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凤
(1.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2.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有着独特的艺术思想和艺术成就,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民俗、医学、宗教、饮食、服饰、娱乐、园林建筑等各个方面,充分展示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包罗万象,被誉为中华文化的百科全书。《红楼梦》的语言成就向来为人们所称道,人物对话新巧自然,雅俗混成,凸显了这部名作的精妙绝伦之处。通过对其语言艺术的深入研究,我们发现,《红楼梦》中大量运用了修辞手法,而其中“仿拟修辞的巧妙运用可谓其中一个突出的亮点。”[1]294仿词是词汇层面上的一种仿拟,却最能体现汉语的语言特征。仿词手法“以它丰富的表现力,造成了感人的艺术情趣,更好地刻画了人物性格,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获得了明快犀利、幽默风趣的艺术效果。”[2]112因此,仿词的翻译是《红楼梦》翻译中不可小觑的一个方面。然则,《红楼梦》用词考究,所用仿词意蕴深远,要根据即时的语境进行联想创造,又有浓厚的口语色彩,多见于人物日常对话中,常带有独特的文化印记,文化承载量极强。“汉语仿词自成体系,在翻译中也很难套用,因此仿词往往被列为不可译一类的修辞格。”[3]179
学界《红楼梦》仿词英译的探讨主要集中在杨宪益与戴乃迭(Gladys B. Tayler)、霍克思(David Hawkes)与闵福德(John Minford)两个全译本,如张捷(2008)[4]99-102肖辉 苏雅[5]119-123作者目力所及,少有对《红楼梦》节译本中仿词的探讨。19世纪末首次以单行本形式出版发行,在《红楼梦》翻译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分水岭性质的H.B.乔利(Henry Bencraft Joly, 1857-1898)56回英译本(下面简称乔译文),其文本里人物对话中的仿词也有较大的研究价值,可惜学界还无人着手。那么乔利英译《红楼梦》的仿词究竟是以何种面貌展现的呢,其英译策略呈现出什么特色呢?下面通过将乔利译文与原文,兼与杨译文和霍译文的对比研究,考察乔译本仿词翻译的策略与风格。
“仿词”正式出现在1978年《修辞》一书中,后来学者黄伯荣和廖序东对仿词专门进行了介绍,“根据语言表达的特定的需要而更换现成词语中的某个语素,临时仿造新词语的修辞手法,这种词格就叫做仿词。[6]仿照词语与本体之间往往存在某种理据性,或在语音上或在语义上或形状上存在内在的联系。根据上述理据,《红楼梦》中的仿词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三种:音仿词、义仿词和合仿词。“《红楼梦》中的仿词在表现人物个性、刻划人物形象方面表现出了独特的功能,使仿拟格的修辞作用充分地融入小说的语言艺术当中。”[1]297在语言转换中,译者该如何处理才能再现《红楼梦》中仿词的语言魅力呢?下面结合具体实例来分析。
义仿词主要指仿词与原词存在意义上的关联。具体可以分为:近义相仿、反义相仿、类义相仿、对义相仿。这类仿词相对而言,在英语中比较容易找到对应的词汇进行对译。
例1: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戴着大斗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说:“那里来的一个渔翁?”……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扮的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来,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咳个不住。(45回)[7]1575
该例中,“渔婆”一词是黛玉随口造出的。但根据黛玉说完之后的反映“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足可见,这里的“渔婆”实际上是根据前面所说的“渔翁”进行的仿词,“渔翁”是“渔婆”潜在的本体。“翁”和“婆”之间存在语义上的关联,仿词和原词之间存在反义关系,而这一“翁”一“婆”恰好构成了一对,显示了黛玉潜意识里内心对木石前盟的期盼,微妙含蓄地传达出黛玉深藏在内心的对宝玉的情愫。乔译本和霍译本采取了相同的处理方式,直接采用“fisherman”“fisherwoman”两个语义上恰好构成反义关系的两个既有英语词来跟“渔翁”“渔婆”进行对译,再现了原文的仿词艺术。“渔婆”是指捕鱼的妇人,杨译本将“渔婆”翻译为“Fisherman’s wife”有失偏颇。
曹雪芹不仅善于运用仿词揭示人物的内心情感、潜在意识。还经常运用仿词创造出一些新鲜趣语,揭示事物对立统一的关系,使文本愈加情趣盎然。
例2: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19回)[7]800
“冷香”一词出自薛宝钗所服用的“冷香丸”“暖香”一词的突然出现,让宝玉也一时迷惑不解。这里黛玉利用“冷”和“暖”语义相对关系,仿造出“暖香”,以此跟宝钗的“冷香”形成对照,借以提醒宝玉不要被“金玉良缘”所迷惑,但是通过宝玉听到“暖香”时的“一时解不来”,可见宝玉心中只有“木石前盟”,隐含着对黛玉的深厚情愫。三个译本在此例的处理上,都采取了直译的方式。通过在现有词素基础上加一个词根或词缀的方式来仿造出与原文相反或相对的词,是英语构词法中一个较为常见的方式。因此,对于这类仿词,直译法不失为最佳方式,能再现原文仿词的形式和意义美感。
《红楼梦》中的仿词对人物性格的塑造还具有其独到之处。
3.课堂情景模拟再现。根据教师讲解的正确受理投诉的处理步骤,再结合小组交流的处理投诉的心得,在教师的指导下,由选中在课堂播放作品的小组成员,在课堂上再次完成小组客户投诉的情景模拟。其他小组,作为学习者观看,并且通过“雨课堂”发送弹幕的形式向教师发表自己的看法及体会,促进课堂交流互动,提高课堂沟通效率。意图是通过发送弹幕的形式,让学生能及时自由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及体会;利用信息技术提高课堂沟通效率,克服了以往课堂发言占用较多时间,影响教学进度的问题;因人人都能参与,增加了学生的学习兴趣;调动了学生学习的主观能动性。
例3: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28回)[7]1034
原文乔译杨译霍译宝姑娘Some Miss Pao (precious)Precious Pao-chai Miss Bao贝姑娘Some Miss Pei (jewel)Miss Cow
众所周知,《红楼梦》中确实有个“宝姑娘”——“薛宝钗”,却从来不曾有个“贝姑娘”,显然,林黛玉运用拆字法,将“宝贝”拆开,利用“宝”和“贝”语义上的类比关联,以“宝姑娘”作为本体创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贝姑娘”来贬低和挤压“宝姑娘”,显示了林黛玉内心活动的隐蔽性和复杂性:一则对宝玉的小丫鬟们不给自己开门进行了委婉地批评;二则巧妙地暗示自己知道宝钗当时在里面探望宝玉。原文通过仿词产生幽默诙谐效果的同时,也传递出黛玉对宝钗去探望宝玉的冷嘲热讽,透露出浓浓的醋意。此例中,三个译本处理方式各异。乔译本用“Miss Pao”来对译“宝钗”,为了便于读者理解,在后面用括号的形式增译了“precious”一词,相应地“贝姑娘”用“Miss Pei”进行翻译,同样地在其后面增译了“jewel”。这样,虽然汉语的“宝”和“贝”的语义类比关联不能再现,但是通过增译的“precious”“jewel”二词在语义上的关联也能让读者体会与汉语相仿的趣味。此外,具有不定意义的限定词“Some”的添加又照顾到林黛玉不想明确针对“宝钗”的微妙心理活动。总体而言,乔译本惟妙惟肖地传递出原文人物心理活动。霍译本分别用“Miss Bao”和“Miss Cow”进行处理,将原文“宝”和“贝”语义上的关联转化为语音上的关联,同时也契合了黛玉微妙的心理活动,译文新颖别致,与乔译本有异曲同工之妙。杨译本没有照顾到原文仿词修辞的运用,直接将“宝姑娘”和“贝姑娘”合二为一,译为“Precious Pao-chai”,其结果是将林黛玉原本隐含的委婉的表达方式完全显性化,译文显得过于直白,原文的修辞效果荡然无存。《红楼梦》人物对话中通过仿词与本体词之间的类义关系而进行仿词的例子还有很多,譬如
例4: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52回)[7]1797
原文乔译杨译霍译花姑娘Miss Hua(flower)This‘Miss’That Miss Aroma-or Miss Sweet scents草姑娘Miss Ts’ao(grass)That‘Miss’Miss Smelly pots
该例子中,“花姑娘”指花袭人,晴雯利用汉语中“花”和“草”语义相近的关联,临时仿造出“草姑娘”,属于义仿中的“类仿”。“草姑娘”并不存在,其目的在于对特指的“花姑娘”进行泛化:不需要等这个姑娘那个姑娘的了,听本姑娘的处理就可以了。该仿词的运用对于晴雯机智、果断、爽快的形象塑造具有独特的功效。乔译本用“Miss Hua”,“Miss Ts’ao”分别来翻译“花姑娘”“草姑娘”,并通过添加括号的形式,将“花”“草”在英语中对应的“flower”“grass”补充出来。由于人类共同的生活经验和认知思维模式,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欧美国家,花草的意象都很容易联系在一起的。原文中“花”和“草”语义相类的关系,在英语中通过“flower”和“grass”的语义关联,很容易唤起译文读者跟原文读者同样的意象联想,因此,原文仿词的功效在译文中得以再现。霍译本中分别用“That Miss Aroma-or Miss Sweetscents”“Miss Smellypots”来 处 理。霍克思首先巧妙地将“Aroma”(袭人):“芳香、香味”之意,与产生这种气味的人物进行关联,因此“袭人”被译为“Miss Sweetscents”(香小姐),同时又用“Miss Smellypots”——“臭小姐”对“香小姐”进行反仿。这样将原文中利用语义相近进行的类仿转换成反仿,译文风趣俏皮,将晴雯说话时的神态以及人物性格传神地进行了刻画。杨译本用“This‘Miss’”“That ‘Miss’”处理,确实达到了原文要泛化的效果,但是这种过于模糊化的处理方式,使得原文的韵味大大流失。
音仿词主要依据的是仿词与原词声音上的关联,指仿词与原词之间存在谐音关系。《红楼梦》中纯粹使用音韵仿词的例子比较少。
例5:小耗子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19回)[7]803-804
原文乔译杨译霍译香芋Scented taro Sweet taros Sweet potato香玉A genuine scented taro Sweeter than any taro Note: This is an untranslatable pun.The yu in Tai-yu’s name has the same sound as yu meaning “taro”Sweetest Sweet potato
合仿词指综合利用复杂的音义形关系所构成的仿词形式。这种仿词的形成是综合汉语的特点及说话时的即时语境,临时进行的仿词。由于英汉之间的差异,一般情况下难以在目标语中再现源语中合仿词的风格。
例6.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 (45回)[7]1550
原文乔译杨译霍译湿的干的Anything Wet or dry (play on word‘shih’, verses)versifying Compose a poem
该回中,众姐妹商量起个诗社,凤姐不太擅长作诗,临时利用“诗”的谐音仿造出新词“湿的”这一俏皮话,属于音仿词。接着又利用语义上的反义关系,造出“干的”一词,因此该例子属于音义混用的合仿词。杨译本和霍译本都采用了意译的方式,将凤姐的真实意思直接表达出来,原文由于谐音双关而造成的含蓄、幽默趣味消失殆尽。乔译本采用先直译,后面添加括号进行意译的方式,保留原文形式的同时,又照顾到读者语言使用的习惯,使原文仿词的谐趣相对地得以再现。
例7:薛蟠笑道:“……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宝玉心下猜疑……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薛蟠只觉得没意思,笑道:谁知‘糖银’‘果银’的。”(26回)[7]991
原文乔译杨译霍译唐寅T’ang Yin Tang Yin Tang Yin庚黄Keng Huang Geng Huang Geng Huang糖银T’ang Yin (candied silver)sweet-silver Tankin果银Kuo Yin(fruit silver)nut-silver wankin
杨译本文末注释:1. The Chinese characters for Keng Huang (庚黄) and Tang Yin (唐寅) look somewhat alike. 2.Hsueh Pan does not know the Ming artist Tang Yin’s name, so he makes the mistake of calling him 搒weetsilver,攚hich reads like 攚ang Yin in Chinese.)
由于“庚黄”与“唐寅”字形上的相似,薛蟠误把“唐寅”看成“庚黄”,在被宝玉发现,众人讥笑其眼花后,为缓解尴尬,连忙造出两个仿拟词“糖银”“果银”来自我解嘲。“糖银”是对“唐寅”的音仿,“果银”则是在“糖银”基础上通过意义上的关联进行的义仿。通过这一系列仿词的生成,形象塑造了薛蟠才疏学浅的纨绔子弟形象。这种合仿词充分利用汉语的特点,在口语表达时能发挥其独特的优势,但是在目的语中却往往难以再现原文的艺术效果。三个译本对两个人名“唐寅”和“庚黄”都直接音译。对“糖银”和“果银”则处理方式各异。乔译本采取先音译,再通过添加括号的形式进行直译,这种处理方式保持了原文的形式,使作者意识到“糖银”和“果银”跟人名“唐寅”在形式和音韵上的相似性,再综合括号里面的直译,基本能再现原文的修辞效果。杨译本先音译“唐寅”,再直译“糖银”和“果银”的方法,割裂了前后词组之间的联系,造成了“sweet-silver”(糖银)一词的横空出世。违背了“仿词须有凭借,即要有一个被仿的词作为‘模式’的特点”[8]151。为弥补这一缺失,译者又采取添加注释的方式,将前后两个词组的联系进行解释。后面“果银”对“糖银”的仿词采用直译的方式只将字面意思译出,对于不熟悉中国文化的译入语读者来说,必然会产生理解上的困惑,整体的修辞效果大打折扣。霍译本前面虽然也是音译“Tang Yin”(唐寅),但是对后面两个词的处理却独出心裁,采用“Tankin”和“wankin”来翻译。一方面,“Tankin”再现“Tang Yin”的音韵效果,同时“wankin”(手淫)和“Tankin”(酗酒)意义上的承接关系,符合汉语义仿的造词理据。霍译本的处理再现了原文先音仿再义仿的混合修辞效果,从而将薛蟠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
《红楼梦》中大量特色独具、精彩纷呈的仿词手法的运用,让读者处处能领略到其“新鲜趣语”所带来的幽默诙谐,情趣盎然。由于仿词是充分利用汉语语言特色进行的仿拟,仿词和其被仿词往往在语义、形式或音韵上有着诸多相似性,因此往往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隐含着特定的文化含义,难以在另外一种文化中完全再现。尽管如此,笔者认为,译者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采取一些翻译补偿策略以便对源语文本效果的损失进行弥补。
《红楼梦》三个译本中的仿词体现出不同的翻译风格。乔利在翻译时对于英语中有对应词的情况直接拿来进行对译,而对于汉语中独特的文化因素,往往采取“音译+括号内直译”,或者“先直译+括号内释义”的方式,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文的形和义,基本上传递了原文的修辞效果,但在传递原文的神韵效果方面还是有所丢失。杨译本基本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直译和音译较多,有时添加尾注进行解释,语言简洁直接,但有时过于直白,无法达到“仿拟修辞的修辞效果主要在于‘使陌生’‘使新奇’‘使幽默’”[1]296的语用功效,原文的仿词效果大大损失。霍克思充分意识到英汉两种语言的差异,善于运用目的语国家读者熟悉的语言表达习惯,在目的语文本中再造一种类似效果,方法灵活巧妙,匠心独具。有时译文与原文相去甚远,似有误译之嫌,但在深层意义和形式上,基本实现了源语语言艺术魅力在译文中的再现。因此文学翻译中可以综合运用直译、音译、意译、增译、改译以及添加注释、尾注、解释等相结合的互补式译法,尽可能地在形式与功能上靠近原著,传递原著的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