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鹃

2021-09-03 09:20范迁
清明 2021年5期
关键词:张叔安德鲁杜鹃

范迁

老杜家的二闺女杜鹃,十七岁了,开枝展叶,一夜间出落成大姑娘。南池子街坊们说,也就是眼睛那么一眨的工夫,黄毛小丫头脱胎变身了。皮肤晶莹透亮,脸蛋儿像花骨朵绽放,生生透出一层白嫩和粉红来。胸脯也鼓起了,身骨也抽了条,大长腿杨柳腰,人前一站亭亭玉立。杜鹃本就生得柳眉杏目,如今眼神又凭空多了点顾盼含春的味儿,大街上回眸一笑,真叫勾魂夺魄。

杜鹃的干妈们常夸嘴,咱闺女什么都好,但最好的嘛,是她的一头头发,丰厚乌黑,油亮柔顺跟缎子似的。而且天生有股子香气,跟蜂蜜一个味儿。每逢周末,干妈们在家门口扯起嗓门叫唤,杜鹃,快来家啊。来家干吗?干妈们备下了热水和香胰子,要给咱闺女洗头呢。于是小女子垂了头,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袒露着粉嫩的颈子,由干妈亲手洗濯她一头如瀑黑发,那份情意那份疼爱那份柔顺真是我见犹怜。洗完后干妈先用大毛巾裹上擦干,再用梨花木梳子,蘸了蓖麻油细细地梳理,最后扎成一条麻花大辫子,捆上干妈用体己钱买来的新头绳。在大杂院这地块上当得起干妈的,在家中都是大拿,这头帮干闺女洗头梳辫子,那头吆喝着老公儿子跑进跑出茶水果子招待,吃饱喝足才给放回家来。

本钱大把地花下去,干妈们是有心思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也不知道哪家的混小子有福气娶来做媳妇。咱家小子太老实,闷罐子似的,做娘的再不用点心思就没戏了。一条胡同这么多人家盯着,下钩子要趁早,晚了黄花菜就凉了。

一条南池子大街从头数到尾,杜鹃少说有三四个干妈。还不算住得稍微远一点的,南井胡同的五干妈,羊圈胡同的七干妈,都眼巴巴地等着候着要帮杜鹃洗头,两三个月才轮到一次,憋气着呢。

女人都如此捧着宠着,大老爷儿们那就更甭提了。

京城仲夏的傍晚,夕阳西沉,溽热难耐。胡同口上的老槐树枝叶浓绿茂密,蝉鸣一声接一声。树底下,十来个老少爷们一溜儿排开蹲在胡同口,一水儿的板寸,光膀子短裤衩,趿拉着鞋。捧个蓝花大瓷碗,一面呼噜呼噜吸溜面条子,一面七嘴八舌唠嗑。突然刹那间都没了声响,抬眼一望,只见沿着宫墙那块儿,杜鹃远远走来,府绸小衫,碎花裙子,光脚丫上一双人字拖,下巴颏儿抬得高高的,手上一根雪糕棍儿。人如风摆杨柳,貌比沉鱼落雁。十来双眼珠子白多黑少,齐刷刷地转过来,转过去,轱辘球似的,嘴上含着一截面条子也忘记吸溜了。连树上的蝉都哑了。直到杜鹃走出老远,老少爷们才回过神来,原本一个个伶牙俐嘴的,这下可连话也说不周全了,只会啧啧嘴,瞅瞅,瞅瞅这妮子,他妈的人间尤物啊……

好一朵鲜花,开在皇城根下。杜鹃到哪儿都被捧着护着,半大小子们让杜鹃加塞买大白菜,卖菜大叔挑最鲜嫩的给她装,几个贼猴子拉了板车,屁颠屁颠地往她家送,还顺带给码好。老少爷们没事就来家串门子,蹲在门洞子里跟老杜拉呱儿,敬烟点火套近乎,一口一个“叔”,叫得那个亲热。三五次来过后,熟了,便涎着脸要认杜鹃做干妹子。可干妹子也不是那么好认的,多少要上点供吧?没话说,老少爷们心甘情愿地掏口袋。杜鹃打小不缺瓜子儿花生杏脯蜜饯山楂条冰糖葫芦,手上牵着精心裱糊的风筝,床头摆着一溜儿泥人,都是街上老少爷们孝敬的。一旦杜鹃家受了委屈,那可不得了,整条胡同的老少爷们一声呼啸,扎紧了裤腰带,抄了板砖家伙一起出动,给咱妹子讨回公道去。

不可否认,杜鹃是长得出色,招人疼爱。可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好看的女子何止成百上千?有学问,有才情,有身家的也不少。为何一个平民小女子就能集万千宠爱在一身呢?你问老少爷们,一个个抓了头皮,笑得那个龇牙咧嘴,人家是南池子一枝花嘛。有个把老油子狡猾地笑笑,喔,她身上有那个味儿。什么味?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女人味。

其实用现代审美眼光看来,北方的闺女们从不忌嘴,胃口又不错,包括杜家二妮子在内,普遍地胖了那么一丝儿。但落在老少爷们眼里,那就是成色和韵味,就是珠圆玉润,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照他们说法——女人身上是要有把子肉的。可是这把肉长哪儿就费思量了,如果一骨碌地长在屁股上,那些混蛋老少爷们嘴一撇:“磨盘哪,快去籴二升苞谷米來。”也有女孩儿倒是脂肪平均分布,上下一体长成个敦敦实实的粮食口袋,老少爷们也有口实:“你祖上是泥人张吧。”看人家杜鹃,肉是有的,还不少,可都长得是地方,屁股溜圆,腰肢却还是那么俏,那么软和。大腿也丰满,小腿也修长……

胡同爷儿们眼珠子毒,心思贼,嘴上更是没把闸。京城里女人倒了八辈子大霉给摊上了。成色差点儿,叫声丑八怪还是客气的。长得顺眼了,叫法也肉麻起来:俏妞儿、甜姐儿,再出色些,就叫尤物。殊不知凡是到了尤物这个份儿上,其实也要作些怪的。大到妲己,烟视媚行,掇弄得商纣王失了人心,丢了江山。小到杜鹃,街坊们记得清楚,一九八二年那场打斗,南池子老少爷们无端地搞个头破血流,全是为这小妮子。

杜鹃高中毕了业,没考上大学。人家落了榜,都在玩命补习。就杜鹃不动窝,妈呀,十二年书也读了,到这会儿脑门子还在疼,也不让歇歇?倒也是,谁说非得上大学不可?人怎么着还不是一辈子?杜鹃被家人逼着,补习班倒是也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驹子一个没了管束,松了缰绳撒了蹄子,成天白日和闺密逛公园,吃小吃,看电影。就是没事,也可以在王府井百货公司转悠个半天。这可不,转来转去就转出事儿来了。

事儿主叫墰子,一个清清秀秀的小伙子。

在城南这地块儿,糙爷们是看不大起男人长了张俏脸儿的。脸儿俊,又怎的,能换饭吃?大老爷们哪,谁还稀罕这个?意下就是好看的男人,都是绣花枕头,经不起摔打。胡同里常见一群小屁孩,合伙拾掇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儿,不为别的,就是要作践一下人家的眉清目秀。偏偏墰子的爹妈什么也没给,就给生了一张小白脸儿,家庭成分又糙了点,打小没少受欺负。可这小子生就一根筋通到底的倔劲儿,被惹急了,脖子一拧就上。打得赢打不赢,总要见个高低明白,头破血流回家来是常有的事。男人打架并不是个坏事,很多人生智慧就是打出来的。斗殴多了,墰子也摸出些门道:打架不但得狠,还得横。甭管多少人,揪准了领头的,跟他玩儿命。管他城南城北,胡同大院,流氓大腕。谁都是肉身子做的,刀子进去都是血窟窿一个。烂命一条,谁还真怕了谁?一旦真玩儿上了命,糙爷们倒也要发怵的。长此以往,也没人再轻易找茬了。

其实,要说错,糙爷们也没错到哪儿去,小白臉儿是比较容易跌进男女情事中去。墰子在百货公司门口见了杜鹃,立马三刻爱上了,丢了魂似的,一路追到南池子,三天两头在胡同口打转,趁机跟杜鹃搭话。

杜鹃在南池子的爱慕者,明的暗的至少有一打。都说羊在一群狼中反而安全,一群混小子,别看平时一个个蠢蠢欲动,志在必得的模样,要说让谁去跟杜鹃表明心迹,怕是没谁有这肥胆。突然平地里冒出个愣头儿青,没眼色的,跑到南池子拍婆子来了,那可真叫太岁头上动土了。再一打听,这小子竟还是大栅栏出身。大栅栏,那旮旯儿还真没好货。三教九流,一句话——上不得台面。嗨,小子,你要实在熬不过去了,自个墙上去蹭蹭。拍婆子也要看看对象,杜鹃可是皇城根儿的一枝花,你墰子高攀得起吗?一条街的老少爷们激动得浑身贼肉乱颤,一个个摩拳擦掌——这小子得给他些教训。

胭脂胡同在珠市口西大街,离南池子也就两三站路。老少爷们敞了怀,趿了双鞋,再叼了根烟卷儿,晃荡晃荡就过去了。

胭脂胡同,他妈的这名字就透着一股子骚情味儿。短短一条巷子,一底儿的青砖黑瓦,水磨石阶,雕花大马档。当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八大胡同之一,粉红黛绿,丝竹笙歌。当年,赛金花在此色诱瓦德西将军。月下花间,风流遍地。

时光倏忽,斗转星移,历史上如此这般一块温柔香艳之地,现在哪还有半点影子?一路进去,巷子里的标语,经风雨剥蚀,碎纸残墨,望去满眼破败。当年一幢幢高堂亮瓦,山清水秀的四合院,凋敝成了大杂院。不是门残窗破,就是缺砖少瓦,油漆剥落,总有几十年没修葺过了。每个门洞子里都起码住有十七八户人家,老鼠窝似的,人满为患。每家门前搁个煤球炉子,堆着蜂窝煤,檐下码着大白菜。一日三餐煎炒炖煮,好端端的粉墙烟熏火燎。过道上,堆满了自行车、人力板车、躺椅、矮几、长短板凳、大篮子、小筐子,人进出都要侧着身子,一不小心就绊个大跟斗。

161号里,家家户户窗户敞着,哪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京戏《打渔杀家》,一个苍老的嗓音长吟着:“日落西山天已晚,一轮明月照芦花。”穿了短褂子敞腿裤在廊下乘凉的街坊们,一看门洞子里涌进七八个愣头儿青,咋咋呼呼打听墰子家,知道要闹事了。胆小的收拾起板凳茶壶躲进房里,贴了门缝,撩了帘子,探头探脑地看院里动静。也有见惯场面的,袒胸露腹跷了腿坐在竹椅上摇蒲扇。北檐下,两个下军棋的中年汉子,赤了膊,盯着棋盘,司令团长炸弹,正厮杀得热闹,眼珠子都没朝这儿瞟一下。

院中间亮起一嗓子,中气十足:“墰子呢?你给老子滚出来!”

谁家养的鸽子被惊起,屋檐上扑棱着带下一缕灰来。下军棋的汉子,略一回头,马上又埋首棋盘。

院底一间朝北的屋子,灯光灭了,破门帘一闪,出来个少年,穿件白色老头衫,短裤拖鞋,脸色青白,声音却沉稳:“我就是墰子,各位老哥找我有啥事儿?”

南池子的这伙人里一个愣头儿青,长得五大三粗的,人叫板凳老四,跨前一步:“你就是墰子?”冷不防伸手就在少年脸上抽了一耳光:“啥事?他妈的爷让你长点记性。”

一声脆响,满院子都听得到。月光下,少年的脸色愈加青白,一条细小的血流,从他鼻孔里挂了下来。少年并不去擦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板凳老四向来好勇斗狠,十岁就跟部队大院的小孩打群架,骑了自行车抢女兵的军帽,进出派出所如家常便饭。到山西插队,少发他两斤口粮,他把生产队长儿子的脑袋给开了瓢。南池子街坊跟外人打架,他抡了条板凳冲在前面。不知打过多少恶架,都没咋吃过亏。今天上门来教训墰子,一看是这么个雏儿,也没当回事儿。可是一耳光上去没见动静。打不还手?那他妈的也太没劲了。老四是条汉子,要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这架打得才不丢份子。

瞅瞅,那小样儿,小兔崽子太不经打。来来,老子再赏你几个耳光……

板凳老四手还没落下,只见墰子身影一动,寒光闪过。老四只觉得胳膊一麻,低头看去,手拐上鲜血大量地涌出来。腿一软,人就一屁股坐地下了,身后传来一片惊叫。

定睛看去,少年手上多了把切菜刀,没见他是怎样出手的。只一下,就把个凶神恶煞的板凳老四劈倒在地。

廊下敞开的窗户里,收音机还在不知死活地憋尖了嗓子唱,有道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抄家伙了嘛!南池子们一声喊。几个领头的心里有点后悔。没想遇见这么个玩儿命的主。真该捎上把小攮子、三节棍什么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丢份子不是?传到外面说,南池子七八个大老爷们上门说事,被一个小白脸儿拿把菜刀给砍跑了。在京城这地头上还要混吗?几个人一使眼色,突然一拥而上,抱腿扯胳膊,咱才不信对付不了你这小子。

廊下地方狭小,墰子被围在中间,胳膊腿都被人撕撸住了,身子都被抬离了地面。可那把菜刀,不知怎的还在人群中奔突游走,一下子老三被削去半个耳垂,几下挣扎过后,小庚又被划伤。有人大叫,把菜刀给夺下来。墰子的手腕也被人攥住,可是没人夺得下那把血迹斑斑的菜刀。任凭你又捶又扯又掰,墰子的五指还是紧攥着刀把,纹丝不动。

下军棋的光头过来拉架:“哎哟,我说,这样不要出人命了吗?”

南池子们不甘:“你没见是他先动刀?老子跟他没完。”

光头说:“你们七八个上门来打他一个,不动家伙还不被你们打死了?都给我放手。”

南池子们吃了大亏,哪肯放手。“今天不给你小子开了瓢不算数,叫你拿刀劈人!”一个愣小子抄起廊下垫炉子的板砖,也不管张三李四见个脑袋就抡,黑灯瞎火的,板砖不生眼,连拉架的光头也挨着了几下。

人脑袋真不是那么好砸的,砸谁谁犯急,豁出命来跟你对打。光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奶奶的,来真的了?好好,老子就陪你们玩。”从门后抢出一根碗口粗的杠棒,抡圆了朝人群打去,一面骂不绝口:“奶奶的,还真没王法了……”

喔,京城的风光,胡同的大戏。菜刀与杠棒齐飞,板砖与血糊糊的脑袋一色。那场混架差不多打了十多分钟,都抄了家伙,铁锨,擀面杖,火钳子,小凳子,什么顺手抡什么。廊下炉子倒了,小桌散了,花盆碎了,蜂窝煤渣子碎一地,派出所来了人才吆喝住。清点一地鸡毛,八个对两个,墰子打架不要命,光头中年人身壮力沉,南池子来了七八个大汉,竟没占到什么便宜。除了刀伤了三个,另有一个打落牙齿的,一个青了眼圈的,还有一个脑袋被板砖开了豁子的。当然打架总没好,最难看的还数墰子,手脚都有伤,又被板凳在头上招呼了一下,豁出了半尺长一个口子,血流披面。白汗衫一大半都染红了。

派出所片警见多了——你们这是流氓打流氓,活该。各打五十大板,自家上医院处理。这些人贱皮贱肉的,进拘留所跟回娘家似的,还要管饭。除了训斥一顿,写张检查,还能怎样?

墰子和光头从医院缝了针出来,两人都白纱布缠满头。墰子敬了光头一支烟,说:“张叔,要没您出手,今天可就吃大亏了,多谢了。”

张叔一面点烟一面说:“不是我说你,墰子,打架总没便宜。刀子板砖没个轻重的,哪一天说不定就把小命折了进去,能悠着点就悠着点。”

墰子说:“张叔您说得没错,要不是打上门来,我也绕了走。”

张叔比画着:“刚才医生给你缝针时我看了,伤口一巴掌还不止,都见着白花花的骨头了。也没有麻药,就这样硬生生地挺过来,你真成。”

墰子没作声,只是牙缝里“咝”了一下。

“你没想过真给打死了咋办?别忘了你妈就你一个儿子。”

墰子惨白了张脸,抬起头来一笑:“死不了的。张叔,好日子在前头呢。”

使南池子一众老少爷们下巴颏儿落下托不起来的是,就在那场恶战之后一个礼拜,传出消息,杜鹃真的跟墰子好上了。

你给说说,憋屈不憋屈?七八个大老爷们搞了个头破血流,腿瘸手拐,为了啥?不就为了让你杜鹃不受那小子的纠缠。这下倒好,架打完了,你自己送上门去。这叫老少爷们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杜鹃哪里吃他们这一套:“你们这些人都是喝护城河水长大的?管这么宽。本姑娘爱谁谁,跟你们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去去去,别跟咱瞎掺和。”

雌威慑人啊!老少爷们蔫了,他们有再大的气也不敢跟杜鹃撒,且不说她眼睛一瞪,老少爷们脚脖子就发软。她的七八个干妈也不是吃素的。

这才叫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啊,风景还是那道风景,城头夕阳依旧,秋风落叶老鸹声声,只是以前的形單影只变成了形影双双。南池子的老少爷们眼巴巴地看着小两口挽着胳膊在胡同里进出,眼珠子看得冒血,杜鹃那个腻乎劲儿像是跟大伙儿宣战:我就是跟他好。怎么着,看不过?一边儿晾着去吧。

老少爷们信奉大人不记小人过,好男不跟女斗。再咋地,也要看了干妈的面子。当面看见,还是要招呼一声:“吃了?”背后嘀咕:“孔老二说得一点不差,唯女子和小人难养。”

笑话!这哪儿跟哪儿啊?太阳从西边出来,杜鹃也轮不着他们养的。别看胡同里光棍们牛皮哄哄的,真要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没见在饭顿上,一个个抄了豁边大碗蹲在胡同口喝面条稀粥。去王府井喝顿炒肝,都能回味个十天半月,也不嫌寒碜人。墰子跟他们才不一样,墰子不显山不露水。只要杜鹃在服装柜台前多看一眼,墰子必定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子,不管多贵也把那件衣服给买下来。杜鹃偶尔说句,好久没吃涮羊肉了。隔天墰子就带她去了东来顺,叫上一桌菜。杜鹃大快朵颐,吃得脸红扑扑的,一抬头,墰子没动筷子,抽着烟,痴痴地盯着她看。杜鹃催他:“你这个人哪,看什么看?饭当口的,怎么也得吃点东西。”墰子梦醒似的一笑,捡起筷子:“哦,有你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儿在面前,我是茶饭无心啊……”

杜鹃脑中也会闪过,墰子哪来这么多钱?那年头,十多年工龄的工人,月薪不过半百。普通市民,抠着省着,一年也不见得上一次馆子。像墰子这样没正式工作的,大把散漫地花钱,不由使人疑惑,他的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墰子倒也不瞒她,说自己其实就是北京人口中的倒爷。最早跟在人后面小打小闹,倒些票证之类的,后来就自己干了。三个月前,从广东弄来一批日本三洋牌双声道手提收音机,市场上的紧俏货。两个礼拜不到就全脱手了,净赚几千块钱。所以嘛,还有几天舒坦日子可过。

杜鹃疑惑,这钱听着怎么也不像是正路上来的。墰子便开导她,现在不比以前了,人都讲究个小康,邓爷爷不是说了嘛,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其实我这样倒几台收音机还属于小打小闹。有些背景大的,倒水泥钢材,倒批文,一得手就是几十万。

墰子这么一说,杜鹃也就放心了。女人都是欣赏能赚会花男人的,男人好看难看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自信和能力。别看墰子大栅栏出身,出手那个潇洒劲儿。不像南池子墙根下蹲着的那些穷花子,一个钱一个钱地抠在手心里数,花块儿八毛都要心疼半天。

墰子是个心思缜密的,想尽了法子讨杜鹃欢心,除了大包小包孝敬老杜夫妇,还顾及了街坊,也不能每次来南池子,街坊都像乌眼鸡似的。杜鹃十九岁生日那天,墰子从马克西姆蛋糕店订了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和一大捧康乃馨一起送上门来。把老杜一家子,再捎上三四个干妈,一块请到东来顺吃酒席,说是感谢干妈们多年的照顾。老太太们本来一个个跟胀气蛤蟆似的,白白伺候了多年,翘望中的媳妇儿,就这般轻易地被一个小马猴勾走了。可是经不住白花花羊肉火锅的引诱,在饭庄子里又经不住人家劝酒布菜,一口一个干妈。一顿饭下来就不由嘴软,又看到杜鹃跟这小子黏糊得一塌糊涂,知道大势已去,罢罢,谁叫咱家小子没这个福分。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杜鹃怀孕了。

两个热恋中的男女,天天黏在一起,家里进家里出,情到浓处,头脑一热,干些偷吃禁果之事是很平常的,谁没有年轻过,像只馋嘴猫似的,要怪也只能怪计划生育没现在那么深入人心。二十出头大小伙子大姑娘半懂不懂的,一个不小心就中招了。

杜鹃倒也不太着急,反正跟定了墰子,女人早晚总要生孩子,晚生还不如早生。两人一合计,决定尽早结婚。

结婚,对男人说来是一件大事,有压力也是难免的。墰子父亲去世后,就靠母亲在生产组打短工养活他和妹妹。日子过得凄惶是可想而知的。虽然这两年他倒手几批货物,赚的钱也只能稍微改善家里的境况,离丰衣足食还远得很哪。

一结婚,他就有两个家要养,母亲妹妹和自己的小家庭。杜鹃这么出色的女孩儿跟了自己,让她吃苦受穷太说不过去。而且,人生只结一次婚,无论怎样,婚事一定不能寒碜,要够派儿,要抢眼,要把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请来,好酒好烟好饭管个够,让老街坊们看看杜鹃慧眼识英雄。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地赚一票,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不过,京城人爱扎堆儿。倒爷们赚了钱,一传出去马上半个北京都是倒爷倒奶了。友谊商店门前,总有鬼鬼祟祟的人拖了老外要换外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夜骑车去保定,载了两大筐心里美萝卜清早到菜场里叫卖。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真正赚大头的都是倒卖建材、批文的主儿,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生意不好做,赚大钱的生意更不好做。

据街坊们说,眼看着墰子腰包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也就是近五六个月的事。先是家里添了彩电音响,买了重磅永久自行车,没多久就换了山东济南产的轻骑摩托车,白色和墨绿色相间,那个拉风啊。几十年间,崇文门这块方圆上百条胡同,还没见过谁有私人摩托车的。墰子戴了副港式的大号墨镜,趿了人字拖,叼了根烟卷儿。车后载着杜鹃,长发飘扬,在胡同里窜进窜出,油门拧得山响。老辈子的街坊们哪见过这个阵势?摩托车都跑没影了,还在那儿啧啧个不停。

一辆摩托车,总要上千块钱吧,这么多钱,哪儿来的?

甭说,肯定不是正道上来的。正儿八经的三级技术工人,月工资才四五十块钱,顾了吃饭过日子,彩电自行车一样都买不起。

光头大叔也私下跟墰子说过,财不露白,你小子也别太张扬了。

墰子一笑:“张叔,我会掂量着的。”

不久,墰子进去了,因为卖假批文。杜鹃挺着肚子和墰子的母亲四处奔波,想尽办法托人情找门道,要把墰子捞出来,然而无济于事,墰子被判了无期,宣判之后马上押往青海监狱。

杜鹃哭成个泪人儿,押解之前,干妈通了路子,算是最后见了一次,墰子身穿灰色囚服,脸白如纸,但还撑得住。会面只有十分钟,一个个告别,最后是杜鹃。四目对望,不禁悲从中来,竟说不出话来。最后,墰子说:“杜鹃,别等我了,我对不起你,孩子生下来给我妈养吧。”

杜鹃泪如泉涌,心乱如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自己也不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看守进来,给墰子戴上手铐押回监房。出门之际,墰子一回头,那灼热如炭的眼神,杜鹃一辈子忘记不了。

毫无疑问,杜鹃是爱墰子的,爱得刻骨铭心。可是,无期徒刑这个沉重的石头压上来,任何人都要三思的。一辈子,守着个远在天边的劳改犯,带着个没爹的孩子,处处遭白眼,处处低人一头,这情况摊到谁都受不了。杜鹃在父母和干妈的反复劝说下,去打了胎,好在还不算太晚。

那年头,一个未婚女子要去打胎,其中的艰难心酸难以为外人道。先要去打证明,就算杜鹃有干妈在居委会行走,可是办事员的脸还是臭得冒汁子。到了医院,医生护士重手重脚乱掏乱捅,疼得杜鹃尖叫出声。马上被大饼脸子护士训斥,现在才知道疼?早干吗去了?杜鹃自忖一条命捏在人家手里,受了侮辱还得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好容易挣扎着从手术床上下来,一辆板车给拉回南池子。街坊们笑得那个假啊,脸皮都浮起来了。杜鹃在屋里躺了十天,心里灰暗一片。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上个月她和墰子还兴致勃勃地逛王府井百货置办结婚用品,哪想到一个月后灰飞烟灭。

杜鹃第一次尝到人情的冷暖,平时热乎走动的街坊,如今绝了足迹。在胡同里遇到她,也冷了张脸,装没看见,杜鹃什么时候欠过他们了?以前腼腼腆腆的小伙子,跟杜鹃搭句话都会闹个大红脸的,现在看起人来变得直勾勾的,讲话嘴上也少了个闸了。更有一些二流子,早前给杜鹃提鞋也不配的,明里暗里竟然撩拨起她来,在往日的话,借他七八个胆子也不敢的。那意思明摆着,墰子进去了,你也就不要再以为自己是南池子一枝花,大伙都知道是咋回事。

就连杜鹃最亲近的干妈,也苦了张脸对她说:“妮子这下你可咋办呢?好歹找个人再嫁了吧。”

种种打击下,杜鹃蔫了半年多,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考大学是甭说了,不但补习班学的荒废了,连原来学校里学的都丢得差不多了。杜鹃也死了这条心,就只想找份工作打发日子算了。

但找工作谈何容易,北京城里到处都是插队返城的知青、应届毕业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一職难求。家家户户使出浑身解数,刨地钻洞找门路,想给自家的孩子找份活儿干,拉大车做泥瓦工都抢着干,菜场里卖菜,饮食店做服务员都算是上好活儿了。杜鹃有个干妈是居委会的副主任,说是给咱闺女留意着生产组的空缺,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杜鹃那时二十才挂零,人生毫无目标,花样年华一天天地蹉跎过去。她有时会去胭脂胡同看望墰子的母亲,墰子的母亲命若黄莲,三十几岁丧夫,现在儿子又被判个无期。才四十多岁妇人看起来像六十老妪,脸上皱纹纵横,头发花白稀疏,腰也弯了。见了杜鹃就一把死死拖住,没完没了地倾倒苦水,说墰子这辈子大概没有再见天日的可能了。说到心酸之处,杜鹃也不禁动容,两人常常抱头痛哭。

只是杜鹃本身就够憋屈了,再听了这些辛酸之语,心情不免大为低落。而且工作一直没着落,家人开始担心,说这样闲着也不是办法,一个闺女家,不上不落的,三五年一过,人就废掉了。有时不免在话语里漏了出来,弄得杜鹃更是焦躁。

一天她从墰子家出来,在院里碰见张叔,打了个招呼。墰子妈说自从墰子服刑后,这院里人都避着她,只有这张叔还热心,常常出个力帮个忙,算是有情义之人。

杜鹃正待出院门,张叔叫住了她:“姑娘,听墰嫂子说你在找事做?”

杜鹃不由得站住脚,点头道:“是哎,找了好久了。张叔可有什么事介绍我去做吗?”

张叔搔搔后脑勺:“事嘛,倒有一桩,但不晓得你干得了干不了。”

杜鹃不假思索地说:“有什么干不了的?您说吧,我肯定干得了。”

张叔欲言又止:“难说,你年轻姑娘脸皮薄……”

杜鹃想,最多不就是扫大街嘛。她有个同学就分配在西城环卫所扫大街,一身工作服从头罩到底,再戴个大口罩。同学说活儿其实不累,而且自由,就是名声不太好听。杜鹃撂荒了这么些日子,就是环卫所她也情愿去。

张叔还是摇头:“不是你想的。”

杜鹃纳闷了,环卫所都肯去了,还有什么更下不了面子的事?可是张叔语焉不详,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最后说好,后天张叔带她去,由她自己决定。

张叔约摸四十挂零,光棍一条,早前是当兵的,后来不知怎的闲散在家。邻里私下说他是在部队里犯了生活错误,跟一个驻地军属好上了,被开除了。回来后也没个正经工作,居委会有时让他做些短工,都是砌墙掏下水道之类重脏累的活儿。日子过得紧巴,一件汗衫,胳肢窝都让汗水蚀出鸡蛋大的破洞,还穿在身上。张叔好在性子爽朗,再苦再累,只要有二两白干,一碗炸酱面,一副军棋,照样快快活活的。有的街坊多事,问他:“老张你不找媳妇啦?我有个远房侄女,大姑娘啥都好,白白嫩嫩出水萝卜似的,就是脑袋不太灵光,小时候生过脑膜炎。你看成吗?”张叔呵呵一笑:“咱嘛,这辈子就算了。修修下辈子,再找个九天仙女。”

说好的那天,张叔带杜鹃去了王府井的中央美术学院,校尉胡同5号。虽然离南池子咫尺之遥,杜鹃却从未进来过,东张张西瞧瞧像进大观园似的,胡同妞儿再泼辣,也不免有点忐忑。接待他们的是学校办公室的副主任,张叔介绍说徐老师负责安排工作,我先走,你们谈吧。

徐老师是个矮小的男人,四十来岁,挂副秀郎架眼镜,头已经开始秃了。他看着杜鹃的神色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笑容也有些暧昧。他用自己的茶缸子给她泡了一杯胖大海,坐定之后,徐老师一面用耳挖子掏耳朵,一面问道:“小杜姑娘,你确定要干这份工作吗?”

杜鹃想她一个中学毕业生,也就是会个加减乘除,写个简单的开会通知罢了。好像还轮不到她来坐办公室,工作大概也就是个打扫卫生,送送茶水之类的吧。于是点点头。徐老师又问道:“做过模特儿没有?”

杜鹃别说做过,听都是第一次听到。徐老师看她滿脸不解的神色,皱了眉:“老张没给你说过?”

“说过什么?”

“关于这工作。”

杜鹃摇头。

徐老师嘀咕道:“这个老张,也不给人解释清楚,就把人带来了。这样吧,快中午了,你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瞧瞧这工作是怎样的。”

杜鹃拿了徐老师给的饭菜票,去食堂打饭。打饭的学生们一个个头发老长,身上穿的衣服东一块油彩,西一个破洞。一个瘦得像猴的男生,正扯着嗓子骂食堂大师傅,大师傅也不甘示弱骂回来,大舅子姑奶奶全捎上了。突然间一盆菜汤汁淋漓地飞出窗口,饭堂里鸡飞狗跳。不多的几个女生,排在队伍里跟男生打情骂俏,笑得花枝乱颤。杜鹃常吃食堂,就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两眼不够看了,午饭吃的什么也记不起了。

下午徐老师带她去课堂,进门只见画架林立,学生一个个专心致志地画着台上的人,只听到一片铅笔划过纸面的刷刷声。台上坐着的是个老头儿,满脸的皱纹,头上包了块羊肚毛巾,扮成老农民的样子。杜鹃这才知道,坐着不动给人画的就叫模特儿。这个活儿看来不累,只是坐久了屁股会不会硌得慌?

下一个教室,台上站了个光溜溜的男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就在男人的那个玩意儿上戴了个套子。进去时那男人是背对了他们的,听到响动,回头一瞥,不是张叔是谁?

杜鹃虽然经过男女之事,但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见识,不禁脸红耳赤,眼帘低垂不敢和张叔对视。原来他是干这个的,怪不得人家问起来,张叔总是闪闪烁烁。

她说这工作干不了。徐老师一脸可惜,说:“女孩儿脸皮薄,其实这活儿收入不错的,一天有十来块钱呢。”看到杜鹃不为所动,又说:“画头像也不干?”

杜鹃问道:“那有多少钱?”

徐老师掐指算了算:“一天七个小时,怎么也有七八块钱。”

杜鹃心里一估,一个月算二十五天也能冒两百,一个工人的月工资才六十来块,心里有些松动了,问道:“不脱衣服?”

徐老师笑了:“不脱,肯定不脱。”

当下说定了,杜鹃填了个表,徐老师说下个星期一来上班吧。

杜鹃做模特儿的第一天,台下坐得密密麻麻,除了学生,还有好几个中年人也混迹其中。四十分钟一轮,下来到屏风后面休息十分钟。休息期间,听到屏风外面有学生说道:“说是中央美院,跟大车店没两样,模特儿都是歪瓜裂枣,一个比一个难看,今天才算来个够水准的。”

另一个说:“是嘛,难得来个俏妞儿,你看连带教研组都一窝蜂地出动。这些老家伙好久没动笔了,忙着钩心斗角。现在倒跟我们抢位置来了。”

“不知道这妞做不做人体模特儿?”

“要做也是给教师们开小灶。你嘛,光膀子乡下大姑娘就够你嚼巴了。”

在一阵哄笑中,杜鹃涨红了脸,心里啐道:“小兔崽子,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门都没有,做梦去吧。”

偶尔在学校里会见到张叔,杜鹃多少有些尴尬,但初来乍到,有许多事得请教,张叔倒是竹筒子倒豆,把他几年来做模特儿的经验一五一十地传授给她。哪节课要模特儿摆很别扭的姿势,哪个教师不能得罪。最主要的是告知杜鹃,工资是按小时算的,哪个签单的教师好讲话,半个小时二十分钟就给你算一个小时了。别看这些零碎时间,月底到财务科结算,也有三四十块钱的上下。照张叔的话,那是他半个月的烟酒钱。

领了第一个月工资,杜鹃也顾不上大姑娘的体面,颤抖着手指头,蘸了口水足足数了半个时辰,一百六十七块三毛整。要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拿工资,意义非凡啊。下班就顺道去了稻香村,买了半斤山核桃,一斤加应子,一斤大白兔奶糖,都馋疯了。墰子在时,哪至于这样,莫说这些零嘴,就是想吃龙心凤肝,墰子也会给弄来。想到墰子,兴头儿一下子泄了大半,大白兔奶糖嚼在嘴里也无滋无味的。由此又想到墰子妈,忙了上班,总有一个多月没去看她了,于是提了两袋奶粉,一篮苹果,一径往大栅栏而来。

见面吓了一大跳,一个多月不见,墰子妈变得形销骨立,人瘦得飘起来。脸上除了一双深陷的眼珠子,就见一排牙巴子。说是吃不下东西已经有半个月了,吃了就吐。胸口又堵得慌,人是一丝力气也没有。杜鹃立马要带她去医院。墰子妈苦笑一声:“别浪费那钱了,我这把老骨头看医生干吗,早死早托生。”杜鹃不答应:“还有墰子呢。您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墰子交代?”说到墰子,触景生情,两个女人又抱头痛哭一场。死拖活拽来到医院,检查下来,医生眉头紧皱,说墰子妈一身的毛病,胃溃疡,心脏病,关节炎,加上中枢神经功能紊乱,病历单写满一整页。要住院,墰子妈死活不肯。“死不了的,死了倒好,住什么院!一定要回家。”杜鹃拗不过她,只得回家来。可墰子妈病体虚弱之极,一去一回折腾了半日,回到了家里连门槛都迈不过去,脸色发青,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叫人看了直揪心。杜鹃来找张叔商量,两人说来说去是钱的问题,墰子妈没工作,没劳保,妹子又是个残疾人。穷人的命不值钱,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张叔长叹一口气,说:“还有,墰子给判了,他妈也就没了个活头,这是心死啊。杜鹃啊,我多嘴一句,当初那个孩子如果没流掉,墰子妈也许还有个盼头,现在就难说了喔。”

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南池子,杜鹃初领工资的高兴烟消云散,张叔那句没轻没重的话,一直梗在她心里。杜鹃难道就舍得那个孩子?墰子进去了,他妈没了活头。杜鹃心也死了大半,毕竟墰子是她的初恋啊。但这情形你叫一个弱女子怎么办?没结婚带个私生子,守着个远在天边的劳改犯人,一辈子的事,试问有几人挑得起这副担子?张叔就是不说这些屁话,杜鹃心里对墰子也是有愧疚,但她一帮不了墰子减刑,二也没法让事情从头来过,目前她能做的是,尽最大的可能让墰子妈好过些。

杜鹃是什么时候下水的呢?没人说得清。

过了许多年之后,当年的教师们还记得那个像出水芙蓉般的女模特儿。从来没见过那么标致的女模特儿,容颜、体态、比例、肤质都是一流的,别说乳房屁股腰肢大腿,连脚丫子都生得珠圆玉润。中央美院建院三十多年,从没一个模特儿如此出挑的。可臭男人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嫁不出去了噢。老徐啊,你算是始作俑者,可是作了大孽的。”

徐老师一脸无辜:“看你们说的,我是替人做嫁衣,你们几个谁都没少往前凑。真要说作孽,那是钞票作的孽。”

这倒是真的,凡是杜鹃做模特儿的课,乌龟王八全出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好几个有些名头的老头子,学校里宝货般地养着的,平时连人影也不见的,那天一一都出现了,叫人提着画箱,巍巍颤颤地挪进画室,占了第一排的好位置。可是功夫实在荒废已久,昏花老眼眨个不停,手指头抖索了半天,结果画出了一个橡皮人儿。第二排是年正当打的中年教师,一个个脸孔紧板,眼不错珠,好像一生的成败都系于这张画像似的。可怜那些刚进校的年轻教师,只有蹭在外围的份儿了,努力把脖子伸得老长,从画布和人堆的缝隙里捕捉一二浮光掠影。

说杜鹃是为了钞票而轻解罗衫,这话倒是没说错。那是个空气中都闻得到强烈钞票味道的时代,中国人实在穷得太久了,各种物质一下子显示在人们面前,就如一桌酒席摆在饿昏头的人面前一样,眼珠子都绿了。该倒腾还是倒腾,该投机倒把还是投机倒把,该坑蒙拐骗还是坑蒙拐骗。该爽一把还是要爽一把,哪怕明天脑袋搬家。下海的多了,老头老太太整天琢磨着开公司,练摊的小年轻遍地都是,脑筋快些的倒爷倒奶南下深圳,北上俄罗斯海参崴。火车上人挤人,层层包裹压着人。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远行千里只为几张钞票。

杜鹃也得过日子,也得花钱,一百多块工资刚拿到手觉得是笔大钱,很快就不够花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不经花。杜鹃在学校做了一年多肖像模特儿之后,那一百多块钱就像个笑话似的。在徐老师好几次巧舌如簧的劝说下,说也不用全裸,可以披个丝巾什么的。在墰子妈医院账单日益庞大的压力下,杜鹃牙一咬,脱就脱,人都是爹妈给的身子,为艺术牺牲也是物有所值,到了这个地步,冰清玉洁也顾不上了。再加在如今的形势下,能让墰子妈过得好一些,也就值了。

杜鹃知道一个女人光了身子呈现在人前,会勾起多少淫欲和遐想。只是多数人有色心没色胆而已。

然而,还是有些脸皮厚的家伙来撩拨她,啊啊,小杜同学,我请你喝咖啡怎么样,顺便交个朋友?或者是,我有一张创作要参加画展,就缺一个像你这样的模特儿。怎么样,来我家吧,半天就好。

面对中年人的一脸淫笑,白痴也估摸得出那些小九九。杜鹃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啊,老师,那敢情好,您的大作上了全国美展,我这个胡同妞儿也跟着露下脸。只是徐老师定下了规矩,任何人用模特儿都要教务处批条子。您赶快去找徐老师给批个条子吧。

听到如此说法,那人讪讪道,小杜姑娘,我这算是私人请求,批条子还是算了吧,姓徐的那家伙跟我不太对路子。

杜鹃肚子里暗笑,又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嘴上卻说,哦,私人的呀?这可不敢,徐老师知道后要砸我饭碗的。您看,我可是愿意为您效劳的,但不能坏规矩不是?

这样软钉子给碰了几次,那些人狗咬刺猬没处下口,消停些了。可是在中央美院这种龙盘虎踞之处,人中龙凤有,刁钻奸猾之辈更是不少。相对说来,她对学生比较没有防备,一是年龄相近,兴趣契合,共同话题比较多,说说笑笑一来二去就比较熟稔了。二是杜鹃还活泼泼年轻着,本能地对爱情还有憧憬,虽然放不下墰子,但时空相阻,日子一久,墰子的记忆和形象也慢慢淡去。不管多坚贞的女子,要她凭了一个念想而独善其身是不现实的。外面的花花世界在诱惑她,她自身的生命力也在寻找出路。

油画系有个学生叫汪和平的,是个大院子弟,听说老头子是一个什么官。满脑袋高粱花子的老革命倒生养出个艺术家儿女来,也算是鸡窝里飞出了凤凰。这个汪和平与一般大院子弟有所不同,人是极其聪明,据说很晚才开始学画,但领悟力极强,一手潇洒的灰调子很有俄国巡回画派的遗风,被人称为中央美院的小塞罗夫。人样子也长得不赖,细高条儿,一米七五的身材可算是长身玉立。苍白的脸庞稍有一丝忧郁之色,留个五四青年式的偏分长发,风流倜傥地站在画架前,不时地把头发往后一甩,这个动作一使出来,顷刻迷倒一大片文艺女青年。

杜鹃其实是晓得的,在北京这地块儿,大院子弟和平民不是同类物种,官家的门槛岂是平头百姓轻易可以跨入的?据说就是大院子弟,本身也是泾渭分明,总部一级的子女只跟平级的子女恋爱,军区一级的也只跟军区的子女结婚。平民子女不掂清分量凑上去,到头来只有哭的份儿。谁叫你自己昏了头来着的?

所以杜鹃的心态也平,人好看,也就看看吧。她自己记事起就这样被人看过来,钩子似的。人是视觉的动物,谁也挡不住别人看。再说,看不对眼,一切都是白搭。

上课教师指定了要画的姿势,她半卧在展示台上,身后堆着靠枕,一条薄纱半掩着半边身子。你还别说,静止不动待上半个小时还是蛮累的,教人直犯困。杜鹃使劲不让眼皮合起来。在画架林立的间隙中看过去,一个班二十来个学生,高低胖瘦,参差不齐的一道风景。这些未来的艺术家自视甚高,可模样儿也真不咋地,早上头没梳,脸没洗就来画室了。衣服穿得像抹刀布似的,也分不清是油彩还是脏。纽扣半边高半边低,有人浑然不觉,裤链大开,花内裤都露出来了。

杜鹃肚里暗笑,还艺术家呢,比南池子小混混的档次也高不了多少。

这堆人里,也就是汪和平还顺眼点,头是头脸是脸的,衣着也还算得体。此刻他站在第二排偏左的角落里,满脸严肃,不时地朝她看一眼,又蹙起眉头在画布上挥笔,间或后退几步,歪了头打量画幅。休息期间,他点了支烟,皱了眉头端详画幅。

杜鹃自从做了人体模特之后,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管这些学生怎么画,一律不去看,不捧场,也不跟他们交谈,省得麻烦。

但她倒很想看看这个俊秀的小伙子把她画成什么模样。

午间,开饭的铃声一响,这批未来的艺术家像饿死鬼去投胎一样,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杜鹃在屏风后穿好衣服,好奇地一个个画架看过去。还别说,中央美院的学生还是有点实力的,画得都像模像样,形象是形象色彩是色彩(杜鹃做了一年多模特儿,也会几个专业名词了)。杜鹃边走边寻找汪和平的画架。她是记得那个位置的,站到画前不由得呆住了。

这张油画与别的画都不同,画家采用了一个非常侧面的视角,画面上侧卧的她,一条手臂微微地撑住头部,另一条手臂搭在臀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四分之一的脸,而脖子和满头乌云之下的耳廓却画得非常精细,光线从侧面打过来,耳朵显出半透明的粉红色。整张画用的是银灰色的调子,只是肩膀和面部有温暖的光渲染着,有一种慵懒却雅致的情调。那是她自己吗?杜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哎,小妞儿,别碰,还没干呢。”

杜鹃像受到鞭子抽击一样猛转过身来。被画架遮住的角落里有把椅子,汪和平跷了腿坐着,手指中夹了一支香烟,青烟袅袅上升。

杜鹃不懂她自己为什么会脸颊发烫,不就是看了一眼画吗?又不是偷鸡摸狗,犯得着闹个大红脸吗?

“谁碰了!看看都不行吗?”杜鹃柳眉一挑,嘴硬道。

汪和平笑了:“当然行啊。”站起身向她走来,杜鹃一阵晕眩,一阵错乱,怎么这人笑起来这么像谁?谁啊?活见鬼,这不是活脱脱又一个墰子嘛。那副叼着烟卷,没心没肺的淘气样子,笑起来却格外诱惑。

汪和平走到画前,偏了头,又打量了一下画幅,说:“看吧看吧,也画了你一上午了,不让你看说不过去。”

脸上还是那股挑逗人的鬼魅笑容。

杜鹃一拧身子:“谁稀罕!我又不懂画,看了也白看。”

汪和平深吸一口香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抬头看定了她,说:“你不需要懂,小妞儿,你自己就是一幅画。”

杜鹃心头突突乱跳,扭了脸道:“你看你说的,我一个大活人,怎么成了一幅画了?”

汪和平意味深长地一笑:“妞儿,有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你慢慢就会晓得了。”

就在杜鹃将要出门之际,汪和平又叫住了她:“哎,妞儿,这周末我家有个舞会,你一块过来玩吧,有几个外国人来。”

家庭舞会——八十年代最暧昧的一个词。

怎么说——交际场合?新鲜刺激?健康娱乐?思想解放?外国风情?男女混杂?激情碰撞?苦闷宣泄?另有所图?都是也都不是,奔着舞会去的人各怀鬼胎,各取所需,像瞎子摸象一样。

黯淡的灯光之下,随着音乐的催动,舞者四目相视,耳鬓厮磨,双手相握,人随曲动,翩然若鸿。在如此温柔绮丽的氛围之下,心防逐渐放下,世情也慢慢淡出,眼前只有对方的一张充满欲望的脸庞。所有的气氛都指向一个最后的结局。

许多女孩就像毫无头绪在密林中闲逛的小动物一样,最后的结果是落入猎人布下的陷阱。

汪和平更是个中高手,他舞跳得好,人潇洒,又背着艺术家和高干子弟的光环,从高中开始,栽在他手里的女学生、社会女青年总不下六七个。前一阵,多少收敛了些。其实杜鹃刚来美院不久,就被他看上了。汪和平是个拍婆子老手,晓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所以从不主动撩拨女生,也不像那些急色鬼跟女模特们乱耍嘴皮子。相反的,他常常摆出一副冷傲、疏离的态度,这样女人反倒没了戒心。再加上这小子确实读过些书,文化水平比同班人高了不少。侃起大山来,天南地北,一套套的,班上同学都服他。私底下哄起女人来,能让石头上开出花来。

这般身手,就是西门庆也要甘拜下风,杜鹃这种没经过世面的傻妞怎么会不手到擒来,何况她本来就对汪和平有好感。

舞会是在一处大院举行的,汪和平道:“妞儿,那就说好了,王府井大门口,我来接你。”杜鹃说:“就不是几步路的事,我逛逛就过去了,别麻烦了。”汪和平笑了一笑:“还是来接吧,那儿有哨兵把门,一般人不让进。”

那天杜鹃等在王府井大街上,已经晚了一刻钟。还不见汪和平的人影,杜鹃等得不耐烦起来,自忖道人家只是随口说一声,你还当了真?大院是你这种胡同丫头能随便去的吗?这么想着就准备回家,只听身后一声汽车喇叭长鸣。吓她一大跳,刚想转身骂人,却见汪和平笑眯眯地,从一辆北京吉普驾驶室里伸出头来,挥手叫她上车。杜鹃倒一下子手足无措,摆弄半晌也不晓得如何打开车门,汪和平从里面把门打开让她爬了上去。

吉普车沿了长安街向西驶去,杜鹃还在新鲜劲头上,东看看,西摸摸:“和平啊,你真不赖,会画画,还会开车。”汪和平叼着烟,矜持地一笑,麻利地换上快挡:“这有什么!大院里好几个发小,都是十几岁就会开车的。老头子的司机拗不过我们,先是在大院操场上兜圈子,后来就上街了,满北京跑,没啥问题。”

杜鹃天真地说:“自从出娘胎第一次坐小车,我也算开了洋荤了。”

汪和平一笑,没说什么。过了民族宫,吉普车往北拐弯,在太平桥前面有辆大板车,装着堆得山高的废纸板,占据了大半的路面。汪和平不耐烦地长按喇叭催板车让路。拉车的听到急促的喇叭声慌了神,一扭车把,板车失去平衡,成堆的纸板就往一边倾了过来,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响,大量的废纸板就摔落在路面上。

汪和平骂了声他妈的,跳下车去。拉板车的是个光头中年人,身上一件褂子破得丝丝缕缕,纸板散了一地,正急得满脸的油汗。看到司机气势汹汹来问罪,手足无措,只是点头哈腰地赔不是。汪和平不耐烦地斥责道:“他妈的磨蹭什么,还不赶快把这些破烂挪一边去。”那人不住地点头,手脚并用地清理现场,而汪和平叉了手,点起香烟,像监工一样在旁边督促。

差不多一支烟的工夫,拉板车的总算把成堆的纸板清理到路边。汪和平转身回到车上。杜鹃坐在驾驶室里,无意中一瞥,正好看到汪和平把还在燃着的烟头扔进板车的废纸板堆里。

烟头扔在纸板中不会起火吗?

杜鹃还在疑虑中,车门一开,汪和平上来了,朝她一笑:“乡巴佬儿笨得要死,现在满大街都是这些人。”

杜鹃不由心想,人家也是挣口饭吃,天擦黑了还在路上拉车。就是挡了你几分钟路,也犯不着给人使坏呀。

汪和平推上排挡:“得赶快,我们要迟到了。”

总有三十来人,把一间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跳的舞是当下流行的蹦迪。低音贝斯震耳,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男男女女面目不清,像上了发条的人偶般地挨在一起蹦跶。汪和平舞跳得不错,大开大合,长发飘扬,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有某种暧昧的诱惑。杜鹃本也是个好动的,见此情景不由心痒,也下场跳了几曲,跳得香汗淋漓。玩心一上来,把扔烟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舞会的气氛起来了,有人离开,但越来越多的人进来。真的有几个外国人,个子很高很年轻,穿着倒很随便,像是留学生的样子,讲一口怪里怪气的中文,长发飘飘,在众人中间摇摇摆摆地起舞。

一过十二点,音乐换上了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众人开始跳贴面慢三。随着最后一盏顶灯的熄灭,只留一只昏暗的壁灯。男男女女都一对对地紧抱在一起,随了邓丽君软软的歌声悠转。

强有力男人的臂抱使女人着迷,贴近了,可以闻到男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用来调和油画颜料的松节油,混合了香烟的尼古丁气息,十足的雄性味儿,杜鹃不禁心旌摇荡。她对这个潇洒的男人是有好感的,也晓得男人对女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虽然墰子的影子还在她心中留存,但被年月磨薄,已经退到远远的一角。她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本能的要快乐,要关注,要男人和她缱绻,要像一个正常的女人生活下去。

薄暗,拥挤,靡靡之音,异性气息,肉体摩擦,呼吸交融,这一切因素搅和在一起,不爆炸是不可能的。男人都希望爆炸来得快点,猛烈点。女人却希望永远处于那个将爆炸而未爆炸的触发点上。

黑暗中突然起了一声女人的呻吟,很快地消失在背景音乐中。但大家都明白什么情况,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舞会舞会,不就是以舞会友吗?不是大家相拥着慢慢滑向那个暧昧的终点吗?杜鹃感到皮肤上起了一阵战栗。一种在罪错的悬崖边缘上行走的战栗感,搅动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汪和平渐渐凑近她脸庞的嘴唇,杜鹃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房间里的空气混浊不堪,黑暗中不时有女人轻声尖叫,伴随着男人咕哝不清的挑逗话语,引起一阵痴笑。在如此暧昧的氛围中,人们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平日胆小的人也蠢蠢欲动,惯于此事的老手更是如鱼得水。

在一股集体无意识洪流的裹挟下,要坚持个人的意志是困难的。

杜鹃感到一只手在解她的胸衣,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那只手却不为所动,很熟练地解开了搭扣,开始在她光裸的背上游走。杜鹃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上涌。那只手又移到她胸前,杜鹃虽也有过男女之事的经验,但也是旱了许久时日,被这么一撩拨,腿软得差点要坐到地上去,全然不能自持。

汪和平作为一个老手,女人的感情热到了什么温度,可以掂量得分毫不差。当他感到怀中杜鹃的脸颊发烫,呼吸急促,而腰肢软得像一根面条,就晓得女人被挑起了情欲,于是牵着她的手挤出人群。杜鹃低了头,心跳如簧,像个木偶似的身不由己。她不管汪和平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她也不想知道,在这个要命的时刻,她可以抛弃整个世界,抛弃昨日和明天,只要男人对她施以一丝温柔。

门口有几个老外聚在一堆,抽烟聊天,汪和平好像和这帮人很熟,他让杜鹃先走几步,在树荫下等他。自己凑过去跟大伙寒暄一阵,再转身和一个高个子老外耳语几句。那老外很诧异地抬头望了杜鹃一眼,笑笑,然后从裤袋里掏了什么东西给汪和平。汪和平上车后,也不多话,驾车直驱东交民巷。午夜里长安街上灯光昏暗,空空荡荡,汪和平把车开得飞快,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像一盆凉水泼在脸上。杜鹃也没开口问要上哪儿去,一只手紧紧地揪住汪和平的衣角,像个在黑夜中生怕被撇下的小孩子。

在东交民巷靠近台基厂大街一排楼房前停好了车,汪和平熟门熟路地打开楼道的玻璃门,走过亮着灯的甬道,在一个单元前用钥匙开了门。房内布置舒适,设有书桌、沙发、落地灯和席梦思床,杜鹃一进门就打了一个大喷嚏,房间里有一股异香,既不是香胰子味儿,也不是花露水味儿,而是一种说不出来带有薄荷味的清香。杜鹃怯怯地问:“和平,这是哪儿呀?”

汪和平点起香烟,不无炫耀地说:“外国专家楼。没来过吧?”说完径直走过来抱住了她,开始动手解她的扣子。杜鹃一路冷风吹过来,亢奋的情绪本有所减缓,又因为是在陌生的地方,多少有些紧张,于是下意识地推挡了几下。汪和平不耐烦地:“小妞啊,快别拿腔作势了,我跟那个老外说好就两个小时的。”

杜鹃被汪和平按倒在沙发上时,眼前倏地闪过那个老外的笑容,嘴角向上扬起,嘲讽又宽容,突然一股无名的羞辱感袭来。

那夜之后,小女子杜鹃又活了过来,两只眼睛也不够用了,一门心思全扑在她的和平身上。啊,郎才女貌,啊,新的爱情,你叫杜鹃一个小女子怎么不昏头。但是没多久,事情就急转而下,汪和平名叫“和平”,可性格并不怎么“和平”,一言不合马上发飙,平时也自视甚高,脾气大得吓人。再则,汪和平是什么人,本就是情场浪子一个,阅女多矣,信奉女人即衣裳,从来没认真过。勾上杜鹃就是玩玩的心思,哪来的真情实意?

以前,墰子宠着她,现在倒了个头过来,她尽宠着汪和平,而且还给惯得不像话。大冷天她给汪和平洗被单洗衣服,帮他打扫像狗窝一样的宿舍。用自己做模特儿的辛苦钱给汪和平买香烟,买水果,买饭菜票。哪天汪和平来了情绪,要画人体,她宁可推掉学校安排好的课程任务,心甘情愿地为情郎摆姿势,横着的竖着的穿衣的裸体的。再别扭的姿势也干,两三个小时不嫌累,休息一下汪和平脸色都不好看。更过分的是,汪手上有一些她的裸体照片,并不怎么雅观的,在各个系的学生手中偷偷流传。这种事情,放到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都会觉得脸上下不来。她不由向汪和平抱怨:“不是说好就给你作私人练习的吗?这样流传出去,我怎么见人?”汪却一笑:“哎,我说杜鵑,他妈的别跟我大惊小怪,做模特儿的,你还有什么是人没见过的?”逼急了,她也吵过闹过,只要汪两天不搭理她,她就会贱兮兮地自己凑上去。

的确,杜鹃真心爱着汪和平,既爱他的艺术才情也爱他的俊俏脸蛋。爱得心疼,爱得痴情,心甘情愿为他做女人能做的一切。她才二十三岁,女人最灿烂的年纪,当然有做女人正常的欲望,想要得到久违的情爱和欢娱。但在汪和平看来,杜鹃只是他又一个虏获物。一个胡同妞儿,长得再好看也配不上他这种干部门庭的。杜鹃对他来说只有两个功用,一是模特儿,随叫随到。二是性发泄的对象,也是随叫随到。

杜鹃再爱汪和平,也晓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心里还希望汪和平会改变。有时汪和平有求于她,给个好脸色,她会高兴上半天。一点小事不如意了,汪会当即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把她贬得一文不值。或者,干脆来个冷处理,几天不搭理她,弄得杜鹃寻死的心都有。

那段日子她人显得迷茫,当年南池子一枝花,风风火火的劲儿没了。眼神畏缩了,精神头也蔫了,一整个受气包小媳妇。每次受了汪和平的羞辱,咬牙切齿地说再也不跟姓汪的来往了。但只要两天一过,自己就先熬不住,这时汪和平手指头一勾,她又会管不住自己,兴冲冲跑去。不出三五天,一点小事不如汪和平的意,得到的是又一场羞辱。

好了吵,吵了再好,一来二去,差不多学校里都传遍了。

张叔看她的眼光带着歉疚:“二丫头呀,看来我是好心办了坏事。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杜鹃脸上强笑道:“我好好的,张叔您听到什么了?”

张叔摇头道:“学校里都传遍了,是个人就晓得。我说呀,二丫头你也太作践自己。那个姓汪的太不是东西,这样往死里欺负你。怎么说也得跟他作个了断。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了。”

杜鹃咬着下嘴唇,缓慢地,但坚决地摇头,一声不吭。

张叔叹了口长气,说:“年轻人的事,我知道说也白说。不过二丫头,你也悠着点,别一股脑儿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何止张叔这样劝她,杜鹃的干妈们,看到掌上花如此风雨凋零,也是心痛得不行。“闺女呀,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虽说出了那件事,找个密云、房山那儿的小伙子还是成的。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杜鹃最不爱听这个,又仗着干妈们的宠,脖子一犟:“我就要在这棵树上吊死,爱咋咋地。”干妈于是也偃旗息鼓了,到底还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打不得骂不得,吃了力还不讨好——真是爱咋咋地。

不得不说,女人一旦死心眼起来,谁拿她都没辙,更不要说在感情上的事儿了。野史上多的是富家女爱上穷秀才,乖宝贝爱上小混混,头牌红姑娘嫁给卖油郎。所以说一朵鲜花愿意插在牛粪上是有其缘由的,有些女人喜欢出奇,有些女人喜欢不平衡的关系,有些女人只有在受虐的关系中才能感受到爱情,最能拨动她心弦的是,男人与她凶神恶煞大吵一场之后,突然绽现的一个笑脸,一句温语,那真是像久旱之后的甘霖一样。这样一收一纵,什么委屈都抛到爪哇国去了。老戏一遍遍重演,女人也在一年年中耗掉宝贵的青春。

一切都是缘,善缘也罢,恶缘也罢。该折腾的折腾够了,该还债的还清了,总要等到这段缘分尽了,男女才得安生。

这般鸡犬不宁地过了年把,众人没少看戏。期间杜鹃怀孕两次,两次都是在汪和平的软硬兼施下去流掉了。妇婴医院的大饼脸子护士都给混成老熟人了,最后一次,人家还一本正经告诫她说:“丫头,实话告诉你,女人真经不起这样折腾,这已经是第三次刮宫了,现在你的子宫壁只有常人三分之一的厚,再来一次,你就要废了。什么叫废了?就是你再也生不出孩子,到头来变成个孤老太婆,没人给你送终,懂吗?还不悠着点!”

这下杜鹃真给吓着了,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就等于无根之树,无源之水。年轻时再怎么折腾,到头总归要有个家,要有几个孩子,否则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于是不敢和汪和平轻易上床了,好言好语说:“和平,这阵子可不敢了,我得养养身子呀。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那时你要咋地就咋地。”

结婚?这个词从未在汪和平脑子里出现过,他绝不会跟杜鹃结婚,他也不会跟任何一个中国女性结婚。他正忙着办出国呢,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追求一个暑期来华的法国女生。杜鹃说要消停一阵子,正中他的下怀,过一阵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胡同妞儿甩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板结的土壤终于松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介绍外国的风土人情。外国游客也多了起来,在长城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跟中国人打招呼。而各大院校里,留长发、穿奇装异服的留学生跟中国人一起下小酒馆,参加舞会,穿了人字拖在小胡同里乱窜,开乌烟瘴气的派对。

圈子里开派对时,如果一个女的,挎了个陌生的洋鬼子姗姗来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哟,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哪找来的大老外哟?!”

于是那女的一脸得意地介绍,某国人,某专家。一片啧啧声中,大老外被人热情招呼坐下,马上有人一脸坏笑地递了二锅头上来,各种吃食堆满了面前的盘子。中国人在吃吃喝喝上是绝对好客的,说实话,言语是不怎么通的,特别是一伙北京人凑在一起,土语,俚语,流行语,政治术语,卷舌音,七七八八一混,大老外能懂真叫见鬼了,甭管你中文几级的水平。不过呢,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处,至少气氛融洽不是?中国人讲究个难得糊涂,吃吃喝喝,酒杯一端什么事都心里透亮,用得着逐字逐句弄个明白吗?

来华的外国女留学生,跟那些大大咧咧的男学生不同。多了一份天真,热衷于古老的东方文化,有些也确有文化专长。但从小在单纯的环境中长大,待人真诚,根本不识得人间险恶,更是摸不透中国人的弯弯绕绕。没多久就被有心机的男生盯上,先借故接近,再诉衷肠,如何满怀才情却受到打压,如何胸有大志却不得发展。如簧之舌,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功夫到了,女留学生便徒然生出救人于水火之心。先是僻室同居,几个月过后,便携了新的未婚夫回国去了。于是“郁郁不得志者”“被埋没的天才”在校园里多了起来,个个长发过肩,言辞乖张,个性张扬。上课也心不在焉,毕業创作也马虎行事。平时白天忙于奔走各个西方领馆,夜里忙于混迹留学生派对,都是一副即将乘鹤归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的作风派头。

汪和平哪肯落于人后,虽出身于干部门庭,已经享尽特权,却也晓得中国落后西方很长一段距离了,心心念念地想出去。美术史系有个叫露西的女留学生,比利时人,长得小巧玲珑,脸盘子红红的,像只天真未琢的小母鸡。露西从小在巴黎长大,毕业于巴黎皇家美术学院美术史专业。她跟汪和平在派对相识,和平是什么手段?虽不会法语,单靠眼神手势再加一本中法字典,几个礼拜下来就让外国小女子五体投地,花前月下私定终身,说好等到汪和平毕业证书到手就结婚,回法国举行婚礼。

杜鹃正诧异着这阵子和平对她态度好多了,说话也不吹胡子瞪眼了,也不老缠着她干那件事了。正想着两年多付出的爱心终于得到回报,情郎懂事了,会体贴人了。正高兴呢,就有好事者去搬弄给她听了。“和平跟我也快两年了,这事系里院里领导也知道,他不敢做出影响不好的事,还要前途吗?”那人就呵呵地冷笑道:“还前途呢!人家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到时毛都捞不着一根,你哭去吧。”

这话当真?杜鹃急了,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和平。这紧要关头,和平好像凭空消失了,画室里不在,宿舍里不在,家里不在,平时常去厮混的专家楼咖啡厅也不在。杜鹃找得虚汗直冒。实在没办法了,厚了脸皮跑去系里找,系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小杜同学你不知道?汪和平刚刚通知学校,要提早拿毕业证。说他的法国签证批下来了,两个礼拜后就要上飞机啰。”

杜鹃傻了眼,什么意思,和平真要去法国?这么大事一声不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行,非得跟他三头六面讲个清楚。

世界上真有冤家路窄这一说,杜鹃还没出校门,正好瞥见她的和平胳膊上挎了个外国娘儿们,正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来,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平像个领导一样,举了胳膊,满脸笑容地兜了圈跟张三李四打招呼。一眼看见煞白着脸的杜鹃,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赶忙从露西的臂弯里抽出手来,三脚两步赶过来,把杜鹃拖到一边,低声道:“我正到处找你,你听我说……”

杜鹃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汪和平点上烟,深吸一口说道:“摊开说吧,我马上要出国去了,没说给你是怕你闹。现在正好挑开,原来我俩就挺不合适的,还不如好聚好散。”

杜鹃全身的血涌上头,耳朵里嗡声一片,眼前只见汪和平的两片嘴唇一动一动,词语听不明白,意思却一清二楚。和平要和她掰了,两年来的感情付出如竹篮打水,她被人像只破鞋般撇到一边了。

脑中一瞬间空白,杜鹃像是被人从半空中推落地面,意识,言辞,都一下子离她而去,只剩下痛感,浑身骨头都碎了般疼。最疼的是心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缚住,不断地抽紧,再抽紧,气都喘不上来。

汪和平有点害怕了,面前的杜鹃脸色煞白,像是要昏厥过去的样子。他在这个就要出国的紧要关头,可不想弄些麻烦出来。他紧张地握住杜鹃的臂膀:“你怎么啦,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歇着去吧。”

杜鹃抬起头来,眼中全是迷茫之情:“全完了?和平啊,你怎么忍得下这个心?”

汪和平眼睛不看杜鹃,抽着烟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露西的声音,很娇俏地说:“和平,我们要走了。时间来不及了。”

说实在的,露西的北京话讲得真不错,西方语态的抑扬顿挫,还带那么一丝外国口音,听起来特别悦耳。

杜鹃一激灵,突然就撇下汪和平往露西那儿奔去,嘴里说:“我倒要评评这个理。天底下男人多了去,干吗非要抢别人的男朋友?”

汪和平连忙一把拽住杜鹃手腕:“别胡闹,你要注意国际影响。”

杜鹃极力挣扎着:“她才胡闹了,抢别人的男朋友。我就要跟她说说清楚。”

汪和平急了:“你他妈的是要闹事是吧。我叫你闹!”说着用力把杜鹃的手腕往后一拧,只听到杜鹃一声惨叫,一条胳膊垂了下来,肩膀脱臼了。

杜鹃疼得蹲在地上,眼泪都下来了。本来他们推推搡搡时就有人站住了看,这下都围了上来。纷纷指责汪和平,怎么能对一个女孩子家下这么重的手?有什么话好好说。

露西分开众人挤进来,满脸痛惜地蹲下,动作非常轻柔地查看杜鹃的胳膊。汪和平也想掺和进来,不料被露西吼了一句:“你走开。”声音不大,但听得出语调中的怒气。汪和平讪讪地退后一步,喃喃道:“我又不是存心的,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成了这个模样。”露西没理他,转头向围观的众人道:“谁去弄个车来,这胳膊得上医院去治。”

外国专家一咋呼(在高等院校所有的外国人都被认为是“外国专家”,留学生也不例外),即刻有人屁颠颠地推了辆送货的三轮板车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杜鹃扶了起来,坐上三轮,张叔骑了送到前门医院。露西也一路陪着,百般呵护,到了医院掏钱挂号。医院看到来了个外国人,大为重视,派出骨科老专家看诊,老医生握了杜鹃的胳膊晃悠晃悠,乘杜鹃不在意之际用力一抖,就把个脱臼的肩膀给安回去了。

露西又把吊了胳膊的杜鹃送回家来,本来还对这个外国娘儿们一腔怨气,这下全跑到爪哇国去了。杜鹃胳膊不那么疼了,注意力也回来了。这个外国娘儿们说话怎么这么软和,待人又周到。笑起来也真好看,就是那副绿茵茵的眼珠子有些瘆人,像猫一样。而露西一脸嚴肃地跟她说:“杜鹃,你好好养伤,这事没完,汪和平必须道歉。”

两天之后满院传说,露西跟汪和平为这事大吵一场,解除了婚约。露西打点行装准备回国。而汪和平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吃不喝,乱砸东西,人家怕他伤了自己,但谁劝也不听,班里的辅导员上门还被他撵出来。

杜鹃听说了,又心疼起她的和平来了,小两口磕磕碰碰总有的,再怎么,也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人是铁饭是钢,三餐不吃啥精神头都没有了。杜鹃顾不上胳膊还没好利落,烙了和平最喜欢的韭菜盒子,配了和平爱吃的天源酱园的酱菜,装在饭盒里给送上门去。一路上心里忐忑地想着,如果和平肯向她认错,要不要再接纳他呀?这念头一冒出来,心里早已经是肯了。自己给自己又想好了一套说辞:和平呀,你不想想,你是吃韭菜盒子炸酱面的,外国娘们是吃面包黄油的,终归过不到一块去的,拌了几句嘴就可以取消婚约。如果你坐牢去呢?那还不翻了天?你不想想,还有谁比我杜鹃更在乎你?你凶人家,你三心二意,你把人家胳膊扭坏了,人家都不计较你,还巴巴地给你送饭上门来了。就是块石头,怀里焐了这么久也该焐热了,是个人就应该晓得好歹。和平啊,快别东想西想了,等这事过去了,我们就结婚吧。

这样想着,心里就踏实多了。不知怎的,心里还浮起一丝对外国娘儿们露西的歉疚,不过,事关爱情,也顾不得了。

宿舍门虚掩着,汪和平人不在,屋里还是乱得像狗窝一样。杜鹃把饭盒子放下,一面动手整理房间。一面想,和平呀,外国娘儿们才不会帮你清理房间呢。不管怎么说,还是中国女人贤惠。男人不识好歹,抬着不走打着走。

门一响,汪和平风风火火跨进房来,猛然见到杜鹃在房内,虎了脸,恶声恶气道:“你干吗来了?”杜鹃刚才还自我陶醉着,看到男人凶神恶煞的表情,先怯了三分,畏畏缩缩地笑道:“和平,你没吃饭吧?我给你送饭来了,韭菜盒子还热乎着呢,快吃吧。”说着讨好地双手把饭盒奉上。汪和平劈手夺了过来,看也不看地往门外一扔。饭盒越过走廊飞流直下,大概砸到路人了,楼下有人大声尖叫:“妈呀,天上掉馅饼了?”汪和平置若罔闻,恨声道:“我才不吃你的饭呢。别说韭菜盒子,金子银子都不吃。”杜鹃惊呆了,过了好一阵才哆嗦着嘴唇问道:“和平,有话好好说嘛。我怎么得罪你了?”汪和平看都不朝她看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得罪了我?你他妈的得罪我大了去了。”汪和平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转过身来,提高声音:“知道不,你这个傻逼把我的前途搞砸了!我的前途!!!你给我出去!你这个贱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杜鹃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反差也太大了,刚才还在含情脉脉地做着与情人和解的美梦,一下子狂风暴雨劈头淋下,整个人就蒙了。一个女人心里最柔弱的地方被一再摧残,践踏,性子再软和的人也会做出暴戾行为来。杜鹃惨白了脸,突然就长嚎一声,一步冲上前去,揪住了汪和平的衣襟,推搡着,拉扯着,双手往他脸上抓去,想要咬他一块肉下来。此时杜鹃的心神魂魄俱乱,脸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着跟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同归于尽。

汪和平开始还只是推挡,杜鹃可是豁出命来的,受了情伤而感到绝望的女人绝不比一只疯狂的猫好对付。汪和平扯撸了一阵儿没能摆脱,情急之际也不禁用上了蛮力。一手扯住杜鹃的长发,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地连甩了七八个大耳刮子,再用力一推。杜鹃被抽得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倒退几步,站立不住,脚下一绊,一声巨响,后脑勺撞上床架子,磕出血来。

房间里一下子煞静,杜鹃摔蒙了,喊不出声来,挣扎着想爬起来。汪和平看到杜鹃撞了头,也吓住了,手足无措,扶也不好不扶也不好。过会儿,看到杜鵑还能动弹,于是一跺脚,摔门而去。

杜鹃这场大哭啊,真叫哭得魂飞魄散,天地无光。一辈子没有这么伤痛过。她怎么也不能理解,曾经以身相许,两年多来无私地付出,夜夜肌肤相亲,豁出命来爱的一个男人,对她竟然如此无情,先是折断她的手臂,今天再打破她脑袋。她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孩,为了心中的爱情,对这个男人忍了又忍,让了又让,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半分回报?人说良心被狗吃了,她对汪和平付出的何止是爱情,连肉体和灵魂都一块付了出去。这下好了,都被狗吃了,连根骨头都不吐。

一个人影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问道:“你需要帮助吗?”杜鹃正哭得伤心,头埋在臂弯里,猛烈地摇头。头上这点伤口算什么?她心中的伤口又深又阔,谁也帮不了她。

那人惊呼了一声:“你头上流血了,还是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杜鹃听得出这人的口音有异,不觉抬头望了一眼。赫然发觉蹲在她面前的是个年轻的外国男人,一对湛蓝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语调很慢地自我介绍:“我叫安德鲁,是法国来的留学生。你受伤了,流血了,我陪你去医院吧。”

杜鹃还是摇头,这时宿舍门口开始聚集起看热闹的人群,窃窃私语。汪和平和她的事本来就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下可好,这个舌头更不知道要怎么嚼了。她很快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拨开人群往外走。众人像避瘟疫一样退后,没人给一句同情的话。倒是说怪话的不少:“哎哟,一头的血。小两口又打架了?床头打架床尾和,何苦呢!”杜鹃狠狠地朝那人瞪了一眼,呸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杜鹃脚步飘摇地走出校门,不知道要去哪儿。阳光惨淡,满大街的行人像鬼影般地飘来飘去。世界显得那么不真实。杜鹃蹲下,不敢确定刚才的一幕是噩梦还是现实?和平,她亲爱的和平真的和她崩了吗?真的那么凶狠地甩她耳光吗?像是回答她这个问题,头上辣辣地抽疼了一下,她顺手摸了一把,满巴掌的血。她腿一软,差点一个跟斗摔下地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

一回头,还是那个叫安德鲁的留学生,很严肃地对她说:“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看起来不大好,这样很危险,我送你上医院吧。”

说着不由分说地截停了一辆出租车,把杜鹃扶了进去,吩咐司机:“去友谊医院,要快!”

杜鹃此时身心俱伤,身不由己地随了人摆布。安德鲁送她进急诊室,看着医生帮杜鹃包扎,打破伤风针。忙前忙后两个时辰,再陪了她乘公共汽车回家来。上次露西送她回来,胡同里已经传遍了。这次又是个外国人送回家来,还是个男的。街坊们好奇心大起,大妈小媳妇们聚在门口看热闹。安德鲁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张叔,倒是认得的, 遂说了缘由,再吩咐了几句离去。

张叔对了杜鹃只会摇头:“丫头啊,不值得的。别人作践不死你,人都是给自己作践死的。我怎么说你呢?真后悔把你介绍进去……”

杜鹃不耐烦地说:“张叔,别说了。我自找的,我情愿。”

“闺女, 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你过得不好,你父母心疼,你干妈心疼,看你长大的老人都心疼,还有……”

杜鹃猛然想起张叔平时很少过来,这次来得有点蹊跷,心中一动,遂抬头问道:“张叔,墰子妈怎么啦?”

张叔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大概快不行了,念叨着要见你一面。本来为这事赶来,见你这个样子,也就没敢提。”

杜鹃跳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张叔一把拖住:“你这个样子就别去了,别吓坏老太太。”

杜鹃一把扯下头上的绷带,张叔都来不及阻拦,她就冲出门去了。

两人紧赶慢赶,到了胭脂胡同,推门进去,房间里暗暗的,一股久不开窗的隔宿被褥气,混合着不新鲜的饭菜味儿,浓重的中药味儿。墰子妈人瘦成了个骷髅,满头散乱的白发,脸色青灰,身子小小的一团,缩在稀脏的破被窝里。杜鹃不由得心中一阵歉疚,自从和汪和平好上后,胭脂胡同就来得稀了,也几次想找个时间来看望墰子妈,但总有事情给绊住。其实她也多少晓得,是她自己下意识地躲避,希望能把过去那段情忘掉。如今物是人非,旧情新伤一块发作,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淌了一脸。

一只枯柴似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被窝边上伸出来,杜鹃一把攥住。墰子妈的嘴唇嚅动个不停,但老人已经是病入膏肓,不仅意识模糊,说话也是很困难了。墰子妈咕哝了半天,杜鹃还是听不明白,挨近去只听到阵阵痰喘的声音。还有一股病人身体散发出来的酸腐味儿,直冲进杜鹃鼻腔,熏人欲呕。张叔在旁说:“哎,这个罪真是受得老鼻子了,老太太这是死不瞑目啊!还不是放不下她的小闺女,一直拖到现在。”

墰子妈眼珠子定定地盯在杜鹃脸上。

杜鹃泪流满面,凑到墰子妈的耳边,大声说道:“大妈,我会照顾妹妹的,您老就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妹妹就有一口。”

听了这话,濒死的老人脸上皱纹似乎舒展开了,眼神也柔和了。喉头间还是咔咔作响,而喘气声越来越急。众人都察觉到墰子妈大限到了,一片低声惊呼。昏黄的夕阳穿过窗户,外面大槐树上的老鸦聒声阵阵,昭示着一个不祥的傍晚,屋子里一点点暗了下来。攥在杜鹃掌心里的那只枯手开始变硬,残余的一丝生命迹象在她指间很快地消逝。一屋子静默,众人都静静地流泪,不敢放声号啕,生怕惊扰了这个一生苦难的老妇人的西行之路。

后事是张叔帮着杜鹃料理的,街坊送了一个纸扎的花圈,烧了些纸钱,简陋得如墰子妈薄凉的一生。三天之后,一切随风而逝,几朵被踩脏的纸花遗留在四合院的阴沟旁,一个女人生错了时代,活着,死去,生命如蚍蜉那般无足轻重。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杜鹃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难题,她答应过墰子妈照顾墰子妹妹小燕。但这女孩从小坎坷,身有残疾,性格又孤僻,养成了一种很难与人相处的脾性。杜鹃本想让小燕换个房,搬到离她家近些的地方,也好就近照顾。但小燕死都不肯,说哥哥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杜鹃都不相信墰子还能回来。在她看来只是小燕难以相处的一个借口。只得请托了张叔多看顾些,有什么需要就跟她说一声。张叔为难道:“二妮子啊,不是我不愿出力帮忙。孤男寡女的总要有个避嫌嘛。”杜鹃说:“张叔您想到哪儿去了!”张叔说:“小燕一个女孩儿,而我一个老光棍儿去照顾好像不太合适吧,你知道这院子里人多口杂,有什么事儿就扯不清了。”杜鹃不以为然道:“您想多了,张叔您是长辈,小燕就像您女儿一样。谁乱嚼舌头,摸摸他良心還在吗?”

张叔勉为其难:“好吧,其实,我跟小燕讲不上几句话的。”

杜鹃有她自己诸多的烦恼,第一,那次传得沸沸扬扬的打架之后,学校怕对外影响不好,给了汪和平一个处分,劝其退学,并不予发给毕业证书。虽然汪和平对外宣扬不在乎这张证书,有一个基金会担保他去法国开画展。传到杜鹃这里,心里一凉,知道这下子仇恨是真正埋下了,无论怎样汪和平也不会再跟她和好了。爱一个人爱到这种结果,杜鹃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悲哀。

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全然没有希望之后,杜鹃反倒看开了,情绪上也没那么波动了。第二,自从那次上医院后,那个法国留学生安德鲁几次来家探望,还带了一大捧红色的玫瑰花。杜鹃好生为难,这小杂院里跑进个大老外,街坊们大眼小眼看着,背后不知怎么说三道四。但也不好赶人家,人家到底在紧急关头帮了忙的。只是她实在找不出话来跟安德鲁交谈,安德鲁的中文程度虽能交流,但也有限。两人枯坐半个小时,安德鲁告辞,杜鹃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想不到第二天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捧鲜花。杜鹃又好气又好笑,有这些钱去买花,还不如请我吃一顿涮羊肉。

不料安德鲁却听懂了。过了几天,真的请杜鹃吃饭,正巧有个干妈来串门,也一块捎去东来顺涮了一顿。干妈一面朝嘴里塞着羊肉片儿,一面凑在杜鹃耳边嘀咕:“丫头呀,你看不出来?这个洋鬼子在追求你呢!”杜鹃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到追求两字就烦:“我跟他驴唇不对马嘴的,干妈您就别拉郎配了!” 老太太坏笑道:“怕啥?结了婚,吃一块儿,睡一块儿,过到一块儿,驴唇马嘴不就对上了嘛。”杜鹃发急道:“干妈您快别逗了,我哪个都不稀罕。干脆,出家做尼姑去。”干妈严肃起来:“丫头,可不能这么说。谁在年轻时没经过风风雨雨,寻死觅活的。都要去做尼姑,尼姑庵里还怕住不下呢。”杜鹃的心劲泄了,还嘴硬:“中国男人都死绝了?干吗偏要找个洋鬼子?”干妈说:“哎呀,闺女啊,你也不想想,外面这么些闲言碎语,就是你想嫁,男人也不敢娶你。”

杜鹃闷住了。干妈又说:“丫头你也老大不小了,爱也爱过,散也散过。也该定下心来好好过日子了。这个洋鬼子看起来还靠谱,人也长得不坏。你自己要拿定主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啰。”

杜鹃长叹一口气:“说得容易,八字还没一撇呢。”

过两天,安德鲁又来了,闲聊说:“那天在饭庄子里你吃得不多,光跟你干妈说话了。你们聊些什么呀?”

杜鹃直愣愣道:“聊你啊。”

安德鲁来了兴趣:“聊我什么?”

“你真要听吗?”

安德鲁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干妈说你不安好心。”

安德鲁笑了:“我哪儿惹到老太太了?你说说,我怎么个不安好心?”

杜鹃没笑,直视着安德鲁:“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追求我?”

安德鲁怔了一怔,然后缓缓地点头:“是的,没错。”

“是想跟我玩玩?”

安德鲁摇头:“我是非常认真的。”

杜鹃说:“我们才认识几个礼拜,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一个人不需要很长时间。有时候一辈子也不能了解一个人,有时候几分钟就够了。”

在那双湛蓝的眼睛注视下,杜鹃软化下来:“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美术学院的模特儿。”

“你不在乎?”

“只有非常美丽的人才能担任模特儿,我为什么要在乎?”

杜鹃心里喘了一口大气,有些踌躇地问道:“还有,我有过两个男朋友,你也不在乎?”

安德鲁笑了:“你忘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你的?”然后又严肃起来:“那个家伙,他配不上你。”

杜鹃心里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安德鲁往杜鹃的身边挨了挨,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道:“每个人都有过去,那是我们成长的代价。结婚后,你很快会把那些事情给忘了。”

杜鹃不由得嗤笑:“也太快了吧!还没谈恋爱,就说结婚。”

安德鲁抓了杜鹃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喃喃道:“因为我爱你。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真是奇妙。”

街坊们说,杜鹃像株蔫了的草,雨水一浇,一夜之间活转过来了。

街坊们说,果然中国人是消受不了杜鹃这女子的,最后还不是被洋鬼子捡了去?

街坊们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我家小子没够上这丫头,还好没够上哟,已经两个男人了,现在又是第三个。这么浪的女子谁消受得了呀。

杜鹃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闲言碎语,她也懒得去搭理,嘴生在人家身上,你管得着吗?她现在是全新的杜鹃,以前那个悲哀的,受气包似的杜鹃早被她扔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她忙着投入新的生活,她要学法语,安德鲁安排她去北外的法语班,每个礼拜上三天课。法语可真够让人头疼的,桌子、椅子、门窗都要分个雌雄,每个动詞的时态又不一样。两个礼拜下来,杜鹃脑子一团糨糊,要炸了。安德鲁鼓励她道:“都说中文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比如说,夫子又是老师又是丈夫的,这叫一个外国人怎么搞得清?法语不会比外国人学中文更难吧?万事开头难,三个月下来,你应该可以说些简单的法语了。”

杜鹃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好在有安德鲁这个随叫随到的私人教授。吃饭时问一句,碗筷是雌的还是雄的?逛大街时问一句,公共汽车是公的还是母的?安德鲁一一耐心作答。果然三四个月后,杜鹃能跟安德鲁用法语作简单的会话了。安德鲁说:“等我们去法国之后,你会学得更快。女人学语言有天生的优势。”

她能去法国吗?以前杜鹃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的人生设想是一辈子在这块皇城根下,生在此,长于此,埋于此。年轻时玩耍,谈恋爱。结了婚买菜洗尿布收拾屋子。老了给孩子带孙子。再怎么折腾也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出国是国家级领导人的事。现在开放了,出国也是汪和平那些能蹦跶的人的事。如今竟然轮到杜二妮出国了。

她心中还是没底。

安德鲁说:“我们结了婚,你就是法国公民的妻子,你当然可以住在法国。”

杜鹃想了一阵:“如果我住不惯呢?能回北京来吗?”

公民有选择居住地的自由。你可以住在巴黎,你可以住在大溪地,住日本京都,当然你也可以住在北京。

杜鹃从小拿着户口簿买粮买菜,没有这本马粪纸封面的户口簿哪儿也去不了。她努力想象着要住哪儿就住哪儿是怎么个滋味。

安德鲁见她出神,安慰她道:“巴黎是个美丽的城市,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尽管杜鹃的法语还磕磕巴巴,但身体上的交流就顺畅多了。安德鲁并不急于带她上床,是杜鹃自己主动。大概被男人整怕了,也想早点把这段关系确定下来。安德鲁的意思是上了床也并不一定保证两人能天长地久,而诚信与和谐更为重要。但是天天耳鬓厮磨,他很难抵御住杜鹃肉体的诱惑,二十四岁的青春如花似玉。杜鹃从一个懵懂未晓的小姑娘,经历了若干男人之后,性意识渐渐地觉醒,如花初开,渐入佳境。以前跟墰子要好时,她根本不懂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情所之至,一昏头就糊里糊涂怀上了。而汪和平更是一个粗鲁的暴君,从来不顾她的感受,说要就要,在月经期间也不放过她。而杜鹃承受着,奉献着,从未感到性的愉悦。安德鲁不一样,他会挑选场合,营造气氛,还会撩拨女人,要你觉得这种情景下不来点性爱说不过去。坦承相对之际,他温柔而强健,也没昏了头只图自己痛快,而是细心地照顾到女人的感受。那么新奇美好,简直令杜鹃欲罢不能,自嘲道:“我怎么啦?跟了洋鬼子学坏了?”

安德鲁说:“这个说法不对,性是人类最美好的礼物。”

杜鹃说:“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不是这样说的。古人说,万恶淫为首。”

安德鲁微笑着说:“这个古人胡说八道,应该抓起来枪毙掉。”

杜鹃说:“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跟男同学都不说话的。”

安德鲁问:“一个班的不说话?如果说话了,会怎样?”

安德鲁若有所思:“我知道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杜鹃多少有点自豪:“那还用说!泱泱大国。”

“那么多人口从哪儿来?”安德鲁问。

“奇怪了,人是父母生出来的。你这个也不知道?”

安德鲁笑了:“当然知道,人可以生五六个孩子,但不能说,是吧?”

“没事谁把这拿来说啊。”

安德鲁很严肃地说:“为什么不说?性是人类延续至今的决定因素,一点也不难为情。”

杜鹃还去美院上班,老员工了嘛。不过只画头像,裸体不给画了,当初是被钱逼的,心里一直后悔。学校里都知道她要出国了,对她很客气。但背后的流言蜚语乱飞,好在杜鹃看开了,理你们都傻。有时会碰上张叔,愈见老了,精神头倒还好。问起小燕过得怎样?张叔总说还行。杜鹃不由内疚,当时答应墰子妈照顾小燕的,但都是张叔在做。杜鹃常常会塞一点钱给张叔,嘱咐小燕有什么需要就给买。总被张叔推回来,都挺好的,不需要。

杜鹃疏忽了张叔话语中的闪烁,也没注意到张叔脸上一丝尴尬的表情。直到有一天张叔跟小燕一块来找她,说要跟她谈谈。杜鹃还不在意,请他们进屋,让茶。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杜鹃就奇怪了:“张叔,小燕,出了什么事?”

张叔直搓手,憋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倒是小燕很坚定地看着杜鹃,说:“杜鹃姐, 我跟老张要结婚了,过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杜鹃张了嘴半天合不拢,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张叔奔五十去了,小燕还是个二十多的姑娘。不是一个辈分的嘛!

张叔嗫嚅道:“小燕说你是她家唯一的亲人了,咋也得跟你说一声。”

杜鹃说:“惭愧,小燕,我没尽到责任照顾好你。但这事太突然,我脑子到现在还转不过弯来。”

“杜鹃姐,你自己也不容易,也要过活,哪能叫你照顾一辈子。”

杜鹃无言,小燕顿了顿,又说:“像我这样一个腿脚不好的人,什么也干不了,又无亲无故。放到以前,唯一的出路是去做尼姑。可惜现在尼姑也要学历,进不去。那么,再下来一条路,就是早点死掉。不瞒你说,杜鹃姐,我一直有这个想头。是老张劝我,帮我。我妈死后,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不想活了,老张整夜地看护着我,给我说话排解,说现在就我哥和我两个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哥在牢里也撑不下去。人不都是为自己活的,再苦,也要想一想身边的人。为他们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张叔咳嗽一声,打断小燕的述说,说:“小燕的性子你也知道,有事都憋在心里。我还算能说上两句,她肯听。平时我也没事,跑个腿办个事也就顺手给拾掇了。”

小燕抢着说话:“像我这个样子,正常人谁会要我。老张不一样,他疼惜我,照顾我,我愿意跟他一块过日子。杜鹃姐,是我提出来要结婚的,我不嫌他年纪大。”

杜鹃嗓子里像是堵住了,说:“那好,恭喜你们了。什么时候办事?姐也帮你操办一下。”

老张摇头说:“小燕跟我商量了,领个证搬到一块就是了。不准备大辦,几个近亲好友说一下,大家吃个便饭。”

杜鹃道:“不管怎样,办还是要办的,一辈子就一次,这个包在我身上了。”

小燕说:“杜鹃姐,心领了。现在有件更要紧的事想请你帮忙。”

“说吧。”

“写信给我哥,这么大的事,总要给他说一声。”

墰子始终是杜鹃心中的痛,一块老也结不了疤的伤口。所以她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我给他写?

小燕说:“老张不肯写,或者说他不敢写。”说着白了张叔一眼,“我一个姑娘家,自说自话地说要嫁人了,我哥会觉得我没脸没皮的。”

杜鹃还是犹豫:“我是个外人,由我写信,不太好吧。”

小燕显得失望,说:“杜鹃姐,我们家少亲寡友的,你就是我们家最亲近的人了。我哥也是这么想的,你出面说说,我哥会听你的。”

实在推却不过,杜鹃勉为其难地应下。

墰子刚进去时,杜鹃写过几封信。监狱里来往的信件都要经过检查,所以也不敢卿卿我我。除了些零碎日常,写来写去都是套话,要好好改造啊,争取缓刑啊。时间一久,劲头也就泄了。毕竟远隔两地,时间一点点磨去熟悉的面庞、身影。今日再提起笔来,杜鹃竟不知道如何开头为好。从老张和小燕的态度可以推测到,墰子大概不会赞同这桩亲事。所以这个锅甩给她杜鹃来背了。

哦,四年多了,年月如梭,她差不多记不起当初恋人确实的面庞了,只有墰子的目光会在她的梦境中闪现,时而凌厉,时而温柔,醒来心中一阵刺痛。久而久之,杜鹃下意识地关闭心扉,为的是把对墰子的思念排除在日常思绪之外,钝刀子割肉,谁受得了。

她起了稿,揉掉,再起稿,又揉掉,短短的一封信写得无比艰难。她晓得墰子是很在意也很疼爱他这个妹妹的。母亲才去世,突然对他说燕子要跟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光棍结婚了,不晓得墰子接受得了吗?

她也不敢跟安德鲁说,一个汪和平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如果安德鲁知道她还有一个在服刑的前男友,会怎么想呢?杜鹃现在的确很在乎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如她干妈说的,不管她长得再好看,像她这样一个胡同妞儿不会有什么前途的,除非嫁人出国,从头活起。

末了,她还是草草地写了个大概意思。杜鹃把信投入邮筒后,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沮丧,这个世界太过复杂,前因后缘牵扯不清。凭什么要她一个小女子来负担这一切?她才二十四岁,心已经累了,累极了。现在只想等安德鲁完成他的论文后,带她远走高飞,有个安静的地方疗伤,然后再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安德鲁的论文顺利通过,开始做回国的准备了。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和杜鹃去了民政局登记,登记处人员看她的异样眼神,使杜鹃无端地畏缩起来想逃出门去。而安德鲁坚定地搂着她肩膀,两眼直视工作人员,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要结婚了,请给我们开具证明。”拿了结婚证书,走出民政局大门,杜鹃终于松了一口长气。现在她是法国人的妻子,新生活确确实实在眼前展开,而不再是一个梦想。

在整个炎热的夏季,除了陪安德鲁去杭州旅游了一次,杜鹃在美院辞了职,两人忙着准备签证、打包、订购机票。原定于九月二十日走的,但是小燕的婚事定在国庆节,说无论如何杜鹃姐你得参加,我家就你一个亲人了。杜鹃无奈之下答应了,改了机票在十月下旬,由北京飞香港,再转机去巴黎。

杜鹃在这段日子想了很多,就要离开北京了,却像做梦一样觉得恍然。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春天起风的日子,在海淀的大甸子放风筝。夏日和一群小伙伴在后海无人的水潭里游狗刨式,晒得乌黑溜秋。秋天是最漂亮的季节,香山一片红叶,她的记事本还夹了不少,脆脆的,一碰就粉碎,像她易碎的青春。冬天过春节时,屋子里烧得暖暖的,家人围在一起,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包饺子。这些回忆一幕幕浮起,使她惆怅不已。想起她的两个前男友,到现在还是有淡淡的忧伤。爱恨情仇都在她的青春中刻下痕迹,难解难分。再过没多久,就要与这一切作别。

这是她的选择,无奈的选择。

安德鲁对她真的不错,首先是尊重,那是真正的男女平等。而中国男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显示自己比女人高明,你脸盘子长得好看又咋啦,你大学毕业又咋啦?女人到头来还不是围着锅台孩子打转,而男人是一家之主,有跷了脚侃大山的权利。安德鲁尊重女人,是把女人看成智力同等,可以交谈商量与合作的对方。加上男人体力上的强健,照顾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谦和与温柔,几代相传而融在骨血之中,表现出来自自然然,使人觉得天生应该如此。安德鲁带杜鹃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出席法国使馆的国庆招待会,杜鹃处处感到一个女人所受到的尊重和呵护,法国大使亲吻她的手背,大使夫人揽着她的肩膀。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结结巴巴的法语而表现出不耐烦,众人跟安德鲁一样,说法国是个很美丽的国家,你会喜欢上那里的。杜鹃哪见过这些达官贵人啊,脑袋晕乎乎的。可是她实在吃不惯招待会上的食品,用很精致的盘子送上来的小点心,看起来挺诱人食欲,可一口咬下去,哇!杜鹃差点吐出来。安德鲁说是他们法国最好的奶酪,杜鹃觉得怎么像馊掉的面疙瘩,黏黏酸酸的带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还有说是最昂贵的鱼子酱,吃起来一嘴的腥味。杜鹃宁愿吃碗炸酱面。安德鲁一再跟她保证,巴黎十三区那儿也有中国人的食品店,你想吃什么都能买到。

北京变得令人留恋,夏日的青砖胡同里的阴凉过道,早点摊子上喝豆汁儿的老头儿和孙女,从人家开着的窗户飘出来的京戏唱段、蝉声,西山东一处西一处挂在树梢上的灯笼柿子,都构成还没离开就积聚起来的乡愁。杜鹃尽量不去想这些,离开前有太多的事要做。安德鲁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采购些今后用得上的东西。

一天从王府井出来,碰到个美院的女同事,两人闲聊起来,说起汪和平最近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住了医院。同事知道汪和平和她之间的恩怨,兴致勃勃地说来给她听,也有帮她解气的意思,天报应,这家伙做人太过分,也是给他个教训。

其实杜鹃心中还残存着对前情郎的一丝留恋和袒护,听说汪和平被打,当即脸色变了:“真的?打得很厉害?”

同事说:“说是断了两根肋骨,脑袋也打破了,缝了二十多针。”

“那也太狠了。怎么会的?”

“听说是在饭店里跟人吵架,被不认识的人打的。”

杜鹃心里五味杂陈,跟同事匆匆作别,买东西没心思了。回家的路上,想着汪和平受了伤,浑身绷带地躺在医院床上,心里竟会丝丝地疼。嘴上骂自己贱,可又忐忑着要不要去探望,又怕汪和平凶她。刚走到胡同口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去,是张叔。

张叔赶得气喘吁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杜鹃啊,小燕让你晚上过去一趟。”

杜鹃问道:“张叔,有什么事吗?”

张叔说:“谁知道呢?也许是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没给我说。”

今晚杜鹃跟安德鲁要去一个告别聚会,她为难地说:“真不巧,今天有事,明天行不?”

张叔搔了搔后脑勺:“啊哟,这咋办呢?小燕吩咐我一定要把你给请到。”

杜鹃没注意到张叔一丝闪烁的眼神。

“要不,你晚些来也成。”张叔又试探着。

法国人的聚会一般是八九点开始,吃完喝完差不多半夜了。这么晚过去人家都睡下了,显然不合适。

杜鹃说:“这样吧,我早点过去,七点吧。完事就走,应该来得及。”

张叔松了一口气:“那成,你来家吃饭吧,没什么好的,但也是聚一聚,没多少机会啰。”

杜鹃说:“就别张罗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告别了张叔,杜鹃回到家,放下买来的物品,心里只是烦躁,烦什么也理不清。

安德鲁看着她:“你要出门?”

杜鹃说:“到小燕那儿去一次,有点事。”

“我们马上要去聚会了。”

“我会赶回来。要不,你先去,事情完了我直接过去?”

安德鲁有点不安地看着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杜鹃拒绝:“甭了,你在那我不安心。完事后我跳上公共汽车,也就是五六站路,一会儿就到。”

安德鲁说:“那好吧,别太晚。”

杜鹃估计小燕手上不方便,墰子判刑后,家里一直没什么收入,墰子妈生病再用去不少,钱的方面一直闹饥荒。张叔又是个吃光用光的单身汉,没什么家底子。现在要办婚事,再简单从事,总得添置些必需用品。因此她揣了些钱,也算是结婚礼金。在公共汽车上她捂紧了口袋,她可不想破财。

到了胭脂胡同,张叔早在门前等着。让进了房,张叔说:“啊哟,小燕人呢?刚才还在的,你坐,我去找找。”说着不見了人影。坐在铺了新被褥的床上,杜鹃不由得纳闷,巴巴地要我过来,说好七点钟的,人怎么又不在。于是掏出钱搁在桌上,准备坐一下就走。

轻轻的,有脚步声近了,杜鹃心中一惊,站起身来,还没容她多想,门被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锁了门之后转过身来。

杜鹃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腿软得站不住。站在面前向她微笑的,不是墰子,又是谁?但又不全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墰子,这个人黝黑,极度消瘦,而且显得苍老。只有眼神和嘴角那抹轻笑,确证了这人就是当年的墰子,她少女时期的初恋,把她送上天堂又推下地狱的那个人。

两人面对面站着,嘴唇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下眼朝着对方死命地瞅。最后杜鹃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床上,生怕自己喊出声来,只得两手捂紧了脸,簌簌发抖。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熟悉而遥远。

门外有邻居拾掇晚饭的声响动静,杜鹃不敢放声号啕,只是埋了头无声地抽泣,脸上全被眼泪打湿了,一块手绢伸到她面前。杜鹃接过,胡乱擦了一把脸,坐直身子,哑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墰子欲言又止,最后蹦出四个字:“逃回来的。”

“你不要命了?”

墰子轻声说:“我在那儿跟死了也差不多。”

墰子说小燕一直跟他有信件来往,张叔断断续续也有。北京的大小事,他大概都知道些。母亲死的那时候,他就动脑筋越狱。看得太紧,没成功。

墰子蹲在杜鹃的面前,双臂抱膝,仰了头跟她轻声说话:“是的,你如果在那个地块儿待过,就晓得活着和死了没啥两样。那个苦啊!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活着,是受不完的罪,死了,倒清净了。很多牢友吃不了那种苦,自己解决了。我刚进去的那一年,几次想过自杀。又想想老娘和小燕,还有你,结果还是下不了手。

“要死,也要见你们一面再死。否则,死了也不安心的。

“我妈走的那时,我惊觉到,时不待人。就是回来了,如果人见不到,有什么意思呢?当小燕写信告诉我你要走了,要出国了,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在你走前见上一面。

“你不要再问如何越狱那桩事了,万一有事,对你不好。说真的,我也记不清一个个关头怎么被我混过去的。只记得一路上东躲西藏,跋山涉水,睡露天,扒闷罐子车,翻找饭店的泔水桶充饥,也偷过,抢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现在在我面前,跟你说话,一伸手可以碰到你。就是死了,我也值了。”

杜鹃的心一点点融化了,还是那个拗性子,当年的情景浮了起来,墰子为了她,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浑身一抖:“你回来多久了?”

“一个多礼拜。”

“那个事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事?”

“姓汪的。”

墰子的眼睛黯了一下,脸上的线条变硬了:“那小子,便宜他了。”

“你干吗呀!”

墰子很认真地抬头说:“我进去了,也不指望你守一辈子,那不现实。但男的要对你好,我也不会吃醋。像他那样欺负你,糟蹋你,没落个终身残废真是便宜他了。”

杜鹃心中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说那老外对你不错。”

杜鹃点头。

墰子勾了头,半晌说了句:“也好。”

看着墰子那失落的身影,杜鹃心莫名地疼了起来,伸手去拉他:“老蹲着干吗,怪累的,坐这儿吧。”

墰子不动:“没事,在里面蹲惯了。”

杜鹃去拉他,墰子的手掌骨节突出,粗砺得如砂皮,全是老茧。

刚挨着床沿,墰子一把抱住了杜鹃:“鹃呀,想死你了。”

杜鹃挣扎:“别,别,好好地坐着说话。”

“鹃,我也想好好地坐着跟你拉拉家常,但我没时间了。警察随时可以把我抓回去。一旦落到他们手上,脚镣重铐地送回青海去,再也别想出头了。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我得当成一辈子来过。一秒钟就是一年,一分钟就是一辈子。”

墰子的眼神如火。杜鹃侧身对着他,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烧灼感,烫得吓人。这把火越烧越炽烈,烧去了分离五年的陌生感,青春年少,她依然骑在墰子的摩托车后座,穿街过巷,长发飞扬。烧去了现实世界,弹指一瞬间,美院、法国、汪和平、安德鲁都如轻烟飘散。

一只手在解杜鹃的衣服扣子,她抬起手想阻挡,但浑身上下没一丝力气。干吗呢?她想要阻挡什么呢?这个世界真幻难分,时空颠倒。谁能辨出以前的真和现在的幻?哪个先哪个后? 发生过的和将要发生的,以及发生了之后的纠缠,谁又能理得清?就是千辛万苦理清了,又如何?

一墙之隔,北京的市民们繁忙的一天正接近尾声,洗碗盏的叮当声,一盆污水泼在天井的空地上,过道上谁不慎碰倒了一辆自行车。骂声、风声、脚步声、关门落闩声、一只猫在屋顶上嘶叫。巷子里联防队的老伯破锣嗓子徒地一声吆喝:“小心火烛啊。”

而在熄了灯的房内,在小燕的新婚床上,情欲大火熊熊地燃烧着,因为绝望,而更为猛烈。

大开大合,杜鹃在筋疲力尽之后,沉入极深的睡眠之中,睡眠如死亡,如万仞碧涛的海底,无波无梦无色无光无生无死。

在一切意识之上,在庞大斑驳的北京起伏的城廓之上,在南北交叉的十字点上,在骚动和虚无之上,一钩清冷之月,时隐时现地映照着。

杜鹃蓦然醒来,一抬头,房里空无一人。

屋外市井之声隐隐传来,邻居在催促孩子动作快点,然后是关门落锁的声音。一辆自行车驶过胡同里凹凸不平的路面,链条罩子哐哐地作响。布帘后透进一丝灰色的天光,显示今日北京将是一个阴天。杜鹃怔忡了一下坐起,突然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是全裸的。马上缩回被窝。

仰面躺着,脑子很乱,极力想理出个头绪来。昨夜她真的睡死了,墰子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她一点也未察觉。桌上枕边也没有一字片语。也许昨晚那一幕仅仅是个荒诞至极的梦,近日太过疲累,以及过度的紧张所引起?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用报纸糊的天花板,上面发黄的水迹变幻出种种图案。杜鹃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绝不是梦。从昨夜到今晨短短七八个小时,身体的内部如酒精发酵又经过沉淀那样,产生了无从察觉的质变。而灵魂却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如雨后山谷中百涧潺潺流淌。经过这一夜,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变得不可捉摸。

第一,她怎么去面对安德鲁的质询,不但没去聚会,而且彻夜不归?第二,如果墰子被抓,顺藤摸瓜,她的出国会不会有问题?第三,也是最使她混乱的,经过这一夜,她还能不能心安理得地走进与安德鲁的婚姻关系中去?

她不怪墰子,冥冥中她晓得会有这场邂逅,事出突然但合乎情理,不可思议却水到渠成。墰子能从一千多里外的荒蛮之地逃出来,在北京冒险潜伏了一个多礼拜,只是为了见她一面,这是付出了如何巨大的代价?因此,她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身子,灵魂,前途都可以不计。她也晓得,她和墰子,也许今生今世再也难得见上一面了。

杜鹃躺在被窝里,思维依然是在腾云驾雾,依然没有穿上衣服。情欲早已经退潮,双手却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像农夫在一场春雨之后检视土地。从发烫的脸颊开始,渐次往下,抚摸自己的脖子和肩膀。再往下去,小腹丰腴柔软,这几年吃得不错,她又从不忌口,开始有发胖的迹象。虽然安德鲁说女人丰满些更显性感,但杜鹃知道自己的体质,一旦变成北京胖大妈,就不可收拾了。

一个全裸的女人,躺在北京一处破败的四合院里,在一场生死交关的性爱之后,突然贯通了;我们的一生,都是为了某些特定的时刻而活着。世事纠缠难分,却有它深埋的脉络,各种机遇与转折,各种偶然和无序,把我们一步步地引向这个特定时刻。身不由己,你想躲也躲不了,生命有它自在的轨迹。

一颗种子悄然落下。

出乎她意料的是,安德鲁大概是出于礼貌,对她那晚缺席聚会之事一字也没提,对她也神情语态如常。杜鹃当然也没必要主动解释,离动身的日子只有一个多月了,各种具体事务使他们无暇分心。忙碌之余,杜鹃会突然地恍惚,停下手上的事情,两眼发直,一个黑色的墰子对了她微笑。也许,那真是一个梦,过于激烈,过于真实的一个梦。

在小燕的婚宴上,杜鹃一直有个幻覺,墰子也许会出现。可能是化了装的,可能是远远地观看。小燕是他的亲妹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缘,结婚之日他怎么可以不来呢?因此她在整个婚礼过程中神不守舍,东张西望。安德鲁奇怪地问道:“你找人?”

杜鹃即刻收敛起心神,晓得自己失态了。墰子如果不想再回到监狱去,就不可能在这个场合出现。那么多老相识、老街坊,被人认出可是性命交关的事。心中升起一丝失落,墰子,她的初恋,此生不可能再见。

小燕和张叔第三天来回访,小燕穿了件翠绿色的夹袄,脸上有新婚的红晕,神情亢奋。仔细看去,小燕除了瘸了条腿,脸盘子还是很经看的,那双眼睛跟墰子很相像,凝神时深邃而桀骜不驯,放松时不乏温馨,含情脉脉。张叔新剃了头,平日的破衣烂衫也换了新的中山装,哔叽裤。一笑脸上皱纹纵横。张叔看她时有点尴尬,小燕却活泼得很,谈笑自如。没人说起那个晚上,杜鹃更是不敢提起话头。

安德鲁请大伙去宣武门外的烤肉宛吃烤肉,饭毕,杜鹃在厕所里洗漱,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小燕。小燕侧着身子挤进来,扒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道:“我哥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去南边了,找机会跑出去。”杜鹃还在发愣,小燕又悄声说:“我哥还说,如果有了,求求你千万给留下。”

小燕一瘸一瘸地出去了,杜鹃立在镜台前却动弹不得。我的天啊,有可能吗?就一次,会这么巧?心里不安,刚才吃下的烤肉在肚子里翻腾起来,杜鹃只觉得喉头一紧,哇的一声,吃下去的午饭全吐出来了。

吐完杜鹃歇了一阵,再洗了脸,漱了口,摇摇晃晃地出了洗手间,安德鲁朝她一瞥,即刻迎了上来,担心地问道:“鹃,你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可真不好。”杜鹃虚弱地摇摇手:“没关系,大概肉有点不新鲜,吐了就好了。”安德鲁便张罗着叫出租车回家休息,小燕夫妇也准备离开。杜鹃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无意间往后一瞥,远远看见小燕挽着老张的臂弯,一瘸一瘸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安德鲁也回头看了,说:“他们真是很合适的一对。不是吗?”再转回身来,诧异道:“鹃, 你怎么啦?”

杜鹃向后仰靠在车座上,泪流满面。

是夜,杜鹃很主动地贴着安德鲁,安德鲁拍拍她的肩膀,体贴地说:“这几天,你也累了,中午又吃坏了肚子,还是好好休息吧。”杜鹃不作声,手指似有似无地在男人的胸上腹下抚过……

事后安德鲁说这是他们最为美妙的一次。而杜鹃很久没能入睡,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前浮起一幅图景。在南方绵延的大山中,月色很亮地照耀着山间小道,树摇影动。一个精瘦的身影,时隐时现,像猫一样脚步轻软,头也不回地向边境跋涉而去。

到了法国一个多月了,巴黎的秋季黯淡,阴云密布,常下雨。进入十一月就开始下薄雪。

初到巴黎,杜鹃的心情很坏,也说不清是天气的关系还是孤独的原因。不管安德鲁再怎么照顾有加,杜鹃还是有一种独在异国的飘零之感。除了安德鲁,她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但安德鲁也触摸不到她最深的隐痛。有时街上也遇到几张东方面孔,大都是越南人,斜了眼,用冷淡的眼光看她。杜鹃很快知道,她与这些东方面孔的人之间的距离,比法国人还要远上几十倍。

他们租住安德烈父母朋友的房子,靠近蒙巴那斯大道的一条小巷子里,前面坐落着有上百年历史的诺曼底式主屋,褐色的石头建筑,披着四十五度倾斜的灰色屋顶。后面是一幢独立的小屋,一房一厅,以前是给园丁住的。主人修葺粉刷一新,也很舒适。小屋坐落在院子深处,非常安静,走去车站也近,而车站附近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食品市场。

虽然是小屋,但建筑风格也挺有品位,楼下一大统间,拱形长窗,栗木地板,深色基调使得房间稍显昏暗。但有个极大的石砌壁炉,入冬之后生起火来整个房间温暖如春。卧室在楼上,有着钟楼式的斜顶。厨房很小,水龙头是黄铜铸的。浴室里有具老式的腰子形浴缸,浴缸的珐琅质闪现出琥珀般的暗黄光泽,算是古董了。厨房里有扇边门,开出去是林木葱郁的后院,山毛榉菱形的叶子在柏树的浓荫中闪耀。沿着一条小径走到后院边缘,有一扇常年关闭的木门,打开这扇木门,就是安静的蒙巴那斯墓园,占地广大,树荫深浓,时有野猫出没。

中国人是不太认同古典品位的,安德鲁知道杜鹃对这个居所有些失望。中国人喜欢住明亮宽敞的高层公寓,拥有宽大的厨房,最新式的盥洗设备。地段最好是热闹区域,下楼就可买东西,看电影,晚上肚子饿了还可以出来吃个宵夜。但是刚来乍到,杜鹃还是两眼一抹黑,辨不清东南西北,只得将就住下。

安德鲁说过法国也有中国食品,来了巴黎不久后,两人到十三区的中国城购物。在青田华侨开的杂货店里,店堂又小又暗,东西贵得要死。一小包机制切面要十个法郎,折算成人民币是二十块钱,杜鹃怎么也买不下手,安德鲁抢过来扔在购物篮里。这儿的鸡肉是冷冻的,无论怎么熬汤都不出鲜味,鱼是剖好的封在塑料盒里,吃起来像是煮过的木屑。有次杜鹃突然想吃小葱拌豆腐了,去十三区买来的豆腐,回家安德鲁一看,竟是超过日期半年之久,只能扔到垃圾桶里。这些杜鹃都忍了,她本来就是平民出身,在中国再苦的日子也过过。不过有件事杜鹃是非常在意的,这房子太靠近墓园。任凭安德鲁怎么跟她解释:这墓園里埋的都是死了二三百年的人,很多都是文化名人,巴黎人是把这儿当成一处文化遗迹来瞻仰的。你看那个环境,那些参天大树,那些精美的雕塑,那些鲜花草坪,以及络绎不绝的游客,哪是墓园?说是公园还差不多。

她坚持,不管怎么说还是墓园,埋死人的地方。

安德鲁明白,文化差异是新婚夫妇一旦共同生活之后总要遇到的,由此产生小小龃龉,谁也说服不了谁。好在两人都知道要控制自己,不要破坏了新婚的气氛。杜鹃对自己说,暂且把此地当作栖身之处,将来有了机会一定搬走。而安德鲁,经过了在北京那段过山车般的动荡日子之后,身心俱疲,只想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日子,在壁炉的炉火旁读读书听听音乐,在路边咖啡馆里坐坐,看邻座女人用优雅的姿势抽烟。或在林荫道上散散步。或者空闲了,独自到墓园里走一趟,凝神静思,然后再跟那些安静长眠的历史人物说一声——Salut。

如他所期望的,一切安宁。新婚的妻子正在适应巴黎生活,寄出去的求职信有回音了,有巴黎的社区学院,也有内地城市的正规大学。安德鲁举棋不定,他要再仔细想想,怎么才是对他最合适的。

杜鹃是在十二月初显示出怀孕的迹象,她一开始有反应,安德鲁就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确定是怀孕一个多月了。安德鲁非常兴奋,说肯定是那天晚上激情的结晶。兴奋地打电话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收到一片祝贺声。安德鲁要认真考虑工作的问题了,现在不是他和杜鹃两个人,一个新生儿将要加入他们这个家庭了。

整个冬季,安德鲁风尘仆仆地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在各个大学和研究所应聘面谈。他基本上倾向去里昂的一所大学,既是百年名校,而且学校应许他合适的课程和待遇,另外提供教师宿舍。这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在开始新的工作和照顾怀孕的妻子之外,安德鲁可以预料到会有一个繁忙的春季,再东奔西忙地找住处是他最不想要的。

他人在外地,常常从旅馆里打电话给杜鹃。但好几次,电话总是忙音。他隔了一阵儿再打回去,还是占线。当他回到巴黎之后,检查了一下电话账单,奇高的通话费用使他皱起眉头。基本上都是国际电话,有打回北京去的,也有北京打过来的。安德鲁能理解杜鹃只身在外,他又忙着应聘,杜鹃在寂寞之际,跟北京的亲戚朋友聊天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賬单中有几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使他大惑不解,经查问电讯局,是缅甸的区号。他从没听说过杜鹃家跟缅甸有任何联系,而且,最近在旅途上正好读到一篇关于缅甸金三角贩毒的报道。安德鲁思索良久,决定要与杜鹃好好谈一谈。

杜鹃一点也没有显出怀孕女人的喜悦和安宁,反而显得迷茫与混乱。对于安德鲁的询问,她承认是打了很多电话回北京,而且她并不知道这儿付费的电话是双倍价钱。但她对缅甸来的电话语焉不详,一会儿说是打错了,一会又说是朋友的朋友。安德鲁虽然心中存了个疑团,但他不愿过多地逼迫杜鹃,他晓得这是一个对杜鹃说来非常敏感的时刻。

杜鹃到法国的第一个圣诞新年在雨雪交加中度过,圣诞节的张灯结彩并没有给她带来喜气,反而勾起了她浓重的乡愁。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安德鲁提议在新年请几个留学生朋友一块过来包饺子。就在众人聚在一起剁馅揉面之际,电话响了,安德鲁刚想去接,满手面粉的杜鹃已经抢先一步接了起来。通话很短,不超过半分钟。挂上电话杜鹃上楼去了,隔了很久,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好几位宾客都注意到她揉红了的眼睛。

安德鲁感到了惶惑与不安。他娶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妻子,回到了法国。一切安定了下来,工作也有着落了。妻子怀了孕,他的第一个孩子将在夏季出生,他私底下希望是个女孩,正如诗人所歌咏的——生如夏花。

可是他的不安,比任何时候更甚。

他不安是因为一种不确定感,他不确定杜鹃的心理起伏缘由何在?是因为女人怀孕而引起的情绪波动,还是由于文化的差异而不习惯。结了婚,来到法国的杜鹃比在北京的杜鹃更使他捉摸不定。他不能不想到那晚杜鹃的彻夜不归,但不愿意深究下去,如果婚姻一开始就蒙上阴影,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希望杜鹃也能明白这一点。

安德鲁跟杜鹃商量是留在巴黎还是去里昂?显然里昂的条件更好些。杜鹃表示她对巴黎不了解,对里昂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你怎么可能向一个全然不了解情况的人讨主意呢?不过安德鲁一定要她说的话,她是倾向留在巴黎的。

安德鲁问:“为什么?”

杜鹃踌躇了一阵,说:“不喜欢里昂这个名字。”

安德鲁惊愕道:“里昂,里昂,这个名字没问题啊,挺响亮的。”

杜鹃说:“这名字听起来像‘晾,晾到一边去的晾。反正我不喜欢。”

安德鲁撑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鹃:“我也有个想法——粮,粮食的粮,里昂显然可以提供比较好的饭碗。”

杜鹃说:“那你查查,有没有一个城市叫饺子的,我们搬到那儿去。”

安德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结果是安德鲁接受了巴黎城市学院的聘书,留在巴黎有留在巴黎的好处,这是欧洲的文化中心,生活便利。杜鹃也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她可以自己去十三区买菜,到公园里散步。在星期日,安德鲁带了杜鹃去卢浮宫看世界上最有名的肖像蒙娜丽莎。排了半天的队,杜鹃在人山人海之间惊鸿一瞥,只看到一张巴掌大的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出来后跟安德鲁说:“这就是蒙娜丽莎?一直听美院的人说怎么怎么美,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安德鲁说你不觉得她美吗?杜鹃没好气地说:“不就黄脸婆一个吗,真没啥好看的。”

安德鲁不由想到,一个坎,文化认知和审美的坎。这个坎并非巨大,但根深蒂固。而且确确实实地横在两人中间。安德鲁宽慰自己,生活总是这样的,一对夫妇,各自从宇宙中的一个角落走来,结合之后,是慰藉也是挑战。你得容纳和接受,假以时日,一切都会融合,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安德鲁认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更有包容心和同情心。

开了春,杜鹃有五个多月身孕了,身子开始显得迟缓,但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出门。说医生鼓励她保持日常活动,这样对母婴都有好处。安德鲁对此是支持的,春天了,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沐浴在阳光中,总比老关在屋子里跟北京打电话好多了。现在安德鲁接到电话账单,都不想看明细列表,直接开张支票付掉。

晚上,两人坐在起居室里。就算是春天的季节,巴黎有几个晚上还是春寒料峭。在这种日子里,安德鲁习惯把客厅的火炉生起来,并非仅仅为了取暖,而是一种情趣。木柴散发着淡淡的松脂味道,茶杯在壁炉架上,一本书搁在摇椅上,而杜鹃蜷坐在沙发上,手里缝着婴儿衣物。一扇窗开着,微风卷起薄纱窗帘。外面花园里的夜色深浓起来,活像一幅十八世纪荷兰画派的室内画。

安德鲁从火炉旁站起身来时,无意中一瞥,捕捉到杜鹃的眼神。是一股很难描述的眼神,其中含有审视、踌躇、隐忍,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安德鲁怔了一怔,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对。最后他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妻子的肩上,问道:“你还好吗?鹃。”杜鹃微微地抖了一下,掩饰地笑道:“真叫两面夹攻,一面是火炉,一面是寒气。巴黎这个天气可真够怪的。”

在往后的日子里,安德鲁经常想起这句话。他一直没弄明白,杜鹃是随口无意说出,还是暗示些什么?他自己,其实是看到了些隐晦不安的因素,但不敢肯定,也不愿肯定。于是,一辆停泊在斜坡上的汽车,开始是不为人察觉地慢慢移动,突然就加速冲下斜坡。

夏季来临,这是巴黎最好的季节,人们准备去度假。巴黎人把度假当成一件大事来看待的,在动身之前常有各种告别派对。在温暖的夜晚,坐在街头的咖啡馆酒吧,把酒言欢,笑语喧哗。安德鲁坐在朋友们中间,面前放着一杯科涅克白兰地。他告诉自己,喝完这杯酒,就应该回家了。杜鹃一个人在家。虽说她从不反对他与朋友聚会,作为一个顾家男人,是应该早点回家陪伴怀孕的妻子。

但是他没能走掉,兴高采烈的朋友们又叫了两轮酒。

当他带点醉意回家已经是十一点了,用钥匙打开家门,整幢房子都熄了灯。他在盥洗室里把自己收拾干净,刷了两遍牙,然后登上楼梯进入卧室。窗帘打开着,床上被褥整齐。睡房内空无一人。安德鲁推开厕所的门,也是不见人影。他酒完全醒了,快速地楼上楼下巡视了一圈,房子不大,家具也只是必备的几件,是藏不住人的。安德鲁开始感到惊慌,但是他还未失措。他想了想,打开通往后院的侧门。

她也许失眠,也许想吸口新鲜空气,因此走去后院散步?但是杜鹃不喜欢毗邻着后院的墓地,连白天也不常去的,更遑论已近半夜时分。安德鲁走到院子里,月亮挂在中天,山毛榉树丛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四下寂静无声。一墙之隔的墓园里偶尔传来一声野猫的嗷叫,听起来特别诡异。

一向镇静的安德鲁背上冷汗渗出,好久回不过神来,这个时刻,杜鹃究竟会去哪里?他快步走回屋内,犹豫了一阵,拿起电话。

他一再跟接电话的警察强调杜鹃怀孕八个月了,随时可能有医疗方面的问题。但值班的警察并不很上心,只是要他留下联系方式,待天亮之后转给有关部门。

第二天接待安德鲁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警察,皱了眉头问安德鲁:“你老婆是中国人?”安德鲁点头称是。警察耸耸肩道:“哇啦啦,你真敢跟中国人结婚?”安德鲁惊愕道:“为什么不敢?中国人也是人,跟我们是一样的人。而杜鹃,她确确实实是我的太太。”警察摇头说:“你个人的选择,我插不上嘴,但我看过好几对,没一对长久的。”安德鲁生气了,语气很生硬地对警察说:“我和我太太的事我们自己知道。现在请你履行你的职责,动用警力寻找我太太的下落。”老警察打了个哈欠说:“啊啊,先生。不要这么焦躁。巴黎有二百五十万人,一个女人失踪,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一样,没有十天半月想都别想。”看到安德鲁失落的神情,老警察转过来安慰他道:“如果人在巴黎,在法国,总会找得到。如果回了中国,我们将爱莫能助。”

一句话点醒了安德鲁,仔细回想起来,杜鹃其实是在身心俱伤的情况下跟他结了婚,来到法国。很难说这桩婚姻是她真正认可的。如果杜鹃人在法国,心还留在中国,像一棵树木,从墙这边移到那边,虽然活着,但枝丫还是不由自主地伸过墙头。

回到家里,安德鲁翻出电话账单,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小燕,睡意蒙眬地问:“谁啊?半夜三更的。”安德鲁劈头问道:“我是安德鲁,杜鹃回来了吗?”小燕说:“没有啊。她怎么啦?”安德鲁很快地叙述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小燕在那头静静地听着,末了说:“您别担心,也许她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安德鲁挂了电话之后,越想越不对,小燕听到这个消息,没一点吃惊的表现。好像早就知道杜鹃会离家出走。安德鲁越发怀疑杜鹃是独自回中国去了。

一个礼拜之后,从警察局得不到任何确切的消息,安德鲁订了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

当他焦躁不安地站在机场检票处的队伍之际,多佛的路透社报道,一艘疑似偷渡者租用的船只,在离英国海岸二十里之处翻覆,溺水者七十多人,大部分是来自东南亚的年轻男子。

安德鲁没有看到这条消息。在北京待了两个礼拜而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启程回巴黎。差不多同时,在诺曼底滨海小旅舍的清洁女工,发现一个女住客在房内大出血昏倒。急诊室的医生发现病人已经怀有八个多月的身孕,情况非常不好。在尽力抢救之后,女子没挺过来,但医生们总算是保住了胎儿……

四个月之后,安德鲁在老警察的陪同下从巴黎驱车前往诺曼底,老警察一路上唠叨:“我说过,人如果在法国,早晚能找到。”安德鲁脸色铁青坐在副驾驶座上,嘴唇紧闭,一言不发。老警察侧头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你太太这个案子也是令人非常不解,一个人跑到诺曼底去……”话还没说完,安德鲁突然举起一只手要求停车,然后急急打开车门跑到路边,抑制不住地大口呕吐。

余下的路途,两人一直都保持沉默,在当地的社会福利局门口停好车,望着安德鲁走上台阶的身影,老警察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什么,两根粗短指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在查看了他的相关证件,签署了一叠相关文件之后,社会福利局的人把安德鲁带进一间育婴室。墨绿色的房间里有四张床,其中一张床上是个满头黑发的女婴,瞪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

安德鲁蹲下来,专注而忧伤地看着小小的女婴。在那双谜一样的眼睛里,有一抹似曾相識的影子。

身边的福利局工作人员说:“这是你女儿,我们叫她夏花。”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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