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一落,天地白,日子就枯老了。
我居住的这个北纬三十一度的江边小镇四季分明,光照充足,雨量充丰沛,无霜期长。是的,无霜期长,但是,在漫长的无霜期之后,会有一段庄严凛然的霜期。
无霜期长,属于农作物生长的时间就长,想必农人和庄稼都喜欢“无霜期长”。无霜期的世界,日日更新,饶富活力。这是一个属于物质世界生长的时间。
大多数植物,止步于霜门之外。在霜期,它们或者萎谢芳华,或者停止生长。比如,昨天还一身志气高高挂在枝头的紫扁豆,在风日里炫耀着果实,一夜寒霜降临,叶子就凋了,果实也开始溃烂,成为农人也不要的废物。
可是,总还有一些植物们要穿越繁霜,挺过酷寒,到春天去开花。霜,是它们到达春天要经过的第一道森严关口,是它们锻造经脉风骨的砧与锤。
霜降之后,物质退场,精神世界开始向着另一种纬度拔节攀登。
少年时,爱看繁霜覆盖下的白菜、油菜和冬小麦。当第一场寒霜覆盖下来,上学经过的那片油菜,就立住了,一个深冬,一直就抱着那么几片叶子。那几片叶子在霜里不断以匍匐的姿势将叶片摊向泥土。油菜叶子的颜色,也在寒霜里不断浓缩沉淀,变成暗沉的深绿、墨绿,似乎掺着低眉思索的精神重量。还有那叶梗,伸手掐它,不太容易折断——霜让它们变得更结实。
可是,春天一到,油菜们就抬起身子“呼呼”地往上冲,新生的绿叶子饱含汁水,和底下那些经霜的叶子颜色截然不同,质地也不如老叶紧实。春天上学放学经过日日蹿长的油菜田,透过那些新嫩的鲜叶,我常心疼那些还保持着匍匐姿势的霜叶。
我想,我最初读到的霜气,大约就是那些在春日里沉默在低处的庄稼的老叶。
在霜里保持低姿态的植物,还有江滩上的芒草。经霜的芒草,叶子由黄变红,是一种很结实的红,有陶器的质感。少年时,冬天早上乘车到县城上学,车行江堤上,远远俯瞰堤脚沙滩上成片成片的芒草,在白霜与水气里,仿佛残存的古陶遗址。
不是所有的生长都时值和风丽日、熏风细雨。总有一些植物是带着霜气度春秋年华。那些霜气,渗透生长的经脉,慢慢成为它们身体里那低沉的音乐、那深沉的颜色、那紧实坚硬的骨骼。
霜气让一棵植物向内生长,追求内部的丰饶,内部的重量。
在乡间,有许多事情,必要等到下霜之后才能开始。霜,让许多事情有了神圣的仪式感。
菜园里的雪里蕻长得茂盛青碧,可是母亲不砍。母亲耐心等、翘首等,等下霜。母亲说,下霜之后的雪里蕻腌了才好吃。似乎,秋天的好风日里生长的雪里蕻,虽然体貌俊朗,但是内在气质不够,总要等一场霜下来,紧紧菜的骨肉,收收它的尘俗气,一棵植物的冬之韵味才被激出来。
是霜敲打出它们的冬之韵味。
世间好物,除了拥有春之希望、夏之蓬勃、秋之丰硕,一定还要有属于冬的那一种静默、那一种凛然、那一种寂然自守。
霜里的柿子,挂在枝叶尽凋的苍黑枝干上,耀眼得胜似万千盏灯笼。那样的柿子,入口冰凉,也最甜。秋天从沙土里挖出的红薯,味道并不佳,我们不急着吃,而是把红薯放进地窖里,等微微的低溫让红薯把身体里的淀粉慢慢转化成糖分。在霜重风冷的冬日,取出经过静思禅修的红薯,红薯味如雪梨。
在冬天,放学回家吃午饭,母亲端出一盆炒白菜。寻常白菜,“噗噗”冒着白气,入口有谷物一般的甜糯,经过霜的白菜,味道丰富。
二
霜不是雪。
雪是可以飞的,它从玉宇琼楼处来,生命里有一段曼妙高蹈的旅程。雪是王子公主莅临民间,自带贵气。
霜没有身份。霜生于大地,是在低处流浪的水气遇到了寒冷,遇到了一日更甚一日的降温,无处可退,无处可委身,于是身体涅槃开花,成了霜。它是草莽出身,它没有门第背景可炫耀。
在乡间长大的人,大约都有过一段踏着晨霜上学的经历。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美的诗句,其实不过是农耕社会里的寻常景像。少年时,寒冬上学,双脚踩踏过的何止板桥霜?还有泥土沙路上的霜,有青石板上的霜,有枯草上的霜,有田埂上的霜。我们在乡间的早晨,在寒气里追逐奔跑,脚下飞霜。
有时,在布满繁霜的草坡上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踉跄,人倒地打一个滚儿,爬起来已经是一手一身的霜了。清晨的空气,在繁霜与晨光的熏染与照耀下冰凉通透,还泛着菌丝样的茸茸白光。我们呼吸,吐着白气,吸着清冽晨气,呼吸之间,像是把自己与晨霜雕琢的世界进行交换,换回来一个低温的莹洁、玲珑的小人儿。
那时上学,最爱的是穿过广阔的田野,空旷的冬日稻田,平坦而柔软。稻子早已归仓,秋天播下的紫云英,才寸把长,它们顶霜匍匐在泥土上,一脚踩上去,蓬松得让人觉得脚底像是长了毛。一大片一大片披霜的稻田,静寂,洁净,令人如登仙镜。我想,仙境的地面一定是晨霜似的茸茸平白,又广博空旷。仙人们不说话,只静静地走路,脚下无尘,每一步下去,都无脚印。当旭日高升、普照大地,一朵朵霜花在初阳里蒸融消失的时候,仙境就变成了属于我们的喧哗人间。
人在少年,走在霜路上,那时未知世事,只觉得下霜的日子也是热闹的。
踏着晨霜,穿过田野,走过蜿蜒的河堤和曲曲折折的田埂,到了学校。教室里似乎也弥漫着霜气,一室的乡下孩子,个个鞋底裤脚还犹挂细小霜花。大家掏出语文书来读,读到“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心里无端觉得冷寂,哀怜不已。其实,诗句里还只是露水季节,时令还未深,白露尚未成霜。
人到中年,在课堂上带领学生读李贺的《雁门太守行》,读到“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心里一时沉重哽咽。在中年人眼里,繁霜之下,世界其实苍凉。霜重鼓寒,多少路是在险绝艰难中突围走出来的。
三
人到中年,常暗暗敬重那些带霜气的事物。
秋冬之交的残荷,最见霜气。那时,池水枯落,细细的波纹里,荡漾着一个不断消瘦、渐行渐远的世界。那些枯干的莲叶,或是破败似行脚僧的袈裟,或是皱缩成穷苦老妇的脸。那些瘦骨嶙峋的苍黑荷梗,细长伶仃,横竖撇捺,令人想起瘦金体——写瘦金体的宋徽宗困在北地风雪里,“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见过许多幅枯荷图,大都喜欢命名为《十万残荷》。画有高下,只是心每次都会被这命名给钝钝撞击一下。十万残荷,十万,残荷,是十万吨的胭脂红被掳走了,十万吨的水粉白被劫掠了,还有十万吨的青罗绿缎被搜尽了,十万个少男少女的青春芳华被踏碎了,十万座温柔富贵乡被攻破了。每次站在残荷画前,像站在秦砖汉瓦的残垣断壁面前,仿佛看见屠戮,仿佛听见哭泣与低沉的哀号。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荷们,现在折戟沉沙,集体阵亡,含恨交出国度,给了水,给了天,这是怎样一种悲剧啊!
已故诗人陈所巨有篇美文,叫《残荷》。不长的文章里,他感叹:“残荷不再美丽,不再青春勃发……人说,残荷老了,生命留给它的大概就只有怀旧、忏悔与叹息了吧?”在寂寥的冬夜,我一个人,一边泡热水脚,一边听寒白读《残荷》。窗外冷风呼啸,遥想故乡的池塘上荷影隐约,便觉得小屋的灯光与书卷处处都覆上了枯荷的霜气。
霜冷了。冷了老城,冷了江乡,冷了长路与客心。
每一个生命都有走到残荷的时候。这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悲剧美。
朋友画荷,画的多是夏荷。
那些墨色夏荷,浓浓淡淡的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以群居的狀态熙熙攘攘地存在,像一群少年春日里放学归来,一身的蓬勃朝气。朋友的夏荷,是青春的、明媚的,带着些洒然与自得,甚至有清脆的铃声叮当。
很少见到能把夏荷画出霜气的。
从前买过一本金农的画册,画册里有一幅荷叶图,一枝荷叶,墨色冷寂,在一朵莲花之下,大如玉杯,仿佛里面盛了冷香,盛了一生的霜。那荷叶与荷花,还有最下方的一朵嫩荷,在米黄的纸上婆娑相扶携,有一种拙感,一种滞涩感,一种黄昏感。我看了,心里凛然一惊,原来在盛夏的接天莲叶之间,还有那么一两片叶子暗暗起了霜。那是精神世界的霜。
大约,也只有金农,能把一枝青叶画出旧年旧事故国故园的霜气。有人说金农的艺术是冷的,他是“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他是一生冷艳不爱春。
我常想,这样霜气的青荷,一定要在泛黄老宣纸的毛面去画吧,运笔不那么畅,一折一顿,恰似一步一坎坷的人生,末了,还要用上“欲说还休”的几笔枯笔。这样的霜气,透着距离感,有疏远、冷落、节制、清醒的意思。
朋友说,他画了太多荷,可是很难画出金农荷的那种霜气。在省城某座艺术馆的一个展厅里,我欣喜地见到朋友有一幅荷不同于他的其他众多荷图。这幅荷里,难得见出一种霜气,一朵红色小蕾将开未开,而小蕾身下是一枝荷叶拦腰折下身子,昔日圆盘似的叶面已经枯皱成锈蚀的铜钟——那是秋荷,墨里添加了一点儿赭石。借助赭石,略略讨了点儿巧,将水墨画里糅了一点儿西洋油画的技巧,秋荷的斑驳枯老有种金属般的重量。
画出霜气,不只是靠墨靠色靠技法,还要有浩浩大半生的风烟岁月作底子。
敬重霜气,那是直面和认领人世的空旷和寒气。生也有时,败也有时,尘世间的霜,懂得默然去品味之,这是中年人的胆气。
在清寒的冬日清晨,出门远行,呵气成霜,天地飞白。一粒人影,小如尘芥,也大得可顶起一轮朝日。
许冬林:女,1976年生,安徽无为人,现居合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见于《十月》《散文》《百花洲》《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养一缸荷,养一缸菱》《忽有斯人可想》等九部和长篇小说《大江大海》。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首届安徽省小说对抗赛铜奖、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