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青稞

1

犹如老牛反刍，我翻来覆去说着青稞的往事。

青稞一直就是隐士。它不像与它同属禾本科，都有麦芒和麦穗的小麦在低处安家生长。它只选择高海拔和寒冷之地来彰显自己高冷和孤傲的风骨，世界屋脊理所当然就成了它最理想的居所，出了这个范围，它大概就是传说，世人就难见它的真面目了。它在这里隐居，并在这里繁衍子孙，与这里农耕和游牧的人民同甘共苦。

一年年的春去秋来里，高原辽阔的大地上，青稞安然地生根发芽出苗分蘖拔节出穗扬花灌浆吸籽成熟，几千年来，炙热太阳的一次次淬炼，凌厉霜寒、猛雨劲风的一回回劫难，青稞都经受住了，且日复一日地吸收着天地之精华，汲取着日月之养料，抖擞着精神，桀骜不驯。

一片青绿闯入我的脑际。

青稞从出苗到一寸寸长高直到黄熟收割时，在祁连山深腹宽阔通达的家乡营造的壮美风景便铺展在眼前。那是迄今为止除了油菜花海之外最打动我的美丽风景。那样的景致，低矮嫩绿，密实葱绿，茁壮草绿，成熟金黄……随青稞的生长渐次变换出不同的色泽和形态，如电影般一幕幕回放。不曾记得有多少次漫步于青稞地边，那样安谧而热烈，宁静又诗意，不由得产生神秘、天然、生态的联想，加上耀眼的白云和蓝天，置身其间，我忽然感到幸福和心动甚而激动，便情难自禁，任双目模糊。

如果只是单纯地喜欢青稞营造的可人沉醉的风景，得到精神上的愉悦，那我未免过于矫情、浅薄和可恨，正如现在的人片面追求着装的漂亮，而忘了衣服遮羞、保暖的本质一样。作为农家的女儿，我十分清楚一季青稞的丰歉，更多地取决于劳作、汗水和担忧、辛苦以及天年的好坏，关系到庄稼人生活的温饱。

一些场景渐渐明朗在时空里。

母亲拿出去年预留好的青稞种子倒在彩条的单子上，领着我们坐下来伏下身子，开始一颗一颗地拨拉种子筛拣。粗看那些青黄或瓦蓝的种子都是最好的籽粒，但细看就不同了，饱满圆润中有不少稍显秕又粗糙些的，把它们挑拣分成两堆，堪做种子的是小山一样的那堆，秕谷就几把，毕竟早前已经过了几次风车的筛选和簸箕筛子的打簸。这只是母亲的一种习惯，她要保证每一粒种下的青稞都要出苗整齐，生长健壮，叶宽肥厚。并非是我的母亲一个人这样的，几乎所有庄户人家的母亲都是这样的。这是惊蛰和春分时节之间家家户户庄廓院里上演的相同的情景，这像极了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雏儿刨食的样子。

巷道口父亲和庄子里同他一样的男人们在喧慌。他们的话题依然围绕着青稞，听得多了，我也就知道了青稞的一些秘密。原来，青稞像人一样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很早时候有门源小亮兰，它是优良农家品种，属极早熟品种;白浪散，它产量不高，但它的面最有味道;肚里黄，有蓝、白、黑三种，产量高，种的人多。后来，又有了门农1号、北青1号、北青2号、北青3号、莫多吉、北青6号、北青8号等，这些都是新品种。不认识这些青稞的人，只叫它们青稞，而成天与青稞打交道的农民们，是最熟悉它们的。不管是籽粒、穗头，还是磨好的面，看一眼摸一把，就能叫出名字。从不识字的母亲和不识字的嬷嬷婶婶们的口中听到“北青3号、莫多吉”等这样的称呼时，我这个中学生一脸的懵懂，像隔着一座山，实在不清楚她们靠什么来分辨青稞的异同。

6月的高原大地，美丽又温柔，天像洗过一样蓝得醉人，风是细细的，若有若无。寂静的青稞地上空布谷鸟亮起它的歌喉——哗嘀！哔嘀！哔哗嘀！这清脆灵动的声音，青稞和农家人最是喜欢。青稞追着这叫声快速地长高，五六寸了，该拔草了。于是头戴白色、粉色的凉帽，身着深红浅红衬衫，或将一方鲜艳的头巾折叠着顶在头上的农家女们涌向自家的青稞地，挥动锄头，锄去杂草，甩下一滴滴晶莹的汗珠。青翠葱郁的青稞地和那些艳艳的身影在灿灿的阳光下动静相宜，远远望去，是那样的迷人醉心而盈满诗意。看着齐整茁壮的青稞，除草的人儿嘴角荡漾开笑意，一丝情愫从心底长出，一首首“少年”随口流淌：

左手里拿了个铲铲，

右手俩拔了个草了;

我的瘦身子想成个板板了，

见你着我的饿肚儿饱了。

上地里种的是麦穗儿，

下地里种的是豆儿;

拔草的系妹儿一溜儿，

阿一个是阿哥的肉儿。

先是一边锄草一边小声地哼唱，渐渐声音高了起来，最后索性站直了身子，停下了锄头，仰起头放开了喉咙，悠扬深情的“少年”从青稞往远处逶迤而去，越过小河飘向了那雪山之上。一曲曲“少年”，拔草的阿姐们精神焕发，玩性大发。大太阳晒，汗水不停地淌，锄把磨得人手疼，腰更是直不起来……这些辛劳都忽略不计了。

青稞是极耐旱的作物，但并不意味着青稞就不要水的滋润。分蘖抽穗期、扬花灌浆期时就要浇水了。那时候所幸有几处地可以浇上水。荷一把铁锨，穿着雨靴的父亲半夜里去给青稞浇水。前半夜别人先浇，后半夜輪到我家。一弯明月高悬于夏夜，父亲熟练地将铁锨踏进地头甥坎预留的进水口，水渠的水有一股拐进了地里。父亲跟着往前滚去的水头向另一头地边走去，这块地宽就五六步，长却有三百多米。父亲绕着地走了一圈儿，那月亮也跟着绕了一圈。又来到水口，父亲蹲下来，点起一支烟。地头的水明显渗够了，地表的水厚成一汪，月亮跌在里面，几缕凉风冲过来，把一片月儿吹碎了，碎银一般，闪闪烁烁。所幸那片地平展展的，不需要这里堵堵那里疏疏，由着水的漫溢，就可以全部浇遍。父亲像座雕像，朦胧在月下。他就那么一直蹲着，只有烟头在暗夜里一红一暗。月儿渐渐偏西，大概快四点了，地浇完了，父亲拿起铁锨堵住了进水口，水渠里的水瞬间涨了起来。浇过水的地湿漉漉地散发着润泽的气息，青稞在父亲眼里挺直了腰身精神抖擞起来，庄稼拔节的啪啪声，于万籁俱寂的深夜清晰可闻。他睁大眼睛，又一次巡酸月光下自己的这一片青稞，心里估算着今年的收成。然后，脱下破雨靴将渗进来的水倒了出来，扛起铁锨披着月光走上回家的路。

大部分的青稞浇不上水，只能靠下雨了。冷龙岭和达坂山环抱和浩门河的存在，家园的青稞基本上还能保证墒情的需求，有一句“旱死九州，门源丰收”的俗语（九州指甘肃）就是印证。但是，十年里也总有一两次老天不降甘霖，眼看庄稼要渴死了，怎么办？这时候乡间就开始各种祈雨，峨博上、承庙上、白塔山上、老龙湾海子上、浩门河边……念经、煨桑、祈祷，一应程序，那些祈雨的男人们虔诚的姿态令人感动。祈过了，就干裂着嘴唇伸长了脖颈，期盼的眼光在南北山头之间巡视，真的会有那么几回有乌云翻滚而来，一场透雨下来，庄稼有救了。

冰雹几乎每年都有。或是青稞刚刚吸籽，或是几日工夫就要成熟，一顿乒叮乓当的冰雹砸下来，减产还算好的，绝收才是给农民心上插刀子。冰雹很怪，就一条甥坎之隔，西面的打掉了，东边好好的;庄子北面的打掉了，南面连一点雨渣都没掉。记得那时，因为冰雹，我们还得国家救济，就吃过包谷面、吃过红高粱、吃过小麦二面，这些杂粮，尝鲜可以，但经常吃，就不是那么的美好了。

青稞就是这样，种一季，就叫人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百多天的操心务劳，立秋后的某一天，一块青稞首先黄了。接着，陆陆续续都成了眩晕的黄。一股青稞成熟的热热的味道弥散开来，为了这一季的成熟，农民们吃了“一年的莊稼两年的苦”，青稞终于要收获了。

男主人拿出架在梁头的镰刀，细心地开磨，磨好了，指尖在刀刃上试了试，一股细风拂过手指;女主人拿出去年的草帽，草帽落了灰，成了陈草的颜色，还开了边，要缝一缝;暖壶、茶缸、球鞋，都要准备。在尚未开镰的前几日，好好吃饭，早早安歇，积攒力气。等到某一天清晨，就装好青稞面干粮，灌好一暖壶清茶，穿上能够捂住脚面的球鞋，腋下夹起棉袄，带好镰刀草帽意气风发地走向青稞地，开始下这一季庄稼最黑的苦。

但是心还是不稳，怕秋雨的淅沥不断。担心着，加紧收割着，一个捆子一个捆子，一块地一块地，一天一天早出晚归，收完了，人都瘦了一圈。

只是后来我离开土地进了机关，青稞也慢慢退出了我们的日子，我们的饭碗里见不到它黑黑的模样了。

但我无法忘记它，把它珍藏在心底。

2

犹如远遁之后又归来，淡出人们视线很久的青稞，近一两年来忽然在世人面前有了前所未有的热度。

投入与产出比例太低的青稞，常常叫面朝土地背朝天务劳它的人们失望，好多人都不想种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劳动力追随兴起的打工潮，都外出务工了。务工得来的现金可直接购买大米白面，对于家乡的农民，无疑是一件欢欣鼓舞的美事儿，再也不用巴巴地在毒日头下挥汗如雨，再也不要吃黑黑的青稞面了！何乐而不为呢？

不靠土地活着，但也不敢让土地撂荒，便将土地或租或借给离不开土地的人耕种。不过几年，专业合作社衍生，彻底使打工族没有了后顾之忧，土地流转集约连片种植，机械化耕作，解放了更多的劳动力，更提高了产出率。离开土地的人增多，打工完全成了农家收入的主要渠道。青稞也不值钱了，都在种油菜，一季一季，油菜花黄遍了门源川。

那些油菜花，孤单地开了很多年。北山乡沙沟垴村张占守集约土地上油菜榨出来的清油，香喷喷地走出了山乡，走进了北京上海这样大都市的超市，一直保持着不错的销量。张占守顺势成立公司，专门做农副产品种植加工贸易的营生。

清油的生产销售一直稳定，张占守的心里却始终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失落。

他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叫自己这样心有千千结？每次走在一望无际的油菜地边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那一日，当他又一次来到地边，远远看见山边一溜窄窄的青稞时，他的心忽然就嘭嘭地跳，像一束光照进了幽暗，一抹绿色绝尘而出！一下子，他猛然有了恍然大悟般的豁然开朗——青稞，原来他日思夜想的是青稞啊，是养大了他的青稞！有多久没有吃过青稞面了，多久没有见过青稞在大地上茁壮奔驰了，他的心里霎时有飓风吹过，安身立命过的青稞不会真的要从我们的生命里销声匿迹了吧？他定定神，暗暗打定主意，绝不能让曾经三餐四季的青稞退出土地，更不能让青稞只沦落为牲畜的饲料！从此，将青稞重新请上人们餐桌的命题就在他的心里开枝散叶，且慢慢蓬勃。

他苦思冥想，他翻资料、钻网络，一个大胆的设想慢慢清晰：将青稞面制成方便面！谁不知道青稞面无筋，必须借助黄毛菜籽的粘合才能擀成长面，制作方便面，谈何容易！但张占守想试试，万一成了呢！那年秋收打碾后，张占守将产自3000高度之上的青稞新面寄给了六个省的生产厂家，委托他们进行分析并研发青稞面方便面。等待是煎熬的，也是漫长的，足足一年，依然是秋后，喜讯传来，有两个厂家竟然真的试验成功了！

喜悦激励着张占守，他要建厂大批量生产，让青稞重新焕发生机和活力。他开始了为青稞面方便面的奔走，委托国内食品安全机构第三方化验、购置生产设备、外聘技术人员、设计包装，一项一项按部就班，前前后后砸进去好多钱。从2015年开始研发，这期间，一次一次销毁废了的面、废调料包、不合格的外包装，浪费了好多的原材料，真心疼啊，但入口的食品，必得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张占守大手笔给予外聘技术人员可观的工资，还给予优厚的分红比例，继续研发。无数次的失败后，成功便接踵而至，三种口味的青稞面方便面成功面世，青稞面挂面速食面、青稞麦片、青稞脱皮米、青稞面粉膨化米等多种产品也陆续研发成功。整整五年，不遗余力反复试验反复历练，几经国家食品安全机构认证，张占守的青稞梦终于实现了，他的手中捧上了沉甸甸的青稞产品安全身份证，自己研发的产品可以上市出售了！为这一天，张占守无法计算出自己费过的心血、找过的人、跑过的单位、办过的手续、出过的远门，但高达四五百万元的投入经费都在账面上记着。为了青稞产品，张占守不计成本，几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投了进去。五年的时间，五年的坚持，漫长的煎熬啊！“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毕竟有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毕竟看到了青稞发展的前景。

张占守的青稞系列产品，主要品种是黑青稞、蓝青稞、白青稞，其中黑青稞品质最高端。度娘说：“黑青稞富含硒、花青素、氯化花翠素维生素B、B2、B6，膳食纤维，还含有灰分、蛋白质、脂肪和各种氨基酸等成分，最珍贵的是可清肠排毒、预防高血糖、延缓衰老等功效。”张占守指着方便面包装盒外“醒目的‘β-葡聚糖字样对我说，黑青稞含有这个，外地人特别喜欢”。

张占守集约的2000公顷土地是自己产品的原材料供应地。平展展的黑土地，捏一把能攥出油来，宽阔广大的面积，利于播种机、收割机的作业。耕种恪守生态理念，几乎或很少施用化肥，最大程度用有机肥，经过六年的边种边养，土地已经达到了有机的标准，保持了青稞天然、自然和原始的特性，保证了青稞产品从田间到口中的绿色安全无污染，也形成了种植、加工、研发一条龙的青稞产业链。

2021年新年嘹亮的钟声刚刚响过，门源圪挞滩生物园区张占守公司的制面一厂、制面二厂正在加紧生产，几十位技术人员一百多名职工整天忙碌在车间，“大美门源”青稞系列产品不日就要正式上市了，全公司上下为此激动又充满期待。

青海大面積种植青稞的有门源大通互助共和贵南囊谦等地，全省青稞种植面积达到一百万亩，这么广大的种植这么丰沛的原粮，不可能仅仅限于门源的张占守一人致力于研发健康绿色青稞产品，一定还有许多的张占守在做青稞的文章吧！果然，网络上、报纸上、电视上都可寻觅到一条条关于青稞新型产品的消息：大通开发了青稞饮品，互助研发了高端青稞酒，共和研制高稞极萌芽黑青稞粉，贵南的优良原粮，生物科技公司研发了青稞茶、青稞面包、青稞饼干……不一而足，媒体报道说全省孕育了青稞加工省级以上龙头企业六家，中国驰名商标三个、青海省著名商标四个、“三品一标”认证产品一个。一粒粒青稞已经变身为“金种子”，它开辟出一个个姓“青”的特色品牌，且附加值越来越高。青稞从糌粑到青稞系列食品，以其原生态品质、独特的口感和营养，让更多的世人所认识所了解，与众不同的青稞食品，一经面世，便深得好评。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支撑，不同于许多年前青稞只用来果腹，如今的青稞

负起了健康、养生的使命，被赋予了文化、精神、境界的人文命题。我这个被青稞养大的人恍惚于青稞的这些责任担当，曾经只用来烙干粮、擀八摞、磨炒面的最朴实无华的青稞，如今仔细端详，才发现，它原来是如此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又是这般风姿绰约、不同凡响，就像隐藏在深山的珍宝，放射着异样的光芒。

青稞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被重视，青海省政府相继出台了《青稞产业发展三年行动计划》《加快青稞产业发展的实施意见》;青稞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被宣传，青稞产业联盟、青稞产业发展论坛、青稞区域公用品牌发布会。

且看门源大地，青稞重新归来。在散发着融雪的冰清和洁净气息的广袤里，青稞深情款款和油菜相依相伴，它们一个绿芒闪闪，一个金花灿灿，交相辉映，恣意挥洒，将门源川装扮为人间天上，美不胜收！青稞，还是那样从容，吸收着天地之精华，汲取着日月之养料，如谚语所说的“青稞的叶子是绿色的珊瑚，青稞的穗子是黄色的珍珠”一样，愈发神采奕奕，飘逸不羁，闪耀着生命的华彩！

老梅本名张志梅，女，汉族。青海省作协会员，门源县作协副主席、《金门源》杂志散文编辑。主要从事散文创作，部分作品在《青海湖》《大观·东京文学》《青海日报》及《金银滩文学》《日月》《金门源》等地方刊物上发表，著有散文集《简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