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陇右”,即陇山(六盘山)以西,历史上,其所指范围颇有不同。今天,我们多以“陇右”指甘肃。在泱泱大国的版图中,陇右正好牵连、襟带着西北地区,河西走廊更像是一条大自然特意留出的廊道,供民族迁转、商旅往来;几千年来,为中华民族提供新鲜血液的前丝绸之路和丝绸之路,无不以陇右地区为黄金段,陇右地区因此而成为连通西北、扈佑关中的战略板块。
陇右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这里是马家窑等史前文明的植根之地,也是周秦文化的发源地;这里不仅曾发生着中国历史上最深入的民族融合(绝大多数北方民族都曾活跃在陇右地区),而且也曾在“永嘉南渡”时保存中华正统文化,发挥存亡续绝之功;这里质朴尚武的民风,培养出了许多杰出的将帅,“六郡良家子”在汉代对匈战争中建功尤著。陇右地区还培育出了张芝、索靖这样著名的书法家,“西州书家”在书法史上声名显赫;陇右文人王符、皇甫谧、牛弘、李梦阳等,也都彪炳史册,能代表时代思想和文化的高度。
但是,清代以来,陇右地区“瘠甲天下”,不仅不复汉唐时期的繁荣,而且经济、文化全面落后。在今天信息经济、海洋经济和地球村的时代,陇右地区偏居内陆深处,仍然发展迟滞。为此,有识之士们都在思考:陇右发展的出路在哪里?从国家发展的战略来看,应该在生态陇右、绿色陇右上。
仅仅生态和绿色,还不是我们理想的陇右,陇右地区还得有欣欣向荣的文化。发掘和弘扬陇右地区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是振兴陇右的必然选择。因此,借着国家“一带一路”的发展战略,和大力发扬黄河文化的契机,我们也不惴鄙陋,贡献绵力,组织稿件,名之曰“在陇右文脉上”,希望能呼应国家战略,发掘和推介陇右文化,引起有识之士的深长之思。
——杜志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梁肃(753-793)是中唐大历、贞元时期古文家。祖籍安定郡乌氏(今甘肃泾川县东北),当时的唐朝依然是重视门阀大族和郡望的时代,直到公元880年黄巢占据长安之后的持续荡涤和破坏,门阀大族的政治影响力乃至群体逐渐崩溃。因此自称“安定人”的梁肃,在文化上认同的是祖籍安定,时人均以籍贯名之。
梁肃的高祖梁敬举族迁居河南府陆浑县,父梁逵再迁今河南省新安县居住,此为梁肃出生地。“安史之乱”爆发后,幼年的梁肃在战乱中度过。9岁那年,史思明的军队占领洛阳,梁逵携家避乱,辗转迁至常州定居,“窜身东下,旅于吴越,转徙厄难中者,垂二十年”。(梁肃《过旧园赋》)德宗建中元年(780),梁肃28岁,赴长安应制举,及第后授东宫校书郎,不久告归江南,路过新安故居,写下了《过旧园赋》,不胜黍离之悲。29岁,应召至京师短暂担任右拾遗,又因母病辞归。此后的四年,梁肃主要在常州奉母守丧。居丧服满之后,贞元二年(786),34岁的梁肃至扬州入淮南节度使杜亚幕府,一直到38岁,赴京担任监察御史,不久转右补阙。在京任职期间,辅佐陆贽知贡举,奖掖李观、韩愈、李绛、崔群、孟郊、崔宏礼、李翱等年轻士子,皆一时名士、中唐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梁肃病逝于长安,年仅41岁。梁肃病逝后,任左补阙的权德舆撰写《祭梁补阙》文,抒发了“钟美实多,归全太早”的感叹,知制诰崔元翰撰写了墓志,对其短暂的一生做了总结,认为“假之以寿,则将有器使之寄,柄用之重”,无奈“命之短,哀何极!”(崔元翰《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
梁肃41年人生的最大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高古淳厚的人格;二是奖掖后进,选人极严,堪称典范;三是在文学史上是“唐代古文运动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胡大浚、张春雯整理校点《梁肃文集》前言,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唐宪宗时期的史学家李肇评价德宗贞元时期社会上层的风气,说他们趋尚浮华和安闲享乐,“自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李肇《国史补》卷下)。客观地讲,这种风气在梁肃的身上也有体现,虽然其右补阙的言官职责没有得到充分发挥,但为人并不浮华享乐,安闲自守,不济济于事功,重在“以德服人”。从文献资料记载来看,梁肃为人笃厚诚明,德行圆融,与师友关系融洽,时人比之为颜渊、黄叔度。虽仕途通达,但在政治上“无适时之用,任使之勤”,对“留心济世”的栋梁之材并不推重,亦无所取法(崔恭《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这应该跟他青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有密切的关系,少年时期梁肃辗转流徙浙东、常州等地,饱受战乱和流离之苦,较早接触了佛学,师从天台宗九祖湛然大师,深受天台佛学浸染。因此步入仕途的梁肃为人为文均温柔敦厚,鲜涉政事,没有政敌和论敌。崔元翰《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言,“其升于朝,无激讦以直己,无逶迤以曲从,不争逐以务进,不比周以为党”,退居之后 “澹然居于一室”,以六籍百氏为娱,醉心翰墨。其立身处世原则如此,深得天台佛学“圆融无碍”教旨,无论在朝在野,均能优容自然,获得普遍的推重和包容。
梁肃在赏鉴识人、擢拔青年士子方面,最为人称道。青年时代的梁肃以文投谒古文家李华、独孤及,受其推重,并师事独孤及,交游渐广,声名鹊起。梁肃位至监察御史、翰林学士领东宫侍读、史馆修撰等职,名位清显,儒林推重。在位期间,也延续了善于奖掖后进的优良传统,辅佐陆贽典贡期间,选拔了一批卓有声望才华的青年士人,赞誉感恩之声留载史册。韩愈《上祠部陆员外书》:
往者陆相公司贡士,……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肃、王郎中楚佐之。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其余则王皆与谋焉。陆相公之考文章甚详也,待梁与王如此不疑也,梁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至今以为美谈。
李翱在《感知己赋》里说:“是时梁君之誉塞天下,属词求进之士奉文章造梁君门下者,盖无虚日。”这表明在选拔举荐人才方面,梁肃众望所归。
梁肃是中唐古文运动桥梁式人物,承上萧颖士、独孤及,启下韩愈、柳宗元。其文论,创作方面主张“文本于道”,“失道則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认为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斯文败坏。关于文道关系、道气辞关系的论述,无疑是韩愈和柳宗元的古文主张的先声,更对其之前的独孤及等人的理论主张做出了比较大的发展。从唐代古文革新的几个基本关键词的角度考察,梁肃的贡献是系统性和全方位的,甚至他也注意到了文章的“缘情”传统,提出了“文胜则缘情而美”(《送前长水裴少府归海陵序》)、“诗人之作,感于物,动于中,发于咏歌,形于事业”(《周公瑾墓下诗序》)的主张,他对屈宋枚马的肯定,“显示了古文理论由宗经传道向缘情体物的发展”(胡大浚《〈梁肃文集〉前言》)。这正是他对古文运动理论作出的贡献,但梁肃的创作走的却是一条温柔醇和的路线,“信佛、复古、不适于经用”(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他的古文理论主要空言明道,很少关涉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这与韩愈“不平则鸣”、柳宗元“辅时及物为道”的理论主张不同,后者积极关注社会现实、注重创作者的内心情怀,并运用在创作实践中。梁肃文学成就的“病弊”在于理论主张的“先进”与创作实践的“复古”相互背离,未能很好结合,进而创作出经典传世作品,这也是当世名声斐然而后世默默的重要原因。
梁肃流传下来的文章以赋、序、赞、记、碑铭、墓志为主,多为散体,有少量骈体赋作传世,如《指佞草赋》《述初赋》。其作品大多为迎送交游之词,论议重在述古,记赞主阐佛学,少数像《过旧园赋》这样“追感平生”的作品,才会流露出“悲伤涕洟”的情绪。梁肃的文章,最大特色是“渊奧”,为文引经据典,六籍百家,信手拈来,论古誉今,纵横排阖,《旧唐素·韩愈传》说:“大历、贞元之间,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奧,儒林推重。”兼之出入儒释,旁及道流,读罢给人学识渊博、议论卓然之感,难怪乎时人推重如此。崔恭评价他的文章“神道设教,化源旁济”,所指正在于此。梁肃创作有意回避了社会热点,少涉时事,以非常正统的文学观念引领社会风气,加之口不论人非,得以俯仰人世,优容自适,因此崔恭说他“絜当世,激清风”(《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并非指其关切社会现实,而是指其为文符合社会主流文化,并为弘扬清正之气作出了贡献。这样的创作,在当世获得美誉,但难以产生传诸后世的经典作品,因此文学史上光芒黯然。
梁肃的文学创作实践虽然呈现出这样的格局,但他的文学批评多有卓见,其文学观念也非常重要,因此是中国文学思想史上难以绕过的重要人物。毫无例外,梁肃也重视文学的厚风俗、美教化功能,即所谓“明大道”“宗有德”“备教化”“美艺文”(崔恭《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不过他经常提出一些别具一格的说法,用以阐释自己的理论。他说,诗人之志有四:“美其德,美其位,美其政,美其邻。”(《贺苏、常二孙使君邻郡诗序》)将诗文的颂美传统扩大到“美邻”的地步,无疑是一个新的发展。关于“文道”关系,梁肃的观点承继传统,也有创见和发展。他评价中唐另一古文大家独孤及的创作,认为其“操道德为根本,总礼乐为冠带,以《易》之精义,《诗》之雅兴,《春秋》之褒贬,属之于辞”(《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这是传统雅正的文学创作观,并无新意别见,崔元翰在《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铭》里也给予他同样的评价:
立德玩词以为文,其所论载讽咏,法于春秋,协于谟熏,大雅之疏达而信颂之宽静形焉。
不过,梁肃对文道关系并没有提出孰高孰下的判断,他主张“道胜则遇物而适,文胜则缘情而美”(《送前长水裴少府归海陵序》),这与同时代古文理论家的主张比起来,无疑是公允的。值得注意的是,梁肃提出了“德充则体和,道盛则境静”(《晚春崔中丞林亭会集诗序》)的主张,认为为文之根本在于以充沛的道德,创造“体和境静”的风貌,这与崔元翰对梁肃文章风格的评价是一致的。问题在于,梁肃之“道”与时人之道有何差异?由于梁肃本人特殊的学识经历,他所主张“道”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崔恭《梁肃文集序》说他“早从释氏,义理生知,结意为文,志在于此”,“心在一乘,故叙释氏最为精博”;崔元翰《墓志铭》说他“考太史公之实录,又考老庄道家之言,皆睹其奥而观其妙”,梁肃本人在《维摩经略疏序》中也提出“圣非道不生,道非教不明,教非人不行,是三者相依而住”的主张,与孔子在《论语·卫灵公》提出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主张一脉相通,可见他的“道”已非纯粹的儒道,而是贯乎儒释道三家的大道,所以他的文章呈现出来的是“博约而深厚,优游而广大”(崔元翰《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铭》)的风格。
梁肃推崇两汉古文,积极肯定和赞美“楚风”文学。他根据《汉书·元帝纪》中汉宣帝宣示的汉家治理天下自有“王霸之道”祖制的记载,认为汉代的文章也有“王风”“霸图”两种风格,将博厚者归为王风,雄富者归于霸图。“时弥远而气益振,世逾往而声不灭”(《周公瑾墓下诗序》),梁肃认为两汉之后的作者要么理胜文薄,要么文胜理消,前者导致言繁意乱,后者导致意巧气弱。借此他提出了关于文、道、气关系的论述:
故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
梁肃认为最理想的创作是“气全辞辩”,符合这一条件的人物是古文大家李华。根据梁肃的描述,李华创作之“气”,实际上就是才气,“明白坦荡”“游泳性情”“温直显融”,“议者又谓君之才若崇山出云,神禹导河,触石而弥六合,随山而注巨壑,盖无物足以遏其气而阂其行也”。(《补阙李君前集序》)可见平和充沛的才气是为文成功的关键,从这里能够看出宋代文学家苏轼的影子,苏轼《文说》云: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梁肃也不否定楚辞一脉传承而来的“清越凄厉”之气,他在《送元锡赴举序》中说:
自三闾大夫作《九歌》,于是有激楚之词,流于后世。其音清越,其气凄厉。
由此可见,梁肃所言之“气”,包含的风格比较多样化。
梁肃特殊的出入释道的经历,使得他的“道气”之论有了特殊的含义。梁肃写有《〈神仙传〉论》和《导引图序》这样的文章,可见其思想养成较为复杂,本乎儒家的,辅以佛老,故而将“道”“气”的内涵丰富化、多样化。他在《导引图序》中说:
气之贯万物也,盛矣!本乎天者,资之以生;本乎地者,资之以成。古之善为道者,知气之在人,不利则郁,郁则伤性,伐其命而不可援也。于是乎张而翕之,道而引之……
在這里,他所说的“气”是生成化育于天地之间的自然之气,蕴藏于人体之内的“神气”,实际上就是道家所言之“气”,所以“气”具有“贯道”的作用。由此可见,梁肃所言“道”“气”,已超越了纯粹的儒道和传统“文气”说。因此他在论及作家才学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时,主张“才全志正”,丰富多样化的才学养成,是辅道的关键,也才能写出“光茂”如新的文章来:
才全者必几于道,志正者必安于时。……向非才全志正,又曷由光茂如是乎?(《奉送刘侍御赴上都序》)
总体上看,梁肃早年的人生经历和求学经历,深刻影响并形成了持中守正的人格魅力和处事行为。在朝堂为官期间,因为荐举人才有方获得朝野赞誉。他的文学创作,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经典作品,但他的文学思想却可以在中唐古文运动史上浓墨重彩写一笔。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他的影响力也戛然停止。但“安定梁肃”的名号,却可以在陇右文化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