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暴发户的孤独

2021-08-26 22:54刘勃
环球人物 2021年11期
关键词:石崇子贡皇帝

刘勃

石崇简直就是有钱人的代名词。《世说新语·汰侈》一篇,收录各种骄奢淫逸的故事,其中一半内容在讲石崇。下面是《汰侈》第一条: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请客,常常让美人劝酒。如果客人饮酒不尽,就叫家奴接连杀掉劝酒的美人。王导和王敦到石崇家做客——他们都出自琅琊王氏,是同族兄弟,未来都成了大人物,王导做到丞相,王敦做到大将军,这里这么称呼,其实此刻他们还很年轻。

王导一向不能喝酒,但不忍心看见美人被杀,勉强自己喝,终于大醉;王敦却坚持不喝,观察石崇的反应。三个美人接连被杀了,王敦神色不变,还是不肯喝。王导责备他,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干你什么事!”

同样有名的还有石崇、王恺斗富的故事:

王君夫以(音同怡)糒(音同备)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里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王恺字君夫,出身东海大族。他的爷爷是曹魏名臣王朗,父亲王肃担任过中领军这样关系到皇帝安危的军职,还是当世大儒——当然名声未必好。比如他注释《孔子家语》时,伪造了许多孔子语录借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导致这部古书变得真伪莫辨。王肃还是司马昭的老丈人,换言之,当今皇帝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得管王肃的儿子王恺叫舅舅。

王恺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古代蜡烛制作工艺繁复,价格很贵。宋代被认为是蜡烛成本大为降低的时期,名臣寇准喜欢点蜡烛而不点油灯,仍然被当作生活奢侈的不良作风,魏晋时则可想而知。

王恺做了40里的紫丝布步障,还配上绿绫里子;石崇便做50里的步障,全用锦缎。

石崇用花椒涂墙,王恺则用赤石脂涂墙。《诗经》里说,“椒聊之实,蕃衍盈升”,花椒是能生孩子的象征,本来是后妃的住处涂的;赤石脂则是一种色彩条纹的风化石,五石散的原料之一,据说有壮阳的功效。

两人斗富斗到最后,还要把皇帝拉出来做个陪衬角色。

王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常能得到外甥的帮助。司马炎曾把一棵二尺来高、枝条繁茂的珊瑚树送给王恺,让他压倒石崇。没想到石崇拿起铁如意一击,珊瑚树应手而碎。王恺既惋惜,又认为石崇是妒忌自己的宝物,不禁声色俱厉起来。石崇淡淡说了一句:“没啥好遗憾的,现在就还你。”叫手下人把家里的珊瑚树都拿出来,三四尺高、造型举世罕有、光彩溢目的有六七枚;至于像刚砸碎的那种就更多了。王恺不禁惘然若失。

西晋一尺合24.12厘米,四尺高就是将近一米。这么大的珊瑚,以今天水下作业的能力,只能算比较珍贵;但当时得到一株,可能就要付出好多渔民的性命。

这些故事都传递着这样的信息:石崇真是既富豪,又残忍。

石崇怎么会这么有钱呢?

石崇的父亲石苞,是晋朝的开国元勋,官至司徒,又有“不修小节”“细行不足”的名声——史书里这类说辞,往往就是贪财好色的委婉表达。但石崇的钱,却不是从父亲那里来的。

石苞临终,分财物给儿子们,并没有留什么给石崇这个小儿子。石崇的母亲为儿子争取,石苞回答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石崇拿出家中的珊瑚树让王恺挑,王恺不禁惘然若失。(李云中 / 绘)

石崇步入仕途后,果然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捞钱,尤其是做荆州刺史期间,天高皇帝远,他“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虽说晋朝士族纵横不法的事比较多,但身为一州的长官却抢劫本地,这么浮夸的事却很少见。

石崇残忍的性情又是怎样养成的呢?恐怕还要从没留遗产给他的老爹说起。

石苞出身卑微,在这个讲究门第的时代,几乎没有出头之日。改变命运的机遇,第一需要碰上异乎寻常的大事件,第二需要本人干一些最玩命也最不要脸的事。

石苞人生中碰到三次这样的事。第一次是高平陵之变。为了发动政变除掉曹爽,司马师要招募“死士”。这种时候,不可能挑剔死士的出身是否高贵,石苞于是做了司马师的死士。之后,石苞不断表现出自己的才能,成了司马氏集团中的重要人物。但限于出身,仍不可能进入权力核心。

于是,石苞迎来了第二次机会。皇帝是曹髦的时候,石苞到朝廷来汇报工作,年轻的皇帝把他留在身边谈了一天。虽然不知道谈了什么,但总之,石苞去找司马昭汇报,说小皇帝绝非寻常之辈。几天后,皇帝就被杀害了。

第三次机会倒是来得顺理成章。司马昭去世,石苞奔丧时大哭:“基业如此,而以人臣终乎!”于是给司马昭举行了皇帝规格的葬礼。接下来,逼曹魏皇帝让位,让司马炎登基,石苞也是特别积极的一个。

有这样的经历,石苞才和郑冲、王祥、荀顗、何曾、陈骞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一起,成为晋朝的开国元勋。

但也因此,石苞显得非常孤独。虽然官做得大,但很多出身高贵的官员都喜欢跟他过不去;同级别的官员理所当然获得的待遇,他却要靠皇帝的强行袒护才可以得到。他的内心,恐怕颇有些压抑,也很没安全感。

石崇疯狂地圈钱,又疯狂地烧钱炫富,或许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他要引人关注,让人羡慕,也要宣泄内心的不安。

这种心态,自然会传递给儿子石崇。石崇疯狂地圈钱,又疯狂地烧钱炫富,或许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他要引人关注,让人羡慕,也要宣泄内心的不安。

除了烧钱,展示学识也是石崇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晋书》里的石崇传记特别强调他“好学不倦”“颖悟有才气”。《世说新语》里也有這样的故事:

石崇每与王敦入学戏,见颜、原象而叹曰:“若与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王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石正色云:“士当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语人!”

石崇和王敦一起进入太学,看见颜回、原宪的塑像,于是回头叹息说:“若和他们一起拜入孔子门下,我辈和他们未必有什么差距。”颜回、原宪都是孔门高弟,尤其以德行高洁著称,石崇却认为自己和他们可以相提并论。

王敦说:“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你恐怕和子贡比较接近。”子贡是孔子学生里最聪明而有钱的,用他来比石崇,确实合适。但王敦这么说是语含讥讽的:子贡曾去探视贫困的原宪,却被原宪讥讽。恐怕安贫乐道的颜回、原宪不会觉得你石崇和他们是一路人。

于是石崇很严肃地说:“士人的身体和名誉都应该处于舒适的状态,何至于住在用陶瓮做窗户的房子里跟人放些空话!”按古书的说法,原宪批评子贡奢侈,子贡虚心领受教训,这里石崇却替子贡怼回去了。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石崇有非常精致的文艺趣味。他在洛阳城东北建了著名的金谷园,和一幫朋友组成了一个文学团体,号称“金谷二十四友”,诗酒流连。这些朋友里,包括当时最顶级的文人、著名美男子潘岳(民间喜欢叫潘安)、东吴大将陆逊之孙陆机、陆机之弟陆云、造成洛阳纸价上涨的天才丑男左思、闻鸡起舞的主人公之一刘琨……石崇置身其中,并不只是一个掏钱的赞助人,在文学上也不逊色。最显著的例证在《世说新语·企羡》里: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

《兰亭集序》在后人心中是何等崇高的地位!但王羲之听说《兰亭集序》可以与石崇的《金谷诗序》相提并论,而自己被比作石崇,他的反应是“甚有欣色”。

金谷园毫无疑问是当时富丽第一的私家园林,石崇处身其间,脑海中涌现的却是这样的念头:“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思归引》)”“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金谷诗序》)”

既厌倦人世间的纷扰,又充满人生无常的感叹。他也想远离官场,可是做不到,总是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就会降临了。

石崇的预感是对的。他所在的政治派系在权力斗争中失败,拥有巨额财富的石崇,成为一块格外诱人的肥肉。

有得势的新贵来向石崇索要他心爱的婢女绿珠,石崇把家里的婢妾几十人摆出来,让人家挑——你在劝酒时可以随便杀掉的美人,人家当然也不稀罕,人家只要绿珠。石崇舍不得,于是绿珠坠楼自杀,石崇的死期很快也就到了。

史书上说,石崇对来抓捕自己的人说,你们就是看中了我的家财。对方的回应是:“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

这对话未必属实,只不过反映了一般人对有钱人的朴素期待,以及看到有钱人倒霉,还能在口舌上占他一点便宜,难免有些卑微的快感。

在阶层等级壁垒分明的魏晋,在成为“首富”前的低微日子里,石崇或许也有过这种期待和快感。他那些近似“行为艺术”的炫富烧钱,或许正因为洞悉了历史的吊诡,才尽情地疯狂造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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