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瑶 齐 凯 刘庭风
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西郊的西夏陵,是西夏留存至今规模最大、等级最高、保存最完整的历史文化遗存[1]前言。如何认识西夏陵的规划布局及其与都城兴庆府之间的关系是西夏学界长期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汪一鸣、许成最早提出兴庆府、贺兰山离宫、西夏陵正好连成一个大三角,构成相互呼应的态势[2],这种说法被杨浣、王军辉、杨蕤、王昌丰沿用[3][4]。余雷在三角的基础上拓展,提出“宫城陵卫”的都城功能圈结构[5]。这种三角学说为更大范围内探讨王陵的作用提供了宏观视角和研究思路,但西夏陵与兴庆府、行宫的关系并非简单的三角或四角呼应的关系,而是在以兴庆府为核心的京畿格局下具有多维度、多层次的复杂意涵。因此本文试从历代城陵关系传统出发,基于西夏京畿格局的视角,就其自然格局、防卫格局、交通格局三方面,揭示西夏陵在其中的地位和作用。
中国历史具有高度的文化继承性,历代帝陵的建设布局是一脉相承的发展演变过程。因此,虽然有关西夏陵的文献亡佚,其选址、营建等规划设计意图均已无考,但仍可从历时性的发展规律,在历代帝陵与京畿的关系演变中认识西夏陵的选址。将秦、汉、唐、宋、明、清等朝代帝陵的陵城关系并置对比(图1),可以发现中国历代帝陵都遵循着同样的选址规律,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因都建陵的社会规律。历代帝陵择址于都城附近,以便就近安葬、拜祭。如西周、秦、西汉、隋、唐帝陵大多集中在国都咸阳、长安(今西安)附近;东汉、西晋、北魏位于洛阳附近;北宋虽定都汴梁(今开封),但帝陵距西京洛阳更近,可能与宋太祖想要迁都洛阳有关[6];明、清皇陵多集中于国都北京附近。即使迁都,也会在新都附近重新选址:四迁国都的秦国、平城(今山西大同)迁都洛阳的北魏、南京迁都北京的明、盛京(今辽宁沈阳)迁都北京的清,都体现了陵随都移的规律。
第二,就近建陵的交通规律。陵城之间距离与定都次序和交通发展密切相关——西安、洛阳等多朝古都,先定都的朝代陵城距离较短,后定都的朝代虽避让已存在的前代帝陵,择址于更远的吉地,但距离基本保持了一到两天的行程;陵城距离总体趋势越来越远,侧面反映了从日行二十里到日行七十里的交通进步。如西汉先定都长安,陵城距离仅10—20 公里(直线距离,下同),为一天的交通路程;唐再定都长安,只能选址在更远的位置,距离就增大到50—100 公里。东汉先都洛阳,陵城距离仅为10—18 公里;后都洛阳的北魏就增大到20 公里,北宋时增大到50 公里。明十三陵距北京城40公里,清东、西陵增大到110公里。
第三,山—陵—城渐进的空间规律。在国都附近陵区的具体选址上,陵区一般分布于国都与山之间,地势高亢,祖山—都城—皇家陵园的空间关系从“陵—水—城”演变为“山—陵—城”,且陵与山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与城、水的关系越来越远。
第四,陵卫京师的防守规律。帝陵是京畿都市圈中的组成部分,陵区往往伴随驻军,具有拱卫京师的军事、政治意义。如西汉初设置的长陵、安陵及其陵邑,控制住了北向甘泉的驰道,是西汉都城的北门锁钥,兼顾了防备匈奴、封锁交通要道、守卫国都的重要职能,是把地理形势和政治需要紧密结合起来的一个典范[7]。明十三陵所在的天寿山陵区恰处京北居庸关与古北口两大军事要塞之南,不仅在陵区周围沿山设险,修筑城垣、敌台、拦马墙等军事防御工事,还在陵区之南修筑了可以屯兵的昌平、巩华二城,屏卫陵区。可以说,明十三陵是特殊历史条件下产生的一种具备大规模作战条件的“边塞”式陵区防御体系。[8]9
图1:历代山—陵—城空间关系图示
陵—城空间关系的发展过程中,西夏陵遵循了帝陵选址传统的四条规律,陵区距都城仅22公里(空间直线距离),体现了贺兰山—西夏陵—兴庆府—黄河的空间渐进关系。在历代陵—城关系中,空间关系最为紧密,也昭示着其在西夏京畿中可能起到更为突出的作用。
兴庆府原为怀远镇,位于银川平原中部,西有贺兰山为屏,东有黄河之固,土地肥沃,有引黄自流灌溉之利。宋天禧四年(1020),李德明筑城怀远镇,取名兴州①,作为行政中心。1033 年,李元昊升为兴庆府。1038年,元昊称帝,定都于此(后改名中兴府)。兴庆府“周回十八里余,东西倍于南北”[9]4,范围约为今银川市兴庆区老城[10]。
京畿是指国都及其所辖地域。西夏的京畿范围在《西夏地形图》体现得最为明显。《西夏地形图》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以西夏地理为绘制内容的专题舆图[11],其中完整保存了西夏历史地理信息,其“兴州界”为京畿范围。
《西夏地形图》有四个版本,虽抄本不同,但反映的信息基本相同。本文以目前确定的最早版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本②为底,比对其他版本进行分析(图2)。图中共标示有5处“兴州界”,均标于道路处,结合山河等自然地理信息,可以清晰地划定兴州界的地域范围:西至贺兰山,东界黄河,北至贺兰山与阴山山脉的交接处(今石嘴山一带),南至紫碧峰降(从与黄河对岸鸣沙县的相对位置来看,约在今中卫一带),囊括了两块西夏境内最大的绿洲——银川平原和卫宁平原。兴州界内呈现出丰富的京畿要素——山形、水势的地形信息,城市、驻军的聚落信息,道路、渡口的交通信息,山、泉、寺、宫的风景信息,以及这些要素的空间分布:“大内”、“兴州”、“兴庆府”位于银川平原中部;西部贺兰山中“有谷道九条”、“有泉九十九眼”、“五台山寺”、“木栅行宫”等自然景观和人工构筑;东部沿黄河一线自北向南有定州、会亭堡、怀州、永州、静州、雄州、贺兰军等城市和驻军,兴庆府与这些州堡之间以道路相连;黄河上自北向南有“顺化渡”、“吕渡”、“郭家渡”。图中标示的“西夏祖坟”即西夏陵,位于贺兰山东麓东凸的“灵武山”东侧,为“大内”近郊。
图2:《西夏地形图》中的京畿
《西夏地形图》虽详尽,但地形失真、方位不准,不易进行空间分析。因此,以《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的兴庆府附近地图为参照,比对前人所考西夏州郡地望[12]、道路走向[13]与现存的西夏遗址遗迹[14],将《西夏地形图》与今之卫星地图耦合,转译为今人可读的西夏京畿图(图3)。
图3:西夏京畿转译图
从图3 看,兴州囊括了天华物宝的整个贺兰山区,以及两块西夏境内最大的绿洲——银川平原、中卫平原,经济基础最为扎实;山河环抱、田湖相映、环境优美;交通便利、四通八达。
与历代帝陵一样,西夏陵是西夏京畿格局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西夏祭祖的场所,西夏陵是其精神象征;作为贺兰山的延伸,具有生态屏障的作用;作为“贺兰军”的驻扎地,具有拱卫京师的作用;作为交通岔口,是通往西夏腹地的门户。其功能是复合的,且建立在京畿大格局的空间关系下,具体表现为三方面。
西夏继承了历代“山—陵—城”渐进式的空间关系,形成了贺兰山—西夏陵—都城的递次关系。陵园分布在山麓东凸处(《西夏地形图》中称为“灵武山”),占领整个银川平原的制高点。9处帝陵陵园疏密不均,散布于广50平方公里的冲积扇上。虽然西夏陵如今地貌荒芜,但根据西夏时期贺兰山树木葱郁的论断,可以作出西夏陵当时亦绿化优良的假设。[15]25
《天盛改旧新定律令·盗毁佛神地墓门》“不准诸损毁地墓、陵、立石、碑记文等。……又损坏无尸之坛、台、陵、立石、碑文、石兽时……”[16]184-185说明了对陵墓的保护理念。但是关于陵区环境营造和保护方面的记载,目前在《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及其他西夏文献中尚未找到,因此只能从中国帝陵营造传统中审视西夏陵。
根据历代帝陵环境营造的传统,帝陵所依托的山体为祖山,作为风水禁地进行植被和生态的保护,一定程度上成为都城的生态屏障和水源涵养地。《(宣德)宁夏志》中所载的西夏陵“其制度、规模,仿巩县宋陵而作”。陵寝制度的含义不仅包括建筑形制,也包括丧葬活动的礼仪、法令等各种规范,如等级制度、宗庙制度、地形堪舆、陵园建造、埋葬、祭奠、衬葬、陪葬等多种内容[17]。在陵区环境营造和保护方面,宋制,每陵设“柏子户”若干,专责培育柏苗,移植养护柏林;兆域内、神道两侧、陵台皆植柏树,“柏林如织”、“种柏成道”,诸陵间“柏林相接”③;并有律法明确规定“诸盗园陵内草木者,徒二年半”④。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西夏陵陵园内部及周边一定范围内亦种植松柏、陵区之间草木繁茂,且与汉唐宋明清等历代帝陵环境营造传统一样,通过陵寝林木的大力种植及保护措施和思想,对陵园环境乃至整个山区的涵养水源、水土保持、调节小气候、保护环境等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为京畿的大生态环境作出贡献。
西夏四面环敌,战争频仍,因此采用了极具特色的军政一体的行政体制,初期在沿边地区设置了十二个监军司,掌管军政经济等一切事务(图4)。在京畿一带,李元昊“以贺兰山为固,料兵设险,以七万人护卫兴庆府,五万人镇守西平,五万人驻贺兰山”[18]390。西平府(灵州)扼守形似口袋的银川平原的南口,驻五万;在银川平原北口的贺兰山大水口极有可能为“五万人驻贺兰山”的驻扎地克夷门⑤,为“口袋”的北口。西夏陵附近驻守“贺兰军”,有可能为“护卫兴庆府”的七万人驻地。
京畿的城镇分布上,银川平原是西夏最大的一块农垦区,是整个西夏疆域中城镇最密集的区域。《西夏地形图》中就标有定州(今平罗县姚伏镇)、怀州(今银川市东南黄河西)、永州、静州(今永宁县东北黄河西)、雄州(今永宁县西南黄河西)。宽百里的银川平原上,兴庆府位于中央,五州环绕于东侧的黄河沿岸。这些州的人口较少,静州番部六族、汉户主客一百七十五,定州番部四族,怀州番部三族、汉户主客六十七。[12]693-694严格意义上讲,只称得上首都附近的居民点,作为交通线路上的据点。
从全国驻军和城镇的空间分布上不难看出,西夏京畿一带外有监军司扼守出境要道,内有贺兰山、黄河之险和驻军、城镇的屏卫,将兴庆府置于层层环护的核心地带。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城市内部的格局和建筑布局一般为坐北朝南,但兴庆府的总体态势是坐西朝东。《弘治宁夏新志》中“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左距丰胜,右带兰会”[9]2的描述说明了其在自然格局和人文格局上都是坐西朝东。在这种总体态势的基础上,西夏作出了进一步的功能布局:城镇、交通大路和渡口均位于城东,左通辽、右至宋,呈外向型的对外态势,是“前院”的位置;而城西至贺兰山,右后方的高地上为王陵、左后山谷中为离宫,山有若干小路直通阿拉善高原,直通西夏腹地,便于撤退,因此,西部的离宫和王陵属于都城“后院”的地位。
在这个防守格局中,王陵与附近的贺兰军一起作为都城后方防守的驻地,在宋辽双重威胁下,在蒙古军六征西夏、三次兵临中兴府的情况下,直到最后西夏覆灭时才被蒙古军破坏,充分说明了其选址的安全性。
图4:层层环护的兴庆府
在全国的交通格局上,兴庆府是交通中枢。1.向北,经龟头山口分两路,一路北达黑山威福军,一路西至黑水镇燕军;2.向西,越过贺兰山九条谷道或绕过灵武山的大路,可达山后(今内蒙阿拉善左旗),分两路,南直通凉州,西直达黑水镇燕军;3.向西南,沿贺兰山东麓一路南行绕过贺兰山可至河西走廊;4.向东南,经静州、永州,若由吕渡过河向东走,经百池等驿站,可达盐州、洪州,再向东南可直达宋都东京,若再向南则经雄州过郭家渡可至灵州;5.向东,经怀州、会亭堡,自顺化渡过河分两路,一路向东过马练等驿站和重重山岭,到达石州祥祐监军司,通宋界,一路向东北横穿鄂尔多斯高原直通“契丹界”。
在这个四通八达的交通体系下,西夏陵位于兴庆府向西至阿拉善高原的干道(今102 省道)上,自此地向北可至贺兰山中的离宫,向西绕过贺兰山、越过阿拉善高原至黑水镇燕监军司,向南沿山前道路可至凉州。车马行程一般日行七十里,恰好是兴庆府距西夏陵的距离。
西夏陵北端有一处建筑遗址,学界对其性质先后有陵邑[2][19]、佛寺[20]、负责祭祀的皇族“亲王”级别府第[21]等观点。根据北宋的祭祀礼仪,“车驾次巩县”、“斋于永安镇行宫”[22]2883,依其所处的交通节点位置,我们认为此建筑遗址或许有交通上的行宫和斋宫功能。
总的说来,在贺兰山与黄河之间40余公里的银川平原上,军事驻地扼守要道,交通线路串联城镇、离宫、王陵,形成以兴庆府为中心的层层环护、坐西向东的京畿格局。这种遥相呼应、互为补辅的规划格局,是西夏统治者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下、依托自然环境所作出的合理安排[23]。在这个格局中,兴庆府占有绝对主导的核心地位,周围的城寨、驻军、寺庙、王陵、行宫等一切都是为服务这个核心而存在的。
在这个京畿格局中,西夏陵位于贺兰山和兴庆府之间,与贺兰山中的行宫、皇家寺庙、驻守的贺兰军一起,作为兴庆府的大后方,具有扼守着交通要道、守卫都城的战略意义。西夏陵不仅具有礼制上的祭祀功能,以及通过祭祀形成凝聚力的精神功能,还具有生态屏障和交通上的行宫作用,是西夏“忠实为先、战斗为务”[18]391的精神体现。
注释:
①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十六。
②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刊刻的《宋两名相集·宋文正范先生文集》中《遗事》部分收录的《西夏地形图》,参看张鉴《西夏纪事本木》卷首的附图;苏联列宁国家图书馆收藏的《西夏地图》图册。
③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九:“永安诸陵,皆东南地穹,西北地垂,东南有山,西北无山,角音所利如此。七陵皆在嵩少之北,洛水之南,虽有冈阜,不甚高,互为形势。自永安县西坡上观安、昌、熙三陵在平川,柏林如织,万安山来朝,遥揖嵩少三陵,柏林相接,地平如掌。”
④北宋窦仪《刑统》卷十九贼盗律:“诸盗园陵内草木者,徒二年半;若盗他人墓茔内树者,杖一百。”
⑤克夷门地望颇有争论:岑仲勉(1962)认为在阴山北支的狼山高阙,吴天墀(1980)认为即今贺兰山三关口,谭其骧(1982)的历史地图上标注在乌海市乌达区附近,许成、汪一鸣(1986)认为在大水口,王颋(1986)认为在石嘴山市石嘴山区东北,刘利华(2014)认为在内蒙古乌海市乌达区附近,甄自明、郝雪琴(2017)认为在鄂托克旗的苏白音沟,杨浣、段玉泉(2019)认为在石嘴山市惠农区黄河大桥西岸的贺兰山尾端。但大体位置均为银川平原北端。本文中采用最近的贺兰山尾端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