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中的醉

2021-08-31 10:36贡华南
孔学堂 2021年2期
关键词:秩序礼仪

摘要:在中国古典思想中,醉的观念不断变化,对醉的态度也随之变化。殷人好酒,滥饮频醉。周公作《酒诰》,限制饮酒,畏惧、害怕、警惕醉。先秦诸子中,孔子沿袭周公对醉的态度,韩非渲染醉而亡身、亡国,皆对醉充满警惕。庄子宣扬“醉者神全”,乃周初思想之反动。汉武用儒术,以礼避酒乱,自觉远离醉。魏晋时期,名士以醉对抗名教,为醉赢得价值重估之机。陶渊明以醉勾画出与世俗功利智巧对立的新世界,醉成为中国人精神追求的新天地。大唐求醉者众,求醒者稀。他们以醉肯定、享受生命,也在醉中不断开辟新的精神境界。大宋君臣为寻乐而醉,舍弃了醉的外在性,将其领悟为人性之分内事。明时,饮酒成为人们日用之需,醉成为许多人的日常之态。大儒们一反前辈惧怕醉的思想传统,尽力将醉纳入心学思想系统。文士们则在情境上下功夫,尽力装饰醉,追求醉之美。从畏惧醉、害怕醉、警惕醉,到欣赏醉、鼓励醉、放纵醉、美化醉,醉在中国思想中逐渐扎根,成为中国思想的内在品格。从内容到形式,醉的观念经过数千年建构,日渐丰盈,成为味道十足的精神场域,源源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着梦想与希望。与醉的观念演变脉络相应,“醒”在中国思想中也逐渐主题化。由意识的清明状态,到超越之境的修行工夫,“醒”的内涵不断被拓展,并与“醉”一起构成了可供世人选择的、超越的价值理想。

关键词:酒  醉  中国思想  礼仪  秩序

作者贡华南,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062)。

国人醉了几千年,也被醉困扰了几千年。从畏惧醉、害怕醉到鼓励醉、放纵醉,从“神具醉止”(《诗经·楚茨》)到“宾既醉止”(《诗经·宾之初筵》),从“不醉反耻”(《诗经·宾之初筵》)到“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礼记·乐记》),从“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到“但愿长醉不愿醒”(李白《将进酒》)、“终日陶陶醉”(白居易《感时》)……人们对醉或恨或爱,有时会在醉与醒之间纠结、游移,但醉却始终不曾断绝。醉为何物?人们为何会畏惧醉、害怕醉?为何又一直愿意醉、乐于醉?醉对人何以必要?醉在人的精神生活中扮演何种角色?

我们通常称饮酒超过个人酒量而失去意识之常的状态为“醉”。醉表现为生理性的意识昏乱与迷失,以及昏乱迷失的意识支配言语、身体,致使言语夸张、行为颠倒。人们害怕醉,多以伤害生命、威胁秩序为由。但从人类文明史来看,醉在心理与精神层面并非纯是破坏、一无是处,相反,醉对自我生命与世界多有积极的肯定与主张。醉者无视眼前的秩序与价值,能够忘记忧愁、痛苦;醉者颠倒时空,能够拉近距离,亲近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灵与现实中彼此隔阂的生民。醉自发或自觉地扩大欲望、保全生命、寄托理想、充实价值、抚慰创伤、安顿心灵……只顾喝酒而什么都不想的人乃单纯的嗜酒者,其醉了无意义。在先民那里,此属无故饮酒,为礼所禁,为人所耻。有故饮酒而欲醉者会在醉之前熟思“为何而醉”“醉意味着什么”“醉归何处”等切身性问题。因此,陷入意识昏乱,乃至无意识的醉却往往是有目的、有意图,甚至有组织的行为。看起来,每个人的醉态都差不多,或东倒西歪、大声喧哗、颠三倒四,或醉烂如泥……但对“为何而醉”“醉意味着什么”“醉归何处”等不同问题的应答却彰显出不同的精神品格。这不仅使个体的醉意义各异,也使得不同时代的醉呈现出不同的精神格调。

一、從“神具醉止”到“宾既醉止” [见英文版第53页,下同]

殷人好酒,周推翻殷,将纣之失国归结为醉酒。于是,反对醉酒成为周初的重要政治任务。周公制定《酒诰》,认为以享乐为目的的饮酒容易导致醉乱,因此,既鲜明反对无故聚饮(“庶群自酒”),也反对个人无故饮酒(“自暇自逸”)。对于饮酒,《酒诰》有严格规定:祭祀时可以饮酒(“饮惟祀”);孝养父母,父母赐酒时可饮(“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祭祀之后可以宴饮(“尔尚克羞馈祀,尔乃自介用逸”);等。即使在可以饮酒的场合,也要自制(“刚制于酒”“无彝酒”),并且要努力约束、控制饮酒量以避免“醉”(“不腆于酒”“德将无醉”)。约言之,“醉”是人们需要规避与远离的生命状态。

周初,人们基本能够遵循《酒诰》的精神饮酒。比如《诗经》中反映西周早期历史的《大雅》《颂》中就有不少诗篇反映“饮惟祀”的情况。如《大雅·凫鹥》:“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公尸来止熏熏,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公尸来到宗庙接受宾尸之礼,人们答谢公尸,献给公尸清醇甘甜的酒与香酥鲜美的佳肴,希望公尸沟通献祭的人们与受祭的神灵,并祈求神灵赐福。公尸可以放开饮酒,醉醺醺(“熏熏”即“醺醺”)是常态。类似的诗篇还有《大雅·既醉》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在饮酒方面,公尸具有特权,他们可以放开饮酒,可以醉酒,以此显示神灵比凡人尊贵。再比如《周颂·执竞》:“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公尸醉饱之后,会用福禄报答祭者。对代表神灵的公尸而言,醉是必要的。唯有“醉”,才能一直留在神灵世界。神灵俱醉,人们将醉了的神灵送走,才开始宴饮。值得注意的是,神灵饮酒、醉酒、被送走都是在钟鼓之乐中进行。随后的宴饮同样与音乐交合,所谓“钟鼓喤喤,磬筦将将”也。殷商有尚声又尚臭的传统,将美妙的音乐与美酒献给伟大的先祖,这是周对殷商尚声又尚臭传统的继承。

颛顼绝地天通之后,通过醉酒从地上跃上神界,与神灵沟通,这是一条连接人神的重要的通道。醉后失去天地、失去思想、失去身躯,可以从地上跃入神灵世界,与逝去的祖先与神灵交流。公尸醉在这个世界,也可通达神的世界。其所饮之酒也被赋予了神性,饮用此沾染神性的酒是荣耀,祭祀后的饮酒则是对神醉的模仿。饮酒而晕眩、入神、疯狂……被视为逐渐接近神,与神相契合的过程。于是,向往与神契合的人开始理所当然地醉酒。一方面,宾主模仿神而醉,有其正当之处;另一方面,祭祀而醉又含着对祭祀本身的冲击,以及对礼的冲击。宾主虽然模仿神而醉,欲亲近神,但终究不是神。甘美之味和晕眩、入神、疯狂这些要素都在吸引着人。祭祀时家族成员共同饮酒,共同聚集在神的旗帜下,共同享受甘美之味和晕眩、入神、疯狂之乐,以及神性与人性交融带来的高峰体验。

祭祀中饮酒让酒与人直接碰面,酒直接占有人,醉酒而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小雅·宾之初筵》经典地呈现了一场完整的宴饮过程:未饮时秩序井然,主人备好酒肴(“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齐鸣,宴席开始,宾主以礼酬酢(“钟鼓既设,举酬逸逸”);继而行射礼,依照输赢饮酒;酒乐互相烘染,宾主情绪逐渐高涨起来;接着,诗人以白描手法形象地展现了由未饮到初饮,由未醉到既醉的过程。

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

酒筵开始时,宾客个个温和恭敬。未醉时,举止谨慎庄重,仪态美丽缜密;既醉时轻佻无礼,该坐不坐,该迁不迁,屡次起舞。醉后不能控制身体,歪歪倒倒,盘旋不停。醉酒之后,闹腾不休,败德毁仪,酒监管不住,酒佐也无能为力。酒支配着人,言语行为俱乱。醉者屡屡突破礼仪,饮酒最终都以悖礼收场。每一次欢宴大体都如此,饮酒乱德失仪,礼一次次被玩弄、羞辱,这必然降低礼的尊严,“礼崩”实由此肇始。这表明,在礼与酒的较量中,酒并非一直处于守势。事实上,每一次宴饮中,酒都在鼓动饮者突破礼的约束。或者说,每一次宴饮中,酒都会不断对礼发起攻势。原本弱势的酒在长期攻势中也逐渐取得对礼的强势,这也是促成礼崩乐坏的重要助力。

春秋诸子对“醉”的态度有差异,比如孔子坚持“唯酒无量,不及乱”(《论语·乡党》)。他对酒的态度一如周公,不禁止饮酒,但反对“醉”而狂乱。孔子深谙人性张弛之道,对于偶尔的醉酒而狂也能理解。

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礼记·杂记下》)

这里说的“狂”指的是在蜡祭时醉而狂。孔子将此狂乱理解为放松、释放、宣泄等人性展开的内在环节。较之为非作歹等更具破坏力的乱行,饮酒而狂无疑是可以接受的最好的舒缓常年劳苦的方式。以官方自上而下列定蜡祭(主祭稼穑之神)可以自由醉饱,正是基于人性张弛之道。

诸子中亦有将“亡国”“亡身”视为“醉”的结果,比如韩非:

楚厉王有警,为鼓以与百姓为戍,饮酒醉,过而击之也,民大惊,使人止之。曰:“吾醉而与左右戏,过击之也。”民皆罢。居数月,有警,击鼓而民不赴,乃更令明号而民信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绍绩昧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对曰:“桀以醉亡天下……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韩非子·说林上》)

在这两个例子中,韩非子揭示了“醉”的几重罪状。首先,醉会导致意识混乱,而致使人的行为反常。“醉而戏”使原本庄严的权令闹剧化,失去效力而民不信从。其次,醉会使人失去意识,相应的,原本被意识自觉把握、占有者会随着意识的失去而失去,小则亡失身外之财(如“裘”)、自身的信誉或身体,大则亡失号令天下的权力。物身、信誉、秩序、权力都会在醉中迷失,远離醉才能保障天下正常的秩序。

可以看出,反对“醉”的理由是因为“醉”会导致人失“礼”或乱规矩(包括“法”),即违逆内外秩序。在此意义上,“醉”只具有负的价值。饮酒过量会醉乱,引申下去,一切有悖礼法秩序的心理状态都可以说是“醉”。即是说,无须饮酒也能“醉”,也会乱。由此可以理解,积极入世、奋发有为的屈原何以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来批评世俗之人了。在他的语境下,“醉”不限于饮酒而醉,还指沉迷于名利或个人安乐,逃避责任,不思不想之麻木、沉沦与随波逐流。相应,“醒”不仅指意识明觉、清楚的辨析,同时意味着认清自己的使命与担当,意味着积极面对现实问题,并主动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堪忍受现存秩序而决心整治、改变现状,远离“醉”而保持“醒”,成为奋发有为者必然追求的目标。当然,更多的人无力改变现实,“醒”对他们而言,意味着对现存秩序的悲凉容忍与无奈接受。

但是,“有为”对人、对物意味着什么?清醒的理智总是与无尽的意欲纠缠在一起,两者结合指向效率、功利,最终又表现为对人的制度化设定与对物的牢牢控制。对物的控制则使人被物裹挟,共同丧失素朴之性。随着对“有为”的反思与警惕,远古以来的“醉者通神”观念也偶被唤醒。庄子所谓“醉者神全”,此无疑是远古观念之遗响。“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庄子·达生》)“全于酒”易得而难守,虽非最理想的境界,但却是能够守护心神,使其不受死生惊惧观念侵扰。“神全”是诸魂相亲相守之态。随着智识增进而日渐分化、分离的诸魂在醉中重新凝聚,诸魂相亲相守,进而魂魄不离,人得以全。可以看出,在警惕醉、反对醉的悠久思想潮流中,“醉”第一次被领悟为正面的价值。庄子的这个观点与论证思路为后世正视醉提供了珍贵的思想原点。

二、终日饮酒,而不得醉 [56]

“醉”无视规则,包含着对秩序的挑战、反叛。这个精神在汉高祖刘邦身上得到集中的体现。在后世史家看来,刘邦得天下与其“醉”有着神秘的关联。“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史记·高祖本纪》)刘邦年轻时虽仅仅是一卑微的亭长,但其醉态却并不卑微。醉而见龙,不仅人怪之,自己也会通过众人的眼神自我膨胀、跃出众庶。其醉斩白蛇之勇气无疑源于此。“醉斩白蛇”豪迈之举被后世神话为汉帝国的历史命运:在神秘的命运支配下,在醉这种人神合体状态下完成天命。而在现实层面,刘邦以醉酒打破刑律支配的秩序,结交豪杰,建立千秋大业。

“醉”得天下之为天命,亦体现在以醉的精神治理天下,比如曹参为相时日夜欢饮,以醉做事。“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史记·曹相国世家》)醉酒让治理者停留于自身,自我约束而不扰下民。无功无誉之于官僚并不是好消息,但任天地万物自然生长,任下民休养生息却事半功倍。

“醉之为治”使下民及物从严苛的刑律中重获生机,然于人群,相信自然均衡却往往会导向社会无序。要确立、确保社会秩序,整顿醉酒势在必行。重拾“礼”,以礼约束饮酒,逐渐成为汉代的基本国策。《礼记·乐记》曰:“夫豢豕为酒,非以为祸也,而狱讼益繁,则酒之流生祸也。是故先王因为酒礼,壹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酒礼在酒与饮酒者之间设置了繁文缛节——“百拜”。每一次依照礼饮酒,饮酒都被百拜之礼左右,饮酒时空被制约,最大化降低了酒对人的作用。这样,饮酒以礼终而不得醉,口腹之欲被抑制,由此得人道之正。“礼”与“醉”在精神上对立,饮而不醉是美德,饮而不醉者被一再颂扬。比如《世说新语·文学》“郑玄在马融门下”刘孝标注引《玄别传》:“袁绍辟玄,及去,饯之城东。欲玄必醉,会者三百余人,皆离席奉觞,自旦及暮,度玄饮三百余杯,而温克之容,终日无怠。”这则故事意味深长。一方面,三百余人奉觞,以礼饮酒,宾主百拜而将时间拉长(自旦及暮),也将酒对人的作用降至最低;另一方面,饮酒三百余杯而能保持温克之容,“终日无怠”显示出郑玄超大的酒量与对酒强大的控制力。饮而不醉,温克之容,终日无怠是对以礼饮酒行为的赞美,更是对以礼饮酒者德性的褒扬。类似的还有邴原,其《别传》记载:“原旧能饮酒,自行役八九年间,酒不向口。单步负笈,苦身持力,至陈留则诗韩子助,颍川则宗陈仲弓,汝南则交范孟博,涿郡则亲卢子干。临别,师友以原不饮酒,会米肉送原。原曰:‘本能饮酒,但已荒思废业,故断之耳。今当远别,因见贶饯,可一饮宴。于是共坐饮酒,终日不醉。”能饮而不饮,显示出了不起的自制力。有海量却能数年不饮,近于神圣,自然被树立为世之楷模。

与惧怕、警惕、贬抑“醉”相应,“醒”被汉代人推崇,尽管其意义不限于醉酒而醒。比如,贾谊专门撰写《先醒》一文,他定义“先醒”为“知道者”,具体说就是知治乱安危之“所由”:“未治也,知所以治;未乱也,知所以乱;未安也,知所以安;未危也,知所以危。故昭然先寤乎所以存亡矣,故曰先醒。”(《新书·先醒》)明察得失,崇贤尚能,退僻邪而进忠正,修身成德,此皆为“醒”的内涵。“醒”有先后,其效不同,不过,得兴发之道,皆可成就功业。“不醒”者骄恣自伐,谄谀亲贵,诘逐忠谏,无节醉乱,自寻死路而已。不难看出,贾谊对“醒”的褒扬与屈原殊言同旨。

不过,并非人人皆圣贤,礼制对人性的压抑却也吊诡地导向大醉。比如,东汉周泽,掌管宗庙礼仪,职责所在,使他“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后汉书·周泽传》),其生活完全“仪式化”,为调节重复而单调的生命节奏,他选择了“一日不斋醉如泥”。礼与欲的冲突在醉中得到暂时的缓解,而非永久的解决。当醉之个案不断累积,对不醉之价值判定也逐渐改变。“(蔡)邕饮至一石,尝醉,在路上卧,人名之曰‘醉龙。”“醉龙”是对醉者的欣赏与赞美,当然也包含着对“醉”的肯定。尽管这只是审美意义上的肯定,但这预示着人们对“醉”的态度已经发生变化。与此相应,作为其对立面的“礼”——醉的管控者,以及名教的价值与尊严,都逐渐动摇与弱化。

三、期在必醉 [57]

对“醉”态度的改变与乱世枭雄们频繁醉酒不无关系。曹操、孙权、刘备都好饮、常醉。所以,尽管曹操、刘备都曾颁布过禁酒令,但很快就废除。受此时代风气影响,曹植在《酒赋》中对“醉”的描述已经近乎褒扬。“饮者并醉,纵横喧哗。或扬袂屡舞,或叩剑清歌。或颦噈辞觞,或奋爵横飞。或叹骊驹既驾,或称朝露未晞。于斯时也,质者或文,刚者或仁。卑者忘贱,窭者忘贫。”醉酒者的行为与气质都会发生巨大的改变,但此醉态明显不那么令人生厌,毋宁说,醉得有诗意。于醉者,或文或仁,忘贱忘贫,亦为美事。曹植本人,浸淫酒中,以醉误事误身,则为一悲剧。史载:

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植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重诸侯科禁,而植宠日衰。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植益内不自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太祖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三国志·陈思王曹植传》)

违禁(“开司马门出”)、不能受命(领兵救曹仁),这是醉的基本表现。曹植身处王侯家,遵从并维护规定、命令是其分内之事。他却如寻常醉者一般无视规定、命令,褒扬且践行醉。为醉对抗规定、命令,曹植的悲剧是他的宿命。

当醉一再被欣赏与赞美,很快成为时代风尚,醉者也就成了受人敬仰的明星。阮籍、嵇康、刘伶等人或为避祸,或为对抗名教……原因不一,但都以其“醉”而為世人敬仰、效法。于是,醉逐渐成为一道奇特的风景。他们在醉中也逐渐找到了礼法名教之外新的意义场域,如:“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饮酒能够带来身体愉悦,单独关注饮而醉的愉悦是对汉代以来以礼饮酒的冲击。然而对于个人来说,以礼行事具有公共价值;为感官享乐饮酒是对自身的积极肯定,因而具有独立的、不可抹杀的价值。感官快乐尽管在道德上并不完美,但被文人美化处理后,也逐渐成为值得世人流连、留恋的新的意义场域。通过醉肯定生命,沉浸于酒者并非无功于世。后世评论说晋人醉得不真,远远没有触及醉之本质。

醉晋人心安处,醉便价值自足,生死自不足论。在《酒德颂》中,刘伶把醉者塑造成理想人物——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以酒事为大(“惟酒是务,焉知其余”),不贤亦无能,无德也无位。大人先生所居的是一个摆脱“礼法”及一切束缚的自由世界。醉的世界对外,屏除礼法利欲、雷霆泰山的干扰(“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对内,守护宁静快乐的心田(“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醉的世界是一个独立于礼法的自由王国,因此,也是礼法代言人(“贵介公子,缙绅处士”)仇恨的对象。刘伶以醉避官、避世,正基于他对礼法的超越态度。

《酒德颂》开始颂扬醉对个体的美好意味,接续了庄子对醉的认同而颠覆了西周以来对醉的惧怕与警惕。醉对个体的意味着重的是醉的主观性。陶渊明以“诗”的形式给予醉的主观性以更鲜明的价值形态。他按照醒醉区分两类价值,以及完全对立的两类人:“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炳。”(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三)终年醒者按照世俗的礼法行事,生命被限制在规矩、套路之中。对陶渊明来说,这些规矩、套路是“尘网”,是“樊笼”,生存于其中的人的真性被羁绊、被移易。“长独醉”者傲然对待人世规矩,不在乎、不拘于、不自限于这些规矩,他能够按照自己的真意而不是俗念来思考、行事,终得身心自在。“日没秉烛”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生命之典型表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四)“醉”中得自在,得“醉”即得到托身之所,陶渊明誓言将千年坚守“醉”之理想。

醉者不吝其情,有酒即饮,不顾世间功名,不期长生,在如流星一般短暂易逝的有生之年,快意释放自己的素朴本性。陶渊明的“醉”是内敛的、安静的,“我醉欲眠,卿可去”。没有狂躁的醉话,没有狂乱醉行,他乘醉而眠,安静的像赤子婴儿。从“醉”出发,陶渊明开始自觉批评“醒”。他指出,醒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三)。矫情从俗,有酒不饮,或为功名,或求长生,将自己素朴之性作为工具付于身外之物。醒者似智实愚,醉者似愚实颖。常醉与常醒是两种对立的人生信条与精神道路,也是两种对立的在世方式。走向常醉、远离常醒是陶渊明的必然选择。陶渊明将“醉”确立为值得终身追求的正价值,并从醉出发来贬抑醒,这是醉的自觉,也是对屈原以来褒扬“醒”的价值反动。

从反对“醉”,推崇、鼓励“醒”,到追求“醉”,贬抑“醒”,中国人的醒醉观发生了颠倒。值得注意的是,醉在陶渊明这里成为高度精神化、高度超越化的活动与生命姿态。对于宗教意识淡薄的中国人来说,充满精神意味的醉也成为中国人归宿的一个重要选项。

四、但愿长醉不愿醒 [58]

受刘伶、陶渊明醉的思想的启迪,王绩自觉把“醉乡”刻画成理想之境。与《酒德颂》着重酒醉的个体性意味不同,“醉乡”侧重的是醉所塑造、醉者皆可及的客观之境。

汉末以后的400年中,时局动荡不宁,安宁和平成为人们最大的梦想。醉乡最大的特征就是拥有世间难得的和平安宁:内心宁和,彼此无争;神人冥契,人禽不相胜。醉乡天地平整清和(“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人内心宁静(“无爱憎喜怒”),所取洁净(“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动静自得(“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不以人自居自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尚效率、功用(“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醉乡平等、齐一而与礼乐、刑罚、暴政精神有隔,等等。简言之,醉乡保留了现实世界所缺的真善美等各种价值。王绩其人,以“无功”明世,慕“五柳先生”而自称“五斗先生”。他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醉可以全身,可以遂性,可以保真,为一价值自足的独立世界。醉之迷人处,在其保留了人性之素朴与世界之纯净。更重要的是,“醉乡”代替了天庭、西天,成为人们希望之所在与自觉归往之所。王绩构建的醉乡成为大唐人的精神家园,高官布衣,乃至狂僧野道都对此一往情深,前赴后继。

在唐人心目中,醉乡无户税,无是非,无形迹,而有乾坤,有日月,有物外景致,有方外闲静。醉乡广大,无拥挤,也不须前后相争。因此,有的年纪轻轻就入醉乡,如“二十长游醉乡里”(李贺《杂曲歌辞·少年乐》);有的看尽兴亡之后自觉归往醉乡,如“到头一切皆身外,只觉关身是醉乡”(吴融《过邓城县作》);有的乐在醉乡,不知往返,如“生为醉乡客,死作达士魂”(元稹《酬独孤二十六送归通州》)、“事事无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白居易《醉吟二首》其一)、“犹嫌小户长先醒,不得多时住醉乡”(白居易《醉后》)、“一杯宜病士,四体委胡床。暂得遗形处,陶然在醉乡”(权德舆《跌伤伏枕,有劝浓酒者暂忘所苦,因有一绝》);有的呼朋唤友,齐往醉乡,如“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安得阮步兵,同入醉乡游”(聂夷中《饮酒乐·日月似有事》)、“君酒何时熟,相携入醉乡”(刘禹锡《闲坐忆乐天以诗问酒熟未》),醉乡近在咫尺,醉了即到,所谓“早晚相从归醉乡,醉乡去此无多地”(白居易《答崔宾客晦叔十二月四日见寄》)。对于深知诸苦的大唐人,醉乡是其逃避苦难的世外桃源,也是他们解脱之方便法门。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形象地描画出醉乡之民的丰富仪态: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与嵇康、阮籍的醉不同,“八仙”饮而醉不是受外在强力所迫,而是发自内心喜欢饮酒。汝阳王李琎宠极一时,所谓“主恩视遇频”,“倍此骨肉亲”(杜甫《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恃宠才敢饮酒三斗朝见天子,并且主动寻封于酒泉。左相李适之被罢相而欣然不已,并以為让贤就可以避免灾祸,安心饮酒(“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如果说贺知章之醉(“骑马似乘船,落井水底眠”)显示的是豪放旷达,李琎、李适之可谓以醉自晦。崔宗之与李白乘舟自采石至金陵,着宫锦袍坐,一路痛饮,旁若无人。宗之师法阮籍风骨,以醉傲绝尘俗,守护本真之性。焦遂为平民,口吃,痛饮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人谓之“酒吃”。醉使焦遂战胜口疾,遗忘自身的平民身份而堂堂自立。大唐自王侯百官至平民,都不乏嗜酒如命者。甚至佛教信众(如苏晋),往往都破戒豪饮。醉激发起酒仙们的胆气,使他们能够傲视礼法(李白)、俗客(崔宗之)。醉生人的豪气,也能激发出魔幻般的创作力(李白、张旭)。醉催发着唐人勃勃生机,助力并标志着大唐精神之生成。

李白豪饮,他的醉不像陶潜内敛、安静,而是张扬奔放的:升天入地、蔑视权贵。他留下大量关于醉酒的诗篇,将醉酒领悟为合乎自然、进入大道的不二法门。杜甫诗才与酒肠堪匹李白,他自称:“四十明朝过……烂醉是生涯。”(杜甫《杜位宅守岁》)虽说“烂醉是生涯”可能夸张,但其常饮频醉应该不假。对于拥有济世胸怀的杜甫来说,为什么如此频繁地醉?在其诗作中,杜甫给出了一些线索。“得醉即为家”(杜甫《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杜甫《春归》)。对于中国士大夫来说,“家”是其生命的出发点与情感的归宿。得“醉”即为“家”,“醉”虽有碍认知,但却包含了他的情感与希望(“兴”)。一时醉可以让颠沛流离的他获得暂时的喘息,生涯频繁的醉则可以让他保持长久的念想,甚至获得永久的归宿。

白居易亦深于醉,其历仕皆以醉为号:为河南尹曰“醉尹”,谪江州司马曰“醉司马”,为太傅曰“醉傅”,总曰“醉吟先生”。他不饮则已,饮则酩酊,所谓“尽将沽酒饮,酩酊步行归。名姓日隐晦,形骸日变衰。醉卧黄公肆,人知我是谁?”(白居易《晚春沽酒》)、“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白居易《适意》其一)作为思想者,白居易对醉有清晰的认知,其醉实高度精神自觉。他模仿陶渊明诗体,写下醉酒组诗。在序言中,白居易自陈:

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序)

在白居易看来,人在天地之间,其寿不过百年。古圣前贤,去而不还。万物随化而迁,不如举杯歌樽前,得乐且心安。他回顾自己美好的饮酒体验道:“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忽然遗物我,谁复分是非?是时连夕雨,酩酊无所知。人心苦颠倒,反为忧者嗤。”(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四)人生短暂,苦比乐多,对抗苦需要醉,充实生命(发好容、开愁眉、酣畅四肢等)亦需要醉。佛家以“苦谛”立教,白居易以自己生命体验附和、实证其说。不过,对于如何解脱人生之苦,白居易并不认同佛家的观点,所谓“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三),醒之苦多,何必要醒?谁愿意醒?醉者多欢,那就在醉中解脱吧。

白居易在其45岁左右,肺有疾(白居易《闲居》:“肺病不饮酒”),饮酒有所节制,但酒兴仍在(白居易《白云期》:“见酒兴犹在”)。他也读过佛经,对禅宗有所同情(白居易《赠杓直》:“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与酒性味敌对的茶也喝的逐渐多了:“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白居易《食后》)、“清影不宜昏,聊将茶代酒”(白居易《宿蓝桥对月》)、“泉憩茶数瓯,岚行酒一酌”(白居易《山路偶兴》)、“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白居易《官舍》)。但是,茶也好,禅也罢,都无法取代酒。所谓“醉来堪赏醒堪愁”(白居易《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醉时心胜醒时心”(白居易《仇家酒》)。茶、禅导向“醒”,而清醒的世界总让人身心不宁。安顿身家性命的醉乡始终无可替代,白居易最终还是去而复归:

处处去不得,却归酒中来。(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四)

事事无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白居易《醉吟二首》其一)

凌烟阁上功无分,伏火炉中药未成。更拟共君何处去,且来同作醉先生。(白居易《题酒瓮呈梦得》)

远离再生(逐禅僧、学楞伽,坐禅销妄想)与不死(随道士、炼丹砂),若不能建功立业,便当爱酒闲醉,消愁度生。醉对生命最有意义,或者说,醉最能赋予生命以意义。无醉可待,生命便会堕入空幻。

如果说刘伶、陶潜、王绩发现了酒世界——新的意义世界,那么,李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白居易等人则将之确立为入世(“凌烟阁上功”)与出世(“伏火炉中药”)之外的第三个意义世界。醉乡有道,合乎自然,是一个特别的意义世界。进入此意义世界一方面价值自足,不必外求;另一方面,在醉中,人们的精神也能得到护持与反哺,其生机与活力可以得到涵养。醉的世界与醒的世界不必对立,虽然这里具备醒的世界所稀缺的诸多胜景。

五、昏醉亿万,求醒者稀 [59]

经过晋唐人纠偏,宋人对醉的态度发生重大转变。醉是去向此时此地之外的另时另处,自觉长醉不醒则是自觉归于生身之外的另时另处。这个不同于此時此地之外的另时另处关联着饮者对当下世界的态度:此时此地未必完美,醉意味着对此不必完全肯定、接受,意味着对当下世界的不满、拒斥、抵抗。当个别人以醉示尊者,或许被当作不合作的异类,但是,当这个世界的至尊者引领众人齐赴醉域,醉者对当下世界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杯酒释兵权”让大宋诸君对臣民饮酒格外开恩,对醉格外迷恋。北宋君臣爱醉,同时引导民众买醉,此为千古之所未闻。他们以醉作乐,以此对抗苦教,以此过他们的精神生活。在饮酒被理解为“人之常情”风俗之中,宋代士人的“醉”,不为抗暴、不为避世、不为超越。简言之,人们的醉并无外在目的,或许为一些个人的遭际感伤,但更多的人是因为喜欢饮酒而醉,正所谓“但问酒中适,岂计饮者传”(晁补之《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其二)也。

北宋皇帝大多爱酒,酒量还都很可观。皇帝鼓励饮而醉,臣民一众参饮者动辄“莫不沾醉”“尽醉”“皆醉”。上行下效,对醉之畏惧感一扫而尽。人们自由、平和地出入醉乡,尽情享受其间风光。在此狂野饮酒风气下,君臣时常共醉。位居高位者,如寇准、晏殊、范仲淹等在其府邸时常招饮,频饮亦频醉。醉是享受,似乎只有醉才能证明人生有意义。“人生不饮何为”(晏殊《清平乐》)、“酒味多于泪”(苏轼《虞美人》)见证着才士对饮酒的深沉领悟。醉而自得,醉而自傲,甚至唯恐天下不知其醉,此亦为历史上少有之奇观。宋人醉中虽有淡淡隐忧,但总体上洋溢着得醉之快乐。不过,醉中忘忧又忘身,忘忧之有身而忘身之无身,此醉中内蕴之二难又往往使醉的功能打折扣。另一方面,忘忧之身虽然在实践层面克服了苦教,但忘身之无身又让苦教赢得了同情。这表明,以醉对抗苦教并不彻底。

南渡之后,宋朝廷上下并未因丧失半壁江山而改变对醉的痴迷。“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饮酒已被宋人当作人之常情,临安因此很快成为宋人的新欢场。临安酒楼依照汴京样式修建,秀美山水,更引人入醉。更重要的是,宋人熟知,醉能忘物、忘身、忘天下,也能忘忧、忘恨。醉失天地人不见怪,同时也能忘记家仇国恨,可谓两得。最重要的是,在宋人心目中,“醉”摆脱外在的纠缠、束缚,而直接投合内在意趣,满足内在精神需求。用陆游的话说就是“适意”。

酒非攻愁具,本赖以适意。……庸子堕世纷,但欲蕲一醉。曲生绝俗人,笑汝非真契。(陆游

《对酒》)

世间岂无道师与禅老,不如闭门参曲生。……人生适意即为之,醉死愁生君自择。(陆游 《饮酒》)

陆游接受唐人将醉乡视为“道”(“道师”)、“佛”(“禅老”)之外独立精神家园的观念(“闭门参曲生”),并认为,他之所以选择“醉”,是因为“醉”最“适意”。在此,陆游顺带批评俗人将“醉”视作化解尘世纠纷工具的做法,而自认将醉饮理解为“适意”最能契合酒精神,亦是超越精神之体现(“曲生绝俗人”)。正因为“醉”之超越性,陆游才会坚持“醉”而反对“醒”,所谓“但愿酒满家,日夜醉不醒。……造物欲以醒困之,此老醒狂君未知”(陆游《无酒叹》)。在他看来,“醒”对人是限定、束缚,往往困人于一隅,比如醒而悲苦。因此,他须用“狂”来突围。但“狂”终究不如“醉”来得直接,终日醉不醒才是其心之所愿。于世人,他则充满“对酒不醉吁可哀”(陆游《饮酒》)之哀叹。

陆游对“醉”的态度在南宋文士中具有代表性。对于士人来说,以酒激发胆气、解释忧愤或能保持一时之斗志,所谓“醉里挑灯看剑”(辛弃疾《破阵子》)。但一时胆气终究敌不过自上而下的熏习。“沉醉不知归路”(李清照《如梦令》)预言着一代士人的迷惘与困惑,“一饮动连宵,一醉长三日”(辛弃疾《卜算子》),“安知醉与醒,谁似谁不似”(杨万里《舟中新暑止酒》)则是一代良知之悲凉自晦。

如我们所知,商周神灵之醉具有神圣性,陶渊明、李白、苏轼等人为绝尘想、入大道、合自然而醉超凡脱俗,其醉富有精神内涵,简言之,醉得有精神。但是,在醉风熏陶之下而醉者,或为官场应酬,或为人情世故,或为感官享乐,其醉多缺乏精神内涵,或者说,醉得没精神。在此境况下,于人群,醉会毁礼仪,启祸端,起争斗;于自身,醉则徒伤身、乱性,神迷智惑。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家不家,国不国。面对如此世态,充满忧患意识的宋儒重拾“醒”的精神,以之纠偏。

事实上,作为酒的对手,天竺传入的佛教一直主张人要清醒,“佛者,觉也”(《坛经》)。对人生要明觉,对世界世态要明觉。禅宗说自心是佛,追求明心见性,其实质是追求“醒”而远离“醉”。宋儒虽辟佛,但在对“醉”的态度上却吸收了不少佛教观念,并由此复活了先秦儒家精神。孔子继承周公反对“醉”的精神,主“仁智”统一之说,以“智”为“仁”之必要条件,亦追求精神清醒自觉。宋儒统合佛孔精神,以“天理”为宗,讲理成为其日常功课。以“理”为其实质内涵,他们大力批评时人追求“醉”而“不醒”的风气。比如程颢曰:“自道之不明也,邪诞妖异之说兢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浊。虽高才明智,胶于见闻,醉生梦死,不自觉也。是皆正路之蓁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以入道。”醉生梦死者有其生存信念支撑,并不觉得自己醉生梦死,其深层原因在于他们被邪诞妖异之说遮蔽。众人耳目长期溺于邪诞妖异之说,以所闻所见为理所当然。唯有揭露邪诞妖异之说真面目,清除其对民众思想观念的影响,呈露大道,人们才会了解并认清自身醉生梦死之实质,才能由醉之醒,由昧而觉。当然,入了正道,偶尔的酒醉也不成问题。

异端的误导是世人“醉生梦死”的重要原因,但对儒家来说,更重要的是引导世人回到自身的生命与生活,从中领悟心性之理。比如张载说:“饮食男女皆性也,但己不自察,由旦至暮,凡百举动,莫非感而不之知。今夫心又不求,感又不求,所以醉而生梦而死者众也。”道不远人,回到饮食男女,用心去求,用性去感,这样才能摆脱醉生梦死。程颐则直接以醉人来比拟“未知道者”,他说:“未知道者如醉人:方其醉时,无所不至;及其醒也,莫不愧耻。”醉时任性使气,远离大道,醒来自己都会感到羞耻。这表明,“醉”是众人远离大道的重要原因与基本表现。欲知“道”,则需远离“醉”。在理学视域下,宋儒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西周以来对“醉”的畏惧、害怕和警惕态度。

“醒”不仅是对自己所做之了解,也是对自己所为之觉悟,其所指既包含对制度、規范之认知、认同,也包括对言行心性之价值评价。“醒”时为醉乱愧耻,亦表明其“知道”。正基于“醒”而知道,谢良佐特别将佛教“常惺惺”语与儒家“敬”的观念结合起来,所谓“敬是常惺惺法,心斋是事事放下,其理不同”。“常惺惺”本是佛教说法,意思是一直保持灵明清醒。谢良佐将此作为心性修养的具体方法,以此区别于道家的“心斋”。朱熹则将“常惺惺”解释为“醒”或“唤醒”,用来指本心不昧状态,并以“敬”“明德”来表达儒佛“醒”观念差异。他说:

每日工夫,只是常常唤醒,如程先生所谓“主一之谓敬”,谢氏所谓“常惺惺法”是也。

其唤醒此心则同,而其为道则异。吾儒唤醒此心,欲他照管许多道理;佛氏则空唤醒在此,无所作为,其异处在此。

“唤醒”以“敬”这种伦理意识为根基,“主一”之“敬”也就是“唤醒”此心。所谓“存心”“收心”工夫实质都被理解为“唤醒”。“醒”则“觉”,“醒”则“明”,于此便可远离“醉”。不同于屈原、贾谊将“醒”理解为明晰自觉的心理状态,朱熹明确赋予“醒”以深沉的工夫论内涵。他把“醒”作为学者修行工夫,并将之主题化,这无疑是对大宋沉醉于酒的深刻反省与自觉回应。以“敬”为根基的“醒”对治日渐流于浅薄的“醉”,虽然难以扭转“昏醉亿万”状况,却也逐渐改变了“求醒者稀”的局面,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醉”的无限扩张。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价值观下,醒醉的内涵也都得到不断修订。比如,以醒为尊时,热心名利被认定为醉;以醉为尊时,热心名利则被当作醒。不难看出,在超越世俗名利、追求精神超越方面,两种相反的价值理想亦不乏相通之处。正由于其超越精神,也才使两条价值理想能够长期并存。不过,从此后,选择醒还是醉,由此成为一个问题。

六、醉难于醒 [61]

宋代好饮之风使醉浸入悠闲的生活。人们不再迫切求醉,也不再为外在目的而醉,由此开启了“闲醉”之风。饮酒已经成为明代人的日用之需。日常生活弥漫着酒味,醉也逐渐浸入普通民众的生活世界。比如,明中叶嘉兴府桐乡县青镇,“贫人负担之徒,妻多好饰,夜必饮酒”。贫穷人家都“夜必饮酒”,足见当时酒风之盛。普通人醉而无德,多有乱行。

其时,大儒亦爱饮,并且努力在精神层面安顿“醉”,以陈献章与王阳明最有代表性。陈献章的自得之学虽以静坐为主要方法,但静坐是为了呈露心体。心体呈露,日用应酬随心所欲即是,此即是他所谓“以自然为宗”。陳献章喜饮亦喜醉,他自谓“有酒终日醉,无官到处闲”。他喜欢与朋友共饮共醉,一直期待能够与知己携手赴醉乡。醉后或作诗,或放歌,或卧林莽,或眠崖石,率性自然,洒然有得。醉让其心契天地万物,以实现与天地万物同体,可以说是其自得之学的内在一环。

王阳明爱饮,多醉,亦不怕醉。他会与门生畅怀酣饮,会与朋友对饮共醉。醒醉自如,在饮酒中把握良知,以良知主导酒,这是一条中庸却高明的饮酒之道。阳明不讳言醉,有时还会用饮而醉来说明亲身践履的道理。“夫言饮者不可以为醉,见食者不可以为饱。子求其醉饱,则盍饮食之?”“言醉”“见食”并不能真的醉饱,追求醉需要亲自去喝才行,这无疑是阳明的经验之谈。阳明醉酒经验很丰富,他有时醉卧山岩(“醉拂岩石卧,言归遂相忘”),有时醉后狂歌(“狂歌莫笑酒杯增”),有时醉后“撒野”(“醉后飞觞乱掷梭”)……醉后随性,与山野鄙人无异。如此任性任心,颇见率真之意。

值得注意的是,陈献章、王阳明等大儒之醉往往表现为醉而眠、醉而狂,而不是大声喧哗、越礼为乱。其“狂”也不是蔑视礼法、绝圣弃智,而是为了践行天理、挺立自得之心体;其“眠”则是为了打破身心自我设限而更顺畅地契合天地万物。他们自觉追寻的醉有精神根基,也有明确的精神方向与底蕴。在此意义上,醉眠与醉狂恰恰是常人所不及的“醒”。陈献章对此有高度自觉,他说:“屠沽可与共饮,而不饮彭泽公田之酿,古之混于酒者如是,与独醒者不相能而同归于正。虽同归于正,而有难易焉。醒者抗志直遂,醉者韬光内映,谓醉难于醒则可。今之饮者,吾见其易耳,非混于酒而饮者也。乌乎,安得见古醉乡之逃以与之共饮哉!”醒为正,醉亦为正,二者并不对立,恰恰可以在人世间并用。醉而溷俗与独醒同归于“正”:醒者为“直遂”,醉者“内映”(内心隐藏)。相较而言,前者易,后者难。醒醉一体,此乃《易》“幽明之故”。所谓“醉以溷俗,醒以行独。醒易于醉,醉非深于《易》者不能也”。深于《易》者通幽明之故,才真正能自如地醉。以“深于《易》”为条件的醉高明之极,对常人显然高不可及。王阳明则依据良知说“醒”。在他看来,常人良知昏昧蔽塞,这算不得“醒”,真正的“醒”是良知呈现。所谓“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良知呈现,是是而非非,非关饮酒之醉醒,也无关醒睡。他以诗曰:“人间白日醒犹睡,老子山中睡却醒。醒睡两非还两是,溪云漠漠水泠泠。”良知蔽塞,醒是睡;良知呈现,睡是醒。按照这个标准,阳明本人也并非一直醒着。他自称:“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醒眼始朦胧”指“致良知”之提出,大约在其43岁时。醒睡之是非依据良知状况而决定,这样,醒醉之论就被拔离出饮酒之域。醉醒作为精神世界的问题,被归结为良知,其独立性逐渐被松动。

陈献章、王阳明常醉且无惧醉的姿态与思想,和先秦以来的儒者大异旨趣,乃传统儒者形象与思想的突破。不过,将饮酒形上化,世俗之人并不买账,文人雅士也敬而远之。俗人乐于享受酒对身体的刺激,更多文人乐于在醉中享受人与事事物物之间的美妙契应。基于此,他们纷纷整理、挖掘唐人皇甫松的《醉乡日月》。比如陈继儒之《小窗幽记》、曹臣《舌华录》等十分欣赏“醉之所宜”;田汝成(一说是其子田艺蘅)在《醉乡律令》中,袁宏道在《觞政》中,继承、发展了《醉乡日月》,并使之进一步完备化。

袁宏道汲取前人论述,进一步推进了醉之所宜的讨论。所谓:

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洁也。醉得意宜唱,导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章程,畏其侮也。醉俊人宜加觥盂旗帜,助其烈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一云:醉月宜楼,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无苛酌,醉豪客宜挥觥发浩歌,醉知音宜吴儿清喉檀板。

这里,醉的对象可分为物与人。“醉花”“醉雪”“醉楼”“醉水”“醉暑”“醉山”是为特定物而醉。“醉得意”“醉将离”是为特定事而醉。“醉文人”“醉俊人”“醉佳人”“醉豪客”“醉知音”是为特定人而醉。“宜”表达的是面对不同的人、事、物而醉时,要匹配相应的条件,以达到醉的最美化。“醉之所宜”表明,这些人、事、物值得重视,值得尊重,值得信赖,因此值得肯定,值得修饰。所选择以修饰这些人、事、物的场景等条件是为了更好地醉,也是为了饮者更美地投入其中。

为这些人、事、物而醉,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忧伤烦恼而醉,也不是为了美酒而醉。为了特定人、事、物而醉,是为了在醉中与这些人、事、物交融、冥契。这是一个崭新的现象,它既不同于饮酒合道、通自然的形上追求,也不同于将饮酒作为助诗文之兴而将饮酒降低为手段。为“醉”设置条件,当然是醒者的心思。不过,其装饰醉、美化醉的意图也一目了然。这也说明,较之于醒,理想的醉更不易得。

不问因何而醉,只求如何醉,追求醉得美,这是明代醉酒风尚。为醉寻求雅致的情境,醉被审美化,不为神醉,不为人醉,为境而醉。其醉失去豪情,或许纤弱细碎。但是,无须求神敬祖,没有家仇国恨,没有离愁别绪,在日常生活中醉,只为醉得优雅漂亮,这无疑也是解决醉乱的一个选项。清代学宗汉宋,回到尊醒抑醉的传统中。民众、士人之醉或粗俗,或浮华,“醉”之精与神遂遗失矣。

七、小结 [63]

从中国思想史看,醉的观念在不断变化,对醉的态度也在不断变化。醉的主体由“神”而“人”,此为一大变化。庄子欣赏醉者神全,较之周初畏惧醉、害怕醉,此又是一大变化。汉初英雄之醉一任己意,其用“醉”治国可谓惊世骇俗。汉武用儒术,以礼避酒乱,自觉远离醉。饮酒为行礼耳,偶尔的醉是人性不堪重负之反动。魏晋时期,阮籍、嵇康等名士以醉对抗名教,不得已往醉中去。他们虽醉得悲壮,但其人未必真愿意醉。刘伶、陶渊明以醉勾画出与世俗功利智巧对立的新世界,醉成为中国人精神追求的新方向。大唐风流,醉得高调,醉乡成为士人精神归往之所。以醉肯定、享受生命,其醉中亦夹杂着丝丝悲壮意味。以酒充实生命,以醉开拓新世界,这也是对“人生空幻”世界观的回应。大宋君臣为寻乐而醉,舍弃了醉的外在性——不为什么而醉。醉只因为自己喜欢,已然成为人性之分内事。明时饮酒成为日用之需,醉成为日常生活之态。明儒将其领悟为韬光内映,将醉与醒同归于正,赋予醉以深沉的心性论内涵。文士们在情境上下功夫,为风花雪月佳人而醉,尽力装饰醉,追求醉之美。从内容到形式,醉在中国思想史中被不断建构、经营、完善,成为独立自足且味道十足的精神场域,源源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着梦想与希望。从害怕醉、警惕醉,到欣赏醉、鼓励醉、放纵醉、美化醉,醉在中国思想中逐渐扎根,成为中国思想的内在品格。从与神明相亲,与家人、自我相亲,到与风花雪月相亲,醉使人亲近世界,不用拜神就可以拥有神性,不用弃世就能够实现自我升腾与充盈。淡薄的宗教意识,浓浓的世间情怀,显得醉格外珍贵。只要世间仍有愁、有恨、有不得、有不足,只要世间仍有无奈、有对立、有纷争,只要人还是有限身、孤零零,醉都会一直与人同在,直教人生死相许。

与醉的观念演变脉络相应,“醒”在中国思想中也逐渐主题化。由屈原追求的意识清明状态,到贾谊将“醒”与“知道”相关联,再到宋儒将其理解为日常的修行工夫,明儒将其规定为良知呈现状态,“醒”的内涵不断被拓展,日渐丰富,并与“醉”一起构成了可供世人选择的、超越的价值理想。中国思想中“醉”与“醒”内涵的历史演绎紧密勾连,展示出汉语思想的深沉与精微。

(责任编辑:张发贤   责任校对:刘光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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