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苍茫的历史进程中,青稞养活了多少生灵,其功德无法估量。无论霍去病西行征讨匈奴,还是赵充国屯田古湟中,在源源不断的移民、屯田、军马养殖运动中,可以说,青稞居功至伟,功高盖世。最近看到一份资料,在新疆东天山古代游牧民族群落遗址,发现了丰富的、碳化了的谷类物种,其中包括大量青稞遗存。说明在距今三千多年前,东天山北麓青稞种植已经较为普遍,而这些信息共同指向一个重要的符号,即游牧民族与游牧文化。大概从那时起,历史就逐渐进入了多民族汇聚、多元文化荟萃、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互动融合的重要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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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是青稞的子孙赖以存活的物质食粮,与之相呼应的另一种精神食粮则是民歌“花儿”,它是大西北人民得以繁衍的精神支撑。在大西北劳动人民的情感世界里,青稞和“花儿”是最相匹配的“花儿与少年”,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犹如关雎犹如皎皎白驹。
流传于湟水流域的河湟“花儿”,在青稞的意象里绽放出奇异的花朵,它用青稞高古宏远的气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留下无与伦比、灿若星辰的浩繁情歌,以诗经般的语言诠释着生与死、爱与恨、情与仇的复杂情感,承载着青海高原恢宏壮阔的地理信息、人文情怀、民风特点、语言特色等,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承担着重要角色。
“正月里到了过年哩,要吃个青稞的酒哩;阿哥们学着维人哩,要握个承妹的手哩。”瞧,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伴着青稞酒芬芳的气息,“花儿”登上了大雅之堂。酒以成欢,酒以忘忧,酒以壮胆,在这首“花儿”里,情窦初开的少年脱口而出的“花儿”与青稞一样朴素,情感热烈,羞羞答答,却一气呵成。
青稞最高贵的身份莫过于“青稞酒”。酒的诞生源于偶然,相传,是杜康爷存放的剩饭自然发酵形成酒的雏形,受此启发,杜康便发明了酒。至于青稞酒,
久负盛名的当属青海互助青稞酒和湟中金塔青稞酒。相传,公元7世纪,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把先进的酿酒技术传到藏族地区,经过1300多年的历史变迁,以青稞酒为载体的酒文化,以其特有的魅力享誉海内外,成为中国乃至世界酒文化园中的一枝奇葩。
矗立在威远镇文化广场的酒神铁拐李塑像,又将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留在人间。相传,坐落于互助天佑德酒厂的一口古井,是八仙之一的铁拐李将宝葫芦中的琼浆玉液倒入井中化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金塔酒相传是一位美丽村姑,因故化作海马泉的功劳。清初,由达赖、班禅的大使将该泉水与青稞酿造的美酒敬献给康熙帝。帝品后顿觉神清气爽,问:“此为何酒?”答曰:“此乃藏传圣地金塔脚下的青稞酒。”帝曰:“难怪这么爽口、悦心!”从此,金塔青稞酒便成为每年进贡的佳品。
酒用于“礼”,是在周朝,周代大力倡导“酒礼”与“酒德”,把酒的主要用途限制在祭祀上,于是出现了“酒祭文化”。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长河中,酒和酒文化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青藏高原汉、藏、蒙古、土等民族将青稞酒作为祭祀、庆典、婚丧嫁娶等活动中不可或缺的珍品,上敬天地诸神,下抚功臣贤达,家庭中恭敬长者,其地位至高至崇。
且不说青稞酒是不是穆天子与西王母瑶池相会时的“昆仑觞”,是不是铁拐李的琼浆玉液蕴化而成的“威远烧酒”,是不是康熙帝青睐过的“金塔青稞酒”,总之,青稞酒让青稞的身价暴涨了何止百倍千倍,它为青海人民创造过辉煌的历史,也必将历久弥新,长存于世,造福子民。不信你看:“沙塘川上去是威远镇,青稞酒,创下了互助的名声;土乡人高兴着说不成,轮子秋,转出了美好的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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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意象的“花儿”里,少年出场与美酒、佳人息息相关,大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意蕴,而伴随“花儿”款款而来的窈窕淑女是这个样子的:“襟儿里撩的新青稞,青稞里有麦芒哩;唱一个少年叫阿哥,少年里有亏枉哩。”少了环佩叮当、婀娜多姿的万种风情,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清新自然的烟火气息。新青稞是人间珍品,是珍馐美馔,更是少女纯洁的爱和真诚的心。可是,我分明看见少女眼角的泪花裹着急切的目光奔涌而出的样子。
他的表白朴素直白又动人心弦:“青石头承磨儿嘎啦啦转,青稞儿搭不到斗里。见我的花儿啪啦啦颤,人多者托不到手里。”双手托起豕妹姣好的面庞是一件多么美好又令人神往的事情,然而,人多眼杂,难得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活脱脱一副《马五哥与承豆妹》的情景剧再现。他的倾诉百转千回又情意绵绵:“青稞地里的燕麦草,露水儿大了着没割。我把你看下的比谁啊早,羞脸儿大了着没说。”他的赞美殷勤贴切又别具一格:“青稞的秆秆没灌水,叶叶儿它个家长了。毛墩墩眼睛憨墩墩嘴,承模样阿门价长了。”他的诉求热烈迫切又柔肠百结:“青稞和大麦穗搭穗,小豆儿开下的对对。我你的身上心牵碎,功夫儿耍教它白费。”表白到如此地步,你还不答应吗?莫非嫌我穷?“青稞面干粮三转儿,泡不到菊花儿碗里;阿哥穿的是褐褂儿,挂不到承妹的眼里。”稳重的少女发话了:
“过去个东峡是北山,互助县,要喝个青稞的酒哩;我维的阿哥人干散,刚见面,要握个泵妹的手哩。”原来如此,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发乎情,止于礼,这是礼教,更是女性的庄重、矜持与自爱。“大燕麦出穗三吊儿,红青稞再耍折了;你不是维人的材料儿,把豕妹再耍惹了。”反过来轮到泵妹子试探阿哥了,“痴情女子负心汉”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不和谐音符,早已被历史所湮埋,而它留给女性的恐惧如此久远而深重,虽然这种局面早已被改写,但它的残渣余孽仍然时时有复活的可能,女性在择偶时不得不把人品放在第一位考量。“早起里擀下的杂合面汤,后晌了泵锅里下上;想你着清眼泪锅盖上淌,这就是维人的下场。”这声势大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味道!“双杆子风匣烧蓝炭,青稞面散下的搅团;要走了走上个四十年,三十年,不够我俩的搅然。”是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爱的人,哪个不想一生相伴,白头到老?别说是四十年,七十年又何妨?搅然,是成本的意思,情感的付出是需要成本的,那就是一生一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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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最初属于山野情歌,婚外恋占有很大比例,有学者认为与人口進化的优胜劣汰、生殖崇拜和风俗习惯有关,这种现象也反映在“花儿”里:“有钱的哥哥们到来了,四六的白毡上坐下;白馍馍奶茶满脸笑,慢慢喝,恐怕是承嘴儿烫下。没钱的哥哥们到来了,灶火的圪崂里坐下;青稞面馍馍开水泡,快快喝,恐怕是外旁人看下。”这承妹也真够势利的。诚然,任何时代都有理想主义者亦有现实主义者,反映在农耕社会里无外乎劳作、温饱,以及与疾病、与大自然的抗衡。尤其在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西部高原,耕读者甚少,更多的是劳作者,闲暇之时唯一的精神追求大概就是情爱与自身的繁衍。
“半碗清茶半碗血,血和血,要当个酩馏儿酒哩;打成官司剁成截,截连截,这一条路儿上走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虽然国度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但对爱情的秉持态度如出一辙,这大概就是人类社会的共性。“大路上上来的蓝轿子,仔细地看,枣骝马项戴的钞子;三十个板子一铐子,大老爷断,泵妹子她还是我的。”这是否是一出拦轿喊冤的戏码?其中的是非曲直、因果缘由无人知晓,从这些非物质文化遗存中我们感受到的是对爱的坚贞不屈。
“一对儿白马扯地边,鞭麻滩,水红花开满了甥坎;若要我俩的婚姻散,海炼干,八堡川摇着动弹。”这与“若要我俩的婚姻散,三九天,冰滩上开下一朵儿牡丹”一样的不可及,而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气魄、这样的胸襟非高原男儿莫属。“上天的梯子你搭上,我俩人上,天上的星星哈摘上;豁出个命来刀山上,紧跟上,五尺的身子哈舍上。”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进步,人们的婚恋观相应发生许多改变,尤其是对婚姻家庭的忠诚逐渐成为主流,这两段誓言可以说感天地、泣鬼神,闻之让人唏嘘不已。“胡麻开花打蓝伞,马莲花开下的少蓝;阴间阳间的先不管,活几天,大声儿唱几天少年。”青幽幽的山,蓝莹莹的天,人间许多值得,不加掩饰,不扮虚伪,真快乐,真性情,真人生,哪怕贫穷,哪怕别离。乐观,始终和劳动人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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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什加饼饼泡肉汤,杂合面巴鲁的味香;嫌贫爱富的心妻想,穷人家的哥哥们义长。”“卡什加饼饼”资料释义是不用发面的薄饼;“巴鲁”是青稞面做的饭食。有人写作“巴罗”还有“八摞”,“巴罗”俗名“黑油疙瘩”,是小麦面添加胡麻籽,压成铜钱大小的饼子做成的一种汤饭。去年看了一篇文章,解释“八摞”的意思是青稞面擀成圆饼后用刀划成方块,划一刀摞一次,摞八次后切成面条,故而叫做“八摞”。这样的解释,是否有些牵强?笔者猜测,“卡什加”“巴鲁”都来自少数民族语言,藏语的可能性大些,所以特意请教了龙仁青先生,龙老师是著名藏语翻译家,又是著名作家,一向治学严谨,他的答案必定权威。龙老师说:“在卫藏或者康巴语发音中,卡什加,是白饼的意思。巴鲁,在藏语里就是饼子的意思;但在青海汉语里指一种汤面。”“汤饼?”当这个古老的词语冒出脑洞,我自己着实吓了一跳,青海人把所有汤饭类面食统称为汤,出处就是“汤饼”。同时也就不难理解巴鲁与巴罗的混淆不清了,原来它们是一家,都是“汤饼”的后裔。细分的话,只是人们把语音接近的两种食物混为一谈了而已。
汉藏文化交融的源头到底是怎样的走向和流变呢?我们探讨是为了更好地前进,我们挖掘是为了留住人类文明进程中那一缕缕温暖的星光。
在多民族文化语境中,老一辈学者将汉语加少数民族语言的“花儿”定义为“风搅雪”。比如:“青石岩上的清泉儿,达恰恰孜个曲通果格;我这里想你着没法儿,巧德那奇雪果格。”这是一首汉、藏语的风搅雪“花儿”,“达恰恰孜个曲通果格”是“一匹匹花马饮水哩”的意思;“巧德那奇雪果格”是“你那里干什么哩”的意思。还有“蚂蚁虫儿两头大,希登你那仁达怀哇;你十七来我十八,达活罗赛你达怀哇。”这是一首汉、土语的风搅雪“花儿”,“希登你那仁达怀哇”意思是“当中间细得很哪”;“达活罗赛你达怀哇”意思是“我俩儿配对哈美啊”。
《诗经》中以“风”命名民歌,“风花雪月”又是旧时代文人墨客经常描写的自然景物,而把多民族语言混搭的“花儿”命名为“风搅雪”,这一定义非常贴切。风雪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风搅雪”意象一般与草原、荒漠相关联,这一“搅”使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犹如一股清泉流进心田,滋润饱满又甘甜。
青海不仅是多民族省份,还是一个移民省份,多元文化之间都有相互融合与渗透,正如龙仁青先生所说:“‘花儿与信天游的不同,是它遇见了少数民族。”是啊,‘花儿是西北地区十一个民族共同用汉语演唱的民歌,但在音乐和唱词中存在大量少数民族文化元素,深深镌刻着游牧文化的烙印。在我们汉族的祖辈中,会说藏语、蒙古语的不在少数,我的外公外婆曾长期与藏族同胞做生意,因此,他们的藏语都达到毫无障碍地与当地人交流的水平。从小我们的生活习惯就是酥油糌粑与大米饭、面条汤、砖包城的混搭。诚然,青稞已经浸透到我们的骨血里,长相依,难相弃。“砖包城”是青海的一种馍馍,外层白面里层青稞面,抹上清油和香豆做成花卷的样子蒸熟,一层白一层黑,甚是可口。“砖包城”一词实际上借用的是表墙为砖、里墙为土坯建成的城池结构。
虽然住的“砖包城”与吃的“砖包城”相去甚远,但这样的融会贯通让人不得不感念一方水土对一方人的浸染,不得不感念青稞对我们的哺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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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意象的“花儿”还有很多,涵盖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们的共同点就是以青稞为载体,用赋、比、兴的修辞手法加以反复咏叹,反复歌唱,反复回味,歌颂生命,歌颂爱情,藐视困难,对抗封建专制,以达到表情达意、相互交流、产生情感共鸣的目的。
贯穿在青稞里的离别情愫:“雪花儿飘到房后头,霜打了青稞的穗穗;为了光阴着走西口,撇下了心上的妹妹。”“西口古道上风沙大,穷哥哥牵的是瘦马;面朝天边心想家,清眼泪把腔子泡塌。”这里的西口实际上指的是口外,即嘉峪关以西。第一首与青海民间小调《走西口》有异曲同工之妙;关键是第二首,这首男人的“花儿”简直就是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翻版。古道西风瘦马给人以辽远的荒漠和漫无边际的沧桑,而一句“清眼泪把腔子泡塌”则让人过目难忘,瞬间泪水滂沱。
弥漫在青稞里的文化碰撞:“说没吃时也吃了,糌粑三拌价拌了;说没穿时也穿了,破皮袄上毡袄套了。”上句的“糌粑”是青稞炒面,是游牧民族的主食,也是旧时代农业区穷苦人出门的干粮。下句“破皮袄上毡袄套了”,皮袄即藏袍,是游牧民族的服饰,贵族的皮袄雍容华贵,不仅有织锦缎面子,还镶嵌水獭边,华丽昂贵。穷人的皮袄一般没有布面,叫做白板皮袄,再次一点的还有褐衫;毡袄,也是穷人穿的用羊毛擀成的衣服,能遮风挡雨,保暖性很好,一般与毡靴相配。在过去,白板皮袄、毡袄、毡靴都是藏汉族群众通用的。这是一首反映旧时代困难日子的“花儿”,从中却发现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相互碰撞擦出的火花。
氤氲在青稞里的乡愁:“叉叉的背筑背衣子,衣子儿往下淌哩;人家的地方里推日子,个家的地方哈想哩。”无论旧时代背井离乡的藏客、脚户,还是新时代进城务工的农民,一样的离愁别绪,样的思乡之情,这是血脉里的基因。
乡愁,这是永恒的话题。
根植于青稞里的家國情怀:“一箱箱奶子两瓶瓶酒,提上了亲戚家耍走;亲戚们见你哈多别扭,心里头盼的是快走。”庚子年关,疫情突袭,语重心长的劝说,合情合理又掏心掏肺。
白袍执甲,壮士出征:“阿哥们武汉上前线,要抗击新冠肺炎;泵妹你把你心放宽,胜利了我俩人团圆。”
这就是青稞的子孙们怀着深深的敬畏,用青稞秸秆吹奏出唢呐般的情歌,回荡在高天厚土之上。
朱嘉华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散发于《人民日报》《青海日报》《雪莲》》等,作品收录于多部散文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