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隧洞是矿山

2021-09-03 09:27朱百强
阳光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姜振国卫东

儿子的工作总算落实了,姜建国心里敞亮起来,步子也轻松了许多。下班回来,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穿过龙头沟农贸市场,上了通往自家的楼梯。龙头沟家属区的楼房为六层高,他们家住六号楼三层。他进门就说:备几个菜,我和儿子整几盅,庆贺庆贺。于凤莲问:啥事,恁高兴?他说:儿子就要上班了,你说高兴不高兴?于凤莲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得晕头转向,她问真的吗?姜建国黧黑的脸上绽出笑容:我在灯光球场的墙上看了,又在俱乐部门前看了,红纸黑字写着姜卫东三个字,还能有错?

于凤莲知道,灯光球场的墙上有一个布告栏,俱乐部门前也有布告栏,矿上有什么重大决定都会在那儿公布。

于凤莲说:好!值得庆贺。

儿子复员两年了,整天这儿晃悠那儿晃悠,工作没个着落,愁得她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犹如一块石头压在心头。这下石头落了地,她咋能不高兴?她说,家中有一瓶酒,就是没菜,你上山整些青菜,我去市场再买几样荤菜。老姜上街买东西从来不会讨价还价,买一斤菜能掏两斤菜的钱,挨宰的时候多。这一点她最清楚。姜建国应了一声。于凤莲说:我把女儿两口子也喊来。姜建国说:那当然好,让他们也接受一下儿教育。女儿卫红住在对面平台的临时房里,离得近,常常是她在阳台上喊一声,女儿就来了。女儿的房子是他们家住过的,只有一间房,厨房是用油毡在屋檐下搭的那种。他们家初来矿上就在那儿住,后来搬到家属楼,闲置的房子就归到女儿名下了。

于凤莲白了男人一眼:你就会给人上政治课。

姜建国提着用炮线编的篮子,带着铁铲出门了。他在对面的山坡上开了一块地,每天下了班就往山上跑,一方面是帮助妻子种菜,另一方面也想呼吸一下儿清新的空气。他踏上山坡的小径,就吼了一句秦腔。

李素娥扛着锄头推开自家的栅栏门,也要去菜地干活,她笑着说:老姜好久不唱戏了,唱起来怪好听的。

是吗,好听天天给你唱。

有啥喜事,瞧把你乐的。

姜建国说:没喜事就不能唱了?又问:振国最近忙不忙?

杨振国和姜建国一样当过兵,而且一块儿参加工作,在煤建公司的时候就是敢打敢拼的虎将,留在青龙山矿后一直在采掘一线干,已是采煤六区的区长了。他把分的房子让给了自己的师傅,在山上盖了两间油毡房凑合着住。

李素娥说:煤矿的活儿哪有消停的时候,他又要下井跟班,又要在地面值班,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屁股一拍就走了。跟我都说不了几句话,忙得鬼吹火。

姜建国感叹道:是啊,当个大区长就是忙,放在我,还真是玩儿不转。

姜建国从山上回来,于凤莲已在厨房忙活开了,她做好了几个肉菜,又在炸花生米。她说:让你上山整菜,比跑一趟市场还难,你没看午饭时间马上就到了?

姜建国笑说:不急不急。

于凤莲说:你不急我急。

姜建国擦拭着客厅的饭桌、凳子,说上班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步骤,日子还长着哩。

于凤莲说:再长也得一步一步走呀。又问,儿子咋还没回来?

姜建国说:不知他到哪儿蹓跶去了。广播一响就该回来了。

矿上的大喇叭每天准时响三次,中午是十二点响,广播一响,机关上班的人下班、学生放学,家家户户就该接水了。对面的平台上,几十户人共用一个水龙头,长龙似的排队,有时正接着水就断了。果然,于凤莲正忙着接水,儿子就进了家门。

姜卫东看见菜已端上桌,筷子、酒壶、酒杯齐备,父亲脸上呈现出难得的笑容。他问母亲:妈,不過年不过节的,做这么多好菜干啥?于凤莲用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耍贫嘴,快把你姐他们喊来吃饭。姜卫东扮个鬼脸,出门去,站在阳台上对着水龙头那儿大声喊:姜卫红,回家吃饭了。姜卫红问啥饭?姜卫东说:妈亲自包饺子,爸亲自帮厨,有红烧肉。姜卫红招了招手:就来了。

姜卫东喊了姐姐,回屋正在斟酒,姜卫红和老公李有生就来了。姜卫红喊着妈,便进厨房帮母亲包饺子。

李有生最大的优点是实诚、能干。姜建国很欣赏这一点,才同意宝贝女儿嫁给他。李有生看岳父家充满喜庆的气氛,问:爸,今天是啥日子啊,菜这么丰盛?

姜建国卖关子:啥日子,好日子呗,过会儿再说。

于凤莲说:你们先喝吧,我给咱包饺子。

姜建国说:那不行,今天是大喜日子,全家人喝了开场酒,你们再包也不迟。

于凤莲和女儿便围坐在了饭桌前。

姜建国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说:今天,姜卫东被正式招录为青龙山煤矿职工,我们向他表示祝贺!

全家人一一和姜卫东碰杯,表示祝贺。把酒喝了,于凤莲和女儿便去厨房,又上了几个热菜。

姜卫东说:爸,当工人是件平常事,值得这么隆重吗?辛苦二老了,我敬您一杯。他双手举杯敬父亲,姜建国吱啦一声喝了。姜建国说:为啥这么隆重?我告诉你,你可是咱家出的第三个矿工了。

姜卫东说:还有我姐呢。

姜建国说:对,算上你姐这个后勤兵,就是四个人了,我们能不高兴吗?

刚坐下来的姜卫红脸庞绯红,忙端起一杯酒站起来,恭恭敬敬递给父亲:爸,我敬您一杯。她打小就崇拜父亲,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就是权威的象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她在矿劳动服务公司下属的工厂上班,生产的荆笆、铁丝网都是井下用,父亲这样评定她的身份,是对她的肯定,她觉得很光荣。

姜建国二话不说,接过酒又吱啦一声喝了。

李有生也给岳父敬了一杯,姜建国再次吱啦一声喝了。

姜卫东又要给父亲敬酒,父亲用大手拦住了。姜建国说:小子,酒过三巡再说吧。

姜卫东说:好!按规矩办。

爷儿仨连碰两杯酒,就算把三杯补齐了。

姜卫东正要打关,姐姐把饺子端上来了,说先吃几个饺子,垫垫肚子。大家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李有生说肉馅的,真香!

吃过饭,继续喝酒。姜建国和儿子特意碰了一杯,嘱咐道:小子,以后就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你要把军人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带到新岗位,为老子增光添彩,老子可是当过劳模、进过北京、胸前戴过大红花的人。像你现在这样,穿衣风纪扣都没扣好,纪律松懈是不行的。

姜卫东明白,父亲又要给他上课了。他下意识地抻抻身上的草绿色军装,系好风纪扣,起身立正给父亲行了一个军礼: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保持革命军人严谨的作风,向老一辈矿工学习,敢打硬仗,做光荣的煤矿工人。

姜建国看到儿子英武的样子,十分满意,他挥了一下儿手说:这才是老姜家的后代,是合格的煤矿工人。

看到父亲和弟弟庄严神圣的表情,李有生和姜卫红哧哧笑。姜卫红记得,李有生首次和父亲见面,父亲似乎也如此对李有生提出过要求,虽然李有生没当过兵,但内容差不多。

于凤莲对老姜说:你喝多了,又给儿子上起课来了?

姜建国说:什么上课,胡扯,这是和我们当年一样,搞的战前动员仪式。

按照相关要求,新招的工人下井,先要接受一个星期的安全培训。姜卫东参加过培训,就分配到采煤六区上班了。

在此之前,姜建国已经跟采煤六区区长杨振国和劳资科打了招呼,准确地说,是请人家喝了场酒,特意要求把儿子分配到采煤六区的。起初,杨振国和劳资科的人有些不愿意喝酒,怕老姜提出非分要求,因为有的人孩子的名字刚上了职工花名册,就找门子托关系,想方设法把孩子安排在辅助单位或地面单位,不愿意让孩子到险、重、苦的采掘一线。他们怕老姜纠缠,抹不开面子。姜建国原先和杨振国同在采煤六区当班长,煤炭部曾授予这个区为“特别能战斗的采煤六区”光荣称号。姜建国的班因连续三个月夺得高产,他本人荣获煤炭部劳动模范称号。两个班整天较劲,拼得不可开交,甚至红脖子涨脸。

后来,在一次冒顶事故中,矸石砸折了姜建国的右腿,采煤一线干不成了,他就被安排去了安监处上班。当了安全监督员,他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变得雪亮,今天逮住了违章的张三,明天逮住了违章的李四,一月下来抓住不下二十人。有人求情,他就一句话:这是原则问题。那些人被罚了款,还要广播通报批评。矿长在全矿安全生产大会上表扬说,姜建国抓违章抓得好,姜建国就是讲原则。这就叫宁让职工骂,不让职工哭,矿上多一些姜建国,安全生产就搞好了。似乎应了矿长的话,许多人私下里骂起了姜建国,但姜建国顶着骂声,依然狠劲抓违章。因为在他看来,只有从抓违章开始,才能消灭安全隐患,杜绝事故发生,职工才不会丢胳膊断腿,甚至命丧黄泉,给家人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姜建國的小舅子于凤安违章,同样落个罚款通报的下场。矿上的宣传干事认为这是抓安全的典型事例,将这件事写成了新闻稿,刊发在《铜城矿工报》上。于凤安肺都要气炸了,他来到姐姐家,暴跳如雷,进门就向姐夫开炮:矿长给你戴个纸糊的高帽子,你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人家都是胳膊肘朝里拐,你偏偏朝外拐,把我名声搞臭,你心里就好受了?姜建国却态度和蔼,像往常一样给小舅子倒茶、递烟,就是不说一句话。于凤安还说出了几条理由,以此证明违章的合理性,说得天花乱坠。姜建国对小舅子挥了挥手:这是原则问题!于凤安差点儿气疯了,他说,你张口一个原则,闭口一个原则,糊弄谁?于凤莲也说,你老家伙,怎么抓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姜建国还是那句话:这是原则问题。于凤莲没想到老姜在外面监督别人,却把战火引到了家里,她说:讲原则,讲原则,你把人得罪完了,靠原则吃饭?于凤安说:好,姜建国,你讲你的原则吧,我高攀不起。可我告诉你,我家要是揭不开锅了,我就领着老婆孩子来你家吃饭。这句话吓坏了于凤莲,她领教过弟媳的厉害,也不愿意看到小侄子遭灾,她又是给弟弟赔不是,又是骂老姜,最后还拿出一百元钱表示对弟弟的补偿,才算平息了这场战火。从那以后,于凤安说到姐夫姜建国就用姜原则代替了。

杨振国说:姜原则,咋在儿子工作分配的问题上,你就不讲原则了。姜建国说:我一不要求把我儿子安排到地面,二不要求把我儿子安排到辅助单位,只要求把我儿子安排到采掘一线,分到挑大梁的区队,不行吗?听了此话,杨振国他们才去了河西的醉仙阁,名义是祝贺老姜的儿子光荣就业。酒桌上,杨振国问:姜原则,你儿子要去哪个区?我若是办不了这件事,就找矿长去说情。姜建国先跟他们一一碰杯,然后说:能不能把我儿子安排在采煤六区?杨振国乐了:怪不得你这个老抠门儿变大方了,请我们喝酒,原来是打我采六区的主意呀!这件事好办,咱俩喝了这杯酒,事情就算定了。又说:就算这次不给我们区分一个新工人,我拿个班长也要把你儿子换过来。姜建国问为啥?杨振国说:为啥?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儿子的身板在那儿摆着,攉煤准是一个顶俩,一次可以对付两根液压支柱,谁不要,就是脑袋被驴蹄子踢了。劳资科的几个人哈哈笑,说杨区长能这样夸奖你儿子,你儿子绝对是优良品种,是个下井的好材料,你若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可以给你儿子开调令。

姜建国觉得大家说到他心里去了,一句一个感谢,一杯一杯敬酒,一瓶喝完再拿一瓶,直喝得人仰马翻才罢休。月上梢头,踉踉跄跄朝回走,一进家门,姜建国就大喊:儿子工作安排好啦!儿子工作安排好啦!于凤莲问哪个单位?姜建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倒酒倒酒,喝一杯再告诉你。于凤莲见男人马尿喝多了,气呼呼地说:凭你的本事,能把儿子放在啥好单位?姜建国喝了一口茶水又吐出来,说我请客了,儿子分到采煤六区。于凤莲不屑一顾,心想你在这个区把腿砸折了,女婿在这个区受过伤,你老家伙咋能让儿子也到采六区?她听人说过,采煤区就是井下战场的前线,伤亡率高,她咋忍心让宝贝儿子上前线冒这样的风险。她听说几年前,矿上成立了一个由复员军人组成的治安巡逻队,专门负责夜间巡逻,维护矿区治安。她认为干这个工作既光鲜又安全。她说:采六区有啥好?我看巡逻队好。鼾声大作的姜建国忽然坐直身子,说采六区敢打敢拼,是虎狼之师,是出人才创高产的区队,名扬全国,这还不够吗?于凤莲哼了一声睡觉去了。

于凤莲一宿都没睡好,也没敢把这件事说给儿子。次日老姜上了班,她就上山去找杨振国了。她想让杨振国劝劝姜建国。

阳春三月,山上的草绿了,满山遍野的花也开了,沟沟坎坎到处都是,一棵山桃树竟把长长的枝条伸到路上,枝条上是绽开的花朵,摇曳多姿,它们仿佛在说,看看我们多美丽,看看我们多美丽!

来到杨家的栅栏门前,于凤莲大声喊杨振国,喊得院子里桐树上的鸟儿都飞走了,也没听到油毡房里有人回应。后来,在油毡房附近菜地干活的李素娥应了声。李素娥正抡圆锄头在挖蛰伏了一冬的空地,准备整一整,下新的菜种。她问于凤莲找杨振国有什么事,于凤莲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她怕真见到杨振国,杨振国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是杨振国的口头禅,他常对李素娥这样说,也会这样对她说。

于凤莲见李素娥满头大汗,就让李素娥喘口气,说她来试试。她接过锄头觉得挺顺手,就一边和李素娥拉家常,一边干了下去。从李素娥的口中她才知道,李素娥的二女儿小丽要参加高考了。大女儿小敏是姜卫东的同学,上大学已有几年了。

姜卫东头一天上班,于凤莲把儿子送到区队办公楼下方才离开。

那天早晨,她先蒸了馒头、煮了稀饭,调好了儿子喜欢吃的咸菜,又炒了个豆腐粉条,后来,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多煮了两个鸡蛋,鸡蛋顶饥,平日里,她只给老姜煮两个鸡蛋,让老姜补充营养。也等于说,鸡蛋是供下井的人吃的,是一种待遇。井下潮湿,伤筋骨不说,干活也费力气。儿子如今也要下井干活,理应享受这种待遇了。一切准备妥帖,她才去叫儿子。不料儿子早已起床了,他洗漱完毕,来到饭桌前,急匆匆吃了个馒头,喝了碗稀饭就要出门,似乎没看见鸡蛋。于凤莲说:把鸡蛋吃了。姜卫东说来不及了。于凤莲抓起鸡蛋塞进儿子衣服口袋里。儿子把鸡蛋掏出来又放下了。她站在阳台上看着儿子下了楼梯,大步流星地往矿部方向走去,头也没回。单从这一点看,儿子跟他老子年轻时一个样。她禁不住下了楼,跟上儿子朝前走。

街上静悄悄的,店铺的门都还关着,只有两只流浪狗疯狂追逐,在垃圾堆里翻腾着残羮剩菜。公路上,上班的人在匆匆前行。

儿子穿过农贸市场,走到俱乐部门前,回头望了一下。于凤莲怕儿子看见自己,忙往一棵树后面躲,和对面走来的老任撞了个满怀。老任见是于凤莲,说你干啥?跟个特务似的。于凤莲指着前面的儿子。老任笑说:儿子去上班,又不是搞地下活动,盯梢干吗?于凤莲靠在树上不说话。老任走了,她又撵上去了。她觉得自己是在送儿子走向战场。那次儿子去当兵,她就这样和老姜送行,有过这种感觉。她一直撵到区队办公楼下,看着儿子走进五层的楼房,她的心才放了下来。她记得自己初次来矿上的时候,也这样跟踪过老姜,被当过侦察兵的姜建国发现,把她劝了回去。后来她就习惯了。

返回的时候,她走到矿区大门口,不由得停了下来,朝东望去,在调度室、更衣室和澡塘合二为一的楼之间,有个门洞,透过门洞就是井口了。井口开在荆棘丛生的山岩上,顶上有硕大的“青龙山平硐”几个铜字。一个个满装煤炭的矿车由电机车牵引着驶出平硐,乌黑的煤块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她每次从此经过,都要望一眼平硐。她听老姜说,铜城矿务局下属的煤矿有的为斜井,有的是竖井,只有青龙山煤矿是平硐开采,青龙山煤矿每年要产出上百万吨煤。她闹不懂山下面怎么能生长那么多的煤。她也知道,那黑乎乎的山洞不但吐出了一车一车的煤炭,也发生过很多令人悲伤的故事,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她觉得这个貌似普通的山洞是那么的神秘。她想象老姜他们每天要进出这个山洞,禁不住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知道儿子跟他父亲一样,也会先去更衣室,换上井下干活时穿的工作衣,再坐小火车下井,一会儿就从此经过。她不愿意让儿子看见自己,便赶紧回家了。

上夜班的姜建国回到家,看见于凤莲坐在沙发上打盹儿,没有惊动她,拿了条小棉被盖在老婆身上,自己下厨房热了饭菜,吃过就睡下了。

半晌午,于凤莲打个激灵醒过来了。她又扛着锄头、提着篮子上山去了。这些日子,她坚持每天都上山,去精心作务她的菜园,把新鲜的蔬菜带回家,留一些自己吃,多余的提到市场去卖。

在山上,她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告诉李素娥,儿子分配到了采六区,今天正式上班了。李素娥有些惊讶,说那天你咋没说呀,我跟老杨说一声,好给卫东安排点儿轻省活儿。于凤莲拔着菜地的草说:你可不能说,要那样老姜该骂我了,你知道他的脾气倔。他就是请杨振国他们喝酒,要求把儿子放到采六区,说是要让儿子再圆他的梦,当劳模,戴红花,去北京领奖。这老家伙成天想这些,从不考虑家中的日子怎么朝前过。卫红的房子漏雨,让他去找行政科的韩科长说一声,他死活不去。他死要面子,让女儿受委屈。

李素娥说:杨振国和老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兵的都是死脑筋。俩人又说到孩子的事情上,李素娥说,卫东这一上班,就该操心找对象的事了。矿上男工多女工少,要想找個正式工做媳妇,还是要早点儿下手为好。于凤莲说不急,卫东今年才二十岁,再过几年找也不迟。另外,如今兴年轻人自己谈对象,强扭的瓜不甜,别人牵个线,他们不同意,当父母的只是瞎忙乎。李素娥凑到于凤莲跟前,又说到了老郭家的儿子,听说那孩子好吃懒做,打起架来还动刀子,前几天,在铜城把人捅伤就躲起来了。这下把老郭害惨了,他把在小煤窑打工挣的钱全吐出来都不够,气得老婆差点儿要上吊了。郭家和姜家住同一层楼,姜建国曾因抓过老郭的违章,老郭当面骂姜建国,就不来往了。两家人在楼梯上碰见如同陌路人。于凤莲对老郭的儿子郭大壮有所了解,知道那孩子从小性子顽劣,不是个善茬儿。她在夏天曾见过郭大壮光着膀子、胸上脊背上刺着青龙招摇过市。他买了三个西红柿,临走又拿了一个,菜贩拽住他理论,他暴跳如雷。菜贩扬起手,做了一个要抽他的动作,他捡起一块半截砖就砸在菜贩头上。围观者喊来了民警,他又捡起一块砖砸在自个儿额头上。有一次,郭大壮把拖把搭在阳台边,污水滴到了楼下过路人身上,那人嘟哝了一句没教养,郭大壮倒不愿意了。他两手叉腰吼道:老子就是没教养,你瞎了狗眼往水下走,欠揍啊!她说了一句:这孩子以后得注意点儿。郭大壮对她吼:我就这样,你咋整?

于凤莲说:郭大壮受他妈的影响大。

李素娥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让西红柿长在茄子蔓上,难。

后来,两个人得出的结论是,要让孩子不至于像郭大壮一样惹事生非,气煞父母,就要让孩子有正经事干。

从山上下来,于凤莲整理了蔬菜,把一部分菠菜、韭菜提到农贸市场去卖,看见日头西斜了,赶紧批发给别人就回家了。她一会儿瞅墙上的闹钟,一会儿去楼下瞅,心绪烦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把午饭推迟了再推迟。她想着按八小时计算,儿子下午四点就该回家了,让爷儿俩一块儿吃饭。按平日的习惯,姜建国起床要吃饭。于凤莲说:你先吃个馒头垫垫肚子,等等儿子吧。姜建国嘿嘿笑:儿子上了班,就不爱老头了。于凤莲说:都爱,都爱,我就是怕把他饿坏了。姜建国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井下有班中餐,饿不着。另外,他升井后洗过澡就到五点半左右了。

于凤莲“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煮了碗面条,让老姜先吃了。

太阳滚到西山顶上的时候,姜卫东下井回来了。于凤莲长出了一口气,跑前跑后,又是给儿子递毛巾,又是给儿子端饭。看着儿子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两碗面条,吃得直打嗝,她忙给儿子递上茶水:慢慢吃,慢慢吃。儿子吃饱喝足了,她才怜惜地问儿子下井怕不怕?姜卫东说当然怕,怕死了。走进巷道,头顶漆黑,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踩上第一脚不知道第二脚会踩在水里还是泥里。他们在师傅的带领下,坐小火车下井,打开矿灯,上坡下坡的才到了采煤工作面。一个工友半道撒尿掉了队,差点儿就跑到盲巷去了。他告诉母亲,盲巷是不通风的巷道,是瓦斯聚集的地方,师傅说弄不好会闷死人的。工作面只有一人多高,头顶就是用铁柱子支撑着的石头,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你说怕不怕?于凤莲问那咋干活?姜卫东说,采煤机在前面割煤,把煤攉到溜子上,就要赶快打支柱。师傅说不能空顶作业。一片煤采完,就把支柱拆除,让山体塌下来。师傅说这叫放顶。于凤莲发出“啊”的一声,说那多危险呀!姜卫东告诉母亲,这都先进到半机械化了,据说以前都是放炮采煤,那才叫危险呢。于凤莲问,你们干什么活儿?姜卫东说,我们没掌握技术,只能先攉煤了。师傅说,新工人都要过这一关,班长、区长、矿长都是从攉煤干起的。师傅说,攉煤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讲技巧的活儿,会干的人省力,攉得快,出活儿。不会干的人把自己累趴下了,还可能发生事故。于凤莲对老姜以前的工作有所了解了,因为老姜从来不对她讲井下的事。她心说,老姜把采六区吹得那么好,原来就是这样干呀,儿子干这有什么出息?她对儿子说:都是你爸把你害了。姜卫东却不这样认为,他说,听师傅说煤矿都是这样干的,在铜城矿务局,青龙山矿还算先进,是半机械化,其他矿现在还是炮采呢。于凤莲嘱咐儿子要注意安全。姜卫东说:我爸讲了,要消灭敌人,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师傅也讲了,要采煤,首先要有自我保护意识。这一点,我记下了。于凤莲见儿子一口一个师傅,说明他对这份工作是上心的。她吁了口气,让儿子快去歇息。姜卫东说,睡不着,我出去转转。

于凤莲知道,儿子去找他的战友了。儿子常提到两个战友,一个叫常山,另一个叫康大海,好像这次和儿子一样招了工。他们都在治安巡逻队上班。

过年过节,只要井下的设备正常运转,工人也就跟着转不停歇,这是煤矿企业特殊性的体现。姜卫东上班三个月了,和所有下井工一样三班倒,过着程序化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除去上班就是睡觉的生活,于凤莲也掌握了爷儿俩的生活规律。只是爷儿俩上班的时间不同,见面少了,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顿饭都难了。

有次,于凤莲问儿子在井下靠头顶的一盏灯,矿灯没电了咋办?姜卫东烦躁地说:你说咋办?跟你说你也不懂。她就不再问了。她看儿子的脸抻得平平的,也不知他心里咋想的。就让老姜问问儿子的情况。姜建国说:他不愿意说,就是啥都好,你没事找事,问他干啥。于凤莲说:我咋看他不高兴呢,你问问杨振国呀。姜建国说:前几天,我在井下碰见老杨问过了,说姜卫东工作表现不错,好着呢。有不好的现象,老杨会告诉我的。

事实上,姜建国每次碰到杨振国总要说,老杨,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你该骂就骂,该收拾就收拾,管不好,我可饶不了你。杨振国总是回答:没问题,老姜的儿子就是我儿子。有一次,杨振国下班要去河西吃饭,说大食堂的饭吃腻了,想换个口味,便拉着姜建国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的时候,姜建国提到儿子的事,杨振国说:这话甭说了,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你想让我提拔他当班长,他嫩了点儿,比不过李有生。姜建国说:我没替儿子要官,只是让你严格管教。杨振国说:螺丝拧得太紧也有滑丝的时候,放心吧。他会成熟起来的。另外,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又说:放心,儿子有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

于凤莲心想那就是兒子干活累了,不想跟她多说话。她听李素娥说,杨振国就是这德行,下个井懒得说话,问多了就烦。老姜有时也烦。她心说,下窑把人下傻了。

一天上午,于凤莲去菜地干活,到了半山上,忽然听到救护车的尖叫声,她回头一看,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从河西的矿医院出来,穿进龙头沟家属区,停在了她们家的楼下面。她疯了似的就往山下跑,到了救护车旁,她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正搀扶儿子上楼梯。儿子一只脚吊在空中,另一只脚一蹦一跳,跟踩高跷似的。她问儿子咋了?姜卫东说没事,小伤。她开了家门,把儿子搀扶进屋,坐在沙发上。护士叮嘱了一番走了。姜卫东告诉母亲,他干活时帮上掉下来一个煤块,砸到了脚上,在医院已检查敷过药,休息几天就好了。于凤莲这才松了口气。

姜建国回家扳起儿子的脚查看伤势,问了受伤的缘由,说小事一桩,休息几天就好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给人贡献了煤,人就要对它有敬畏之心。只有顺着它的脾性才行,不能违犯自然规律,犯规它就会发脾气,就会惩罚人。又教导儿子:井下干活为啥要先敲帮问顶?就是要探个虚实,弄清哪些石头、煤块要落下来,避免它伤人。总之,《煤矿安全规程》一条一条都是用血泪换来的,可不能轻视它。

于凤莲说:你讲得那么好,咋也遇到冒顶,差点儿丟了自己的性命?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天夜里,姜建国他们那个班正干得欢势,支柱忽然倾斜,顶板轰的一声坍塌下来,把他们十多个人封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三天后他们被救了出来,姜建国才发现自己的右腿不听使唤了,经医院检查为严重骨折。后来骨头接上了,但那条腿用不上力了,每逢秋冬受凉,还会疼。

姜建国哈哈大笑,说山神爷也有打盹儿的时候,过段时间不发出警告、敲打敲打,怕人忘了它的威严呀。

于凤莲说:你的话总是有理。

姜卫东休息了几天,就上班了。

国庆节这天,恰好姜建国休班,儿子和女婿上白班,下午,于凤莲做了丰盛的饭菜,喊来女儿两口子吃团圆饭。姜卫红一进门就嚷嚷着让弟弟快脱了军装,说她前几天去了趟铜城,特意给弟弟买了身西装,让弟弟試试。姜卫东忙脱去军装,穿上了姐姐从塑料袋里掏出的西服。西服为黑色,熨得平平展展。姜卫东先穿了上衣,前后转让大家看。姜卫红说合身、合身,帅气多了。又让弟弟快穿上裤子。姜卫东穿上裤子,有点儿长,把皮鞋都遮严实了。姜卫红说:这不要紧,明天我拿到街上让裁缝另做个裤边就行了。于凤莲说:西服好是好,就是颜色深了些,卫东穿上老成多了。姜卫红说:煤矿煤尘大,颜色深些能多穿几天。姜卫东把西服脱下来,姐姐又照原样装进塑料袋。姜建国见姐弟俩亲昵的样子,乐了,说看你姐对你有多好,这下你妈不用操心了。于凤莲说:我本来想着扯布料给卫东做身西服,没想到卫红给买了。姜卫东问衣裳多少钱?姜卫红说:你不用管了。于凤莲说:你一个月才挣五十多块钱,日子过得不容易。那咋行,不能让你跑了路再贴钱。这些年,她穿的戴的几乎都是女儿买的,她不忍心让女儿再破费。她进卧室拿了一百元钱就塞到了女儿手里。姜卫红把钱又塞到母亲手中,说:权当我给您买了衣裳,这行了吧!于凤莲就不再推让了。

姜卫红说,弟弟不捯饬自己,整天穿军装,也得换换了,再说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也要给女孩子留个好印象啊。她告诉弟弟,瞅准了哪个姑娘,先给她说说,她可以给弟弟参谋参谋。

姜卫东说:好!瞅准了,保证先让姐姐目测把关。

他们正在吃饭,于凤安进门了。姜卫东高兴地喊了一声舅,便给舅让座,李有生见状,忙将屁股下的凳子让了出去。姜卫红说:舅,你可有半年没来了。于凤安是矿上招的农合工,在单身职工楼住,自上次姐夫罚了他的款,他就没上过姐姐家的门。他说:我今天本来也是不想来的,光想睡觉,可闻到了酒香,就管不住自己的腿脚了。大家都笑。姜卫红问:舅,最近家中来信没?外爷外婆都好吗?于凤安说:好好,都好着呢,他们还让代问你们好呢。于凤莲问:你收秋不回家?于凤安说:不回了,他妗子说叫个拖拉机一会儿就把地种了,不让我跑了。

姜卫东敬酒,李有生敬酒,于凤安一一喝了。接下来,于凤安说我转一圈儿。跟外甥女婿碰了,和外甥碰了,到了姐夫跟前,虽然端了半天酒杯,姜建国只是夹菜吃,就是不响应。姜卫东知道父亲还在生舅的气。于凤安便自个儿喝了,又斟了酒要喝,姜卫东伸手挡住了。于凤安说:你甭挡,我喝够三个酒,就算自罚了。姜建国见小舅子喝过第三盅酒,说这就对了,入场券拿到手了。于凤安再次给姐夫敬酒,姜建国问想通了?这是原则问题。于凤安说:想通了。姜建国说:这不就结了?俩人碰杯喝了。于凤安说这酒不错,要求倒酒,姜建国抢先抓起瓶子摇了摇,说没有了。姜卫东说还有一瓶,我去拿。姜建国摇手:今天到此为止。

姜卫东知道父亲说一不二,再喝他就要给人讲原则了。

吃过晚饭,大家拉家常,于凤安告诉姐姐,前一段时间,他利用工余时间在东崖家属区后面的半山上盖了一间油毡房,想等种上麦子,让妻子来矿上住。姜建国说:好啊,要不让她带两位老人也来这儿转转。于凤莲说:老家人只知道你在铜城工作,吃商品粮,但不知你其实在山沟下煤窑,这儿巴掌大个地方,有啥好转的。于凤安说,他早跟老人提说了,父亲不愿意来,母亲也不愿意来。父亲说,你姐家住的房子就鸡笼样大,打个转身都难,去干啥?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凤安这才道出他来的目的,说妻子来了后没有锅做饭,想借口锅用。于凤莲说,锅没有,自己买吧,一张钢丝床闲着,你可以用。

姜卫红说,她家多一个案板和一把菜刀,让舅拿去用,就不用花钱买了。

于凤莲说:你说是多余的,问问有生愿意不。

李有生说:愿意,卫红的安排我都同意。

于凤安说:这下把我的愁帽子卸了。等会儿,我先把这两样东西带过去。

说到工作的事情上,于凤莲嘱咐儿子和女婿要好好干,争取像你爸一样当劳动模范。她说卫东的工作,多亏国家有政策,职工子弟当兵复员的可以安置,要不就难死了。煤矿虽然苦些累些,但毕竟月月能领到固定工资。农村人想挣钱,没有门路,急得都快发疯了。她让女儿再坚持坚持,她说,两年以后,你爸退休,你就可以接班了。去矿灯房、 去大食堂都可以干,我女儿就不用干脏活儿累活儿了。

两年过去了,青龙山煤矿平安无事。

夏季的一个夜晩,姜建国下班在更衣室碰见杨振国,问起儿子上班情况,杨振国说了一句你儿子好着呢,就不再说话了。姜建国发现杨振国在回避他的目光,吐吐吞吞,有敷衍的意思,便知道杨振国没说实话。从前,老杨见了他就会主动说儿子的情况,现在咋就避而不谈呢?杨振国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今天怎么转弯了?他上前拽住着老杨的手问,怎么了?你说呀,不要藏着掖着。杨振国说:你儿子啥都好,就是出勤低,老旷工。姜建国说:他天天按时按点出门,那他不上班干啥?杨振国说:你应该问他呀。姜建国问:他今天上班没?杨振国说:没有啊!

姜建国就不好意思再和杨振国说下去了。他打开更衣箱,先取出烟蹲在地上抽了一支,就跟着光身子的人向前走去,到了澡池要下水洗澡了,才发觉自己身上还是硬邦邦的工作衣,头上戴着安全帽,忙又跑向更衣室。

他脱掉工作衣,换上拖鞋,拿着肥皂和毛巾跳进澡塘子,在水里应付似的洗了洗,鼻沟眼窝的煤屑都没洗净,就穿上白衬衣回家了。吃过老婆留下的饭菜,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睡觉,而是推儿子卧室的门,门推不开。他便坐在沙发上抽烟,想着如何跟儿子谈这件事。

于凤莲睡了一觉睁开眼,发现男人不在身边,起身去看,见男人坐在客厅发呆,问怎么了,为啥不睡觉?姜建国问儿子最近在干啥?于凤莲说:上班,天天上班。我给他做饭吃了,看着他上班了。姜建国问上几点班?于凤莲说:八点班,一直是八点班。姜建国说:你也不想想,我在辅助单位,都是一个星期倒一次班,他咋能一直上白班?于凤莲说:他说上啥班就啥班,我咋能知道?姜建国说:你没看他头发是湿的还是干的?因为凡下井的人升井都得洗澡,有时回到家头发都干不了。于凤莲说:这个我可没注意。睡吧,我明天问问他。

第二天一早,于凤莲和儿子吃饭的时候,便问起上班的事,姜卫东说:你整天操心这些事干啥,还是操心你的菜园吧。于凤莲便拿老郭家儿子的事做例子,嘱咐儿子要珍惜这份工作,要知道感恩,说可不能丢了这铁饭碗,要是那样后悔就来不及了。姜卫东说:你烦不烦呀,净说这些没用的话。这是儿子长这么大头一次跟她顶嘴,她觉得委屈,又不知怎么跟儿子再说下去,就抹着眼泪下楼了。

当天下午,姜建国升井后没有急着洗澡,而是去了考勤室,他让考勤员查查采六区的姜卫东下井没有。按照规定,凡当班下井人员都要交考勤牌,以便核实实际下井人员,进行考勤。姜建国和考勤员基本都认识,其中一个姓秦的瞅瞅摆在桌子上的考勤牌,说姜卫东没有下井。姜建国又让查查姜卫东这个月出勤有几天?老秦说:这小子是个懒熊,半个月了,只出了八天工。姜建国脑袋嗡的一下,就走了。

一个考勤员说:姜原则是不是在了解他儿子的表现呀。

考勤室的人哄堂大笑。

姜建国洗过澡,径直去了单身一号楼下的治安巡逻队,看见十多个穿着迷彩服的治安队员正在一个大房子里做俯卧操。他看着操做完了,问常山在不在?常山站出来喊了一声姜叔,就把他领到自己办公室去了。常山热情地又是沏茶又是递烟,姜建国接过一根烟问常山,看见姜卫东没有?常山说,姜卫东和康大海一大早下铜城了。姜建国问去干啥?常山说,他也不知道,姜卫东这些天常来找康大海,他们在一块儿聊得火热,满嘴都是海口、深圳、珠海、东莞等南方热门城市的名字,说整天在山沟上班没意思,能去那儿看看就好了。姜建国心说,怪不得这小子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原来脑子里净想着这些事。他从广播和电视里也几乎天天能听到关于那些城市的新闻,那些城市有朝气,经济发展确实快,和铜城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它们距青龙山矿仿佛有十万八千里,似乎只是夜晚天空的星辰,遥不可及。他问常山还知道些什么?常山目光游离不定,说别的他就不知道了。又嗫嚅道:不过他们也就是说说罢了,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也不可能去。

窗外阳光很好,照在杨树宽大的叶子上,发着白亮亮的光,姜建国却感到浑身有些发冷。他是怎么走出巡逻队的门的,怎么走回家的,都记不清了。他把从常山那儿打探的消息告诉了于凤莲,于凤莲把问儿子的情况如实给男人说了,两个人都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沉默了半晌,于凤莲说:也不知道这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些啥。

姜建国也把杨振国的话一句不落学说给了老婆,他说:我当时心里难受极了,老脸都丢光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咱把孩子交给老扬,让老杨失望了,我对不起老战友啊!

姜建国吃过饭就下楼去了。于凤莲问干啥去?他说去街上蹓蹓,心里烦。

一连三天,儿子没有回家。于凤莲的心里像猫抓似的,干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做饭时发愣,锅里水烧干了。去山上锄地,锄头差点儿挖到脚上。就这,她还不敢跟老姜说,怕老姜骂。因为两口子提到不争气的儿子就吵吵嚷嚷,之后又都不说一句话。家里都有冷战的气氛了。

这天傍晚,于凤莲正在做饭,儿子哼着歌儿回来了。她忙迎出去,问去哪儿了?姜卫东一脸轻松的样子,说去西安、铜城转了转,透了透气,在这山沟里都快把人憋闷死了。于凤莲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姜卫东笑了,说我都成人了,出趟门能有啥事。于凤莲就去厨房继续忙活了。

吃饭的时候,于凤莲才询问儿子出门请假没有,旷工在干什么?姜卫东告诉母亲,他最近想了很多事情,觉得照这样下去,干一辈子,他爸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老了也就是冬天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的那些老矿工的样子。他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于凤莲对儿子大胆的想法感到震惊,但她依然和颜悦色地给儿子做工作,她举例子说:你看社会上找个工作有多难,你端的可是铁饭碗,咋能说丢就丢了。远的不说,就说郭大壮吧,没个正经工作,三天两头进班房,这不出来又在市场上摆摊卖衣服,多丢人,能挣几个钱?你舅是个农合工,听说表现好了能转正,拼着命干呢。就连你妗子都表态了,说以后家里所有的活儿都不让你舅干,支持你舅一心一意上班,争取让你舅的大照片也挂在俱乐部门前,上光荣榜,转正就能端铁饭碗了。你姐的厂子没活儿干,她休了半个月假,都快急疯了。她天天扳着指头算,你爸啥时候退休,等着接班呢。你不干了,能把指标让给你舅,你舅定会站在神仙山上大声喊。总之,你三天两头旷工,时间长了,会被矿上除名的。

姜卫东却似乎听不进去这些话,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双手捂脸,没有一点儿回应。天黑后,他出去了。于凤莲觉得自己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白说了,捶胸顿足,抹起老泪。她认为儿子是犯糊涂了,是大糊涂,不是小糊涂。她不知道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儿子清醒过来。

姜建国得知儿子回家打了一道又走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夜就要去寻找儿子,被于凤莲拦住了,于凤莲说,大半夜的,吵来吵去,搅得四邻不安,丢人现眼。

次日儿子回家,姜建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和儿子进行了一次谈话,其中有规劝的意思,也有训诫的成分,等于把該说的话全说了。他希望儿子能入脑入心,从此好好上班。

不料姜卫东却说:你们别再强迫我了,我想好了,要换一种活法。

听说儿子要辞职,姜建国有了一种强烈的阵痛感。他劈头盖脑骂儿子是叛徒,是逃兵。他说:你既然不听我的话,就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于凤莲劝不下老姜,便去喊女儿。姜卫红来到娘家,发现弟弟不在家,爸爸也不在家。

姜建国觍着脸去找杨振国,希望老杨能从旁观者的角度劝劝儿子,杨振国的大嘴撇了撇,说:心不在这儿了,劝也是白劝。我看,还是随他去吧。

姜卫东赌气出走,从此再没有回家。

这期间,姜建国每天上下班,都是低头猫腰做贼似的顺着墙根走。他无颜面对这件事,无颜面对所有关心过儿子的人。他没想到儿子能背叛养育自己的矿山。他下井时,早早更衣;乘车时,坐在最后一节车厢;洗澡时,最后一个下澡塘子。他极力避开熟人,更怕有人问起儿子。有次,在灯光球场碰见杨振国,他忙转过身,装作看墙上的黑板报;有次,他碰见常山,常山喊了几声姜叔,他装作没听见;有次,他碰见康大海,康大海问,姜叔,卫东来信了吗?他折身便走;有次,老任问他,听说你儿子不在煤矿干了?他没好气地说,你问这干啥?在家中,他也懒得说儿子的事。他甚至在没人的地方自己打自己的脸,觉得没把儿子管教好,儿子当矿工不合格,有愧于矿上。

姜卫东辞职的事在采煤六区炸了锅,有人说,这小子敢出去闯,有种!有人说,他丢了铁饭锅,迟早会后悔的。杨振国说,瞎嚷嚷什么,改革开放年代,要尊重个人选择。谁有本事向姜卫东学习,我绝不拦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姜建国两口子对儿子的怨气在减弱,有时候也会提到儿子,但就是不知道儿子在哪儿。

不知不觉中,姜建国退休了。

有人建议他应该向老郭一样,去神仙山后面的小煤窑再干几年,给儿子挣些钱。据说老郭在那儿当放炮员,一个月能挣上千块。姜建国摆摆手说:老了,干不动了。其实在他的心里,是对那些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小煤窑乱挖滥采有所不齿,他心说,我就是穷死,也不会去当炸山的帮凶。另外,他也真像是老了,不但两鬂斑白、脸皮松弛、走路不利索,似乎胳膊腿都有些不靈活了。

山上的花儿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

三年后的一天,在矿灯房上班的姜卫红收到一封来自深圳的信。她拿着信心生疑惑,自己认识的人没有在深圳的,怎么会有人给她写信?当她拆开信,“亲爱的姐姐,你好!”七个熟悉而亲切的字映入眼帘时,泪水一下就溢出了眼眶。这是弟弟的来信呀!几年来,弟弟杳无音讯,为了寻找他,她背着父母去西安、下铜城、回老家,凡认为弟弟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每次都是满怀期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她屏住呼吸,心“嗵嗵”狂跳,一口气就把信读完了。弟弟的信不长,只有一页纸。信的大意是,这些年,他先后在珠海、海口、东莞打工,去年开始在深圳一家环保公司上班,一切都好,请姐姐代转父母并向父母问好,同时也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表示歉意。

姜卫红一连把信读了三遍。下了班,她去幼儿园接了儿子李矿军,便急忙去了娘家,她要把这一喜讯赶快告诉父母。

姜建国老两口吃了一惊,于凤莲问:你咋知道他在深圳?姜卫红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弟弟来信了,他信上说的。姜建国接过信,戴上花镜看了,一言不发,继续吃饭,但拿筷子的手明显在颤抖。于凤莲瘦削的脸上呈现出久违的笑意,她说:儿子总算没忘他爹娘,这下儿就好了,这下儿就好了。

三岁的李矿军对牛皮纸信封感到好奇,伸出手要看一看,问这是谁写的呀?

姜卫红拉住孩子说:是你舅舅写的,你不认得字。

李矿军仰起嫩稚的脸,天真地问:舅舅是干什么的?

大家笑了起来。

姜卫红说:舅舅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们便说到了姜卫东的工作上,于凤莲问:环保公司是干啥的?姜建国白了老婆一眼说,广播里、电视上整天讲,你没记下吗?就是环境保护。于凤莲说,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煤是黑的,树木是绿的,环境好着呢,还保护啥?姜建国不屑地说:幸亏好,不好煤尘就把人就呛死了,下井的人个个都成矽肺病患者了。你是整天在菜园,没去过神仙山那边,那儿的小煤窑这些年乱挖滥采,把山挖的千疮百孔,把山的心肺都要挖出来了。你再看看通往神仙山的路,煤尘足有一拃厚。就连通往山外的公路,汽车过去,都是煤尘飞扬。矸石山不分白天夜里咣咣响,把人要吵死了。政府这件事抓到点子上了。

于凤莲说:你没上多少学,讲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姜卫红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爸活到老学到老,认识问题深刻。又说,具体讲,打扫卫生,洒水降尘都是环保方面的事。姜卫东干的工作好啊!

儿子有了消息,姜建国老两口心里踏实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姜建国走路也挺直了腰杆,精神多了。有人问起他儿子在干什么?他总会说:干环保。对方就会惊诧不已。因为对于矿上许多人来说,环保还是个比较陌生的词儿。

六月的一天,姜建国老两口在菜地干活,于凤莲和李素娥又拉起了话。李素娥说,杨小丽在西安上班,要结婚了,可杨小敏都过三十岁了,还没找对象,把她和杨振国快愁死了。几年前,于凤莲常见杨小敏回家,她高挑个儿,长着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袭白裙,天仙似的。她问杨小敏在哪儿上班?李素娥说在深圳。于凤莲问,干什么工作?李素娥说,听她爸说搞什么环保。于凤莲心说,我儿在深圳,他女儿也在深圳,两人都干同样的工作,说不定就在一个单位。

下山的时候,于凤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姜建国,说可以趁老杨去深圳时,一块儿去看看儿子。

姜建国哈哈笑了,说你以为深圳是铜城?碰到的大都是熟人,深圳是国际大都市,有几千万人。哪有那么巧的事?

又是几年过去了。

快过年的时候,姜卫红给娘家装了一部电话。于凤莲说:装电话要花钱,另外,对于咱们家来说,也没多大用处。姜卫红说:咋能没用处,你可以给卫东打呀。写信怎么能和打电话比,打电话听到的是他的声音,感觉不一样。又不让你掏一分钱。矿上不少人家都装上了。其实这是弟弟让她装的,并给她汇了两千块钱。弟弟在来信中说,这样他和家中联系就方便了。但她不能把这话告诉母亲。于凤莲拗不过女儿,也就装上了。

装上电话那天,姜卫红当下就拨通了弟弟的电话,她只和弟弟聊了两句,就把话筒递给了母亲,让弟弟跟妈说话。于凤莲拿着话筒,却愣怔了,不知说什么,更不知从哪儿说起。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给儿子,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只听到话筒里传来儿子熟悉的声音:妈,您好吗?我爸身体好吗?她只是回答好,好,家里一切都好!她问儿子在那儿可好?儿子说好,告诉我爸,不用操心。

打过电话,姜卫红把一个纸片留在茶几上,说这是卫东的电话号码和呼机号,你可以随时跟他通电话。

于凤莲激动地说:好,我把它贴墙上,想儿子了,就打个电话。

姜建国看见鲜亮的红色电话,问谁放在这儿的?于凤莲说是女儿特意给他家安装的。姜建国说,有急事发个电报就行了,省钱又快捷,要电话干啥?老杨退休没事干,三天两头跟女儿通电话,高兴得屁颠屁颠的,结果月底算账,话费就花了上百块。

于凤莲说:卫红说了,让咱们只管打就是了,打多少话费由她负责。

姜建国说:看把你轻狂的,卫红的钱不是钱?孩子上学了,矿上经营形势又不好,她公公生病,她家日子都紧张,花这钱干啥?他当下就把电话线拔掉了:耍什么阔呀。

姜卫红两口子来了。姜卫红说要询问一下公公的病情,给婆家打个电话。李有生拿起话筒拨了半天没反应,问怎么回事?于凤莲说了缘由,姜卫红说:我爸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你不想你儿子呀?

于凤莲就抹起了眼泪。

李有生给家中打了电话,姜卫红又给弟弟打电话。她先拨弟弟的电话号码,说找姜卫东,有个女的接电话说姜卫东出差了。她拨打了弟弟的传呼号,并留了言。几分钟后,电话铃便“滴滴”响起来,姜卫红和弟弟聊了几句,把话筒递给母亲。于凤莲开口就问,儿子,找对象了没,啥时候结婚呀?姜卫东说,工作忙,不急。于凤莲就泪水涟涟了,把话筒给了李有生。李有生问,还有什么事?姜卫东说要跟爸说话。李有生说,爸不在家,就把电话挂断了。

姜卫东的一个电话,仿佛把他们带到了遥远的南方城市,一家人都沉浸在憧憬之中,姜卫红激動地说:我也想出去闯一闯,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有生说:你算了,管孩子吧,还是让我出去闯闯。

姜卫红说:你自私。就在老公身上捶了一拳。

于凤莲感叹道:好,等有机会了,咱们都去南方转转,看看那儿到底有什么和铜城不一样。

说到儿子的婚事,于凤莲脸上生出愁云,说儿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结婚,她愁得睡不着觉。

一天晚上,于凤莲第一次主动给儿子打电话,也想让儿子和他爸说个话,化解父子间的隔阂。她学着女儿的样子,先拨打电话号码无人接听,就打了呼机。几分钟后,儿子就回电话了。于凤莲接了电话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儿子,对象找了没?人家常山、康大海早结婚了,你快行动呀。姜卫东说,妈,您放心,找下了,只是整天出差,太忙,顾不得结婚。她问:找哪儿的姑娘?说给妈听听。姜卫东说,你认识的。她说:没见面我咋认识?姜卫东说,她对你熟悉啊。姜建国接过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小子,把媳妇领回家一趟,让你妈见见,要不,你妈就急疯了。

这天下雪,姜建国闲着没事,就披着军大衣下楼了,他要去文娱活动室活动活动。临走的时候,于凤莲让他穿上儿子给他买的羽绒服,说军大衣披几十年了,也该换换了。前几天,儿子给他们邮回了羽绒服,一人一件,她的是酱红色,老姜的是黑色。俩人试穿了,特别合身,她就穿上了。老姜却说,穿军大衣习惯了,让她把新衣裳先放着。他仍穿军大衣,他似乎要向人们证明,自己虽然老了,依然有一副军人的身板,一种军人的姿态、一身军人的作风。

矿上的退休职工越来越多,他们像游魂似的,今天蹲在墙根儿打扑克、下象棋,明天把摊子摆在树荫下,自娱自乐。杨振国搬到龙头沟家属区十号楼,用油毡在楼下搭了临时房,做了几张桌子、几个凳子,给门上挂了写有“文娱活动室”字样的牌子,吸引得这些人整天往那儿跑。

外面雪下很得大,活动室里却热气腾腾。打麻将的、打扑克的吵吵嚷嚷。杨振国披着工装棉袄正在烧水,给工友们沏茶,姜建国便在火炉旁边坐下来,和老杨闲聊,等着补缺上阵。杨振国问:姜卫东结婚了吗?姜建国说:听说把对象找下了,就是太忙,顾不上结婚。他只要找下对象,结婚那是迟早的事。他问杨振国:你老大有进展吗?杨振国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她跟你儿子说的一样,就是不知是真是假。姜建国说:你没问问她在深圳碰见过姜卫东没有?杨振国说:她没提过这事。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知道你儿子的电话号码吗?姜建国觉得老杨问得有些蹊跷,说当然知道,不知道咋给他打电话。又问:你有你女儿的电话号码吗?杨振国从贴身衬衣里掏出一个纸条说:你看这是啥?姜建国掏出老花镜,接过纸条默念,他忽然觉得这个号码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就是他家墙上贴的电话号码。他撒腿就朝外跑。有人拽住他的手要他打牌,任那人怎么劝,他也没留下来。

姜建国回到家中,先一字一句念了墙上的电话号码,拍手道:好,好,这件事办得好!

于凤莲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说:你又咋了,犯神经啦?

姜建国一把拉住老婆的手坐在沙发上说:我儿子厉害,这下按我的想法来了。

于凤莲一头雾水:你说的啥呀?

姜建国哈哈大笑:姜卫东和杨小敏搞对象了。

于凤莲越发糊涂了,她摇摇手:不可能,不可能,李素娥说她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

姜卫东随母亲来矿上的时候,和杨小敏在一个班上学,他们一块儿去,一块儿回,确实很要好。有一次,一个小混混欺负杨小敏,姜卫东抱打不平,还打破了小混混的头呢。姜建国两口子曾想过和杨家结亲,可后来因为姜卫东给杨小敏写了一封求爱信,杨小敏把信交到老师手中,老师狠狠批评了姜卫东一通,两个孩子就此疏远了。李素娥扬言,她女儿不会喜欢学习差的同学,不用说是指姜卫东。

姜建国为此曾专门请杨振国喝了次酒,表示歉意,杨振国在酒桌上大发雷霆:你儿子学习差就扰乱军心,影响我女儿考大学?真是居心不良,岂有此理!

时过境迁,这件事已成为笑料。

世上有啥事不可能?姜建国这样说,便讲了他跟杨振国对暗号的过程。又说:你想想,他们两个人为啥用一部电话,有那么巧的事吗?

于凤莲还是摇头:在一个办公室上班有啥奇怪的。老杨的女儿上了大学,心高气傲,我儿高攀不上。

姜建国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于凤莲觉得老姜的话有道理,随后的几天,她想给儿子打电话顺便问问这件事,但拨打了几次,电话通了,她又把话筒放下了。她张不开口。

腊月二十这天,老两口正在吃午饭,电话响了,于凤莲问谁呀?电话那头说,妈,我们决定除夕回家了。她听出是儿子的声音,喜出望外,忙问坐什么车?几点钟到矿上?姜卫东告诉母亲,他有手机了,随时可以电话联系。并说了他的手机号码。

接下来的几天,老两口凡碰见邻居就要说,我儿就要回家了。

除夕那天,老两口吃过午饭,贴上春联,姜建国披着军大衣,于凤莲穿着儿子买的羽绒服,就要去接儿子。临出门,姜建国忽然想起应该打电话问问,儿子坐火车还是坐汽车?青龙山矿和山外的连通有铁路有公路,因为下过一场雪,公路打滑不安全,汽车可能停运了。果然,他拨打儿子的手机,儿子说,他在通往矿区的火车上。

天灰蒙蒙的,太阳时隐时现,白雪在山峦、河滩和房顶发着亮光,公路两边,法国梧桐树如卫兵矗立,它的枝丫刺向天空,呈现出蓬勃姿态。

他们在路上乐呵呵的,见了熟人就打招呼,说我们去接儿子,儿子要从深圳回来了。来到矿部南边的火车站,他们看见有不少人在接站,杨振国两口子踩在一个积雪未化的水泥台子上,朝着铁轨的那一头翘首张望着,嘴里哈出一股一股白气。姜建国狡黠地笑了一声,问杨振国来干啥?杨振国递上一支烟说:接女儿,我女儿要回家了。又问,姜原则,你们来干啥?姜建国说,巧了,我儿子也要回家了,接儿子。杨振国说:姜卫东出门有十多年了吧?姜建国说,十三年了。杨振国竖起大拇指:这小子算沉得住气,比咱哥儿俩强。

所谓火车站,其实只有几间石棉瓦搭的简易房,只住着两名铁路信号工,负责接送进山拉运煤炭的货车和闷罐子车。每天早晨,闷罐子车要把旅客送到十多公里外的田家咀车站,让旅客再搭乘一列来自另一个矿的绿皮火车出山,下午,闷罐子车再接回进山的旅客,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乘坐这趟火车的基本上都是本矿的职工或探亲的家属。铁路南北走向,东边是树木茂密的山坡,西边除了一条路,就是拥挤不堪的油毡房了。

站台上,姜建国望着明亮的铁轨,二十多年前,第一列运煤的火车披红戴花从青龙山驶出,气势磅礡,万人欢送的情景历历在目。火车驶向山外,要经过两个千米的隧洞,他记得儿子第一次坐火车,在一篇作文里曾写道:坐火车穿过隧洞就是矿山,矿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也是我萌生梦想的地方,我长大要像爸爸一样,为矿山贡献力量。儿子就要回家了!尽管寒风扑面,他却觉得眼睛发热发酸。

杨振国拨打手机问,小敏,到哪儿了?说我跟你妈早等急了。随后又好、好了两声,关了手机。对姜建国说:快到了,快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随着一声长鸣,蒸汽机车呼啸而来,等候的人不由得欢呼起来。

穿着红色羽绒服的杨小敏从车上下来,喊了声妈,像一团火似的扑进李素娥的怀抱,李素娥紧紧搂抱着女儿,泣不成声。杨振国在女儿的肩上拍了一把说,哭啥,快回家,冷。杨小敏转身,见姜卫东正微笑看着她。姜卫东穿着蓝色羽绒服,留寸头,健硕精干。他喊了一声杨叔,忙上前和杨振国握手,杨振国又在姜卫东肩头拍了一把:这小子没变,没忘了杨叔。姜建国哈哈笑:老姜家的孩子根红苗正,走到哪儿都变不了。

他们一路说笑着返回龙头沟,走到杨家住的楼下,杨振国说,先在我家坐坐吧。于凤莲推辞道:不了,家里啥都备好了,我们要吃团圆饭。李素娥说:对,小敏可能早饿了。杨小敏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姜卫东。姜建国似乎领会了其中的内容,他挥挥手,意味深长地说:好,让卫东先去你家坐坐,等会儿你们一块儿来吃饭。他接过儿子手中的皮箱,拉着便走了。杨振国冲着姜建国的背影说:酒可要管够啊!

回到家中,于凤莲说:这孩子,大过年的待在老楊家算什么。

姜建国说:甭啰嗦,快备菜,一会儿他们就来了。又给女儿打电话,说姜卫东回来了,来给你妈搭把手。姜卫红早搬离了临时房,就住在后面八号楼。

安排好厨房的事,姜建国便擦拭桌凳,冲洗了酒杯,拿出了烟、酒、瓜子、水果糖和饮料,摆开了迎接贵宾的架势。又换上了儿子买的羽绒服。姜卫红就把菜端上桌了。

姜建国屁股刚要搭在沙发上歇息,老杨一家人和儿子就进门了。两家人在一块儿说着笑着,亲如一家。大家这才知道,当年姜卫东义无反顾辞职南下,就是冲着杨小敏去的。如今杨小敏是环保公司的工程师,而姜卫东已成为一个部门的主管。他们在国庆节已经结婚。这次是乘飞机回来的。对于两个孩子的结合,两家人都感到高兴。姜卫红说:卫东打小就追小敏,这我可是知道的。你们的保密工作做的好啊!大家就笑起来。李素娥说:小敏要是早说跟卫东谈,我就不急了。于凤莲说:没想到找来找去,儿媳妇就在眼前啊!姜建国端酒起身说:今天是除夕,也是我们两家团圆的日子,来,咱们共同为幸福生活干杯!端酒的端饮料的便一起碰了。接下来,杨振国提议大家喝一杯,姜卫东提议大家喝一杯,大家一一喝了。姜卫东双手举杯敬杨振国,说杨叔,我要感谢您对我的培育和教育,把工作干好。杨振国说:工作干好干不好我不管,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善待我的宝贝女儿,不能欺负她。姜卫东说:爸,我会一辈子爱她的,请您放心。姜卫东又给父亲敬酒,他说:爸,祝您新春愉快,身体健康!姜建国说:只要你们把事业干好,我的心情天天愉快,永远健康。姜卫东又分别给于凤莲和李素娥敬了酒。李矿军也学着舅舅的样儿给杨振国敬酒,一句一个爷爷地叫,杨振国乐得合不拢嘴。姜建国问:你为啥叫他爷爷?李矿军说:妈妈说了,舅舅的爸爸就是我姥爷。

屋子里发出笑声。

于凤莲问坐飞机是啥感觉?杨小敏回答,就跟鸟儿飞翔一样。李矿军说:我也要飞起来。杨小敏说:好,下次你们一块儿乘飞机到深圳去。

他们又说到了矿上的生产经营形势和发展,说李有生去陕北了,矿是新开的,工资不错。于凤安在小煤炭干了一年多,受了两次伤回老家了。于凤莲问儿子,能不能让你舅去你们环保公司干?姜卫东说:我们主要是联系业务,搞设计,施工有专业的工队。姜建国就问儿子的工作内容有哪些?姜卫东说,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恢复采煤后的山体,就等于给山疗伤。用官方的话来讲,就是恢复植被和生态保护,这些年的乱挖滥采,对生态环境破坏太严重了。杨振国说:咱们矿也该治理治理了。姜卫东说:对,这是个大趋势,以后煤矿环保达不到标准,就不能生产了。姜建国惊叹道:这么严重,看来政府要下硬茬了!

姜卫东和杨小敏在家住了几天,过罢年就走了。

八年过去了。

四月的一天,姜建国吃饱喝足,就哼着秦腔去楼下的光荣院了。

光荣院有十多间房子,是矿上改造了幼儿园一座两层的小楼,专门为住在龙头沟家属区的退休职工而建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可以下象棋、打麻将、打扑克、打乒乓球,院子里还可以打羽毛球,有健身器材,也可以健身锻炼。那年,矿长给光荣院揭牌,姜建国他们这些老职工都赶来了,矿长说,这只是其中一个光荣院,东崖和青石沟家属区也建了光荣院,就是要让为青龙山矿作过贡献的老职工老有所乐、老有所为,他们把好久没拍的手都拍麻木了。他们高兴啊!起码说明矿上没忘了他们这些在井下出过力流过汗的人,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活动的好去处。其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职工热泪盈眶,他说,只要有矿长的这句话,他心里就感到热乎,就知足了。

到这儿来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面孔,干什么也不用谦让客气,只图个自己快活就行了。姜建国一般来到这儿先打麻将,打累了,就在健身器材上活动活动。由于长期的放顶、攉煤,他的颈椎、腰椎都有问题。他觉得贴心的是那个按摩器,靠着它上下活动,就有几十个小圆球滚起来,背部的筋骨好像都舒服许多。另外,活动室离家近,老伴把饭做好了,喊一声他就听到了。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儿度过。他喜欢这个地方。

当天活动室人不是很多,杨振国和几个老伙计正在打麻将,老任接了个电话就要走,正好是三缺一,有人让姜建国快补上去。说姜原则,这个位子好。姜建国坐下来接了老任的茬儿,就是摸不到一张好牌。有人不停地喊炸弹,炸弹!在活动室,姜建国是大家公认的常胜将军,场场必赢,但今天不知怎么手背到这个程度。他推说有事就离开了活动室。临出门时,有人说,姜原则有五十元欠账,清了再走。有人说姜原则不讲原则。杨振国说:下次姜原则请大家喝酒。他们打麻将打得小,可以说纯粹是在娱乐,谁也不在乎输赢,只图个快活。姜建国哈哈笑:按老杨的意思办。

此时,一位年轻人进门,说是要找姜建国和杨振国,姜建国问干啥?年轻人说:矿长找你们,去就知道了。如今的矿长姓张,据说是从综采队干出来的,他们不是很熟,只在电视上看见过。有人就说,姜原则,可能是你写的那封信捅娄子了,矿上要收拾你了。大家知道,几个月前,姜建国和杨振国合计,曾给矿务局写过一封信,反映的就是青龙山煤矿的环境污染问题,一直没有回应。杨振国說,不怕,去面见矿长。

年轻人开着小车把他俩拉到了矿部大楼下,领着走进了矿长办公室,张矿长看见他俩,热情地和他们握手,并给他们让座。年轻人给他俩端上了茶水。张矿长说: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写的信,矿务局领导高度重视,要求我们积极落实,矿上已和中国天蓝地绿环保公司陕西分公司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就要着手治理矿区的环境污染了,请两位老前辈放心。张矿长深情地说:感谢你们对矿上工作的关心和支持!

听着矿长的话,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孩子样羞涩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呵呵笑,不知说什么好。

姜建国回到龙头沟,却见自家楼下停着一辆小轿车,几位老人围着它看稀罕,有人说是奔驰,有人说是宝马。他问谁家的车呀!一位老人说,是你儿子开回来的。

姜建国心跳加快,顾不得看车了,忙上了楼。进门一眼就看见西装革履的儿子正和他妈又说又笑,儿子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站起来问,爸,你去哪儿了?姜建国便说了他和杨振国去见矿长的事。

于凤莲喜眉笑脸地说:你知道是谁跟矿上签的协议吗,就是儿子呀!

好像不认识似的,姜建国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姜卫东,猛地在儿子肩上擂了一拳:好小子!

随后,父子俩坐定,喝起了香喷喷的茶。姜卫东告诉父亲,中国天蓝地绿环保公司陕西分公司是两个月前成立的,自己任总经理。总公司考虑他们对铜城矿区熟悉,离家近,特意让他和杨小敏回来做这个项目。姜建国问项目包括哪些内容?姜卫东说,具体讲,要给矿山治污降尘,就连往外拉运的煤和矸石山也要进行降尘治理,总的来说,他们要制订一个总体规划,治理青龙山煤矿的环境污染。姜建国拍了下大腿说道:好,好!问小敏呢?于凤莲在厨房说:我让她回家去看看父母。又问孙子姜一楠咋办?姜卫东说:孩子在深圳上学,饮食起居由保姆管理。姜建国说,应该带他回家一趟呀。姜卫东说姜一楠上中学了,学习任务重。说着,便打开手机,让父亲跟儿子视频通话。姜一楠问爷爷好!姜建国看到手机里孙子跟他爸一样留寸头,精神十足,不禁喜上眉梢。于凤莲从厨房跑出来要和孙子说几句话。姜建国把手机递给了儿子:甭扯闲淡了,影响孩子学习。

夜里,姜建国做了个梦,梦见儿子站在他面前,像参加工作时一样向他宣誓,后面站着两个孙子,他们同样举着小拳头。矿区树绿花红,变成了大花园……

次日一早,他顾不上吃饭就往外跑。于凤莲怎么喊,他似乎都没听见。他要把梦中的情景告诉杨振国,让老杨也高兴高兴。

朱百强: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百花洲》《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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