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且是都市精神闲游者吗

2021-08-30 00:19陈啸
博览群书 2021年8期
关键词:大词典趣味人生

陈啸

都市意味着一种“速率”与“喧嚣”,面对都市生活的紧张与“干扰”,都市人也需寻求一种安心之“闲”,并试图从中获得“生活苦的慰安,神经衰弱的兴奋剂,和幻梦的憧憬。”(见《现代》月刊1933年3月第2卷第5期关于《灵凤小品集》的广告)但都市之“闲”又不似传统乡野的宁静及诗意之“闲”,而是忙里偷“闲”,以偷来之“闲”左益感情与心智,在“忙里偷闲”里透漏出現代都市人灵魂的世界。于此方面,予且可堪代表。

予且(1902—1990),原名潘序祖,予且是其笔名,另有笔名“水绕花堤馆主”,安徽泾县人。有着上海圣约翰大学与光华大学的教育背景。作为新市民小说的代表作家,予且已为人熟知,而作为一个散文小品家,予且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文坛,影响同样很大,而且比其小说的影响还早。早在1931年9月,作为散文家的予且就出现在《良友》画报上。予且的散文随笔多是由光华背景的赵家璧刊载在《中国学生》杂志上,以及散佚在各报刊上面。主要结集有《予且随笔》(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1年版)、《饭后谈话》(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版)、《鸡冠集》(上海四社出版部1934年版)、《霜华集》(上海知行编译社1944年版)等。予且虽在“孤岛”“沦陷”时期影响很大,但其重要的散文集子却大多出版于30年代前半期。似其小说,予且的散文是属于市民的。市民之兴趣,街头巷尾之情调,酒肆茶楼之意兴等是其运思的基点。“作为都市人情世态的写家”,予且的小说更多集中于“风俗学与地方志”性质的“沪上特殊生活画卷”,(许道明:《海派文学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P318)而予且的散文则直接突入都市人灵魂的世界。

予且本人爱好广泛,知识广博,学通中西,有书生气。其散文亦是热情充沛,海阔天空,随性而谈,有神聊的色彩。但无论所谈若何,趣味似乎永远是其中心,总给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愉悦,且又常含智慧,让人掩卷有味,回味悠长。其小品《说和做》便反映出其人其文的一斑:“人生出来只有哭、笑、睡觉,更无所谓庄严”,“我们的文章也要用笑脸写出来,方才有趣味,趣味便是文章的灵魂。”予且的趣味里又满溢着清闲安逸,优游自在。如“饭后的脸”,本来无关大雅,常人习焉不察,然而予且却谈得饶有趣味,让人轻松解颐。他说,“饭后的脸”不宜硬求,只需“偶遇”,要无意的得着。就如“社会上许多好东西,因为认真一考察,便毫无趣味了”,一注意便消灭。他以“饭后的脸”为例,说:

我看见过一个刚吃饱了奶的小儿,真可爱。又看见过一个餐后闭目养神的老人,觉得人类真是美的,虽老而不衰。又看见一群商人,醉饱之后聚谈,令我觉得大地回春,生气蓬勃。又看见主人请客,亦醉亦饱,宾主尽欢,笑态可掬。(予且:《饭后杂谈》,载许道明、冯金牛编《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5)

这种“闲趣”全在于一瞬即得。看清楚了不行,不实在,且说不出。“吃饭”行为,再平常不过,一经予且的“观照”,顿然有了意味。中国是“茶”之国度,品茗饮茶自古有之,但茶之“幸运”“厄运”之说似闻所未闻。然予且侃侃而谈,上下古今,引经据典,说尽了“茶”之种种的幸运与厄运。语言形象幽默,趣味盎然,充满着谐趣。他说:知茶者如古代之卢同饮茶即为茶的幸运,不知茶者饮茶则是茶之厄运。卢同有饮茶诗,细说了茶之生理的、心理的、文学的、伦理的、艺术的、哲学的以及“美”的价值,可谓是知茶者。茶之采摘,方法不一,最好的采茶,据言由十五六岁小姑娘入山寻茶,采之复以细纸包之,纳于衣内两乳之间。归来叶已干,或未干而略焙之,其味迥异寻常,此乃茶的幸运。然而,亦有采茶之后,“以人脚揉之而晒干的,这是红茶”,此乃茶之厄运了。与茶发生关系者是水,以百年的宜兴壶放之,或为茶之幸运。然而,为取悦之目的,将茶制成钩形、片形、砖形等,总要算是茶之厄运。还有的如老太太喝茶放西洋参,有火的人放菊花、麦东。还有的放茉莉花、玫瑰花等于茶叶中的,皆是茶的仇敌,“珠兰双薰重窨”,更是茶之厄运。更甚者,煮五香茶叶蛋的,茶叶到了锅中,真是粉骨碎身。简直:“唐突天下娇”了。“烟”总有点苦,非人人喜欢,但把“烟”说成“淡巴菰”即tobacco的汉译,则让人充满了美妙的想象。菰是好吃的东西,男女俱喜。就淡巴菰三字论,个个皆妙。淡,是形容物品之新鲜或制造保持方法之精良。菰是好的,巴菰更好。“巴是形容菰的品质,或许即是巴蜀之菰呢,其珍贵不在大山人参,交趾玉桂之下。”(予且:《淡巴菰》,载《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25)“烟”一经予且这一咂摸,其哲学、艺术,伦理及美的价值等,真是不一而足,趣味无穷。“福禄寿财喜”是中国民间所谓的“五星”或“五福”。在民间的五星图里,福禄寿三星都有明确的形象所指,即身着红袍,手持朝笏,头戴雁翅峨冠五绺长须的老者,代表的是禄星,着绿袍,戴凤帽者代表福星,着黄袍,有高凸头顶的矮老人代表的是寿星。五星是没有的。三星图上,有的还画上一个小孩子手中拿一朵花,那就是喜;禄星手上捧了一个元宝,那便是财。民众的艺术代表着民众的思想:“禄星本是官星,做官就能发财,所以他就拿了元宝,我国之所以有贪官污吏,或者与这种表现出来的思想,多少有些关系。”“喜神是与婚姻有关的,中国的婚姻,是以生子为目的,所以就画上一个小孩子”,“福禄寿”常是人们口头上不要的,而“财喜”则是人人喜欢。“财喜”如此受人欢迎,然而竟无画来代表他们。“福禄寿”是人们口头语,反而金碧辉煌地画着,不可解,而不可解之中又有可解之处。所谓“禄乃财的影子,福也就是喜的影子。”(予且:《福禄寿财喜》,载《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38-42)予且对五星图的解读,来自民间,充满着俗趣。“酒色财气”乃红尘俗物,司空见惯。然而,一经予且的解读,成为管窥社会的一扇窗,充满了理趣与哲思。他说:“酒色财气”之“气”, 是一个流通的东西,“酒色财下面加一个流通的东西,便会勃勃而有生气”。(予且:《酒色财气》,载《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43)“气”有两解,一是竞争,二是得不着。因为“气”,世界才会进步,人生方有兴趣。然而,按照近代社会主义者的说法,“竞争”是不好的。“得不着”也是不好。社会上满藏着自杀、堕落、抢劫、病狂、贫穷、厌世一类的人,根本是在“竞争”和“得不着”,如此,“酒色财气”之“气”字,实在是一声叹息,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大众一声共同的叹息。“酒色财”造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快乐,而“气”却显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悲哀。色是传种,财是自存。自存和传种是社会存在及人类生存的根源,就是“食色”,也就是“饮食,男女”。此外,人们生活,还要有一点兴趣和快乐!就是“酒”。“哭”与“笑”是人类最为熟知也最为常见的表情与情感。“哭”与“笑”之间有一个过度性质的“气”。由笑不能直接到哭,由哭也不能直接到笑。否则,既不是真哭也不是真笑。“气”是一种呆的状态,气时的肌肉和精神都不活动。在气时,不宜以理智来开导,“如能慑之以情感,则泪珠潸然,若动之以情感,则一笑嫣然”。笑之前有“气”在,使我们快乐,哭之前有“气”在,让我们同情。“这哭气笑笑气哭的周转,也不知增加了多少爱情,添了多少趣味。”以量言,似乎哭比笑多。小孩子落地第一声即为哭声,当然,“哭”的内涵似乎有别,“男孩子落地第一声哭,是因‘怕而哭的。女孩子落地第一声哭,是因‘恨而哭的。”“男人总是怕自己力气没有人家大,怕自己打不过人,怕自己书读得不好,怕弄不着事体做,怕得不着好伴侣,怕钱弄得不多,怕功名不遂。”女人呢?“恨自己命薄,恨面孔生得不好看,恨不生于富贵之家,恨自己丈夫不如人,恨自己孩子不如人家孩子长得肥,恨自己没有钱,恨自己没有做一个男人。”(予且:《予且随笔》〈节选〉,载《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151)人生是哭,人死也应该是哭。历史上,哭笑也早有书载,典型的有两男两女:男的是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尽绝。申包胥大哭秦庭七昼夜。女的,一是幽王烽火戏诸侯,引得褒姒一笑。哭的便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哭笑之变幻诚所谓放之则弥六合,近之则退藏于密,亦奇观也。”(予且:《哭与笑》,载《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127)普通的人类表情与情感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底蕴,俨然成为整个人生的象征和历史的法则。“快乐”应是人所共知的情感,但“剩余快乐”之说不免觉得新鲜。予且解释说,所谓“剩余快乐”是说“快乐”不指当时,乃是事后,是剩余的。一如西俗所谓的财富,财富之积成,源于剩余价值。“幸福因积乐而成”正如财富一样,“我们储存起来的财富要用在生利的地方,我们的财富方可增加”。(予且:《剩余快乐》,载《潘序祖集:饭后茶余》,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P68)我们要以剩余快乐的心胸去帮助别人,了解他们,同情他们,我们的幸福方可增加。社会才是有幸福的社会,社会里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予且对“快乐”的理解可谓别具一格。

显然,予且的散文很注重趣味,趣味便是其散文的灵魂。而且,这种“趣味”充满着智慧,暗含着哲理,但却没有说教的色彩,于潇洒随意之中尽显理趣之美。予且是“任性”的,他排斥范畴与系统,屏除严肃与庄严,有着足够的轻松与快乐。加之自己知识丰富,纵横捭阖,思接千载,在天马行空的神聊之中自然彰显出悠闲的意味来,故此种趣味又是一种消遣性的理趣,乃无意间的醍醐灌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予且惯在平凡小事上下功夫,取材多是日常习见习闻,饭后茶余,无关宏旨之事,是实际生活中的“琐屑”,然正是在寻常所见、习焉不察的平凡小事上,寻觅到了观察生活与人生深度的视角,收到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阅读效果。《饭后杂谈》《吃饭的艺术》《淡巴菰》《何以解忧》等所资之事,基本都是生活中的小事,但小事不小,在小事上用力深思,予且咀嚼出了人生世事的大道理,领略了人生的真趣味。这“道理”不远人,深而不深,因为它来自你我熟悉的生活,如此,它也就脱却了文学艺术家哲学家神圣面纱,或者说,是一种隐性的读书人身份说着普通却也是神圣的道理。他的感觉与思想有着现实生活的支撑,而非观念的文字。他的散文去“装饰”,尚平实,似艺术亦似生活,自娱亦“媚俗”,意在求得市民读者的欣赏、认可与喜爱,故而他的“思智”有亲切的色彩。由此可见,予且是都市生活的体验者,更似都市的精神闲游者,甘愿在市民社会中闭目养神,忙里偷闲,其生活的热情与体验具有着特有的张力。

予且属于甚至也代表着当时上海的本位的个人主义者,“‘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周作人(署名开明):《喝茶》,载《语丝》1924年12月28日第7期)似乎也道出了予且为人为文的本相。《何以解忧》中似乎也不仅仅表达了予且对“我”,女人与酒三者关系的独到理解,同时也包含着予且对“何以解忧”的追问。何以解忧呢?“女人可以解忧,女人太难得了。酒也可以解忧,得之甚易。而且得酒可以将你要得的东西,画出幻象来给你精神一分安慰,无怪曹操横槊而歌曰‘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了。看来,对“忧”的解脱,似乎悬之于了酒及得酒后所画出的幻象。这是一种精神安慰,也是一种精神的麻醉,似乎隐藏了些许无奈。《福禄寿财喜》一文里,当予且述说完五星各自所指及具体代表的人间意义时,最后却说:“这个极大的安慰中,最可怕的就是死,一死什么好的东西,便整个的完了。”人们所忠心追求与向往的“福禄寿财喜”,在生命的大限面前再无意义可言。这里,似乎不仅仅包含着作者对生命终极的思悟,亦似人生浮世,茫茫无依的叹息。同样,《酒色财气》所言之“酒色财气”,本身就包含有生命现实的无奈与缺憾。“气”里所隐藏的“竞争”与“得不着”虽或使人充满激情,促使世界进步,但也使得社会上充溢着自杀、堕落、抢劫、病狂、贫穷……当他说到“酒”的作用时,也毫无隐晦地说到了我们所生活的环境往往就是一个苦恼的环境:酒,“你永远操纵着,我们热烈的心情,增加着我们的快乐和兴趣,让我们在苦恼的环境中,仍然是兴奋地工作着,享乐着”。在《哭与笑》中,甚至直言,人生于世,哭比笑多,“小孩子落地第一声便是哭不是笑,人生是哭,人死也应该是哭”。由此大可得出结论,予且的“闲趣”是忙中之闲,忙里偷闲。这“闲”是从忙中偷来的。而“忙”却偷不来。其“闲趣”重在一个“偷”字,要叫人从“偷”字生出意味来。当然,其内里也隐含着现代人的烦恼与忧愁。但他似乎同样也意识到,生命好像茶,不能一口闷,深深地一口喝下去,就容易见到杯底的渣滓。生活里不可能尽是甜蜜与完美,对待生活的态度需要节制与欣赏。即便是苦的,也要在苦里咀嚼出其中的甜味来。人生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就如咖啡,本身并非是甜的。“它不如我们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如我们理想的那么坏。”(莫泊桑语,转引自马国亮《咖啡》,载《马国亮集:生活之味精》,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版,P70)

无论小说,亦是散文,予且都把生活,或者说求生,看得很重。在生活的重压面前,“生活”变得举足轻重。“生活”的逻辑在消解着伦理道德的规范,活着的尊严。精神的追求变得无谓,生存主宰了一切。这是“精神”向“生活”的臣服抑或被动堕落。

难能可贵的是,“生活”的包围并没有完全消解灵魂的超越,或者说,作者并不仅仅止步于“生活”的描述,亦有倾向性的价值提升。既肯定了世俗生活的意义,也有着人生诗意的探寻。

在“生活”的包围下,文学与人性靠得很近,以致可能付出“灵韵”或者说精神性“审美”丧失的代价。但若以欣赏玩味的态度拉开与“生活”的距离,精神性的审美或者说“灵韵”又自在其间。有趣却不油滑,俗中透着雅。读予且的散文,既让人感到扑面而來的生活的鲜活,又能感到对生活的轻松超然。他毫不排斥商业文化,甚至徜徉在商业文化之间,感受与体味商业化日常生活的意义。在这一点上,就又同于小说,予且执着地表现着都市小市民对物质生活的喜爱,以及由此升华出的轻松与谐趣。“予且写的是真正上海石库门阶层通常的生活样式。”(吴福辉:《予且是谁》,《京海晚眺》,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P78)在别人不留意的琐事上,发掘出市民社会的人生哲学。

(作者系文学博士〈后〉,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京海汉派文学文化、现代中国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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