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云
我迄今走过的66年生命旅途,大部分是在队伍上度过的,扛枪N年,当新闻干事N年,理论宣传兼诗歌研习N年,1985年调到部队总部专门从事文学期刊诗歌编辑NN年。上过战场却毫发无损,遇到过挫折但完好如初。或者说,我这一生基本波澜不兴,没有多么风光,也没有多少失意。与我的同代人,与我的同学、同事、同伴、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回顾自己在风风雨雨中匆匆走来的几十年,最大的感觉,是背着一条满是窟窿的口袋赶路,尽管紧追慢跑,走得踉踉跄跄,往口袋里装进去许多东西,但也在不知不觉中漏掉了不少。几十年过去,当我坐下来清点口袋里的遗存,惊奇地发现,在我所剩不多但敝帚自珍的那些东西中,差不多就是我在长期的工作之余写下的那些诗歌!于是我回过头,开始认真地重读这些诗,摩挲这些诗,回味和品评它们的一次次诞生和行走,这时仿佛看见了我在不同岁月里的一阵阵心跳。庆幸的是,它们都还活蹦乱跳,有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思想和血液,就如同我生命的一段段定格和持续。读着它们,我不禁有种肌肤相亲、灵肉相守的感觉。
这是一件让我大为惊诧和感动的事。我被时间的苍茫感动,被自己几十年痴痴的坚持感动。你想想,在这漫长的几十年中,社会高速发展,世间熙熙攘攘,我个人的经历也时有跌宕和颠簸,时有悲伤而欢喜,按说每次的变化都足以影响我一生的抉择和走向。但我唯对诗歌不离不弃,锲而不舍,这需要忍耐多少孤独和寂寞?而这时许多才华横溢,与我同时搭乘诗歌的竹筏在文学的大潮中漂流的人,一个个已不知去向。我之所以到今天仍然对诗歌一往情深,这到底是一种盲目,还是一种宿命?抑或面对前进的时代,仅仅想告诉人们我还在诗界挣扎?
我是在半个世纪前大家不知道诗歌为何物的年代喜欢上诗歌的。几十年来,我的诗歌写作在无数次的粉碎和重塑中艰难行进。渐渐地,我开始看重诗歌的质地和重量,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大多数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总是对自己捕捉到的东西掂量又掂量,审视又审视,每次落笔,都企图让自己的文字闪闪发光。但我必须承认,在潜意识中,我仍然是个军人,因此我希望我的诗歌在保持诗歌品质的同时,还能发出火焰的光芒,剑的光芒。换句话说,渐渐地,我开始注重诗歌的语言、语感、节奏和底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语言是所有人的房子,矗立在深渊边缘”(帕斯语)。并希望我的诗歌能反映我在大学囫囵吞枣地读过四年黑格尔、费尔巴哈、尼采和海德格尔。不过,这时候我写诗,已是备感艰辛,对文字的敬畏已经发展到用心用力,不敢轻易下手的程度。一首诗往往要经过无数次修改和打磨,无数次反复甚至推倒重来,即使发表了也感到惴惴不安。仿佛对待自己的孩子,唯恐他生病,犯傻,出错,耍小聪明,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在路上被某道深浅不明的沟坎绊倒。最没有把握的,是如何对待每首诗里自然伸展的根须,我感到它们坚韧、细微、精密、繁复,就像我们大脑中的神经末梢,写一首诗如同做一次开颅手术,稍有不慎,就可能因弄断它的某根细小的神经而前功尽弃。我还感到时间的心脏是秘密的,诗歌的心脏也秘不可宣,深不可测,就像茫茫宇宙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我们在诗里呼吸、号啕或呻吟,其实是自己的心脏在呼吸,在号啕,在呻吟。因此,对于诗歌这门艺术的修炼,说到底,是诗人对于自身生命品质的修炼。你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必须登高望远,独善其身,必须以巨大的耐心去观察、倾听、挖掘和触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滥竽充数,无病呻吟,不至于在写作中因扭曲某条根须的柔韧伸展而错过某次神经末梢的微弱跳动。我的写作,从此变得谨慎起来,慢起来。
有一年,那是在我即将迎来五十岁生日时,我为自己写了一首诗,名叫《内心呈现:剑》。我试图通过这首诗告诉人们:写诗的人和他的诗,就像怀剑的人和他的剑,这是一个事物的两种呈现;诗人钟情于他的诗,就像剑客钟情于他身怀的剑。剑怀得越深,越具有灵性,以致剑在鞘里,会自己鸣嘤和颤动,自己行走和咆哮。换句话说,与其说我选择了诗歌,不如说是诗歌选择了我——我与诗歌的相遇和相守,是灵与肉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一个命运共同体,谁都无力自拔,谁也无法扔下对方独自远行。正如我在诗里写的,我感到我的内心很适合让这样一个怀剑的人居住;我从心里熱爱这种剑光闪烁的生活。“我很高兴,当我最外面的皮肤/被另一把剑戳穿/那股金子般的血,将溅红/我身体里的那件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