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

季宇新

老万名叫万顺安，是当地有名的兽医，人称老万，或万叔公。他医术高明，是祖传三代的兽医。我第一次见到老万是在石埠镇的镇街上，当时，田站长领着我正向站里走去，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忽然，田站长丢开我，快步向供销社门前走去。供销社门口站着一个老人，穿着一件蓝色的旧棉袄，看上去貌不惊人。边上围着几个人正和他说着什么。“老万，老万。”田站长跑过去，热情地和老人握手打招呼，脸上满是笑容。他还拉着老人，邀他去站里坐坐，中午一起吃饭。可老人有事在身，讲了几句话便离开了。直到老人走开后，田站长才对我说：“这是万叔公。”语气中满含敬重。

田站长是公社兽医站站长，兽医专业，科班出身，平时一般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见了老万却如此敬重，可见这个老万不是一般人。

1968年冬天，我回乡插队，父母通过关系，把我安排进了公社兽医站。虽不是正式编制，但也挺不易。兽医听上去不好听，但在乡下还是很吃香的，起码不用风吹日晒地下田干活了。我父母鼓励我好好干，争取学一门技术，技不压身，才不压人，有了技术走到哪都有饭吃。他们还给我寄来一些有关兽医方面的书籍，要我认真学习，虚心向贫下中农求教，在实践中锻炼自己。

自从进了兽医站，老万的名字便经常被人提起。他的名声之大，方圆几十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田站长说，老万原先在兽医站工作，后被清退回家。

“啥问题？”

“他在国民党部队干过。”

“干过啥？”

“养马呗。”

“光养马倒好了，”老鲍这时插话道，“人家老万可是少尉排长。”说着，还用手在肩膀上比划了一下。

“真的？”我有些惊讶。

“不信，你问老田。”

“少扯吧！”田站长打断他，好像在强调什么似的说，“老万就是一个养马的。”

从田站长的口气看，他对老鲍的说法似乎有些不悦。事后他对我说：“这事不赖老万，老万是冤枉的。”

其实，这种说法具有普遍性，很多人也是这样看的。因为我不止一次听人这样说，当然，关于老万的“历史问题”有多个版本，其中传播最广的一个，是他加入国民党部队是有人用枪指着他的脑门逼着他的。

这说起来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准确地说，是1935年（田站长看过老万的档案，上边记载的时间是民国二十四年）。当时，国民党对五湖山区进行疯狂“清剿”，驻扎五湖县城的是国民党西北军一七九团。团长白金魁，保定军校毕业，长得矮胖粗壮，满脸黑肉疙瘩，绰号白阎王。这家伙生性暴躁，杀人如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两大爱好，一是爱名马，二是爱女人。有一次，他的坐骑得了病，那是一匹铁青毛的河曲马，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张家口买来的，白金魁十分喜爱。这马得病后，先是浑身长疮，本以为不是什么大毛病，抹点草药就能好，哪知后来越来越重，以至于不吃不喝，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白金魁便贴出布告，说是谁能治好马，就赏光洋一百块。

于是，有人闻讯来了，治了半天没治好，白金魁一怒之下便把人杀了。第二个来了，仍然没治好，又被杀了。

这一下，没人敢露头了。

眼看铁青毛病入膏肓，就要不行了，白金魁急了，便派人四处搜寻兽医。听说小万村有个祖传兽医，便把他“请”来了。

这人就是老万。当时他才三十来岁，那些当兵的把他押解到县城，见了白金魁。他知道前面两个兽医先后被杀了，自己要是治不好，横竖也是死，于是便说，让我治也行，但有个条件。“啥条件？”白金魁问。老万说，钱可以不要，但治不好不能杀他。“这可由不得你。”“那你把我先杀了吧，反正不过是一死。”白麻子一愣，便笑了起来。“嘿，”他说，“你小子有种，老子答应你。”

接下来，老万便被带去了马厩。他略作察看，便知这马得的是肿毒症。这种病多由瘴气所致，那段時间正值梅雨季节，山里雨水多，瘴气很重。此外，河曲马来自北方，对南方山区的气候水土不服，也可能是致病因素之一。按说，这种病在山里并不鲜见，只不过铁青毛的病拖得久了，毒入体内，已经很严重了。肿毒分为疮症和黄症，治疗方法截然不同。从铁青毛的症状看，肌肉腐烂化脓，身上多处肿块，状如石子，且坚硬，应为疮症无疑。《疮黄歌》中有“肉腐化脓频肿硬，此肿为疮莫作黄”。第一个兽医诊断无误，但用药欠妥。第二个兽医看了前者治疮无效，便改用治黄，这明显错了。黄症虽有肿块，但摸上去较软，且皮肤瘀血、流黄水，故作黄。《疮黄歌》中说“血瘀肿软成黄水，此乃为黄非是疮”，第二个兽医不会看不出来，但他看到头一个被杀了，情急之下，大概是想赌一把，便反其道而行之，结果同样丢了性命。

老万弄清了情况，心里便有数了。他对症施治，三管齐下：首先，疮毒，气之衰也，需用滋阴降火之药以补肾气。具体办法是用茴香散加葱酒，连灌三日。其次，辅以手术，将马身上的疮泡逐个刺破，挤出脓血，割掉死皮烂肉，用防风煎水清洗之后，再敷以疮膏，隔日换药一次。此外，他还使用清毒散，消除内火，排除体内毒气。半个多月后，铁青毛恢复如初。

白金魁大喜，设宴款待老万。席间让人取来一百块大洋，摆在桌上。老万说，我说话算话，不要钱。白金魁说，我也说话算话，这钱一分不少。老万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且慢，”白金魁这时又发话了，“我也有个条件。”

“啥条件？”

“你得留下。”

“啥意思？”

“给我当马倌。”

“这不行。”

“不行也得行。”

“我要不干呢？”

白金魁脸一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说过不杀我。”

“那是治马，现在你是违抗军令。”

白金魁说完，脸一沉，用手做了个“咔嚓”的砍头动作。老万后来说，跟这种混蛋，你无理可讲。就这样，老万不得不留下，当了个马倌。为了笼络他，白金魁委任他为少尉排长，实际上干的是养马的活儿。1937年，白金魁被红军击毙，一七九团也被全歼，老万也就离开了部队，回到家里。这段时间仅有两年多一点。据田站长说，他曾问过老万，当时白金魁有没有用枪指着他的脑袋。老万说，那倒没有，不过，白金魁心狠手辣，啥事都能做出来。田站长听了老万的说法，似乎有些失望。他对我说，老万太老实了，你就说他用枪顶着你脑袋了，岂不更好？起码更易引起同情。但老万坚持说没有。“真是死脑筋！”田站长说，但他在帮老万写申诉材料时，还是瞒着老万改动了这个情节，这也是后来枪指脑袋这个版本传播开来的源头。

兽医站一共五个人，加上我在内。除了站长老田，还有两个业务人员，一个叫老黄，一个叫小叶，此外就是会计老鲍。老鲍五十多岁，在站里年纪最长，进站也最早。他是个矮胖子，平时喜欢说笑，还喜欢倚老卖老，但人倒并不坏。田站长在站里威信很高，贫农出身，根正苗红，又是大学科班出身，加上为人正直，性格开朗，大家都很拥护他。我初到站里，啥也不会，只能打打杂。不过，田站长一直对我挺关照。一来，我父母找人托过他;二来我也算知识青年，能和他谈到一起。最重要的是，田站长痴迷下棋，但水平不高。用老鲍的话说，臭棋篓子一个。老鲍的棋术是站里最高的，田站长与他对阵屡战屡败，败了不说，还要饱受挖苦，因为老鲍的嘴不饶人，每回赢棋总不忘嘚瑟几句。这让田站长很不爽。自我来了之后，田站长便把老鲍甩在了一边，专爱找我下棋。当然，结果总是我输多赢少，而且对他悔棋，我也基本持宽容的态度（这在老鲍那儿门都没有）。老鲍没棋下了，急得抓耳挠腮。有时我们下棋时，他凑过来想支上几招，田站长也不让，冲他大喊大叫：“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把老鲍气得不行，臭他没出息，专拣软柿子捏。他则反唇相讥，说老鲍太赖，和他下没意思，言外之意是他不和老鲍下棋并非技不如人。

田站长是属牛的，年长我十几岁。在他眼里，我是个小老弟，他走到哪儿都喜欢带上我。有了好事也会想到我，比如有人请客，或进城办事什么的，他都会喊我一道。我也乐此不疲。镇上人都说我是田站长的尾巴，也有人说我是他的跟屁虫——说这话的是老鲍，由于我来后他没棋下了，便有些迁怒于我。

兽医站的工作主要是管理畜禽的治疗和防疫。那年头，农村的机械化程度还比较低，农田耕作和役使主要靠马、牛、驴，俗称大牲口。尤其是马，是当地主要的交通工具和生产工具，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三级都格外重视，兽医站的地位也很高。但凡牲口有了事，大家首先会找兽医站。一般问题，兽医站都能解决，可遇上疑难杂症，兽医站治不了的，人们便会想到老万。

“找老万！”

“问问万叔公！”

老万虽然被清退，但在家里还是闲不住。虽然他不再行医了，但还是有人爱找他，包括兽医站，而他总是有求必应，手到病除。大家都對他十分佩服，田站长总是说：“不服不行啊，人家这是真本事！”就连老鲍也说：“甭管啥病，要是老万治不了的，那就没人能治了。”事实恐怕也确实如此，起码我见到的、听到的无一例外。

田站长与老万的感情非同一般。他进站后，一直是老万带他的。老万既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师父。老万被清退时，田站长一直四处奔走，为他喊冤叫屈。他说老万的历史问题要具体对待，首先老万是被逼无奈，其次老万不仅没做过坏事，还多次帮助过五湖游击队。作为马倌，敌人每每有行动，他就会提前得知。正是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五湖游击队从他那里获得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多次粉碎了敌人的“围剿”。据老万说，他的一个徒弟（也是他的堂侄子）就是地下党的情报员，很多情报都是通过这个徒弟传出去的。直到1937年，五湖地下党出了叛徒，他的徒弟才连夜逃走。

老万的这个徒弟名叫万庆山，小名二栓子。他一度在江淮军区任情报科长，还来村里看过老万。当地有不少人认识他。可是，后来万庆山赴朝参战，不幸牺牲，因此老万的这个说法无法得到证明。不过，老万在申诉时，还向组织上提到一个人，这人是昌茂杂货店的沈老板，也是地下党员。1937年他和万庆山一起撤离了五湖，去向不明。至于沈老板现在何处，是死是活，老万一概不知。不仅如此，他连沈老板的名字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叫沈老板。据一些五湖的老游击队员回忆，这个沈老板名叫沈云，是当时五湖县委地下党的负责人，与万庆山是上下级关系，后来曾在新四军七师工作，大军南下时，有人曾见过他。但他后来离开了部队，转到地方工作，至于现在何处，同样没人知道。由于毫无线索，调查也无从入手。工作组认为，老万的话空口无凭，不能作为根据，最后还是坚持做出了清退的决定。

田站长很生气，大骂这些人官僚主义，还是老万反过来劝他，说这也没啥，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随它去吧。田站长说，这太不公平。老万抽着烟，一脸淡然。他眯缝着眼睛看着田站长说，啥公平不公平？我就是一个给马牛看病的，在哪不是看？田站长说，话是如此，就是让人太憋气。老万说，我问心无愧，这没啥。好吧，田站长说，他们不认你，我认你。你不论到哪，都永远是我的师父。老万咧开豁牙的嘴巴，嘿嘿笑着，你就不怕我这个反动师父连累你？怕个屁啊，田站长说，大不了这个站长不干了。

听田站长说，他刚分到站里时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开始并没把老万放在眼里。记得报到那天，他第一次见到老万，老万刚从马棚里出来，浑身都是泥浆，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一开口便露出豁了门牙的嘴巴，看上去和普通的农村老头儿没两样。老站长对他介绍说，这是老万，是站里的定海神针，今后就让他带着你，你可得好好学啊。田站长——那时还不是站长，是小田——嘴上应承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问老站长，老万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老站长说，青山大学。小田一愣，青山大学？没听过啊。老站长便哈哈大笑，说你小子听好了，人家可是祖传兽医。

尽管如此，小田心里仍有些轻慢，虽然表面上并未流露出来。作为站里唯一的大学生，他没法不自我感觉良好。况且，在校时他就是优等生，毕业前还在市里的兽医站实习过半年，不少病症也都见过。于是，小田信心满满。有一次，他跟老万去陶岭村，生产队的一匹马病了，食欲不振，口吐清水，浑身发颤。老万问他，你看是啥病？小田说，书上说口吐清水，浑身发颤，可能是上火，或受寒，还有一种可能是饮食不当。

“那你看呢？”

“我看像上火。”

“为啥呢？”

小田说，马舌上长口疮，这是上火的表现。老万咧开豁牙的嘴，笑了笑，扭过脸来对生产队长说，这是冷伤，受寒所致。遂开药方健脾散，并用火针配合治疗。

小田感到很没面子，心里还有些不服。可是，不几日那马便好了。事后，他问老万，你咋这么肯定是寒症？老万一边喝着茶，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说胃病分胃热和胃冷，表面症状有相似之处，如上火长口疮，受寒也会，但两者脉相不同，胃冷脉色沉细，口色青黄。此外，胃冷者鼻寒耳冷，这都与胃热明显不同。行话说，双凫沉细精神少，口舌青黄耳鼻寒。千万不能看错了，否则只会加重病情。

还有一次，上渡口的一匹马患病了，村里派人来兽医站。当时，站里只有小田一人，便把小田请去了。到了现场一看，只见那马焦躁不安，不吃不喝，时而卧倒，时而站起，时而在地上打滚。鼻子里喷着白色泡沫，大口喘气，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这是啥病啊？小田一时难以判断，急忙从包里找出书来翻，翻了半天仍然一头雾水。村里人开始着急了，连说找老万，赶緊找老万。

中午的时候，老万赶到了。他顾不上喝水，便来到马棚。一番查看之后，又从马棚里找出马粪，用手捏了捏，那粪团如石头般又干又硬。

“这马多长时间没拉了？”

“好几天了。”饲养员回答。

“这就对了。”

老万拴住马缰绳，又让小田和几个人一起按住马，然后伸手入肠做了探查。“妈的，堵得像块铁一样！”他骂了一句。接着让人捆住马的四足。

“吊起！吊起！”

按照老万的吩咐，人们将马四蹄朝上反吊了起来。接着，老万开始清理马肠内的结粪。这项工作得小心进行，稍有不慎，弄破了马肠，病马就有生命之虞。半个时辰过去了，马肠内的结粪终于被清除了。当人们松开吊绳，那马便站了起来，摇着头，轻松地甩起尾巴。

“没事了。”老万用手拍了拍马屁股，然后洗了手，开出几味药，嘱用猪油、灰汤、苦酒调拌，加温后给马灌下，并嘱当日禁水。

第二天，老万和小田再去察看时，那马已经开始进食了。小田大奇，询问病理。老万说，这病谓之肠板结，由结粪堵塞所致。由于肠中阻塞，马儿疼痛难忍时便会不停地起卧，因而行内又称“起卧症”。病因有多种，老万一一作了讲解。关于治疗方法，须从医工入手，破碎病粪，消积化气，化草通肠。

“那为啥要吊起？”

老万说，肠分前五结、后五结。这匹马的结粪在前五结，反吊起来，从体位上便于消除结粪。小田又请教开的是啥药方。老万说，这是古方续随散，其中有腻粉、木通、牵牛、滑石等，主要用于消炎、润肠、通便。

小田听了，暗自佩服。打这时起，他开始明白自己差得远了，书本上学的知识和实践根本不是一回事，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特别是跟了老万一段时间，小田更是领教了他的厉害。别看这小老头儿平时不哼不哈，看起病来却胸有成竹，三下五除二，从不拖泥带水，而且他经验丰富，好像没有什么病能难住他。小田开始脚踏实地地虚心求教，他这人好学，而且做事上心，不怕苦不怕累，老万很欣赏，便手把手地教他，从最初的《齿岁歌》，到如何相马、如何诊脉、如何察色、如何定诊、如何用药施治等等。他还给小田讲了许多古医方，包括一些歌诀、口诀。如“察色欲知寒暑证，四百四病唇中定”“脉跳如弦下手知，一息三至号平宜”“马因冷水困伤脾，口色青黄脉涩迟”“肝经风热眼双昏，四蹄如柱步难行”……这些老祖宗总结的宝贵经验，不仅形象生动，而且非常实用，让小田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几年后，老站长病退，小田接任了站长。这时的田站长早已今非昔比，小有名气，其技术水平在全县都是挂了号的，还多次参加过地、县积极分子大会。尽管如此，他仍然隔段时间就要去小万村看望老万。老万家就住在小万村，离石埠镇十几里路。我第一次跟田站长去是搭乘了一辆顺道的马车。当时，正值春季，山野一片葱茏，绿色的山林中远远近近地开着各种花，红的、黄的、蓝的，五颜六色，缤纷杂陈。放眼望去，让人心情好不舒畅。我们到达小万村时，老万正在村头的麦场上晒太阳，与几个老头儿扯闲篇儿。见到我们，便领着我们去了他家。

老万家是三间草房，房顶的麦草已经发黑了。屋内陈设简单，堂屋里有张条案，还有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看得出来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几年前，老万的老伴去世了，他便一个人生活。老万膝下无子，有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她们都提出要接老万去一起生活，但老万不肯，说我身子骨还结实，一个人能行。实际上，他是怕搬走了，别人要给牲口看病找不到他。当然，这个想法他并没有说出来。

田站长来看老万，那是经常的事，有时是有事（请教一些疑难杂症），更多的是没事。用田站长的话说，就是过去坐坐，磨磨牙。老万当然很欢迎。那时他已年过花甲，满头白发，个头不高，但身板硬朗，只是牙齿豁了好几颗，嘴瘪得厉害。老头儿喜欢抽烈烟，喝浓茶。田站长每次去，都要给他拎上几包烟丝，或几包茶叶。老万也不客气，来者不拒。

除此之外，田站长每次去还会拎上一刀五花肉，给老万打牙祭。老万喜欢吃肉，尤其是喜欢田站长烧的红烧肉。当年在站里，每逢节假日，田站长都要露一手。那肉半肥半瘦，烧得又烂又软，让老万爱不释“口”。田站长知道老万好这一口，因此每次来都要烧上一碗，两人边吃边喝。老万酒量不大，每次只喝三小杯。喝完后，便满脸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头一次去，田站长向老万介绍我是新来的，老万便问我为啥要干这一行。我说学技术。老万摇摇头，对我的回答似乎不大满意。我又说，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此乃当时的流行语，放之四海而皆准）。

老万这回不摇头了，他换了个话题，问：“干这行最重要的是啥，你知道吗？”我愣了一下，一时无从作答。老万瘪了瘪嘴，看了田站长一眼：

“你说说。”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对喽，”老万咧开豁牙的嘴，“小田啊，看来我的话你还没忘。”

“这哪敢忘？”

老万笑得更开心了。他扭过脸来看着我说：“你叫什么呢？”

“小王。”

“哦，小王。”他说，“你要记住了，孟子说仁民爱物，就是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牛马虽为牲畜，同样也是一条命，我们要把它们当人一样看待，这样你才能干好这行，懂了吗？”

我点点头。其实，老万的话我并不全懂（特别是那些古话，我后来才弄清楚），但大致意思也能明白一二。老万看我点头了，显得很满意，接着又说，古有圉师，列于夏官，医兽隶乎太仆（圉师、太仆均为掌管养马的官），历代重之，因六畜之大有功于人。它们都是人的朋友。他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生救命，兽医同样也救命，这都是积德行善之事。你明白吗？我说明白。老万很高兴，说这孩子灵醒，孺子可教。

那是我第一次去老万家，他的这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我与老万渐渐熟了，对他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这老头儿性格和善，遇事沉稳，几乎从不发火，不论碰上多大的事，总是眯缝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的烟瘾很大，眼睛一睁，旱烟袋就不离嘴。茶也泡得很酽，一个印有“人民公社好”的大号搪瓷缸，茶叶一搁就是半缸子。喝起來像饮牛，咕咕直响。老万平时话不多，除非谈到本行。田站长每次去与他聊起专业总是聊个没完。老万的记性很好，许多古代兽医典籍，如《师皇秘集》《伯乐遗书》《元亨疗马集》等，他都能记住个大概。一些歌诀、口诀，更是脱口而出。据老万说，这些书本来他都有，遗憾的是，后来在战乱中遗失了。言及于此，他还颇为惋惜。

我那时刚到兽医站，对田站长和老万所谈的专业内容一窍不通，也听不懂。不过，他们有时聊起医案，谈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倒是很有趣，我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老万讲到他爷爷被一个富商找去疗马。那马汗出不止，气息短促，行走困难，找了许多人都治不好，后来找到老万的爷爷。他去一看，那马肉重膘肥，用手一摸，汗为黑色，且油腻，便知料毒积于腹内，乃血瘀不通，气凝痰血所致，遂用尖刀在尾尖穴放血，又用茯神散（内有茯神、防风、地黄）研成粉末，用粪水浸泡，加上猪胆汁等，调匀后灌下，不几日便见好转。富商问其病因，答曰，喂得太好，骑得太少，岂有不病之理？

田站长和我听了哈哈大笑。许多年后，当“三高症”越来越多时，我又想起老万说的这件事。敢情牲口也有富贵病？我心里忍俊不禁。诸如此类的病例，老万肚里有不少。田站长是个有心人，每当听到一个有用的病例，便会记下来，包括治疗方法，还有用药的剂量等，他都要仔细地问清楚。几年下来，光记下的纸张就装订了厚厚三大本。他曾给我看过，并对我说，这些太珍贵了，将来有机会整理出版一本书，肯定会大受欢迎。“书名我都想好了，”他兴奋地拍着那些本子说，“就叫《万氏祖传兽医宝典》，你看如何？”

1969年，就在我下放第二年的初秋，鲍家店的一匹马难产了。生产队长鲍大柱派人驾了一辆马车来接我们，田站长带着我去了。老鲍也跟着上了马车。他是会计，本来可以不去的，但他是鲍家店的人，便也跟着去了。

鲍家店的这匹马名叫玉龙，是老村长鲍叔公的宝贝疙瘩。鲍叔公多年来一直担任村长（后改为生产队长），直到前几年才卸了任，由他儿子鲍大柱接了班。如今鲍叔公已经七十多岁了，仍然不肯闲着，在村里当起了饲养员。鲍叔公喜欢马，解放前就养马，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这匹玉龙就是他精心培育出来的。

《牛马经》有言：三十二相眼为先，次观头面要方圆。相马不看先代本，一似愚人信口传。所谓先代本，即马的谱系。玉龙的父本母本均为优良的西南马。鲍叔公为此花了不少工夫，专门请来育种站的专家，精心培育，这才有了玉龙。

玉龙是一匹三岁半大的母马，浑身毛白如玉。玉龙的名字也是鲍叔公起的，他说，古有赤兔，今有玉龙，就叫它玉龙吧。玉龙具备了所有好马的优点：马头高峻挺拔，如剥兔一般;鼻方耳短，目如垂铃，颈部曲线优美，躯干轮廓舒展。俗话说：“好马长在腿上。”玉龙的四肢堪称完美，细长有力，肌腱发达，兼具乘马与驮马的优点。

鲍叔公爱若至宝，精心照料。村里的马牛有十几匹（头），但鲍叔公唯独对玉龙格外关照。二狗（村里年轻的饲养员）说：“叔公，你啥好的都先尽玉龙，这也太偏心了吧？”“少多嘴！”鲍叔公呵斥道。他还不厌其烦地交代二狗：草要多铡，料要勤添;草料里泥灰多，要多筛几遍;马厩、马槽和水槽每天都要打扫。俗话说得好，寸草铡三刀，无料也收膘;草筛三遍，吃了没病;三刷两扫，好比一饱。他还特别提醒二狗，马无夜草不肥，每晚都要起来给马喂上一遍食，可别偷懒了。到了秋天，正是马儿长膘的时候，所谓秋高马肥，他便搬到马棚里，夜晚亲自起来给玉龙喂料。二狗劝他别太劳累，这不有我吗，你老还不放心？可鲍叔公毫不理会。

玉龙受孕后——这是它第一次受孕，鲍叔公格外重视，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在他的安排下，玉龙享受到更加特殊的照顾，如分槽喂食、定时定量、少喂勤添、粗细搭配，同时增加大豆类、萝卜等精料。役使也相对减少，不致过于劳累。春秋季有太阳时，还经常放于户外，以接受日光照射。冬天饮水也以温水为主，以防刺激肠胃，引起痉挛和不适。总之，处处小心，百般呵护，凡是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也尽量做到。这完全是富家大小姐的待遇，村里人都说，就是自己的女儿又能如何？

随着预产期临近，玉龙一切正常。母马的妊娠期一般为十一个月，到了最后两个月，鲍叔公更加小心，早早为玉龙准备了一间防风马圈。山里夜间气温低，需要防止受风或冻伤。他还请来了老万，给玉龙做了检查。

“咋样啊，老东西？”他问老万。

“好着哩！”

“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

“八成是丫头。”

“嗬，丫头好，我就想要个丫头。这下我可赚了。”

“你个老小子，运道不浅啊。”

“都托你的福。”

“到时你可得请我喝酒。”

“那还用说？今个我就请你，我这还有过年留下来的半瓶古井玉液哩。”

他们相互打趣着，说笑着。鲍叔公和老万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彼此间毫无拘束。那天，鲍叔公特别开心，和老万喝到半夜。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下午，二狗喂料时发现玉龙有些反常，显得烦躁不安，料也不吃了，水也不喝了，还时不时扭头顾盼肚子，一会儿卧倒，一会儿又站起，来来去去，折腾个没完。二狗一见，连忙去喊鲍叔公。“这是要生了，”鲍叔公二话没说，便吩咐准备接生。虽说按日子掐算，玉龙的预产期还得有几天，但提前的事也是常有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母马的阵痛便开始了。它躺倒在地，挣扎起来。正常情况下，母马顺产时，一般只需三四十分钟，而且无须人工协助，可玉龙的情况显然有点不大对头。一连两个时辰过去，依然没有生下来。它浑身大汗淋漓，不停地抽搐。“坏了！”鲍叔公知道遇上难产了，这下麻烦大了。

“快，快找老万！”他对儿子鲍大柱喊道。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鲍大柱说，爹，天已晚了，还是找田站长吧。儿子的话不无道理，一来老万年事已高，夜晚前来多有不便;二来小万村离鲍家店距离要比公社远。“那还不快去！”鲍叔公急得直跺脚。

田站长带着我们赶到了。初步诊断是胎位不正引起的难产。常言道：“产驹最怕位不正，鬼门关前小鬼牵。”然而，玉龙的情况更为严重。胎儿头朝里，后腿朝外，这种情况称之为“倒生”，相当危险，弄不好便会引起母驹双亡。

“咋会呢？咋会呢？”鲍叔公急得团团乱转。他说，不久前老万刚替玉龙检查过，没发现问题啊，“这是咋弄的？咋弄的呢？”

其实，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有些马儿产前检查好好的，临产时却突然发生变化，原因有多种，疾病、受寒，或摔跤都可能引起。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虽然并不多见，哪知这回偏叫玉龙碰上了。鲍叔公叫苦不迭，连问有法子没有。

田站长也说不好。老站长在时，小杨岭有一匹马也是这种情况。当时，田站长——那时还是小田——跟着老站长一起赶去救治，结果没能把那马救过来，眼睁睁地目睹其死去。这件事对田站长刺激很大，直到如今，依然心有余悸。现在又碰上这种情况，他心里十分紧张，努力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转眼又是两个时辰过去，玉龙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它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汗水不断地流下来，混合着血水蔓延开来，地上铺的干草湿透了。昏暗的灯光下，玉龙的身子在扭曲，在挣扎。它侧躺在地，拼命地踢腿、甩尾巴。浑身的肌肉不住地痉挛着，不时竖起脖颈，向上昂起头颅，大张着嘴巴，发出低沉的哀鸣，仿佛在向苍天求救。

众人围在四周，一筹莫展。

“看来不中用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说这话的是老鲍，他的话引起了鲍叔公的愤怒。“你个臭嘴，给我滚！”他骂了一句。老鲍平时一向口无遮拦，嘴不饶人，可在鲍叔公面前吱都不敢吱一声，站了一下，便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时间在流逝，玉龙的气力一点点地耗去。它的身子慢慢停止了扭动，只有蹄子偶尔踢蹬一下，气力越来越小。肿胀的肚子一鼓一吸，微微颤抖，头也无力地垂在地面上，仿佛重得抬不起来。平时大如铜铃、丰润饱满的眼睛正在失去光泽，黯淡下去，短小俏丽的双耳也耷拉下来，只有粗大的鼻孔还在缓慢而沉重地一张一翕，但是越来越微弱了。

马圈里弥漫着刺鼻的马尿和马汗混杂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来。闷热的天气没有一丝风，好像就要下雨了。

“咋还不来？”

“都过去几个钟头了。”

“哎呀，别在路上耽搁了。”

众人叽叽咕咕地说着。原来，田站长一发现情况不妙，便立即叫鲍大柱去接老万。鲍家店离小万村五十多里地，大柱走时带了两匹快马，一匹由自己骑乘，一匹用来接老万。即便如此，最快也得三个小时。这时，离玉龙最早开始生产已过去六个多小时，情况非常糟糕。玉龙的生命体征正在一点点消失，它气若游丝，浑身沾满了泥浆和血水，几个小时的挣扎翻滚使它耗尽了气力，浓密的鬃毛湿漉漉地搭在脸上，细长的眼睛似阖非阖，只露出一条缝，似乎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喊声：

“来了！来了！”

“老万来了！”

众人一听连忙迎出去，仿佛盼来了救星。“这下好了，”有人说道。“让开！快让开！”鲍叔公一迭声地喝道，排开众人。当老万一瘸一拐从外边走进来（长距离地骑马使他的腿有些僵硬），鲍叔公不禁喜极而泣：

“你个老东西，终于来啦！”

“还不晚吧？”

“就指着你哩。”

“我看看。”

老万走到近前，一见玉龙，吓了一跳。“咋成了这样？”他嘴里咕哝了一句，急忙蹲下身子，用手按住它的脖颈，玉龙的脉搏几乎摸不到了。再探鼻息，也十分微弱。事后，他告诉我们，他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情况。“完了，没救了！”他当时心里想着。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这是祖训，也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不到最后一刻，他都要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扎针……

灌药……

紧张的施救有条不紊地进行。凭经验，他知道这些做法应该有效。他家三代兽医，这些祖传的秘方不知救了多少牛马的性命。问题是玉龙失血过多，已经生命垂危，能否起死回生，他心里一点也没底。

鲍叔公急得直搓手，连声问道：“咋样，咋样？”见老万不说话，又说：“不行就保一个，大的小的都行。”

老万瞪了他一眼，鲍叔公不吱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风声划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寂静的村庄中不时传来几下狗吠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半个时辰过去了。

忽然，玉龙动了一下。

接著又动了一下。

它似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轻轻动着身子，踢着腿，呼吸和脉搏也逐渐增强，虽然还很微弱，但显然是在好转。

老万又惊又喜。

“天啦，”他咕哝道，“这丫头命真大！”

“快生火！”他大声吩咐道。圈内需要保持温度，以帮助玉龙恢复体能。众人七手八脚生起了炭火。

老万又给玉龙灌了一遍药，使它的状况进一步改善。一切准备就绪，他示意田站长把油碗端过来，然后在手上抹匀了油，跪下身子开始给胎儿正位。

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如果胎儿不能正位，一切努力都将白费。老万集中精力，全力以赴。这是个细活儿，需要慢慢动作，而且手法必须轻柔、准确。不仅需要高超的医术，更需要经验和耐心。

胎儿一点点地被转动着。这很危险，稍有差池，不仅会伤及胎儿，甚至还会碰破母马的子宫，而一旦引起大出血，便无法挽回。因此，老万必须小心、再小心，每个动作都要准确到位。为了方便工作，老万半跪在地上，这个动作让他很不舒服，但不得不如此。十几分钟过去了，老万的手臂便酸痛发胀，仿佛失去了知觉。“妈的。”他嘴里骂道，不得不停下来，喘上一口气。“唉，老了！”老万心里想，如果年轻时，他可以一鼓作气地完成，可现在不行了。

田站长点着一颗烟，送到他的嘴边让他吸上两口。老万缓过劲来，接着再干。但接下来的工作更加艰难，每隔几分钟就不得不停手歇一下。渐渐地，他感到体力不支，胸口发闷，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时间好像凝固了，仿佛漫长得没有终点。不知过了多久，胎儿的脑袋渐渐露了出来，这时老万已经体力耗尽，手也僵硬得无法动作。田站长赶紧上去帮忙，完成了剩余的工作。当一个湿漉漉的小生命拱破胎膜，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时，众人一片欢呼。

“你个老东西，真有你的！”鲍叔公高兴地叫道，脸上湿漉漉的，泪光闪烁。

老万坐在地上，已经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田站长和我赶紧上前，想把他扶起来，可他的腿动弹不得，也许是跪得太久的缘故。

“它们不听使唤了。”老万笑着对我们说。

我们半架着把老万扶到了门口。他示意要歇一下。我们便把他放下，让他靠着麦草堆坐下来。田站长赶紧点上一颗烟，送到他嘴边，可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了。田站长只好帮他拿着烟。我拿起茶缸，转身去给老万泡茶。不用说，这个时候泡上一缸浓茶，让他喝上一口，肯定带劲。然而，等我泡好茶回来时，老万的脑袋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田站长手里夹着半支烟，朝我嘘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夜深了。马厩里，新生的小马驹儿欢快地吮吸着母乳。人们陆续散去，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月光如水，映照着大地，门前的麦场上，以及麦场前的田野上，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霜，泛着明晃晃的银光。蛙声低吟，微风拂面。月光照在老万的脸上，他睡得很香，嘴巴一瘪一瘪的，口水挂在嘴边像个孩子似的拖得老长。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