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
1982年7月,在淄博市临淄区商王村的一处砖窑厂内,齐中华正带着5名村民挖取做砖坯用的沙土。取土的坑已经挖到地下近3米深,这里的土没有杂质,是烧砖的好材料。可挖着挖着,突然出现了厚厚的石子层,齐中华等几人很不高兴。他们必须把这些带有杂质的土运走,用这样的土烧出来的砖是要“粉”的。村民齐中波生气地往坑里砸了一镢头,没想到这一镢头下去,就砸出了一件宝贝——错金银战国镶嵌铜牺尊(后简称“牺尊”)。
自1982年牺尊进入齐文化博物院起,它就成为镇馆之宝,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无数文物在这片古老而厚重的土地上被挖掘、被收藏,牺尊镇馆之宝的地位却从未被撼动。
炫彩金石耀古今
牺尊,指动物造型的盛酒器,在春秋战国时期颇为常见。
《说文解字》中记载:“牺,宗庙之牲也”“牲,牛完全。”用白话文来讲,完整的牛在古代被称为“牲”,用做宗庙祭祀的完整的牛,被称为“牺”。牺尊就是“刻为牺牛之形,用以为尊”的酒器。不过,也有学者对此持有不同意见。孔安国在为《尚书·微子》所作的注中是这样解释的:“色纯曰牺”。比如“牺牛”“牺羊”分别指祭祀所用的纯色牛和纯色羊。
《礼记·王制》记载:“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商周时期,天子和诸侯都要祭祀这两种神,因此将其用作国家的代称。天子祭祀社稷的时候使用大牢,即太牢,是指牛、羊、猪三种祭牲全都具备;诸侯祭祀社稷的时候使用少牢,是指只用羊和猪这两种祭牲。由此可见,牛作为祭品,在当时是身份与等级的象征,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使用。而一头小牛犊造型的错金银战国镶嵌铜牺尊,在当时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牺尊以青铜铸成,外形是一头健壮的牛,肌肉饱满而圆润,充满力量感。满身遍布金银丝几何云纹,头顶与脖颈处由绿松石、孔雀石镶嵌,庄重华丽而不失美观大方。作为齐文化博物院社会教育部主任,韩丽对牺尊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熟稔于心:整个器物分三次铸造完成。头与身体分别铸好之后,用项圈连接,同时将铸造的连接的边缘痕迹掩饰。项圈宽约1 厘米,镶嵌有16 枚椭圆形银珠,但今仅存6枚。牺尊的背盖也颇具巧思,细看是一只长颈扁嘴的展翅禽鸟,鸟颈反折之后嘴紧贴其背,恰好成为一个半环形盖钮。牺尊中空,酒存在牛肚中。古人用牺尊倒酒之时,酒从牺尊嘴里流出,别有一番情趣。
如今我们看到的器物已经在岁月中丢失了它本来的颜色,“当时的青铜器是金黄色的,再加上交错镶嵌的金银丝与绿松石等宝石,这绝对是一件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精美器物”。
巧匠能工霸春秋
《左传》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祭祀与战争,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两件大事。战争,是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祭祀,则是保护社稷安宁。除了真刀真枪的战争,祭祀也是诸侯国“展示肌肉”的绝好机会,祭祀之时所用的器物,就是一国之力最直接的体现。
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诸侯争霸时期。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齐国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战国时期,虽有七雄之称,但真正的霸主之国无外乎齐秦楚三国。东方齐国最富有,西方秦国军力最盛,南方楚国地域最广。战国时期,周天子名存实亡,诸侯国“僭越”而使用天子太牢祭祀社稷已习以为常,在齐国之都临淄出现牺尊也就变得顺理成章。然其繁缛而精致的工艺,也并非每一个诸侯国都有能力产出的。
1973 年,著名学者史树青在《文物》上发表了一篇《我国古代的金错工艺》,介绍了金银错制作的四个步骤:第一步是作母范预刻凹槽,以便器铸成后,在凹槽内嵌金银;第二步是錾槽:铜器铸成后,凹槽还需要加工錾凿,精细的纹饰,需在器表用墨笔绘成纹样,然后根据纹样,錾刻浅槽,这在古代叫刻镂,也叫镂金;第三步是镶嵌;第四步是磨错:金丝或金片镶嵌完毕,铜器的表面并不平整,必须用错( 厝) 石磨錯,使金丝或金片与铜器表面自然平滑,达到严丝合缝的地步。
《考工记》就曾对齐国六大门类三十多个工艺进行了详细的记载,其中就包括木工、金工、皮革、染色、刮磨、陶瓷等等。而对于青铜器,在铸造钟、剑、乐器等不同器物时,铜锡铅三种合金的配比及工艺流程,均有详细记载。战国错金银镶嵌铜牺尊,完美地展示了战国时期富强齐国匠人高超的手工业技艺。而牺尊饱满的牛身,健硕的肌肉,充满力量感的线条,无一不是当时匠人们对齐国国力自信的体现。遍布牺尊全身的金银丝与其上镶嵌的大量宝石,则昭示着齐国的富有。齐国器物简洁大方的整体风格,也与江南楚国的精美而繁复形成鲜明对比。
千年齐都露峥嵘
1982年,当齐中华等人从泥土中挖出错牺尊时,便意识到这是珍贵的文物,他们当即决定,把它献给国家。当时的临淄文物管理所接收了齐中华送来的“牛”。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工作站的文物专家罗勋章看到铜牛后,立刻说出了这件文物的名称——牺尊。经过多位专家鉴定,它出自战国时期,系国家一级文物。
在韩丽的记忆里,临淄的老百姓中流传着一段俗语:别的地方下雨人们往屋里躲,临淄下雨人们往外跑。因为说不定哪一场雨,就会冲刷出一堆文物。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临淄河崖头村,被大雨冲榻的土墙下,就出土了一大批西周文物。而老百姓种地施工挖出文物,在临淄已经司空见惯。
《战国策·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中记载,两千多年前“临淄之中七万户……而临淄之卒,固以二十一万矣……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等成语就在这里产生。春秋时期,贵族的墓葬还多集中在齐国故都之内,但到战国时期,随着城市的扩大,人口的增多,墓葬开始向外围转移。
作为齐国都城长达八百年的临淄,留下无数历史遗存。今天,走在临淄大街上,路边有许多不起眼的土堆,而这些土堆大多是古冢。抗战时期,日军曾航拍临淄城,当时的墓冢多达3000多座。因此,临淄又有地下博物馆之称。
今天的临淄齐都镇,就是当年的齐国都城所在地,值得一观的殉马坑、齐故城排水道口遗址、孔子闻韶处均在齐都镇。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多方考古机构联合对齐故城进行了大规模的勘探。1978年发掘的大武汉齐王墓,在主墓没有发掘的情况下,仅五个陪葬坑,就出土文物一万五千多件。
不过,与大批量出土的文物不同,有一个问题三十多年来一直困扰着韩丽和她的同事们。牺尊出土后,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临淄工作站的专家们多次到砖窑厂勘察,再也没有发现其它文物。这孤独的牺尊在历史长河中沉睡了两千年,今天,在齐文化博物院与其相遇,在惊叹其技艺之精湛、外观之精美之时,你能从它墨晶石镶嵌的双眼中,读出它仍在沉睡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