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七子”领袖李梦阳(1473—1530),字献吉,又字天赐,号空同子,甘肃庆阳人。他以其主体意识觉醒、追求个性自由和高扬自我的文化人格为底蕴,不仅在明代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文学复古运动,而且,一生千余首诗歌的创作数量也是非常可观的。而在这千余首诗歌创作中,乐府诗的成就是不可忽视的。按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共收李梦阳乐府诗160余首(中华书局《李梦阳集校笺》2020年9月第1版,第1册P91-195,以下不再注出),这是继汉乐府、“建安文学”“新乐府运动”之后的又一个乐府诗的高峰。
李梦阳乐府诗多数创作于明代社会最为黑暗的正德时期。因此,抨击现实,表现民生疾苦就成为其主要内容。如:
君马黄
君马黄,臣驷骊,飞轩駊騀交路逵,锦衣有曜都且驰。前径狭以斜,曲巷不容车。攘臂叱前兵,掉头麾后驱:“毁彼之庐行我舆。”大兵折屋梁,中兵摇楣栌,小兵无所为,张势骂蛮奴:“尔慎勿言谍者来,幸非君马汝不夷。”
叫天歌
弯弓兮带刀,彼谁者子逍遥。牽我妻放火,我言官府怒我。彼逍遥者谁子,出门杀人骑马城市。汝何人?谁教汝骑马?持刃来,持刃来。彼杀我父兄,我今遇之,必杀此伧。彼答言:“奉黄榜招安。”嗟嗟!奈何奈何! 彼不有官,饥,官赈之;出,有马骑。我有租有徭有役,苦楚胡不彼而。
内教场歌
雕弓豹鞬骑白马,大明门前马不下。径入内伐鼓,大同邪?宣府邪?将军者许邪?
武臣不习威,奈彼四夷?西内树旗,皇介夜驰,鸣砲烈火,嗟嗟辛苦。
猛虎行
猛虎本居深山,我可不入,彼来亦难。谁令尔,今来市中游,尽日攫人食,撑肠柱腹无休歇。我欲击之,刃不在手;欲往告泰山之君,陆无车,水无舟。猛虎闻言向我怒:“我命在天。”匪虎惧,嗟嗟!虎尚有时,鸱鸮遗音,宁尔知?
愍熯歌
东湖为陆,而我无车,有舟滩高,水浅行不得。以舒仓浪,天疾威我人。七月不雨田龟拆。山而鳞鳞,夫兮出杀贼,妇哭于庐,畴给我食。
郭公谣
赤云日东江水西,榛墟虚树孤禽来啼。语音哀切行且啄,惨怛若诉闻者凄。静察细忖不可辨,似乎郭公兼其妻。一呼郭公两呼婆,各家栽禾,栽到田塍。谁教检取螺,公要螺炙,婆言摄客。摄得客来,新妇偷食。公欲骂妇,婆则嗔妇,头插金,行带银。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鸣绕枝天色黑。
《君马黄》抨击明代中叶宦官和东厂、西厂等特务机构扰民生事、横行不法。《叫天歌》揭露赈灾安民官员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内教场歌》不仅嘲讽宦官骄横跋扈,而且矛头直指明武宗好武游戏,纵横都市,荒淫误国。《猛虎行》真实暴露社会现实的黑暗不公,官虎吏狼。《愍熯歌》哀叹天旱不雨、老百姓衣食无着。而《郭公谣》则直接反映百姓生活的苦难,郭公一家整日辛苦劳作,但最后新妇只能偷食田螺,得到的却是郭公的怒骂、婆母的责怪,郭公更是口干舌燥,“哀鸣绕枝天色黑”,真是一幕悲凄的人间惨剧。总之,这几首诗的战斗性、批判性和现实针对性都是非常强烈的。而《赋大隧》《公仪休》《青陵台》《射潮引》《汝为我楚舞》《博浪沙》《左袒行》《申屠嘉》《辕下驹》《栗太子》《赤凤曲》11首咏史乐府,均以史为题,抒发自己的怀抱,也承载了极强的针砭意义。如:
射潮引
钱塘八月潮水来,蛟龙愤怒涛为雷。天旋地拆不可止,此中云有鸱夷子。何不张尔弓、挟尔矢,射杀鸱夷潮可止。君不见潮水年年八月来,万弩射潮终不回。
诗中鸱夷子的兴风作浪,让人联想到正德朝宦官乱政、纲纪淆乱的社会现实。
除了反映民生疾苦、咏史感怀之作以外,李梦阳不少乐府诗抒写思妇闺怨、离愁别恨、渴望自由,也很有情趣。如:
艳歌行
昃日出扶桑,照我结绮窗。绮窗不时开,日光但徘徊。通阡对广陌,柳树夹楼垂。上有织素女,叹息为谁思。步出郭东门,望见陌上柳,叶叶自相当,枝枝自相纠。
石城乐
盈盈窈窕女,当门是谁家。十三学画眉,十五擅琵琶。邑中有卢家,此女名莫愁。向前问此女,女闻双泪流。二十嫁夫郎,重门阿阁房。临窗种桐树,五年如身长。自渠下扬州,置妾守空楼。悔不快剪刀,断水不东流。
长歌行
笼中鸭望水中鸭,一鸣一答:汝虽有羽翼,不如我泛绿波、食鱼虾,奔蘋拍藻入烟浦,笼中之鸭心徒苦。
第一、二首是思妇闺怨诗,第三首采用问答形式,通过鸭子的对话,表面写笼中之鸭被困的苦闷,实际是作者人生困厄、理想不能实现的真实流露。可见,李梦阳乐府诗的题材非常丰富,不仅有咏物、咏怀、纪实之作,还有咏史感怀、思妇闺怨等作品。应该说凡乐府诗所能表现的题材,李梦阳都有涉及,现实主义精神非常强烈。
据朱安涎《李空同先生年表》所录:
(弘治)七年甲寅,公年二十三岁,在大梁授生徒,学者及门甚众。秋渡黄河作《吊申屠狄赋》,作乐府三十二篇。
可见,李梦阳早年就继承了汉乐府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这不仅与他追求诗者“情之自鸣”的思想相符合,也与他一向推崇汉魏诗歌的取向相吻合。由此可知,李梦阳重情观在青年时期便已有所表现,当然也就反驳了“真诗在民间”是李梦阳晚年对前期思想修正的观点。
就形式来讲,李梦阳乐府诗有四言、五言、七言、杂言、骚体、民歌、杂调等多种形式,手法也比较灵活。如:
和方山子歌(答歌)
何柳不黄,何鸟不鸣。非无良朋,怀我故乡。
和方山子歌(答歌)
春水涣涣,水鸟鸣唤。追汝者谁,白马在岸。
车遥遥
车遥遥,遥遥复迈迈,望见秋尘起,不见车轮转,知在秋尘里。
掌上舞
晨游憩阳馆,夕宴戏风台。盈盈掌上舞,飞飞素雪迴。
子夜四时歌(其七)
郎住西水头,妾住东北浒。何能水遂合,永免风波苦。
禽言(其二)
行不得哥哥,东有木公西王婆,南面设罾北张罗,行不得哥哥。
骋望
送佳人兮江渚,袅袅兮云气下。鸟翩翩兮戾止,蝉暮吟兮独苦。余邅回兮隐轸,謇中洲兮偃蹇。心相亲兮口难言,目不睹兮日以远。风涛兮浩荡,涉浦兮骋望。蘭被汀兮葳蕤,杜参差兮夕涨。君税楫兮前坻,复容与乎中渚。惝恍兮将从,憺淹留兮谁与。
两首《和方山子歌(答歌)》是模仿《诗经》句式的四言乐府,除了形式上为四言外,在表现手法上也学习《诗经》,前两句比兴,后两句抒情,方法比较灵活。《车遥遥》《掌上舞》《子夜四时歌》音调协和,情感自然真挚,具有民歌风味。《禽言》颇像寓言,《骋望》又有骚体风格。显然,整個梦阳乐府诗,写景、抒情、叙事、对话等表现手法都能被熟练运用。
李梦阳乐府诗的叙事艺术也非常突出。中国古代诗歌自汉魏、唐以后叙事性明显削弱。宋人不重视叙事诗,苏辙说:
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苏辙:《诗病五事》,《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P1229)
张戒说:
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虽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
又说:
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P457)
此言论具有代表性。明代优秀叙事诗很少,而李梦阳叙事乐府诗确是明代诗坛的重大收获,具有填补空白之功效。
此外,李梦阳乐府诗袭用乐府旧题的较少,大量的是自拟新题,其创新之处也值得一提。
以李梦阳为代表的“前七子”,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学习前代的现实主义精神,而其乐府诗则直接继承汉魏诗歌传统,因此,也就将乐府诗的创作推向了一个高潮。究其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明中叶以后,随着统治思想的解冻,以李梦阳为代表的一部分士大夫的主体精神开始复苏,他们对笼罩当时的程朱理学渐生质疑和不满,力图突破台阁体的束缚,开始描写社会现实。二是李梦阳出身微贱,为时不长的居官生涯中即已遭遇五次入狱。晚年又回居乡野长达16年。因此,他关注生活的热情和对下层人民的同情,自然使他对这种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和抒情性的乐府诗情有独钟。乐府诗的创作,也一变此前的萧条状况,逐渐繁荣起来。确实,“李梦阳用乐府诗记载时事,抒发对时局的愤慨与忧虑,也记录了民间的歌哭,肯定了民间的真情吟唱”(盛敏:《李梦阳诗歌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2006年,P59)。
徐朔方先生《论前七子》积极肯定了李梦阳的乐府诗,认为这同他重视民歌的思想有关(徐朔方:《论前七子》,《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P1)。杨慎特别注意到李梦阳乐府诗的幽秀古艳,近于民歌,他说:“空同以复古鸣弘德间,观其乐府,幽秀古艳,有饶歌童谣之风。古诗缘情绮靡,有徐、庾、颜、谢之韵。”(《明诗综》卷34“李梦阳”条,转引自高小慧《杨慎〈升庵诗话〉对明诗的批评》,《中州学刊》,2010年第5期,P204)而乔世宁《武昌刻汉魏诗纪序》中说得更明白。他标举浑厚质古的汉魏诗,以之为风骚之遗音,尤其推崇汉魏乐府诗,并从时与势、音与情各方面剖析了汉魏诗之所以不复的原因。认为后世诗人往往模仿剽窃、词义并袭,而与其本旨相乖戾。那么,究其本旨若何? 序中乔世宁又云:
诚欲究汉魏之旨,惟里巷歌谣词最近之,是所谓真诗者也。近世王叔武、李空同之论盖如此,此国风所由作者,宁独汉魏?其见迥绝世俗矣。(《湖广通志》卷110, 转引自杨海波:《李梦阳及其诗歌创作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P255)
这里,乔世宁明确指出,汉魏之旨,唯里巷歌谣词最近之。并高度赞扬了王叔武、李空同所谓真诗之论,认为其见迥绝世俗。确实,李梦阳的乐府诗不仅在明代,即就是在整个中国古代都是很有特色的,成就非常高。李梦阳的乐府诗避免了一般拟作的过于浅近而苦无新意,在汉魏乐府诗淳朴的形式下,注入了现实生活的新鲜内容,深得汉魏乐府的精神实质。这既是李梦阳对乐府诗的学习与继承,也是对乐府诗的改造与创新。
(作者系陇东学院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