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之书

2021-08-26 19:49唐荣尧
青海湖 2021年2期
关键词:柴达木

沿着那条世界著名的、以丝绸命名的伟大之路,很多游人是以敦煌为终点的。对我来说,在敦煌,随着方向盘的轻轻一偏,寻找那片由劳作者命名的瀚海之旅开始了。

那片平均海拔2800多米、25万平方公里的高地,像一口朝天张着嘴的旱盆,四面被海拔超过4000米的阿尔金山、昆仑山和祁连山严严实实地围着,群山高处的常年积雪,让这道盆沿四季不绝地散发银光,那是向试图进入这里的人类或动物贴出的白色封条,偶尔有通气口般的山间小路,崎岖难行得连动物都懒得穿越,这片高地渐渐变成了人类记忆的死角。人类前往那里的探险脚步,像夜空中偶尔划过的一两颗流星,一道流光过后,很快将幽静归还于斯。

从新疆境内翻过阿尔金山进入高地北部的乌孜别克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的牧人;从青海境内的巴颜喀拉山脚下进入高地的蒙古族、藏族牧民;从甘肃境内的祁连山脚下或敦煌戈壁滩上自北而南进入高地北段的甘肃哈萨克族、裕固族牧民,像一艘艘从不同方位偶尔漂进这荒凉旱海的小舟,驼铃、羊咩、马啼声,很快就被这里巨大的冷寂淹没。即便是吐谷浑王朝通过这里进入西域的所谓古道,也仅仅是扮演了丝绸之路的备胎角色;即便是国民政府时期修建的青海通往新疆的简易公路,也没跑过一辆汽车。

电影《你的名字》中的那句台词说得好:“我想重新认识你,从你的名字开始。”对一个地方的认知或解读方式有很多,我对那片高地的认知,是从它的地名开始的。

地理教科书上,盆地叫:柴达木。我曾经在一首诗里写道:“柴达木,是一棵树被裁剪出的驯服之路/柴达木,是一条逆淌的植物之河。”事实上,在高地的

边缘,除了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养活出面积不大的、低矮的红柳外,那里并没有树,没有成材的木头。

是那块土地的命名者忽悠了我们么?

人类常常依赖自己固有的知识体系,喜欢从自己的文化认知去揣测、理解陌生语境下诞生的地名,甚至会对那些地名产生一种文化上的俯视心理,这很容易滋生傲慢与偏见。

据说,柴达是藏语中才旦的音译,长寿永固的意思;木是藏语姆的音译,是漂亮姑娘的意思。合起来,柴达木便是藏族语境中永远美丽的姑娘。

蒙古族中的和硕特部来到这里后,柴达木这个地名有了新的语意。在和硕特部落的语境中,查、柴、察等相近发音的词汇都有白色的意思;达和旦、汗等相近发音的词汇有着湖、池的意思,这在内蒙古阿拉善盟境内的盐湖“查汉池”和青海西北部的盐湖“察汗”等地名中有着体现;木,在蒙古语中是汇聚的意思。柴达木,便有了和硕特蒙古族中“盐湖密集之地”的语意。

地处青海、新疆和甘肃三省区交界地带,周围又被群山遮掩,让柴达木成了被上天遗忘的地方:青藏高原在向东北方向低倾时,甩包袱般想把这块高海拔的干旱之地扔出去,形成一片辽阔的泄洪之地;大地运动中隆起的阿尔金山、祁连山和巴颜喀拉山,像三道大坝,拦截了这片从高处泄来的旱流。

从大兴安岭往西,在阴山以北的辽阔草地上西行,无论是向北至天山南北,還是翻过祁连山后进入青藏高原,所经地域上的藏族和蒙古族等民族的地名认知中,越是严酷的环境,他们越是在一种浪漫、美好的祈愿中,给那些恶劣环境中的地方,取一些寄托善良愿望的名字。

柴达木,像银色盐湖般美艳永在的少女!

然而,柴达木是支在海拔2800米以上的一口大火盆,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地朝天喊渴,来自腹腔内的干热烧干了它口腔内的植被,盆地边缘遍布的耐盐碱、耐干旱的红柳,是大自然在秋天抹给那张巨嘴的一圈口红;红柳丛中,每一峰骆驼低头吃草的口,就是一台缓缓移动的小型收割机。

20世纪50年代以前,这个大火盆的腹地内没有定居的人类,湖水是咸的、地面的大部分区域是零物质的、山体是被太阳晒得发红的雅丹地貌。

命名大地是人类在地球上的一项特权,它的使用却有着敬畏、热爱、浪漫、威权仇恨甚至恐惧等缘由。

进入工业时代,地球上似乎没有人类唤不醒的地方。沉睡在上帝与人类视野之外的柴达木,被勘探者的脚步、钻井、运输车、输油管道唤醒,它辽阔腹腔内的很多地方,被唤醒者给予新的命名。

对群山、平原、冰川、江河、岛屿甚至星辰的命名者,该拥有多大的权力。有的是长久生活于此的人,根据其地理环境、物产、地形等取名;有的是路过者,随意取了个名字,被更多后来的路过者沿用;有的是根据这个地方的经济发展,逐步上报经过国家民政部门的认定。有的是农牧民、有的是科学家;有的是胜利的征战者,有的是占有后的君王。

50年代以前,柴达木腹地那片相当于英国本土面积大的戈壁荒漠上的丘陵、荒滩、沟谷、湖泽、戈壁、沙地、盐湖,几乎没有名字。70多年前,一大批时代的邀约者,从千里之外的不同地方集聚于此,在完成他们的工作过程中,无意中成了这片大地的命名者。从他们嘴里轻轻吐出的地名,像生长在这里的一株株生命力顽强的植物,装进了柴达木的历史档案袋中,让这片曾经死寂的旱海上的每个岛礁都有了带着故事的名字。

我在北京的工作室位于海淀区学院路的一个园区内。早上跑步、黄昏散步时,我常常看到马路东侧中国石油大学的牌子;在马路西侧,沿着清华东路向西走得稍远点,会走到清华大学。如今,一个已经永远躺在清华大学某年的学生档案袋里的名字,让我将中国石油大学和清华大学联系在了一起。

时间像层层叠加的沙粒,如果你找到清华大学地质系的学生档案,“葛泰生”这个名字一定是1952届学子中闪亮的一块沙金。那一年,中国开始大规模的经济建设,这场建设不同于历史上的每次大规模农业经济,而是以“工业血液”之称的石油来带动的工业经济。毛泽东主席十分忧虑那种需要进口但花钱也买不到的战略资源:“要进行建设,石油是不可缺少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没有石油都转不动。”

石油,是克服那种忧虑的一剂良药。时任国家副主席朱德的焦虑印证了这一点:“一个钢铁,一个石油。五百万吨钢铁,五百万吨石油,就能够战胜任何侵略者!”

领导人的担忧、经由国家战略演绎,就变成了一种政治号召,青年学子无疑是最迅速的响应者。那一年,23岁的清华大学地质系毕业生葛泰生,和同时代的大学生一样,沸腾的青春和热血和毕业证的封面一样,成为旗帜的颜色。“为祖国找石油”成了那个时代一名地质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最自豪的事情。告别清华园,葛泰生被分配到西北石油管理局勘探处第一地质队任技术员,参与发现了延安油田青化砭油矿。

1954年3月1日上午,国家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初春的阳光照射在院子里的树木、草坪上,会议室内,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将煦暖的阳光挡在了外面。受康世恩局长的邀请,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在室内正作《从大地构造看我国石油资源的勘探》报告。与会人员的思绪仿佛被李四光的“上帝之眼”带着,从北京抵达2200多公里外的柴达木盆地,再从地面钻探般透视地下几百米,似乎看到一面在地下凝固的黑色之海,一座沉睡的黑色金矿,一团等待燃烧的黑色之火。

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了给人类造福,冒着生命危险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偷走了火种,却被囚禁在高加索山的一个陡峭的悬崖上且让他永远不能入睡,疲惫的双膝也不能弯曲,在他起伏的胸脯上还钉着一颗金刚石的钉子。普罗米修斯是从天上盗红色火种到人间,开启人类的原始文明;李四光的讲座,让聆听的年轻人们心中产生从地下“盗”来黑色之油、开启中国工业文明的想法。普罗米修斯的盗火遭到被天神惩罚的命运,中国的这批“盗油者”却被历史深深赞许。

李四光作完报告后两个星期,全国第五次石油勘探会议在西安召开,确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石油勘探任务,明确提出要开展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勘探工作。葛泰生被抽调来担任5个地质队中编号为酒泉地质大队103队的队长,前往玉门至敦煌间从事地质勘探。

第二年,葛泰生被调入调查柴达木盆地油田的大军中。

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要前往柴达木盆地进行现代科学勘探,最理想的线路是从甘肃省的敦煌翻越阿尔金山进入。葛泰生和其他队员,行到敦煌往西120公里的瓜州时,发现这里就像一个喝醉了酒后歪斜着的大写Y字的中间部位,上面两道斜伸出去的两笔,一笔是从河西走廊北段延伸至新疆的丝绸之路,另一笔是穿越库姆塔格沙漠抵达新疆境内丝绸之路的南线。从瓜州往西南通向当金山然后走进柴达木盆地方向的,是一条牧人和骆驼、牛羊匆匆来去踩出的秘道。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现代科学勘探,将这条死寂的小道唤醒,后来,小道被拓展成了一条寻找石油、开采石油、运输石油的“黑金大道”。

80多峰骆驼像新招入伍的士兵,被26名驼工编成队列,驮着一支远征柴达木的青春力量,沿着那条秘道前行。驼背上的葛泰生,怀揣着一份1947年的、有关柴达木边缘的地质报告,里面仅仅提到一个叫油砂山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太多其他任何指向性的资料。葛泰生和队员们顺着阿尔金山北麓向西而行,每天只能走十几公里,高海拔地区连水都烧不开,多半时间无法做饭,只能啃干饼,喝凉水。行走到第二十八天,才到一个叫索尔库里(当地人称为硝尔库勒)的地方,村子位于新疆若羌县东南角,是塔里木盆地东南端的库姆塔格沙漠和柴达木盆地的分界处,距离敦煌已经600多公里。葛泰生一行并没怎么留心位于这个小村子,也没在这里住宿,导致了他和一个不该错过的人在这里错过。

葛泰生和其他队员并不知道,7年前,设在兰州的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中国石油公司甘青分公司探勘处联合西北工业研究所、西北地质调查所组成了柴达木西部地区调查探勘队,在索尔库里找到了最佳的向导,才得以进入柴达木,并绘制出了自己怀揣的那份地质报告。

如果说阿尔金山像一位仰天躺着的巨人的鼻梁,索尔库里就是鼻尖;高耸的鼻梁上方分别架着塔里木和柴达木两个盆地构成的眼镜框。工业时代前,这两只眼睛眼神黯淡,少有人知晓。50年代后,随着柴达木油田和塔里木油田的开发与建成,这两个盆地成了发着黑金之光的“中国之眼”;更像两个富足的裕链,搭在阿尔金山这个驼峰的两侧。

柴达木西部地区调查探勘队的队长周宗浚率队没到索尔库里时,就听说村子里有位精通哈萨克语、蒙古语、维吾尔语和汉语的乌孜别克族中年男子穆迈努斯·依沙,解放前他曾给负责青海到南疆公路的勘探队、修路工带过路,也被从天山流窜到此的乌斯曼残匪武装威逼着往柴达木盆地带过路。那时的柴达木,就意味着难以进入、进去很难出来的地狱,穆迈努斯·依沙无疑就是但丁在《神曲》中塑造的维吉尔那样一位合格的、通往地狱和炼狱的向导。

在穆迈努斯·依沙带领下,翻过阿尔金山,进入一片连名字都没有的茫茫荒野。这段艰难的路途,四分之一的骆驼死在路上,能让沙漠之舟如此死亡,给队员带来多大的恐惧,更大的恐惧是辽阔的荒滩上没有标志性地标,让向导穆迈努斯·依沙也不时迷路。泉水在地下休眠,这让向导也很难发现水源。寒冷、缺水和迷路三支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这些人的头顶。一片枯黄将天和地连在一起,单调的色彩让队员们在驼背上常常处于迷糊状态。

一天,刚翻过一个小山头,走在最前面的穆迈努斯·依沙冲紧随其后的周宗浚喊道:“看!”

周宗浚和队员们看到了一片不规则的红色,像一瓶无意中碰翻的紅墨水倒在一张黄纸上一样铺在荒凉的大地上,也像一道巨大的伤口流出的血凝固在一片枯黄的肌肤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非常刺目。周宗浚警惕地问:“那是什么?”

“红柳!”穆迈努斯·依沙回答道。

红柳的出现,意味着地下会有水。走进长满红柳的荒滩上,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眼泉水溢出后冻成的冰。

那一眼泉水就像一缕穿破云层的太阳,拂去了缺水的恐惧,周宗浚和队员们将那个地方取名为红柳泉。

在辽阔苍茫、地表参照物极其缺少的柴达木,一个能留得住的、有生命力的地名,就是给后来者留下的路标或灯塔。90年代末,我第一次进入柴达木采访时,随身带的一本1993年版的《最新实用中国地理图册》上,从索尔库里到红柳泉之间的几百公里路上,还没有一个地名。

红柳泉,中国最早的一支石油勘探队,在茫茫柴达木盆地中,带着克服了缺水恐惧后的喜悦命名的第一个地方。这种如江河源头般给柴达木大地命名的传统,逐渐在以后的一代代石油勘探者身上得以秉承,形成了一条蓬勃的地名之河。

在红柳泉,周宗浚无意中听到穆迈努斯·依沙讲的信息:东边不远的一处山坡下,有人用红柳烧火取暖后,想用周围的土块掩埋火星,防止风助燃火星烧毁红柳林。没想到那种土块放到火星上去燃烧了起来。会燃烧的土块?这个念头在周宗浚的脑海里快速闪过:难道里面含有石油成分?

周宗浚带领队员们向穆迈努斯·依沙说的山坡奔去。在大断层崖头部位,周宗浚发现了那种能燃烧的黑色硬块;他用地质锤随便一敲,硬度介于土块和石块之间的黑色硬块便落了下来,一股浓厚的但对地质勘探者而言犹如蜜蜂闻到花香一样的味道,令周宗浚兴奋不已,那是中国极其缺少但又急需的石油的味道,是饥饿者盼望着的油饼、面包的味道。周宗浚迫不及待地揣着敲下的几块“硬黑土”,快速向山沟里的营地上奔去,像一个已经洞悉了病情的医生,需要经过仪器再确诊一下。他将“硬黑土”扔进燃烧的红柳堆,“呼”的一下,立即窜出2米多高的火苗。周宗浚的眼光很快又扫向遍布这类硬块的大断层,那是含油丰富的黑色油砂石。周宗浚在当天的实测图上,写下了“油砂山”三个字。这是现代中国地质工作者写进测绘报告中的第一个柴达木盆地内的名字,后来的中国地理版图上,便有了柴达木盆地西部的“油砂山”。

后来的探测证明,油砂山的含油地层简直就像浮出海面后凝结的黑色波浪,在海拔2950米的地表上层层叠加出绵延数里的油砂层,最厚处足有50层的楼房

那样高。地下丰富的油层自然也就阻断了动植物在这里的生长,让它在期待开发的岁月里一直恪守寂荒,等待着现代勘探技术的唤醒,等待着和工业时代的美丽邂逅。

当时的国力条件没能让周宗浚的探勘成果变成现实,国民政府很快遗忘掉了遥远的柴达木。周宗浚没想到,7年后,中国政府会再次派出的一支油田勘探队伍深入柴达木,葛泰生就在这支勘探队中。

1954年的中国,像一辆等待上路油箱却空着的汽车,对石油的期盼,像庄稼等水、行旅盼店、饥者渴食一样。找油工作只能突破气候环境的各种限制了,和周宗浚的探勘选择冬天不一样,葛泰生和队友选择了勘探条件更为恶劣的夏天。抵达红柳泉时,从地下勉强挤出的、含有大量硫酸镁的水,因为天热既少又苦,烧开后加不少糖才能将苦涩味压一压,方可勉强饮用。随车带来的水已经不多了,如果下一个住宿地还没水的话,就意味面临着缺水的威胁。半夜时分,几个队员开始拉肚子了,有人因为肚子疼得厉害而呻吟、哭泣。帐篷外,气温骤然下降,远处隐约传来狼嚎,恐惧再次降临。

第二天早上,大队长郝清江带领全体队员向5公里外的一支驻军求援。走到土坯垒起来的营房,勘探队员看到驻军战士身上穿的还是棉衣,颜色已经变成了灰色,棉花都露了出来,战士们长期没条件理发,头发都披到了肩膀上。

这支守军是甘、青、新三省区联合组织围剿消灭匪帮之后,单独驻守在昆仑山和阿尔金山交界地带的阿拉尔,两年来只有电台与外界联系,给养长期补充不上。

在和驻军战士的交谈中,葛泰生才知道,当初,战士们从索尔库里请到乌孜别克族向导穆迈努斯·依沙,他心中有一幅柴达木的活地图进入。剿匪战士在穆迈努斯·依沙的带领下,三进三出柴达木盆地。完成剿匪任务后,穆迈努斯·依沙回到了他的家乡索尔库里,剿匪战士留在了青海和新疆交界的阿拉尔。

葛泰生这才明白,他们经过索尔库里却没逗留,错过的是一个好向导。驻军立即派专人前往索尔库里,找到了穆迈努斯·依沙。穆迈努斯·依沙的老伴看到几十年来在柴达木盆地周边游走的岁月,让丈夫从一个青年变成中年再到花甲老人,她不忍丈夫再进茫茫柴达木了。穆迈努斯·依沙告诉妻子:“这些人来找那些能烧着的硬土块。在柴达木,还有海一样的盐,有发光的宝石。这一次,共产党是拿着一把金钥匙来的,我知道柴达木的锁子在什么地方,我得带他们去!”

我从那张拍摄于1954年的黑白照片上,如此解读老人在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扮演向导角色:照片上有4个人,坐在最前面那峰骆驼上给勘探队员带路者,是头戴乌孜别克族民族毡帽、胡须花白的穆迈努斯·依沙,他左手攥着缰绳,放在大腿上,右手食指伸出指向远方,左侧的两位勘探队员顺着老人的手指往远方看去,他们是地质师张维亚和葛泰生,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骑着骆驼正往这边赶,那是两年后被评为青海油田第一个全国先进生产者的马忠义。这支小队伍只有8个人,这张照片上就出现了3人。

有了穆迈努斯·依沙这样熟悉柴达木盆地北缘如熟悉自己掌纹的向导,这支找油队伍就不再是没有具体目标的探路者。翻过阿尔金山后,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复制着前一天的枯燥与单调,天气的燥热让人和骆驼的水分蒸发量陡增。

荒漠中最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先是骆驼因为缺水倒毙,接着是队伍迷路。

一峰峰饥渴难忍的骆驼因缺水而倒地,无助地向天张着大嘴,渴求着救命的水,低低的呻吟砸得大地上都能冒烟。从敦煌招募到的驼工范建民向葛泰生哀求:“把我们喝的水给它一点吧,只要有水,就能救活它。”

葛泰生將求助的眼光转向穆迈努斯·依沙,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老向导将眼光投向全队仅剩下的那两桶水,然后朝葛泰生默默地、无奈地摇摇头:这是丢弃骆驼的决定,意味着丢弃队员和骆驼之间的一份契约。

走出不几步,范建民就忍不住回头去看,倒在地上的骆驼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一边发出不甘死于荒漠的求助之声,瞳孔睁得能装下整个天空的绝望与悲悯。没有养过骆驼的人,无法理解驼工对骆驼的情感。从敦煌至此的十多天相处,范建民已经把自己牵的骆驼视为朋友,相处得无法分离了。他再次向队长哀求:“别扔下呀……”

勘探队员继续前行,队员和驼工们,都不忍心回头。

傍晚,勘探队准备扎营、做饭时,驼工范建民顾不上吃饭,拎着半桶水,要返回原路去救那峰骆驼。

穆迈努斯·依沙拦住了他,担心他会迷路。

一心想救骆驼的范建民指着天上正升起的月亮,自信地说:“一会月亮起来了,月光能照见驼印,能看得见我们白天走的路。”

范建民小看了柴达木的风,即便没有卷起沙尘的那种细细的看不见的风,也像一个个勤奋而认真的清洁工,很快将白天走过的驼印,清扫得干干净净。

那个晚上,全体队员和驼工都在等待范建民归来,但他们没能等到。第二天早上,大家沿着昨天的来路往回返,几天后,在一片盐碱滩上发现了范建民的尸体。柴达木的月光欺骗了他,柴达木的夜风让他迷路了。

队员们就地掩埋了范建民。他的躯体虽然埋在了地下,故事却从一张嘴跑到了另一张嘴,在后来者的口传历史中扎下了根。柴达木的开发历史档案里,驼工范建民是第一个为找寻柴达木盆地油田牺牲的人。

穆迈努斯·依沙用乌兹别克语给埋范建民的地方取了个名字:开特米里克,意思是一片山包。

迷路是勘探队要面对的第一号杀手,缺水则是第二号杀手,这些生命随时会被命运的绳索吊死在茫茫戈壁中的某一角落,死亡的恐惧像头顶的太阳,一直罩在头上。

勘探队继续前行,缺水的威胁随时都在他们身边,队员们早上只用半缸水洗漱,洗脸都成了奢侈的事情。半个月后的一天,他们行到昆仑山下一片海拔2800多米的地方扎下来,这就是周宗浚在7年前郑重写在测量图上的油砂山。

1947年的12月,当时的国民政府派出的柴达木西部地区调查探勘队在这里找到了油砂,但那是地表上晾晒着的黑色信号;时隔8年后,新中国派出的葛泰生担任队长的101地质队,发现了柴达木盆地里的第一个油田:油泉子,这条消息传到北京时,分管石油工业的邓小平副总理发出这样的赞赏:“这个油田发现得好!这个名字起得好!”那一年的12月12日,钻头触及地下650米的地层时,现代钻探工具和沉睡亿年的油层美丽邂逅,黑色的原油像解开束缚的巨龙破土而出,向蓝天、大地和钻探工们露出原色,宣告了柴达木的新时代到来。青海勘探局组织人员用两个小瓶:一个装着喷出的原油,一个装着油泉子的地蜡,专门送给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周恩来称赞其为“柴达木之宝”。以后的岁月里,在柴达木盆地又有了油嘴子、油墩子、油戈梁、油园沟等油字号的名字。

因为工作需要,葛泰生偕在柴达木油田邂逅的妻子马念和,于1974年夏天奉调东北辽河油田,曾任副总地质师。

沉睡的土地被它的命名者唤醒,被囚禁于地下的黑色的凝固之海的身影如排浪般涌出大地。地质大队大队长郝清江对穆迈努斯·依沙说:“油出来了,但人不能靠喝油生活呀,以后会有更多的勘探人员、采油工人、后勤人员到来,会有更多、更大的出油点出现,会建立更大的石油基地,这一切都需要水呀!哪里能找到人能喝的水呢?”

穆迈努斯·依沙带着找水队员来到距离油砂山西北12公里的荒滩上,他指着远处的卡腾能山与阿喀祁漫塔格山说:“那两座山像一个人的脸颊骨,被夹在中间的地方,像一块突出的额头。在蒙古语里,额头、首领被称为芒来。听原来在这里放牧的蒙古族人讲,这一带是元朝末年的宁王卜烟贴木儿的封地,王爷当初把那个地方称作芒来,后来,人们叫着叫着就传成了芒崖(发ai二声),这里有水!”

不同的命名者,对所命名的对象有着不同的心理期许。人类给一个环境严酷的地方取名时,带有美丽的期许就是对恐惧的回避或迎对:新中国第一批闯进柴达木的勘探队员,面对一片连芨芨草都没有的荒凉戈壁,看到地下油层阻断土壤的生成和粮食、花朵的生长,而缺少土壤和花朵的土地,该是多么令人恐惧。他们摒弃了沿用芒来的名字,而是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花土沟。他们仿佛看到厚厚的油层上长出花草,彩色的花朵摇曳在黑黑的油层之上,摇曳在枯黄的天空下,让这些花成为地下的黑色石油与蓝天白云间的美丽信使,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写下美好的情书。

“花土沟”的名字,标在了新中國的地图上。

上万人的石油开采大军来到了花土沟,逐渐改写只有干黄的地表和不知疲倦地磕着头的采油机构成的单调景象。

到1985年,青海省的行政架构中,出现了花土沟镇,这意味着人类的行政力量控制这片荒芜得连动物都无法生存的死亡之地,再后来,花土沟已经成了一个现代化的集镇,建成了一座6400平方米的现代生态园,里面有300多种花卉。昔日的老石油们的梦想,在强大、富足的花土沟镇实现了。花草也在人类的帮助下,克服了生存的恐惧,在这里顽强地亮出生命的力量。

如今,花土沟逐渐被茫崖市的市府所在地替代,从昔日的小镇集中区到北边出现的新区,几条笔直的道路构成了一个现代化小城的交通脉络,我特意留心路边,有几十年间长成的碗口粗的白杨树,也有路边花圃里的花草。文化馆、路边的书店、KTV等场所,也不同程度地开着艺术之花。在整个茫崖市,只留下青海油田花土沟基地、花土沟镇政府、花土沟长途汽车和花土沟机场这几个名字。从茫崖开往西宁或格尔木、德令哈、敦煌等地的长途汽车的驾驶台前,立着的标有起点的白色小牌子上,有的还写有“花土沟”字样。(未完待续)

唐荣尧诗人、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散文集《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西夏帝国传奇》《王族的背影》《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宁夏之书》《青海之书》《西夏陵》《大河远上》《青海湖》《中国新天府》《贺兰山,一部立着的史诗》《西夏史》《中国回族》《月光下的微笑》《青草间的信仰》《山下》等20部人文专著。目前,在贺兰山下专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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