意过于悬置结论,而是通过老田对老万革命历史的坚信不疑,将叙事可信化,从而终止了新历史主义惯常的不可信叙述的延伸。虽然如此,老万的蒙冤故事和老田的求证失败,特别是老万对于“处分”的淡然置之,不但再次将老万的故事置于传说之中,同时也将老万彻底放逐到民間,使之成为足金足赤的民间人物,一个看淡历史风云或者因为了悟历史规律而处变不惊的民间高人。
在《月光如水》中,老万出道的故事,老万“革命”的故事,都是由田站长转述的,而不是他亲历的。田站长亲历的故事是他怎样成为老万的徒弟的经历。田站长刚到兽医站的时候,自恃学历高,而看不起乡下老头一般的老万。在田站长的自叙中包含了两个小故事,一次是到陶岭村的出诊,小田将“冷伤”的马匹误诊断为“上火”;一次是到上渡口出诊,小田面对痛得上下翻滚的马匹束手无策,乃至翻书也找不到结论,而老万一眼就看出马患的是肠板结。小说通过田站长的叙述,将先前的历史传说落实到了具体的生活实践之中,并通过很具专业性质的诊疗,坐实了有关老万医术高明的传说“此言不虚”。虽然田站长的经历,以及田站长与“我”的上下级关系,都使得他所讲述的老万的故事具有很充分的可信性,但是,那毕竟还是田站长的口述,而不是直接呈现在“我”眼前的事实,因此,依然具有传说的性质。
在转述了田站长所讲述的有关老万的三个故事之后,《月光如水》进入到“眼见为实”的叙述者“我”的自叙部分。小说通过“我”的眼光,首先介绍了老万悠闲自适的民间生活状态。这是一个喜欢吃肉、随遇而安、甘于孤单的老者,也是一个对生活无所索求的化外之人。然后,再通过老万对“我”的考问,道出了老万的医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同时,又通过给富商的一匹“喂得太好,骑得太少”的马匹治疗出汗病症的故事,道出了“人道”与“兽道”的相通。这一段主要讲述了老万对兽医的哲学体悟,只不过是通过“我”讲述出来而已。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兽医也是医,而医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技术意义上的匠人,一种是既有医术又有深度思考的哲学家。就如同弗洛伊德是精神病医生又是人类学家一样,老万不仅是具有高超医术的兽医,而且是有着基于生命平等意识的哲学家,是一个具有儒家“仁爱”之风的哲学家。
叙述者“我”亲历的老万给母马玉龙接生的故事,被有意放在了整个故事的结尾。小说首先叙述了德高望重的鲍叔公精心培育了母马玉龙,接着细致描绘了母马玉龙像女孩子一样的漂亮——“马头高峻挺拔,如剥兔一般;鼻方耳短,目如垂铃,颈部曲线优美,躯干轮廓舒展。”作家还夸张地叙述了鲍叔公对于玉龙如掌上明珠一样的喜爱和精心饲养。总之一句话,作家就是要以此来抬高母马玉龙的重要性,为玉龙后来遭遇的难产险情加重砝码。小说非常细致地叙述了玉龙难产,以及老万如同接生婆一般的接生经过。在这一叙述过程中,类似于《三国演义》中的“温酒斩华雄”式的反衬手法再次得到了运用。小说通过鲍叔公对“我”的同事老鲍的臭骂,老鲍不敢吱声,显示出了鲍叔公的权威;而后又通过接生中的老万对鲍叔公的臭骂,鲍叔公的不敢吱声,来彰显老万在接生过程中的绝对权威。同时,小说通过老万称呼玉龙马为“丫头”,通过将玉龙肚子中的马崽称为“胎儿”,通过鲍叔公和老万关于到底是母子留一个还是母子都留的对话,表现了老万将马匹作为人一样对待的医道。为了突出老万的医术,小说运用了“危机逆转”的手法,突出了老万医术的绝对高明。小说通过老万将玉龙母女俱失的危机转到母女能够留下一个,最后却让母女平安的叙述,写出了老万医术的精湛。季宇还在紧张的氛围营造方面做足了功夫。小说通过极致的“静”来反衬整个医疗过程的紧张——“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风声划过树梢发起沙沙的声响。寂静的村庄中不时传来几下狗吠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在《金斗街八号》中用来形容战前气氛的语言,被季宇移置于一场生命拯救的场景之中。此外,小说还通过老万多次吸烟的动作,特别是当玉龙母女平安以后,他还未吸烟就已经睡着的叙述,写活了老万医治过程中的全力以赴和过后的疲累。
在叙事方面,小说《月光如水》有关民间奇人兽医老万的神奇医术,其实存在着一个从转叙到自叙的过程。而这样叙述的变化也存在着认知判断上的从“耳听为虚”到“眼见为实”的过程。整个小说倒叙式的叙述也存在着时间向度上的由远及近的过程,就如同倒着放的电影一样,从历史的深处开始讲起,逐步到达现实阶段,只不过这样的顺时叙述因被倒叙的现在进行时语态所包裹,显得令人迷惑。这种叙述的变化其实就是一个逐步铺垫到最终验证的过程。老万给难产的玉龙接生的这一段,不但将整个故事推向了高潮,也通过这个最后的亲历场面,在极致中“验证”了所有有关老万的传奇经历和起死回生的神奇医道的传说,在历史的景深中塑造了一个置身化外却有着拯救生命道行的医者形象,并最后论证了创作主体的“道在民间”的价值观念。从艺术上来说,《月光如水》在叙述上虽然呈现出表面上的松弛和散淡,但其内在结构却非常严密,叙述推进也非常富有节奏感。而且那些看似随性的日常生活叙述,不但增加了小说的叙述厚度,也凸显了小说的民间化特性。
假如将《月光如水》置于当代文化寻根文学的历史之中来考察的话,《月光如水》也如当年阿城的《树王》一样,表达了儒道合一的生命精神,即一方面看淡世俗的权利地位,将自我置身于自由的民间,另一方面也有着实现某种生命精神的执着追求,并以拯救苍生作为最大的精神满足,体现了知识分子的担当精神。为当年的寻根小说所没有的是,当年的寻根小说一般都把民间人物写得极为稚拙以体现创作主体的道家思想和儒家装疯卖傻的处世风格,而《月光如水》中的老万却并不如此。相反,作者突出了老万身处历史的漩涡之中却犹如疾风劲草般的生命韧性。在审美上,由于小说所采取了回忆式叙述的方式,从而将这所有的有关老万的故事纳入到记忆的范畴之内,使之与现在时的叙述拉开了距离,其美学效果就如同汪曾祺的《受戒》一般,在提供了历史景深的同时,也在有关老万当年精彩表现的叙述上蒙上了一层“往事不再”的感伤和“月光如水”般苍凉的面纱。假如将《月光如水》相较于《老耿的春天》,它显然更加的朴素,虽完全游离于时尚题材之外,但它在艺术上也更显精湛。
《老耿的春天》和《月光如水》所书写的都是被政治边缘化的民间怪人和奇人,也都是沒入民间的专业人士。季宇运用他那洗练而又有力的笔墨,写出了老耿和老万们在逆境中的执着和精彩,写出了他们坦荡且儒雅的人生。老万虽然也如老耿一样必须面对创伤记忆,但老耿是愤然而起,而老万则是平心静气的豁达和超越,但不管主人公取哪种姿态,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持之以恒的韧性和道行。这样的人物多少带有理想主义色彩,却又是我们的生活和社会所必须珍视的“光”和“盐”。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