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
和很多“80后”一样,马尧在小学二年级时也经历了这样一幕——南方出差回来的父亲,手提巨大盒子,把一个叫作“电子游戏机”的新鲜玩具递到他手里。那时国内很难见到原版的任天堂红白机,这一塑造了一代人集体记忆的魔法盒子,其实多是良莠不齐的国产仿制品,没过几年就被更新、更刺激的娱乐项目所取代。然而伴随着游戏画面的那些音符,虽简单质朴,听感“塑料”,却在童年马尧的心里早早埋下了一颗种子。
2021年3月底,38岁的马尧站上TEDx演讲台,以“8比特音乐人”的身份和全世界分享芯片音乐的制作心得。上世纪80年代,一批音乐人热衷于从游戏机的芯片中提取音乐素材,再将之进行拆分、重组、混音处理,生成一种芯片音乐。当时,流行的游戏机如任天堂红白机等,都是8位元微处理器,称为8比特,所谓的8比特音乐,就由此衍生而来。后来,8比特音乐渐渐流行,成为芯片音乐范畴中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种。
站在台上,马尧的心里是忐忑的。看看手中被当做乐器的游戏机,他跟主办方说,“对我来说,参加这次演讲就是让更多人了解世界上有这样一类用电子游戏机制作电子音乐的人,以及有芯片音乐这种小众的音乐形式存在”。
马尧近年发行的8比特音乐专辑《八仙拳》《孤独怪兽星球》《低解析浪潮》和《记忆重置》。
童年时期,马尧以为游戏机里的音乐只是为了配合少儿的审美习惯,而刻意追求“低保真”的童稚感。2007年,他在海外留学期间,偶然在音乐网站上听到一首名叫《Sad Robot(伤心机器人)》的歌——在吉他、贝斯、鼓的传统编制里,竟闪现了老式游戏机的旋律,那尖锐得有点刺耳的电子声响,把童年最温润的回忆一把拽了回来,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特别震惊,我第一个念头是,这些人是通过什么方法去控制一个游戏机的声音,并将之变成自己的旋律的。然后我就上网查找相关信息,发现世界上有一批人,在舞台上拿着一台游戏机,只用方向键、AB键表演电子音乐。我觉得这太酷了,就开始大量关注这类音乐,看他们的现场、制作音乐的方法。”马尧说。
马尧一直对音乐很敏感。早在2002年,他读大学时就和两个朋友一起组建“逆耳乐队”。那时的他们,不到20岁,没太大野心,只是想用音乐诠释青春和生活足迹。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年纪,马尧一边享受着摇滚乐“拳拳到肉”的冲撞,一边沉醉在重情绪表达、享失控之美的吉他演奏中。在他心中,向往的生活是在路上,“我觉得一支摇滚乐队就应该在路上。在路上会让人很兴奋,像个布满荆棘和宝藏的冒险旅程”。后来,他出国留学,乐队暂时中断。
到了异国,当一双摇滚的耳朵听到8比特音符响起,好像同学会上遇见初恋情人,马尧的内心被击中了。然而“初恋”的热情总是短暂,在网上搜寻一番资料后,他发现用游戏机芯片做音乐并不容易,而且很不直观,于是放弃,转头踏踏实实完成学业。
2009年毕业回国,马尧很快重组乐队并担任吉他手,名字未改,依然是“逆耳”,但成员全部更换。他们继续用音乐讲述故事, 2015年发行专辑《雨昼》,去年发表单曲《逃亡景》。虽然创作周期跨度很大,但每一次都给人惊喜。
与此同时,马尧对8比特音乐的聆听与热情从未消退,自主创作的念头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他下定决心,拿起游戏机开启了自己的芯片音乐之旅。
童年时埋下的那颗种子一直在倔强生长着。
八九年前,马尧淘到一台Game Boy手掌游戏机(注:日本任天堂公司在1989年发售的第一代便攜式掌上游戏机),以及用作音乐创作的卡带,决定认真对待这份“初恋”。可毕竟年代久远,网上能找到的资源实在有限,很多操作还涉及软、硬件的处理,更是难上加难。对于习惯了拿起吉他就出声的马尧而言,如何发出想要的声音、如何控制音符顺序、如何演奏,这些原本简单无比的事情,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真的很难,但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攻克它。当时真的到达全身心投入的状态了,每天除工作和乐队外,所有时间都在想这件事。所以,那个时期每天都能看得见自己的进步。当时也学会了一个方法,就是不要被困难一下子打倒。我开始拆分任务,命令自己每天只攻克一个知识点、理解一个概念,第二天再给自己下一个任务。就这样钻研了差不多一年,然后就开始拿游戏机创作音乐了,一边创作一边再深入地去体会它的用法和一些音色的制作,去找到自己的经验方式。”
从2013年到2019年,每周六都是马尧雷打不动的创作时间,那是一周里唯一不用定闹钟起床的日子。他会推掉所有社交邀约,迅速洗漱吃饭,之后把自己完全交给游戏机。2015年,他开始以“肆通道俱乐部”的名义发表作品,活跃在北京的演出现场。
“带着镣铐跳舞”这句话,用来形容芯片音乐人的状态再合适不过了。当音色选择和音轨数量极为有限时,很多智慧都被压榨出来了。这种在极端限制下、尽最大可能追求自由的方式,马尧觉得“是一种摇滚精神”。他认为在一切皆指向高清化、数智化的今天,8比特就像一个潮流中的叛逃者,用独有的姿态抵抗着时代的盲从与喧哗。
马尧不想做一个迂腐的复古派,只是觉得,由创作者和玩家共同用想象力填充留白的过程,真的很浪漫。“它需要你有极大的想象力和创作力,才能在特别有限的空间里把所有东西表达出来,所以那也是最硬核的创作方式。做减法时,留下的一定是最核心、最经典的。”
左图:在舞台上演出的马尧。右图:马尧收藏的游戏机,用来制作8比特音乐。
2017年,第一張专辑《Lonely Monster Planet(孤独怪兽星球)》发行。当音乐响起,颗粒感的音色穿入耳膜,矩形波的浪潮覆盖大脑,让人穿越回童年。之后,马尧不想落入8比特音乐固有的“电子游戏感”圈套,转而尝试近似于摇滚乐的声响。第二年,他的专辑《Low Resolution Waves(低解析浪潮 )》依然由一台Game Boy完成,却有着层次丰富的大气后摇滚质感,怎么听怎么悲壮。
古典音乐家海顿对音乐有一个描述,让马尧记忆犹新。海顿说,当坐在一架破旧古钢琴旁边时,他对世界上最幸福的国王都不会感到羡慕。当马尧拿起游戏机编写音乐时,也是这种感觉。
“创作音乐时,我的内心依旧像童年时期,那个刚进入游戏大门的小孩儿,甚至直到现在都还躲在门里不愿意出来。而当这些音符开始连续奏响时,里面会有星辰,也会有大海;会有五颜六色的焰火,也会有在每个日出日落间,来自我内心的感知和诉说。”在TEDx演讲上,马尧说道。
演讲结束后,马尧自己感觉反响平平,“可能有一多半人还是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随后几天他看了网易云音乐后台数据,没有任何变化。毕竟,当“80后”不再年轻,而玩着iPad的Z世代成长为消费主力时,8比特文化终归将是小众。不过也好,小众恰恰最蓬勃。马尧小时候爱听另类摇滚乐,那些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破壳而出的一代音乐人,态度尖锐,初生就诞生了无数经典。
支撑马尧把小众音乐继续下去的,是白天的一份全职工作。同事没人知道他玩音乐,而音乐圈好友也不知道他做着一份相对正统的工作。马尧想得很清楚,“有工作在,音乐就是任你驰骋的最后一片净土,在那里可以完全随心所欲,这是音乐和工作割裂开的好处。如果把音乐变成工作的话,就不得已要去面对很多妥协。”
种子依然倔强地生长,还结出了欣喜的果实。通过不懈的创作、演出,马尧结识了很多同好。来看演出的观众,还会积极为他联络、拓展资源。2017年,一位独立动画导演邀请他为短片谱曲,马尧不用电脑,而是对照画面,费尽心思地在Game Boy里逐一编辑音符,完美配合了影片的起承转合。这部《It Is My Fault(这是我的错)》入围了动画界众多重要奖项,还在希腊拿奖。在波兰,展映场地是一座集装箱,当8比特音乐响起,观众全都疯狂了。导演把现场视频发过来时,国内已是凌晨,马尧在北京家里也感受着同样的欣喜。
这单纯的欣喜,只有音乐才能持续不断地输送给他。马尧念念不忘的一段青春期经历,也和音乐有关——有次去买打口带,他看中一盘Primus(美国另类摇滚乐队)的专辑,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说,我家有全套,要不要来听听?马尧真跟着这孩子走了,两个人用纸糊的音箱听了一下午,听完后也没留联系方式,起身就道别。今天想想,不可思议。
马尧说,玩音乐可能是在无尽延长自己的青春期。纯真岁月难再续,在信息过载的今天,8比特音乐就是他的奥卡姆剃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四通道足矣。
马尧
80后,独立电子音乐人。曾组建逆耳乐队并任吉他手,2015年开始启动个人电子音乐计划“4 Channels Club/肆通道俱乐部”,并活跃于独立音乐圈,致力于芯片音乐创作,发行5张专辑,并完成动画、游戏配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