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一种可能性。
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灵魂律动。诗意对庸俗及浮浅的排除是彻底的,它必须背对陈言及千姿百态的粗鄙,在字丛中,准确找到自己的回声。
而诗歌的可能性正彰显于此:让人重新发现自己内心应当存在、必须存在和可能存在的东西,让人不至于朝污浊与功利世相滑行得太急、太远,太过惬意。
诗还可能不断指示出一种自我寻找的方向。
你可能会丢失自己。
但诗性可以尽最大可能拯救这种“丢失”。
我们好像已进入到了一个“脱敏”写作时代。
我们丧失了与生俱来的种种敏锐感,成为了背对现实、背对生活的麻木者。我们好像只是活在易碎的纸页之上,或者只能让自己活在人云亦云的教条化程式中。我们放弃警觉,放弃呼喊,放弃站在罪与恶与丑的对面,放弃表达自己真实的质询,放弃做一个能真正说出人话的平凡者。
油腻、媚雅;趋俗、油滑;应景、崇低;甚至作伪、起哄……
我们找了一万种理由为自己的浅薄和怯懦开脱。我们将大量彩绘的文字装进廉价的情感宣泄中!
而时代需要更为敏感的写作。不论从泥土中来还是从市街喧嚷的光影中来,诗都应当承担起一部分真正承续生活的重任,应当深切体认到当下生存的种种艰辛与可能,应当让文字重新活出自己真实的面目,重新变得霍然有声。
应当警惕写作中的某种退缩化倾向。
——仿佛我们就是命定的旁观者,我们与各类责任无关,我们可以蔑视灵肉,我们可以随意颠覆既定的善恶。我们不在生活的前沿,也不为真正的生活提供些许的佐证与应有的支撑……
在当前大量诗作中存在的乏力感与违和性,的确还未引发足够的关注。诗歌似乎正在倾其所能塑造一种喧嚷的浮华——那么多值得陶醉的愚乐代替了诗性,那些掂量文字的手,已早舍弃了自身的分量。
关键还在于,这样的退缩常常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
——是积极的,并且是富有创意的。
退缩,已成常态。
我们为什么总能从各种鲜活的“在场性”中退出?
为什么我们总是乐于居高临下或道听途说地去臆造一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二手生活”?
也许,很多人都思考过:漫长的新冠疫情到底会给诗歌带来什么。但却很难看到这种思考的有效成果。
诗歌在进入生活时所显露的迟缓、无力、方向感欠缺、浅表化是异常严重的。我们丢失了诗歌直面生活的伟大传统,也忽略着诗意修正生活的可能。
我们总是乐于在生活的边缘地带打转,而缺少真诚陈诉和提升生活的勇气与能力。即便是面对一己之痛,面对与自我连带最为紧密的悲喜,我们的表达也常常力不从心,甚至言不由衷。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只成为了一种姿态,一种满足自我意愿的饰物。
疫情还在持续,而关于疫情的思考及表达似乎已断档了。
隔离、口罩、封城、健康码、密接者、行程码……多年后,当我们重新面对这些铭心之词,我们能否在无力更改的愧疚中,找到一些真正值得言说的诗意?
一个词穷者站在群山之中。
所有的巍峨,都有可能是多余的。
诗需要强化一种“抢跑”意识。
我们不能落后于时代太多、太久。作为一个诗写者,必须尽可能剔除各种残存的陈腐性及狭隘意识,真正切近生活场域,让文字呈示出与时俱在的锋芒。
首先应当确认一种思想意义上的“抢跑”。诗歌需要一种理念上的先进性和深度。传统在界定未来,而现实及未来也将不断校订传统。所以真正的“抢跑”既需要从传统出发,也需要从现实和未来出发,从灵魂出发。
其次,要在整体创作中,强化“抢跑”的自觉意识和持续性,实现一种将自己反复投递到生活前沿及纵深地带的可能。
诗意是需要持续创新的——
这,或许才是对“抢跑”最终极的挑战与呼应。
发现词的钙质;发现万物与生存构成的各式对称感;发现一个人的怯弱与爱恨带给世界的分量;发现种子内部燃烧的无辜空旷;发现鸟决定天穹倾侧时展翅的勇气;发现露珠敲击巨石的最初迟疑;发现火的背脊——
一堆词的摆放如何做到井然有序?
发现一棵草的古代及未来;发现背叛者隐忍的良善;发现刀的泪水;發现骨头摞在骨头上的锥形天色;发现太阳的困倦美;发现路的锈迹;发现虫豸与史册的黏合可能;发现经卷中成堆的错字;发现吁叹之险。
一堆词如何翻越另外的词?
发现荆棘阻止的黄昏;发现鱼鳞拼接而成的龙影;发现女人失落的春天;发现诺言遍布的阴影;发现知止之酒;发现犬声中闪烁的祖先;发现寺庙在一粒璀璨的谷壳之上,滑动;发现必由之痛。
一堆词将在谁的晨昏里,真正走出自己?
诗仍将达成一种对时间的认同。
它不是瞬时的,不是片断的,不是纯线性的,也不只是递进状的。
诗是一种固化时间的努力。
真正属于时间的咏唱是值得敬畏的,它超越了此时、此情、此在,将语词树立在风与云的正反面——它揭示着源自时间的一部分真理、真性、真情。
诗,也在反复创造和刷新我们对时间的深度认同。
一个诗人如何确认自己诗意的“血缘谱系”?
来自A,是否决定了你必须笔直向Y奔流?如果源自C,诗意的W高峰又当如何得以攀越?谁在你修辞学的晨光里,加入了大剂量X蓝焰?
手迹、书本、石头上的卜辞、梦的水势、草与鸟的对答声、流星之悟、祖先与祖先相互辨认时的惊疑、翻译体落日、幼童无字的咿呀陈述、旌旗的撕裂声——
……多种源头可以决定多少种方向?你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你能否属于某种合适的方向?
诗,在无尽的质疑与坚守中,出现。
它让自己的血管,流淌出自我独有的诗意谱系。
诗是对生存的一种警觉与提示。一个诗人,首先应该在一种善与美的规范中活着,也必须在一种源于灵肉及传统的“自我锻造”中活着。诗人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超越者,他必须学会脚踏实地,必须努力在词与物中真正看到自己,找出自己,真正为一己的甘苦及追索持久赋能。
万象在旁。一个写作者只有努力拉近、消弭自身与“万象”的距离,才有可能成为这世界与时空合格的见证者,并切实参与其中,成就自我的诗意创造。
而诗,也一定会坚持回应我们每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这份期许与追索。
姚辉,男,汉族,1965年1月生于贵州省仁怀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苍茫的诺言》、散文诗集《在高原上》、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1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曾获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九届中国·散文诗大奖、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山花文学双年奖、十月诗歌奖、2020“黄姚古镇杯”星星散文诗年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