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
四
感觉的指向1
人不能仅仅追求共鸣,对你最重要的,是那些已经察觉到它们的重要性,而你又十分陌生的事物。
感觉的指向2
古今中外我都关心。从原始艺术到超现实主义,从中国青铜器到今天西方的广告文化,都包含使我怦然心动的东西。选择的标准是自己的灵魂。当然灵魂也是由我们不甚了解的文化背景和所经历的事件造就的,但人类伟大之处在于超越自身的局限。人类在相当程度上能够塑造自己。这也许是艺术家唯一值得认真去做的事情。
怦然心动不是有意识选择的结果,它是一个人的灵魂与整个人类灵魂的撞击,所以我关注人类精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当然,仅仅是关注而已,那是深不可测的海洋。我这里也有一个海洋。我关心灵魂(得救与否我不在乎),而灵魂关心一切,至于它为我选择的是哪一种形式(或者说风格),我不知道。形式上的新与旧是放在艺术史中才能检验的东西,灵魂不具备这种能力。灵魂是互相紧贴而不可分拆的狀态,它只有与自己的前一瞬间相比:宽了,窄了?深了,浅了?固守原状,还是日又新之?陈腐的灵魂和新生的灵魂便进行自己的搏斗和选择。这至今不是适当的理论研究的课题。理智经常从那一面—作品那一面进入这个问题。那一面当然也有标准:一位艺术家必须解决形式发展史上不曾解决的问题。但那不是创造的途径,创造的途径从人心中开始。路是不能反过来走的。
现代艺术中的理性
如果人们觉得理智在艺术中总必须做点儿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书法究竟是什么?
《电影是什么》《科学究竟是什么》都不是通俗读物的名字。那些作者都在自己领域最基本的问题上有所发现。他们从这里重新开始自己的感受与思考。当然,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去重新发现艺术,但每一位艺术家必须对自己与艺术的关系进行彻底的清理。我不是说去定义一种艺术、一种关系,而是对一种艺术赖以存在的各种要素的独特感受,对这些要素与自己的关系的体察。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每一次对“书法是什么”的感受都使我受益匪浅。对于诗歌也是这样。诗歌并不在书页上,你必须永远去发现诗歌。一旦有所发现,怎样做便是个简单的问题。不一定能做好,但知道怎样去做。现成的答案是没有的,每一种发现只属于一个人,而一个人又需要不断地发现。这样,他永远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五
书法中的运动
出色的作品都包含着节奏协调而富有变化的运动,而且是一组首尾连贯的完整的运动,犹如钢琴家演奏一首乐曲,所有操作—包括乐曲的休止,都是整个运动不可分拆的部分。优美的作品都是优美地被创造出来的—这一原则不仅体现在音乐中。
作品鉴别1
似曾相识就是失败。
作品鉴别2
前人已经做到的,再做已毫无意义。
作品鉴别3
对于传统风格作品中那些蹩脚的作品,人们只是骂骂而已,并不认为它们会对传统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对于现代风格创作中那些蹩脚的作品,人们却迁祸于整个现代风格创作。
作品鉴别4
“连我都不懂,它还有什么价值?”—不少人把它当作不言而喻的真理,但他们在这里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即使在自己比较熟悉、甚至非常熟悉的领域中,也仍然有许多自己不懂或者人类目前还不知道的东西。人类不断地犯下这种错误。书法界这种错误就不胜枚举了。
现代创作与传统的关系
创造必须从远离作品的地方开始,例如创作冲动的产生。真正的创造从一开始便与众不同。当然,从动心到完成作品还有很复杂的过程,还有很多环节,不可能,也不必要在所有环节都故意与传统拉开距离。形式上的新颖只是因为旧的模式无法传达新的精神生活,只要我确信自己已经找到融入真正深刻的精神生活的途径,形式的新与旧我根本不在乎。相反,我一直固执地想,“最初的四个系列”恢复了传统中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人们也许不能理解,但我深信不疑。
传统与现代书法才能的区别
传统书法才能的典型结构是把握少数构成模式而大量制造大体相似的作品。今天看来,这只能供一位业余爱好者作为可选择的目标之一。事实上,传统书法家正是在政务、学术活动之余取得他们书法上的成就。这种才能的本质是动力形式的长期重复和微小调整,在漫长的岁月中成就一种模式。
对现代书法艺术家的才能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规范。从传统出发,要求他掌握尽可能丰富的已有技巧,在目前形态学研究的基础上,应该说,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很困难;另一方面,从现代艺术的角度来看,要求一位艺术家表现他在现代生活中尽可能深刻的体验—传统技巧模式在这里遇到了巨大的障碍。
空间感觉的转换
传统的感觉—思维方式妨碍了人们对书法作品中的空间进行清晰、深刻的认识,而使人们仅仅着意于字以及字的缀合(章法)。作品中字结构是精心结撰的部分,字结构所制约的那一部分空间也相应得到了关注,这部分空间与字结构的情调是吻合的,但是字结构之外的空间通常不是被创造出来,而是被动地“形成”,与字结构和字结构所控制的空间截然异趣。把注意力同样放在“字”上的赏鉴者发现不了这种失调,赏鉴中他们会自动避开那些未能尽如人意的空间。然而所有的空间都是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都应该是“趋向同一目的的器官”,不能做到这一点的作品,对于具有现代审美经验的观众来说,是缺少感染力的—除非在欣赏这一类作品时,重新换过一套特殊的感觉方式。
书法领域中这种古典式的空间感觉与近代以来人们在视觉艺术中获得的成就是不相适应的,它妨碍了人们在更广泛的领域中取得发展空间感觉的借鉴,妨碍了书法与近现代造型艺术在感觉层次上的交流,从而对书法自足的形式体系起到了某种保护作用。
这里可能产生的误解是,认为只有创作所谓“现代派”作品才需要新的空间感觉。其实,创作古典风格作品亦应以新的感觉方式为基础,因为它使我们重新审视古典杰作,给我们的感受和评价都带来一些崭新的东西。同时,它使古典风格的创作更容易找到新的视角、新的构思。
内涵的转换
考察精神内涵的来源,总不外这样三个方面:(1)历史所形成的意义系统;(2)由当代思想成果所揭示的意义系统;(3)个人的生存体验。
应该说,(1)已经包括了一部分个人生存体验的内容,但过去所说的“情”“志”“心”“行”等,都有非常确定的历史内容,与我们今天在生活中所体验到的可能相去甚远;此外,由历史所形成的意义系统与形式的联系有很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人们接受它们时也很可能从未经过体验,仅仅是出自理解和信仰。这些都说明在历史中所形成的意义系统不应当成唯一的意义系统。不过,由历史所形成的意义系统仍然应当加以重视,它是构成我们生存环境和艺术创造环境的重要因素。深刻地理解这个意义系统,需要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
(3)包括个体的一切深刻感受:黑洞、超现实主义、语言哲学……所给予的潜移默化和震撼。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无法进入历史意义系统的,因此它被书法家们长期忽视;另一方面,具有丰富生存体验的人们,却又找不到把它们与创作联系起来的道路。书法因此始终是游离于当代生存焦点之外的事物,至多作为调适、平衡的工具而与生存状态有所关联而已。重新建立联系的工作是十分艰巨的,但我们应该着手来做这件事。
人类的意义系统是在不断生长变化的,当代思想成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阐释体系,这个阐释体系决定了每一具体领域都有一个潜在的现代意义系统。这就是说,运用现代思想成果,我们总能对一种事物进行现代阐释,发掘出它的现代含义。人们还很少这样来看待书法艺术。也许对书法进行现代阐释的具体方法不易寻找,也许选择这个领域的特殊心态限制了人们知识结构的调整,但书法领域一定有一个崭新的意义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