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嫂早上浣衣发现村口大盆塘那清澈见底的塘水突然泛浑,浑得吓人。她三下五除二洗好衣服回家就告诉巴桥,巴桥不信,就往大盆塘去看。于是没一会儿村里人都晓得了。
大盆塘的水一年四季可是清澈见底的,怎么会突然泛浑呢?没人搞得清楚。弄得村里人心惶惶的,不晓得将要发生怎样的灾难,人们都不敢也不愿去想。
大盆塘水泛浑对泥巴桥村里爹字辈们来说那可是记忆犹新的揪心事,只要稍微上点儿年纪的人都曾听说过。那是藏匿于爹字辈那代人骨子里的隐痛,哪能忘得了啊……
民國三十六年的夏天,大盆塘的水在一夜之间突然泛浑,浑得如浊水一般。弄得村里人都不晓得咋回事。唯有七十八岁的大老爹说了句“大事不好,要摊灾了。”当时村里人都觉得大老爹是在说胡话。可谁也没想到才过几天,大老爹的话就兑现了。
那天下午,日本鬼子端着枪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村,很快就把村里男女老少们都围聚在一起,要他们交出“三豆子”。僵持了一段时间后,鬼子见没人站出来说话,就拿村里孩子们的性命来胁迫。大老爹见状怕有人受不了当孬种,便抢先说了句“没人晓得三豆子到哪儿去了。”大老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挨了鬼子的枪子儿当场毙命。随后二老爹、三老爹也都挨了枪子儿丢了命。四老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哥哥丢命鬼子的枪口,气得肺痛,还要暗示村里的男人们强忍着,直至天黑下来也没弄到三豆子哪儿去了。恼羞成怒的鬼子气急败坏的一把火将村里祠堂给点着了,还用枪口对着村里人,不让救火。乱作一团的男女老少们个个睁大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本家宗族那三进大祠堂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的呼叫着,烧了三天三夜……
尽管这事发生在几十年前,可大盆塘的水现在又突然泛浑变浊,宛如魔咒一般蓦然附依在泥巴桥村人的心里,人们一个个都怕得要命。
一
天还没亮,巴桥就悄悄的起床了,他没敢开灯,生怕灯光和声响弄醒躺在床上的老娘,他蹑手蹑脚轻轻地打开房门,刚要跨出家门时,传来了老娘的声音:“巴儿,起床去买菜了呀!要买你哥喜欢吃的黑鱼等那些菜,再给我买点儿麻糍哦。”
“嗯,晓得!我上街去了。”巴桥轻声细语地应答着。
巴桥没想到,自己这么悄无声息的,还是把老娘惊醒了。或许,老娘早就醒了。
巴桥走出家门没多大一会儿,就大天死亮的了。他加快了步伐,向街上的小菜市场赶去。
街上的菜市场和城里的菜市场没法比,城里的菜市场规模大,菜的品种多,量又大,且一天到晚都有人卖,也有人买。街上菜市场规模小,菜的品种少,量又小,但菜很新鲜、味美,这是城里菜市场无法比的。只是这市场是个露水市场,仅大清早个把时辰有菜卖。过了这段时辰,即没人卖菜,也没人去买。
巴桥心里嘀咕着,有点儿说不出的滋味。哥哥泥桥交待他,要把给老娘做寿宴和自己与桂嫂的喜宴合在一起办。还说要低调不要声张,注意保密,杜绝浪费,不要讲究陈规陋习和繁文缛节,一切从简不大操大办,说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庆贺庆贺就足够了。特意点名要做几道菜:一是生腐烧肉,隐喻子孙富裕;二是红烧黑鱼,说黑鱼是孝鱼,隐喻尊孝也要讲究节约;三是凉拌苦瓜,隐喻不要忘了过去苦;四是肉圆蒸红枣,隐喻团团圆圆子孙满堂;五是青菜豆腐汤,隐喻一清二白人家。再添加其它几道菜就够了。
“巴桥叔,这么早就来买菜了,是不是你儿子今天要回来呀?”有人见巴桥闷葫芦似的走进菜市场就问他。
“巴桥叔,这么早来买菜,是不是家里来客人了?”又一个熟人在关切地问他。
“哪里!几天没买菜,家里冰箱空了。”巴桥随口应答着,并没说实话。
熟悉巴桥的人都晓得,平常他与老娘俩人在家没这么早买菜的,猜测巴桥今天这么早来买菜,估计他家里有点儿事或者有稀客过来,只是没人留心去打探。
街上小菜市场已经有不少人在卖菜或买菜了。巴桥担心买不到黑鱼,见菜市场人多了,他有点儿着急,径直走向水产品专卖区。
巴桥睁大眼睛东瞅瞅西望望,两个眼珠子贼转。突然,巴桥的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篮子里有三四条斤把重的黑鱼在七弯八扭地乱动着。
“师傅,这黑鱼多少钱一斤?”巴桥见到黑鱼马上就问。
“是在丫江网装的,正宗江里野生的。俺儿子大清早才下的网,活蹦乱跳的。”这个四十多岁的卖鱼人并不说鱼多少钱一斤,而是强调鱼的由来,是活鲜的,一字概括这几条鱼就是“好”!
巴桥听这卖鱼人讲的话,就晓得这是个老卖鱼的人。
“到底多少钱一斤?”巴桥有点儿着急又问。
“像俺这样的野生鱼,一年难得弄到几次,少了十八块不会卖的。”
“一把拿,能便宜点儿吗?”
“总共也就八九斤,又不是多少,还便宜什么呢?”卖鱼人不愿让价。
这时,一个满身鱼腥味的年轻人,价都没问就拎起鱼篮子对卖鱼人说:“这几条鱼我一把兜。”
巴桥看到这个满身鱼腥味的年轻人急了,他一把夺过装着几条黑鱼的篮子一边说:“谁说我不要了?”
那个满身鱼腥味的年轻人看了看巴桥,或许是看在巴桥年纪不小了,就没说什么,放下篮子就离开了。
巴桥把这几条黑鱼装进自己的菜篮子拎着,心里感觉平实多了。想到母亲一再招呼买黑鱼,若没买到,母亲责怪下来怎么说呢。
“你买的这几条黑鱼不差,花纹墨黑清晰,真是野生的。俺不骗你。”一个路过的小妇女见巴桥拎的黑鱼就释白着说。
巴桥一边听小妇女说,一边回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黑鱼的故事:
黑鱼是鱼类中一种非常守孝道的鱼。黑鱼妈妈打粒后眼睛就会变瞎,为孵化鱼粒变成小黑鱼,黑鱼妈妈眼瞎了弄不到吃的,等小黑鱼长大一些会游动的时候,黑鱼妈妈此时将近被饿死。小黑鱼们发觉后都争先恐后地向黑鱼妈妈的嘴里冲。黑鱼妈妈因眼瞎,误以为小黑鱼是其它的杂鱼吞噬进去。只要过一两天,黑鱼妈妈的眼睛就会自行复明。后来人们晓得后就说黑鱼是孝鱼。
自听妈妈说过黑鱼的故事后,巴桥再也没吃过黑鱼,也从没买过黑鱼,所以对鉴别野生黑鱼的常识知之甚少。
可哥哥喜欢吃黑鱼,不过,哥哥没听过妈妈说的黑鱼的故事。
菜买好走出菜市场,巴桥赶紧去买麻糍,老母亲就好这口呢!
回家的路上,巴桥心里还在惦想着大盆塘水泛浑的事,他心里也毛咕咕的,弄不清究竟有么样的不幸事要降临,他不愿多想……
二
桂嫂的丈夫几年前死于车祸,她独自把女儿拉扯大嫁人后,一直是一个人过着。她是当地乡村有名的厨子,会烧一手好吃的家常菜,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土菜。在泥巴桥方圆几十里地,她的名声那可是响当当的。尤其是在煎、熬、炸、烩、焖、烹、煮、炖、炒、烧十个方面,她掌控得特别到位,形成了一套独有的厨艺。她说菜肴有十大制作方式,其共同的要求就是对盐的掌控。盐的咸淡要恰到好处。具体到制作又各有不同。但都与火候、水分有着密切的联系。比方她说的“煎”,最关键是火候掌控,火大易焦苦嘴,火小绵软不脆,做到味美香脆爽口,火候的掌控是决定因素。
她经常对请教她的人说:“做菜和做人做事是一样的道理,不能有一点儿的虚。”她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城里有人想高薪聘她去,她却不稀罕。用她的话说,她不喜欢和那些脸上笑眯眯、却不晓得心里想着什么的人在一起做事。有人劝她说能挣到钱就行了,管那么多事干什么呢?她却浅浅的笑笑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钱再多也带不走的。关键是人要快活,不舒坦有么意思呢?”她没就愿意在村里今天被东家请、明天被西家请的给村里的人家置办红白喜事,挣点儿小钱。她说她这样清清爽爽的,很快活。
兴许泥巴桥人的口味只有泥巴桥人才能曉得,酒婆特别爱吃桂嫂烧的饭菜,她说:“吃桂嫂烧的饭菜,就像小时候吃妈妈烧的一样,能吃出泥巴桥这地方的味道。”
巴桥晓得老娘的心事后,三天两头就去请桂嫂来家里给妈妈烧菜吃,可日子长了,一些嚼舌根的话也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
有人背里说桂嫂想嫁给巴桥,也有人背里说巴桥想娶桂嫂,可桂嫂和巴桥他俩就好像没听见似的,照旧还那样子相处着,根本没去计较那些嚼舌根的话。他俩和往常一样,无论是在哪儿被人碰到或撞到,照样说着话,照样叽叽咕咕的,好像那些嚼舌根的话根本就不曾听过似的。
后来哥哥打电话来,说要想办法把桂嫂请回家专门给妈妈烧菜吃,还说不要心疼钱。
哥哥泥桥这么说容易,可巴桥要具体去做就头昏了。
桂嫂的男人死得早,家里就她寡女一个,而巴桥孤男一个,这孤寡男女俩人在一起,尽管说的是正事,没人嚼舌根才怪呢。巴桥晓得有人背里嚼舌根,若自己这也怕那也担心,那岂不是苦了自己的老娘吗?再说老娘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胃口越来越差了,再不想法子找人弄点儿合胃的饭菜吃吃,那要养儿子有么用?真就光图个名声吗?
巴桥想想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桂嫂,说了请她给老娘烧饭做菜的事。桂嫂很爽快,没说二话,一口就答应了,这让巴桥心里充满了感动。
巴桥的老婆病死的早,他把儿子拉扯大成了家,自己提前退下来,还把自己在城里住的房子也卖了,拿着房钱回泥巴桥在老屋基墩上盖了栋三层小楼。回到老家一门心思陪着老娘,服侍老娘尽孝。
村里人对巴桥的口碑特好。不说别的,就从他提前退休这么多年来服侍老娘这一点上说,就足以让人对他尊重了。这年头,大多数的人都向钱去奔的,哪还有孝心去敬老养老。
桂嫂就是看在巴桥服侍他老娘这点上,心里对巴桥有了别样的感觉,她觉得眼下像巴桥这样的人不多了。一个将近六十岁的人,要是在过去都需要被人服侍了,可他每天还有那么好的耐心去悉心照料八十多岁的老娘,不说别的,仅每天给老娘倒尿盆洗尿盆就够不容易的了,何况长年累月呢?一句话,巴桥在桂嫂的心目中是个好人。
桂嫂和酒婆渐渐地有了接触,日子长了,眼睛看顺了,酒婆觉得桂嫂不仅饭菜做得好,人也不差,勤快,性情直爽,说话做事大大方方的又不矫作,丁是丁卯是卯,有板有眼。
兴许桂嫂的脾性像自己烧的菜一样,很合酒婆的胃口,她俩相处仅仅年把工夫,酒婆已把桂嫂看作自己的女儿一样,而桂嫂视酒婆也像母亲似的。一有空闲她俩就挨在一块儿叽叽咕咕没的歇,像母女那样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桂嫂晓得了酒婆的那点儿心思,她就是心疼小儿子巴桥,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没人照顾他。私下反反复复不知在桂嫂面前说过多少次。那意思,桂嫂心里早就明白,可桂嫂就是没松口。桂嫂觉得这不是随口能答应的事,毕竟酒婆说的话不是巴桥说出来的,他巴桥也不是没长嘴巴,也不是不晓得说话。
但没过两个礼拜,一天晚饭之后,那天的天空是云淡风轻的,巴桥在送桂嫂回家的路上,竟突兀地对桂嫂说:“哥哥打电话问我俩能不能把手续办了?”
桂嫂听后心里是明白的,但她想要巴桥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她见巴桥含糊其辞的,就佯装不知的样子问:“把我俩什么事办了?”
她晓得巴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别看快六十岁的人了,说起这事还真没勇气说得出口哦!
桂嫂见巴桥那憨头憨脑的样子,故意着急的又催他说:“说啊,究竟是把我俩什么事给办了?”
“我……我俩……我俩……省得妈妈她老人家担心。”巴桥结巴了。
“我俩究竟办什么事?快说!”桂嫂又激他说。
“婚……婚事。”巴桥结结巴巴地像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桂嫂觉得差不多了,又问:“你自己怎么想嘛?”
“要是你不反对,你作主择个好日子。我心里可一直盼着呢。”巴桥说话的声音弱弱的。
“还择么日子,现在哪天不是好日子呢!等我们到乡里把手续办好,你要告诉你哥哥一声。哦!听你妈说,你哥最近几天要回来给你妈做寿,我觉得等你哥哪天回来就定哪天,然后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你说好不好?”桂嫂说。
“就这么简单,不办酒了?”巴桥说。
“都活了大半截子的人了,还凑那热闹圖啥?全家聚聚不就很好了吗!你看呢?”
“不晓得妈妈她老人家怎么想的?”巴桥盯着桂嫂说。
“她老人家那里应该没问题。由我跟她讲。”桂嫂说。
“那听你的!”巴桥心里快活,高兴地点点头应允。
三
原任某省省委副书记的泥桥,退下来已三四个年头了。他为人和做事特认真,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从不玩花花肠子,也不拐弯抹角,厚道实在。说起来或许没人信,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养尊处优、高人一等的念头,兄弟俩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动手,他私下从没为两个儿子做过什么事、找过什么人。那年大儿子中考没考上,妻子想悄悄地找找人,被泥桥晓得后,背里对妻子不知责怪过多少次。用泥桥的话说,“不好好念书,靠找人,将来肯定是驴子屎一泡——外光里糟。”后来他的大儿子是乖乖地补习了一年才考上高中的。这件事对他的小儿子启发很大。他的小儿子念书用心多了。晓得老子的脾气后,这兄弟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常用心认真。他俩晓得老子是不会顾及他俩上学呀、分配找工作呀等事情的,更别奢望老子能为他俩做点儿什么。不仅如此,泥桥背里经常给妻子打预防针,提醒妻子别忘了约法三章呢!说真的,在家里别说是两个儿子怕他,连他妻子也是敬畏三分。可在外,同事们都说泥桥人好,无论领导还是下属,都这么评说他。
这次带着全家人回老家,名义上是给老母亲做寿,但主要还是把老母亲挂在心里的事给了却掉。
老母亲想活着看到弟弟巴桥续弦的事,省得死了合不上眼。泥桥晓得老母亲说的事,不快点儿弄是没法子交差的。他觉得不能让老母亲带着未了的心愿故去,应该让老母亲活着的时候就了却心愿。所以,多次打电话劝说弟弟巴桥,好话歹话不晓得说了几箩筐,好在巴桥总算松口答应了。
巴桥刚松口答应,泥桥马上电话告诉了老母亲。他晓得老母亲是割舍不下巴桥的。现在老母亲晓得后一连笑呵呵地说了几个“好”字。接着老母亲就要泥桥做主赶快择日子,尽快把巴儿和桂嫂的事办了。泥桥晓得老母亲还是那样急性子,说话做事总是火烧火燎的。
其实,泥桥心里早想好了,他总觉得老母亲毕竟年岁高了,身子骨每况愈下,再说生命是无常的,总是让他担心牵挂,他怕老人家身子骨突然不行说走就走了。所以他主张就在给老母亲做九十岁大寿这天,一同把巴桥和桂嫂的喜事也办了,图个双喜临门多好!
明天是母亲九十大寿的好日子,也是巴桥续弦的好日子,泥桥把全家老小一个不剩地带回来,以示对老母亲九十大寿和弟弟续弦的高度重视,实际上他心里也想趁机让自己的儿孙们再看望看望自己的老母亲。
泥桥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由大儿子大兵开着,两个孙子坐在后排。紧跟后面的那辆车,是泥桥小儿子小兵开着,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两个儿媳妇坐后面。两辆车相距十几米,在高速公路上均速地奔跑着。
原本想只要一退下来就把全家人一个不少的带回来好好地陪老母亲住上几天,可惜不是儿子腾不开身就是媳妇请不动假,加上妻子身体不好住院,自己又开刀,这么一晃退下来快四个年头了才成行。庆幸老天爷没收他,给他留着时间,让他有机会带着全家人回老家。虽说时间上是拖延了一些,但老母亲毕竟还健在,这挂在他心头多年想做的事总归做成了,宛如一块石头在心里终于落地一样。他还是比较欣慰的,觉得老天待自己不薄。
想到这里,泥桥不由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甚至可以说这几十年了,想家的感觉好像已经麻木了。可今天,他心里却涌动着一股强烈而又迫切想回家的愿望,那愿望从未如此清晰过。
四
车子上了长江大桥便进入泥桥老家所在的区域。这是个座落在扬子江畔的城市,区域不大,是一个袖珍式地级市。别看它属地小,名声却不小,在很多领域赫赫有名。
此刻,泥桥心情特别的好,仅四年没回来,家乡变化真快,马路拓宽了,城市的纵深似乎也拉大了,记忆中的一些标志性的东西,也找不到了!
车子跨过大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大型宣传标语。
“唷,很不错!”泥桥看到几个标语后说了句。
没过多久,车子下了高速,进入收费站缴费,手续完毕后车子便启动了。
泥桥叫大兵开慢点儿,他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一些属于他记忆里的什么东西。
远看那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的小楼群;近看一幢挨着一幢错落有致、井然有序、新颖别致的小庭院。而过去那种“一时雨水一天浆,两只裤脚三寸泥”的状况,早已被纵横交错的“村村通”水泥路所取代了。
泥桥这才认识到车外的一切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记忆里那种纯朴的泥土芬芳恐怕再难以感受得到,这让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陌生感。
突然,泥桥的手机响了。
“哥,你们到哪儿了……”是弟弟巴桥在问。
“快了,应该是快要到了。”泥桥其实说不清楚是到哪儿了,他只能含糊其辞的回答。
“爸,奶奶的老家泥巴桥还有五公里就到了。”大兵看见路牌后,对父亲说。
车子沿着路标指示牌向右一拐便缓缓地行驶在一座水泥桥上。
这座不到二十米长的钢筋混凝土桥,是在过去泥巴桥的桥基上翻新修建的。只是那时的泥巴桥是石头墩子和泥巴垒砌的,桥面仅两三米宽、十米长,整座桥的轮廓在泥桥的脑海里还是十分的清晰。不过,无论桥的架构怎么变,但“泥巴桥”这三个字没变。
泥桥没吭声,在独自回想着小时候爸爸对他说过的那些碎片似的往事……
别小瞧这个泥巴桥,它可是当时东西联湖敌后武工队出入的唯一通道,也是武工队的生命线。“皖南事变”后,一大批新四军为躲避日本鬼子的追堵,白天隐匿在东西联湖的芦苇荡里。那时日本鬼子只要天黑下来就不敢再出去,白天又不敢去芦苇荡。说起日本鬼子第一次扫荡东西联湖的芦苇荡,那可是声势浩大,可是看着十几个日本鬼子走进芦苇荡就再也见不着出来的。气急败坏的日本鬼子想办法用火烧,可惜烧不了内围的芦苇荡,只是烧了外围岸边的一小圈芦苇,等外围岸边芦尽,火自然熄灭于湖水。后来日本鬼子又搬来汽油向湖里倒,想借助汽油烧,可惜那么大的湖面,怎么烧也烧不着。由于湖水浅,湖泥深,日本鬼子开进来的船用不了一会儿就被陷住或卡死动不了。接着又换汽艇来,可汽艇这东西更怕碰上埋在湖里的锋利的铁尖和竹尖,只要碰上,那汽艇就会比烂泥还要烂地摊在湖里。鬼子被搞得实在没法子,就采取围困的办法,想把武工队全部困死在湖里。
外祖父刘粹为配合爸爸他们队伍北上,在突破泥巴桥鬼子封锁线的战斗中,想法子分散鬼子的注意力,故意给作战的鬼子送花生米充饥,结果反而被爸爸队伍里的人开枪误杀而死。
当时爸爸和妈妈還没结婚,爸爸是眼睁睁的看着外祖父倒下去的……
不过,鬼子并没识破,见外祖父倒下去便马上集中兵力和火力对爸爸他们队伍进行疯狂反扑。可那些孬鬼子哪晓得那些花生米是用巴豆粉炒的呢?只一会儿工夫鬼子们就闹起了肚子,正是肚子这么一闹,才使爸爸他们大部队有了突围的机会。
当时妈妈只十来岁,还不晓得外祖父被谁打死的。不过爸爸晓得。后来,妈妈跟着爸爸的部队成功突围后,整天吵着要爸爸替她报仇,弄得爸爸实在没办法,于是爸爸就找准了一个机会,把开枪打死外祖父的那个犯了大错的人右臂给砍掉了。这正是我爸爸后来之所以被打成反革命所埋下的伏笔,也是我们随母亲姓而没跟父亲姓的根源所在。
“爸,马上就到垄上村了。”儿子大兵的一句话,把泥桥从回想中拉了回来。
五
在泥巴桥村那幢贴着漂亮瓷砖的三层小别墅里,酒婆靠在一楼堂轩左边的藤椅上,优哉游哉地正看着《红楼梦》。
厨房里,桂嫂正在制作“黑鱼两吃”,她用菜刀把黑鱼肉先削出两大片,切成薄薄的小片,用刀背轻轻地捶一捶,然后在碗里放点儿山芋粉,倒点儿生抽,用筷子搅拌均匀,将捶过的黑鱼片放进去再搅拌均匀搁在一边,等会儿做鱼片汤。而黑鱼头、尾、骨杂和皮则剁成块,再配上腊菜红烧,这样“黑鱼两吃”即成。
厨柜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七八碗配制好的菜肴。液化气灶台上,左边在清蒸鳜鱼,右边在小火炖老鸡。
巴桥在一楼堂轩把圆桌和椅子都已摆放好,茶杯清洗擦干后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整个堂厅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才感觉到好像没事做了。不过,老娘今天怪怪的,到现在也没问一声哥到了哪里!
“巴桥,红烧焖炖费时的菜基本烧好啦!现在只剩炒菜,么时炒?”从厨房传来桂嫂问话的声音。
巴桥听到桂嫂在询问,马上看看手表,边走进厨房边对桂嫂说:“炒早怕菜冷,炒迟又怕来不及,这时间真不好掌握。但不管怎么说,迟比早好,至少菜不会冷的。不过,我觉得现在可以炒了吧!”
“好的。”桂嫂一边答应一边会意地点点头。
这边说曹操,那边曹操到。
巴桥听到车子的声音,晓得哥哥一大家人到了,他赶紧出来招呼:“泥哥,嫂子,全家好!”
巴桥见哥哥下车,一边迎上去,一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泥桥的手。
“走,先带我见老娘去!”泥桥很兴奋,也很激动,仿佛遗忘了跟在身后的一大家人,自顾急匆匆地跟着巴桥大步地往家里走去。
“哥,感觉泥巴桥的变化大不大?”巴桥拉着泥桥的手边走边问。
“大哦!真想不到乡村建设得这么美。哪天好好带我瞧瞧。”泥桥说。
“妈,您看哪个来了?”巴桥见老娘在一楼堂轩的藤椅上靠着,还没进门便喊叫起来。
酒婆看着巴桥进了门,手还拽着一个人进来。或许是反光刺眼,酒婆没看清是谁,泥桥忍不住喊了起来。
“妈,我是泥桥,这次我把全家人都带回来看您老人家!”泥桥边说边走近酒婆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给酒婆磕头。
酒婆好像眼睛突然放亮起来,笑眯眯地说:“真的都带回来啦?”
泥桥磕头时见老伴从门口走进来,便赶紧拉她的手,老伴意会,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说:“妈妈,儿媳妇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酒婆高兴得合不拢嘴,笑容满面地说:“泥儿,你们不要那么多礼,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泥桥一边站起身,一边将老伴也拉起来。然后,走近酒婆的身边说:“妈,这是大儿子、大儿媳、大孙子全家给您老人家磕头啦!”
“奶奶,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大兵代表全家边向酒婆说,边和老婆、儿子一起磕头。
“妈,这是小儿子、小儿媳、小孙子,全家给您老人家磕头。”泥桥站在老娘身边继续介绍着说。
“奶奶,我们全家给老人家您磕头请安!”小兵一边和全家人磕头,一边代表全家说着。
“妈,孙子和孙媳还认得吧?”泥桥说。
酒婆笑呵呵地不停地点着头说:“认得,认得。”接着,酒婆用她那枯干得皮包骨头、筋凸皮上的手摸摸两个曾孙的头,一边摸一边说,“好啦!好啦!我们家不该有这么多陈旧的繁文缛节的。巴桥,快去看看饭菜好了没有,快十二点了吧?泥儿他们一大家人肚子该饿了。”
不一会儿,酒婆话锋一转,又补了句说:“今天要给我斟一小盅酒,和全家一起热闹热闹!”
眨眼的工夫,大圆桌上摆满了由桂嫂操刀的烧、烩、炖、焖、蒸、煎、炒的各种菜肴。其中有泥桥做梦都想吃的一些家乡土菜,如:野芹菜、马兰、芦笋、芦蒿等。
随后,全家人都围着圆桌坐了下来。泥桥边吃边向家人逐一介绍菜肴。
等大家都尝到后,泥桥提议家人都站起来,共同向老娘敬酒。
别看酒婆九十岁了,脑袋瓜子好用着呢,她一点儿都不糊涂,用手示意大家别急,她说:“泥儿,今天这第一杯酒应由老娘我携着你一大家人敬桂嫂和巴桥,这丫头我好喜欢!来,干杯,这杯酒一起喝了就是一家人了,干。”
巴桥和桂嫂俩人都显得很激动,眼里都潮湿了,他俩异口同声地说:“谢谢妈!谢谢哥哥嫂嫂!”
一大桌人有喝酒的,也有喝水的,但酒水酒水,酒是酒,水也是酒,全家人共同都喝了一杯酒,这一刻,泥巴桥垄上那幢贴着漂亮瓷砖的三层小别墅掉进在幸福的漩涡里……
可谁也没想到“悲从喜中来”。酒婆正咽麻糍的时候,听到巴桥和桂嫂说“谢谢妈”三个字,她脸上蓦然荡漾起一阵会心的微笑,那微笑特别的甜蜜……
六
午后没多时,从泥巴桥那幢漂亮的小别墅里突然传出了三奶奶的死讯。
外面传说:三奶奶边吃麻糍边看着《红楼梦》“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那种窘态,笑得被麻糍卡住了嗓子,两个儿子泥桥和巴桥站在酒婆身边时,看着酒婆的脸上还荡漾着笑意呢,可酒婆没一声招呼说走就走了,她是带着笑眯眯的容颜走的。
悲喜重叠,究竟是悲还是喜呢?照当地风俗习惯,说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世就是升天,升天就是喜事!
喊酒婆为三奶奶是泥巴桥村本家族人对她的尊称,其实三奶奶有名有姓。三奶奶姓刘,大名叫春花。她是大家闺秀,是她爸刘粹的独生女儿。她今年九十岁,眼明耳不聋。她从小读私塾,据说是晚清一个有名有姓的榜眼执教的,“四书五经”《左传》《三国志》《古文观止》《唐诗》《宋词》《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三言两拍”等古书名著,她耳熟能详,后又拜过当地一有名的老郎中为师,学了二年的中医,会瞧些疑难杂症。要不是日本鬼子枪毙了那个老中医,或许她会成为中医的一代宗师。她是土生土长的泥巴桥人,一辈子只钟爱一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有好多人上门求亲,被她一概拒之门外,她执着她的所爱,但谁也不晓得她爱的是怎样一个人。
直到解放的前夕,她才和“三豆子”结了婚。当人们晓得她原来深爱的是“三豆子”时,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时她爸刘粹家大业大,在泥巴桥开了一家大商铺,也是当时泥巴桥这方圆几十里地唯一的一家大商铺。抗日的那阵子,进出商铺的有当地的百姓,有国民党,也有地下共产党,但更多的是日本鬼子。那时日本鬼子的岗楼就在刘粹商铺的对面,他爸和日本鬼子混得特熟。她爸就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一样,和什么人都打交道,什么人都不得罪。所以,背里有人说刘粹是个汉奸,也有人说刘粹是地下党。究竟是真汉奸假地下党,还是假汉奸真地下党,当时谁都搞不清楚。但这些仍无损她爸在当地享有的名望。春花那时虽说还小,但不碍她喜爸爸所喜,恨爸爸所恨。她虽然恨透了日本鬼子,但表面上从不吭声,她也学着她爸那个样子,穿梭在共产党、国民党、日本鬼子之间,她是她爸爸最出色的交通员,每次的重要情报都经她手传送到地下党组织,只是她被蒙在鼓里了。但她混得最熟的还是日本鬼子。“三豆子”那时比她年长几岁,是她家的常客,三天两头的到她家里去,她看爸爸刘粹对“三豆子”那么好、那么喜欢,日子长了,她心里自然也就喜欢上“三豆子”了。
三奶奶是在嫁给“三豆子”之后才这么称呼叫开的。之前没人喊她的姓名,都喊她的名號——酒婆。
酒婆这名号比叫三奶奶响得多。尽管人们都晓得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可叫她酒婆没半点儿歹意,她自己不反对也不计较,因为这名号最初还是她爸爸刘粹给叫响传开的。
她爸爸叫她酒婆并非因为她好酒善饮,而是指她说话常常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醉话连天活像个酒婆。
可惜自嫁给“三豆子”之后,再也没人叫过她酒婆了。其实她很喜欢爸爸给她起的酒婆这个名号。
婚后她给“三豆子”生了两个儿子。当大儿子落地一段日子后,她问“三豆子”该给儿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三豆子”却说:“叫什么名字都行,俺不就叫三豆子嘛!你是孩子妈,这种事情以后都由你做主。”其实,她是想征询一下给孩子起的名字文雅点儿还是纪念点儿什么,没料到“三豆子”这么简单的应答她。好在她晓得自己的男人识字不多,于是她就把“泥巴桥”三个字拆开作为两个孩子的名字,老大叫泥桥,老二叫巴桥。
泥巴桥这个地名是有年头的。这里确实曾有座泥巴做的桥,但这名字起得的确太土,可坊间传说这名字是明朝万历皇帝御赐的。
只是岁月更替、时过境迁。那座泥巴做的桥早已变成水泥桥;日本鬼子的岗楼和那些土坯夯成的草屋早已被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小别墅所替代。那一幢一幢错落有致的别墅群,把泥巴桥装扮得格外靓丽,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七
别墅的小院内响彻着爆竹声,泥桥巴桥兄弟领着一大家人双膝曲跪,前额触地“扑通,扑通”的磕着响头,再看躺在门板上的老母亲,他俩再也控制不住,双眼一下被热泪模糊了,两个儿媳的低泣声便融入到女人们的一片哭喊声里……
紧接着是一片广东板、牙子、白皮檀鼓、大锣、京胡、战鼓、大号、小号、唢呐、电子琴等合成乐队的吹、打、弹、奏,他们演奏的都是与妈妈息息相关的曲目,同时还有人跟着音乐的节奏,用那哀戚的悲腔声调唱着。
这种来自乡村又服务于乡村的草台班子,长年游动在乡野村落,只要是哪个村有人家遇到红白喜事,就自然有人吆喝他们去,他们去了就能把喜事唱得热闹翻天,把丧事唱得悲伤哀切。尽管他们中间没有哪个曾有专业学习或培训的经历,但这并不碍事。他们不仅不愁接不到活计,反而还显得特别吃香,有时碰到红白喜事的重叠,他们还忙不过来。
巴桥还是托熟人硬找他们过来的,说稍微迟几分钟可能就答应别人家请不来了。他们的这种活计在乡村很流行,也很挣钱,而且是现钱交易。
泥桥对弟弟请这种草台班子心里不太舒服,觉得弟弟巴桥没把自己当回事。觉得这么一闹将起来,那周边岂不是都晓得老母亲的死讯了?
泥桥见大房二房的几个兄弟们都各自在忙得没歇,也不清楚他们在忙些什么。此刻,巴桥也迎面走过来。
泥桥正想找弟弟商量后事的安排,不想巴桥却把泥桥拽到旁边说:“哥,我一大早去把本家几个抬重的人都一一说好了。”
“什么意思?非要给老人家睡棺木?”泥桥吃惊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巴桥毫不隐瞒地回答。
“你觉得可能吗?”泥桥毫不含糊的反问。
“事在人为,有什么不可能呢?我俩是承诺过老人家睡棺木的。”巴桥说。
“你说怎么个事在人为?”泥桥责问巴桥,稍歇了口气,接着面部表情很严肃地又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糊涂。”
“可我们俩对老人家有过承诺的。你说该怎么办?”巴桥对哥哥一向是言听计从的,见哥哥厉声在说,他说话的语调便软了下来。
“没什么不好办的。村里人老了是怎么办的就怎么办。不都是平常百姓人家吗。”泥桥还是那么严肃。
巴桥双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儿,他真想和哥哥大吵一场。可又碍于情面,更多是不想当着本家这么多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的面吵嘴,可那不争气的眼泪却夺眶涌了下来。
他含着泪问哥哥说:“那老人家的棺材怎么办?”
泥桥见巴桥在流泪,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晓得弟弟的心思,自己的心里不也是和巴桥一样吗,他只是藏在心里没渲泄出来而已。他何曾不想兑现自己的承诺呢?怎么不想让老人家睡着棺材去呢!可问题是现在根本就不允许,也不能那么做。
想到这儿,泥桥觉得该下决断了,不能再七嘴八舌的,必须得快刀斩乱麻。主意拿定他马上说:“这个不孝子孙的罪名全由我兜着,我是老大,本身就应该由我来做主。我相信老娘是不会怪罪我的,何况她老人家本来就很开明,她是不会计较的。”
桂嫂听了泥桥一番话后,悄然移步来到巴桥的身旁说:“听大哥的,别犟了。晓得吧?”
桂嫂见巴桥没吭声,又对巴桥重复了一句:“你听到了吗?”巴桥还是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巴桥走到泥桥身边说:“大哥,那就听你的吧。”
泥桥听到弟弟有了这句话,他那颗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接着就说:“各位本家叔伯兄弟姐妹们,我老娘在世的时候就置办了一口棺材,我和我弟弟巴桥也当面许过愿的。只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政策不允许。怎么办呢?我和弟弟商量,棺材还是给老娘带走,还是要让本家几个抬重的吃点儿苦,把老娘的那口棺材抬到老爷子坟墓边,棺材里放一张老娘的照片和老娘用熟的那根拐杖在里面,然后烧掉。这样也就等于给她老人家棺材了。”说完泥桥低下了头,或许他是不愿别人看到他含泪,更不想被巴桥看到。
其实,巴桥也察觉到哥哥和自己一样,心里极度不好受。
“麻烦本家几个抬重的,抓紧时间去做吧!”泥桥边说边拉着巴桥一同给本家几个抬重的跪了下来。随后泥桥的老婆、儿子儿媳、孙子,巴桥的儿子儿媳、孙女,还有巴桥那刚过门的老婆桂嫂等等一大家子全都跪下了……
八
院子里草台班子在吹、打、弹、奏,一对儿男女随音乐节拍用悲伤的哭腔唱着阎维文唱红的《母亲》:
…… ……
你身在(那)他乡住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那)家里边有人沏热茶
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他)掉眼泪
你露出(那)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啊,这个人就是娘
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多富有
无论你官多大
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
咱的媽
…… ……
那悲哀的哭腔唱的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而宗族家里的那帮女人们也在一边放声哭泣一边不停地抹着泪……
泥桥和巴桥兄弟俩也满面是泪……
随着那悲切的腔调和曲子,泥桥实在压不住受不了,或许他不愿让家乡父老乡亲们看到他哭泣。
“好啦!好啦!我们家不该有这么多陈旧的繁文缛节。还是让老人家早点儿上路吧!”谁都没弄明白,泥桥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兴许是他不想沉浸于悲痛之中,那腔调和曲子着实让他受不了。
桂嫂哭得像泪人似的,她担心巴桥倔脾气上来又对泥桥犟嘴,就走到巴桥面前对巴桥说:“你哥说的对,早比迟好,要火化还要在十二点钟之前落地呢。”
巴桥点点头。不晓得他是在对哥哥泥桥说的话点头还是对桂嫂说的话点头。
随后抬重的八个人将老人家的遗体抬上了殡仪馆的车……
巧合的是第二天大盆塘里的水就渐渐开始清澈。难道这次塘水泛浑变浊是隐示三奶奶寿终正寝的死讯?惶恐笼罩的泥巴桥人心头上的重负释解了。
自三爹爹去了天国之后,三奶奶是整个泥巴桥村家族中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活祖宗。她的死,等于是把村里人从塘水泛浑的恐惧中拽出来,却又无情地把村里人甩进了更为痛苦的深渊里……
说实话,酒婆的死对整个泥巴桥村人来说,其痛苦难受的程度比祖辈们当年看鬼子烧自家的宗族祠堂还要难受……
泥巴桥村的人不愿去说酒婆死,谁说酒婆真的死了呢?
吴国华: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小说评论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阳光》《厦门文学》《金融作家》《金融文坛》《中国金融文学》《水兵文艺》《文汇报》《中国城乡金融报》《新安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