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牛车

2021-08-26 13:24王海燕
青海湖 2021年2期
关键词:牛车青稞凤凰

1

男人吆着牛车从山这边的村庄到山那边的村庄。牛车在田野里忽隐忽现,忽而簸上冈顶,急尔跌入沟底,像船,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穿行……

吆着牛车的男人遇到驾着马车的男人,熟不熟,都微笑着打招呼,姑舅,你哪里去?

吆着马车的,车上躺着两口袋磨物,多半是青稞豆儿,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纹,一只褐色的,有一人长,半抱粗,鼓鼓囊囊,随车摇晃。我去水磨沟磨面哩。姑舅,你哪地儿去哩?驾马车的说。

吆牛车的答,媳妇坐了半个月娘家,我去石窝子接媳妇去哩。牛车上一只织着福字花纹的裕旌,一头装着俩焜锅,一头装着一包茯茶、一袋新磨制的炒面。

驾马车的打趣道,哎呦,时日不短了,媳妇也该想姑舅了!

俩人都嘿嘿一笑,别过。山雀也在头顶上的云窝里忽高忽低地笑着……

牛车穿过村子,会有顽童追赶着爬上车,坐一程,跳下车跑了。牛车驶进静僻的山谷,大约是飞虫撞进眼帘,男人揉着眼睛,尔后头一点一歪地打着瞌睡。这时会有大胆的鸟儿落在车栏杆上,啄食夹在木缝里的青稞。

日头偏西了,北边山头上涌起一堆黑云,像一群愤怒的牦牛,雷声如闷闷沉沉的牛吼。风吼着四处乱窜,踏过庄稼,庄稼呐喊着,抗争着,前仆后继;风掠过崖畔的冰草,像吹响一千只锐利的哨子,刺进耳膜,在心上划开一道道伤口,像冰草在手上划开一道道伤口一样。风也会把深山里野草莓和石葱花的异香吹到村子里来。正是草莓成熟、葱花喷香时节。

山雨欲来。牛车晃晃悠悠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2

这是一种适于高原山地的木轮大车,

一位诗人称它为高车——

从地平线上渐次隆起者

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还是青海的高车。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的轶诗。

——昌耀《高车》

木轮大车在青海源于何时,未考。在历史典籍中,我们可以看到高车在北方草原上辑鳞而行的朦胧身影。高车,是中国北方一古老游牧民族的称谓。高车在漠北,唐代史学家李延寿在《魏书·高车传》中曾记述道:古赤狄余种,初号狄历,后曰敕勒,北方以为高车丁零,其迁徙随水草,衣皮食肉,与柔然同,唯车轮高大,辐数至多……

可见,高车,也指车轮高大、辐数至多的一种很古老的运输工具。后汉将军屯田河湟时,木轮大车是否已在河湟谷地吱呀临盆了呢?这种高车适于坎坷之途,适于北方的农牧区。我曾在内蒙古草原和俄罗斯油画上见过类似于青海的高车。

它给人最强烈的印象是那两只高大的木轮。轮径四尺余。辋为柏木,柔韧;辐为荆条,坚挺;轴为榨木,结实负重;辕为桦木,均匀修长。为了负重而耐久,还在轮毂上钉满了半寸见方的生铁泡钉。

驾车的役畜有马、骡、牛等所谓大畜牲。走远路、运重物,还有编马和稍马。挂稍子的马争强好胜,鞭子一挥,可一路领先,辕马背负重轭,持重稳当有耐力。

日落月生,冬去春来。高车碾过山野,碾过村庄,留下了弯弯曲曲,沉重又扎实的辙印。先辈的辙印摞着后生的辙印,像两根古老的琴弦,弹奏着同一首生命之歌……

如果在安静的夜晚,独行在城镇的柏油马路上,我仿佛还能听到高车鳞鳞的声音伴着马啸牛喘,从地窨下传来那伟大的高车,从地平线上渐次隆起——

那是高高的草车呵,像移动的城垛;那是沉沉的粮车呵,像移动的山丘……

上粮纳草的车队,曾承载和哺育过一个古老的农业中国;

那是运送军饷的车呵,那是拉运战死者的车;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彀兮短兵接……

故城,烽火台,高庙大殿,在辙印那端化为废墟。这端,是无数残破的车彀,

沉没在荒草泥土之中。一切,被日月之轮轧成了几页薄薄的泛黄的历史。

只有脚户哥的“花儿”还在耳边响起,粗犷而哀怨——

大山的根里牛拉车,

车拉了柏木的板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热,

拉热(者)再不管了。

高车曾承载过无数苦难风流和蹉跎岁月。

我认识一位脚户哥,今已垂垂老矣。当年,他驾驭着马车走南闯北,像一个古罗马的斗士,策馬扬鞭,威风凛凛,引得不少美丽村姑的艳羡。他的车上拉过剿匪的战利品、火枪土炮,还有匪首卧榻上的一张完好的虎皮,县文工团的演员,社火队的龙头、狮子头,供销社的盐巴、化肥、青稞酒,还有些民间的风花雪月……后来车毁人伤,他再也未能登上过高车。

3

多年后,去接媳妇的那个男人吆着牛车,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抵达目的地石窝。

石窝村多石,多为花岗岩,巨若屋舍若卧牛,小则如背筑如鸡卵。也因此石窝多石匠。男人的泰山大人就是一位有名的石匠,水磨沟一些磨坊五尺阔的石磨扇、馒头寺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还有一些坟地里的墓碑石桌都是他的大作,男人家磨炒面的手推磨、喂猪的石槽,就连捣蒜的茶窝也是他精心锻制。

石窝地处高寒,田地贫瘠,只能种黑青稞黑豌豆和洋芋。铁锨犁铧深入一点即碰到石头,故种田的铁器多有残缺。石窝人的日子是从石窝里硬凿出来的。有了青稞,石窝就有了青稞的饭食、青稞的酩馏,有了喜怒哀乐、婚丧嫁娶,有了人间烟火、光阴流转……

男人的牛车进了村子,满巷道的狗争相报信,媳妇抱着孩子和豕姨娘小舅子出门迎接,提东西的提东西,卸车的卸车,姐夫长姐夫短地把男人拥进大门。丈母娘急忙进了厨房,房顶上升起一缕炊烟。烙了一沓狗浇尿香豆油饼,打了一碗荷包蛋,给女婿接风。

一场猛雨在黄昏时分赶来,一群乌鸦从房顶飞过,去山林里寻找避雨的地方。这时,老丈人从厢房里抱来一坛新酿的黑青稞酩馏酒,打发娃娃叫来仁俩隔壁邻友,一碟酸菜粉条,一碟炒洋芋,一锅炮了石葱花的青稞面旗儿,夜战拉开了序幕。一阵风压过来,一阵雷滚过去,廊檐水哗哗流淌。男人和其他几个人都来了醉意,有的说话舌头快窝不过角子了,就开始玩饮酒游戏《飞凤凰》。

老丈人先唱道——

红凤凰飞,红凤凰飞,

红凤凰飞不动了黄凤凰飞……

依次往下接唱。一客人唱道——黄凤凰飞,黄凤凰飞,

黄凤凰飞不动了粉红凤凰飞……

客人把粉红凤凰唱成了混混凤凰,罚酒一杯。

再唱。然后男人接唱——

粉红凤凰飞,粉红凤凰飞,

粉红凤凰飞不动了红凤凰飞……

男人把粉红凤凰唱成了混混混凰,罚酒三杯……

越唱越不成调,爆出一屋子笑,惊动了厢房里捉老鼠的黑猫,呜哇一声逃走了。

第二天清早,宿醉未醒的男人一脸酡红,在牛车上载着他的媳妇和襁褓里的孩子,启程回家。从石窝到家需多半天脚程。

昨夜的雨使山路变得泥泞,蹄印和车辙里积满了雨水。远远看,像一些湖泊,映着早晨明净的天空。牛蹄踏起泥水,溅上车,媳妇用头巾揩拭溅在脸上的泥星,红着脸往男人身后凑,一只手伸进男人的腰。男人说,把住,叫旁人看见不羞吗?女人说,你啥时知道羞的……

车轮挤出辙沟里的泥水,溅向路边的花草和庄稼,它们扑倒后又挣扎着离开地面。

眼前的庄稼好像遭了雹击,叶残枝败,一派狼藉。看到这些,男人和女人的心情起了变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唉、唉地叹气。远山的雾和烟岚渐渐散尽,阳光照亮田野,逆光而望,庄稼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闪闪烁烁,一会儿就干了。细听,可听见庄稼们的窃窃私语。它们相互鼓励着,努力挺起受伤的身躯,感恩阳光。

庄稼一茬一茬延续下来,男人女人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牛车承载着这一切,从蜿蜒崎岖的乡村道路上蹒跚而来。

这时,媳妇惊奇地哎了一声,你看。

男人转过身。女人指着车栏杆缝里挣扎而出的几棵幼苗,青稞的幼苗,黑豆的幼苗,在阳光下楚楚动人。

昨夜一场雨,催生了它们;一遇阳光,它们挺起了身子。

啥大惊小怪的。男人挺了挺身子,转过头吆喝着牛。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刚认识那年夏天,浪过丹麻“花儿”会,天黑回不了家,我俩躲在青稞地里过夜,第二天早起一看,一根苦蒂蔓竟缠住了我俩的胳膊,还开了一朵花哩,记得不?媳妇红着脸掐了一下男人的腰。

乡间的爱情故事朴实无华,自然地生发,像两只山雀并翅于飞,就盘窝生蛋,像两只老鼠相亲相爱,就打洞拉仓。

这时,柳林里的阳光在牛车上缓缓扫过,像一束束黄绿色的灯光,时而扫过牛身,扫过坐在车栏杆上的男人,扫过女人的红头巾,扫过婴儿憨墩墩红通通的脸蛋,然后跌下车,扫过泥泞的山路,在水洼里激起耀眼的光斑。

晃晃悠悠的牛车驶进一条峡谷,一只摇晃生命的摇篮,简陋却温暖,远远,像一只负壳的蜗牛,朝蓝天垂落的峡口蠕动。

一曲“花儿”丢在了静寂的峡谷里,渐渐被风收去——

大山的根儿里牛吃水,

鼻秦儿落着个水里;

端起个饭碗想起个你,

面叶儿捞不到嘴里……

4

这一路上,男人女人说话不多。也许,他们心里会涌起很多往事。

最激动人心的是,那年正月初九午夜,是在这驾牛车上,男人把女人娶回了家。

星光照亮雪野。两驾牛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路上,马灯的两团光晕由远及近。前车上男人驾车,戴了一顶狐皮帽,穿了一件白板羊皮袄,勒着红腰带,身上落了一层薄霜。车里坐了三个女人,一个新娘,一个迎亲的,一个送亲的。车里铺了一层干草,上面铺了一条红纱毡,三人裹着厚厚的红缎被儿,落了一层薄霜。灯光偶尔照到贴着红纸的牛角上,落了一层薄霜。后车上载着一对新油漆的松木门箱,上面贴着一对红喜字,落了一层薄霜……

一路遇见骑马或徒步的夜行人,认识不认识,都向牛车抱拳,恭喜!恭喜!牛车上的人回应道,随喜!随喜!听马蹄声和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剩下牛车吱咕吱咕的欢唱声。

有时,路上跑过一只野兔、野鸡或野狐,或惊起树上的几只乌鸦、悬崖上的一只猫头鹰,牛被惊得一蹬蹄,一躬身,牛车突然停顿一下,车上的人被惊醒,一声惊叹,而后头一点一歪,又打起盹儿。

三星高照,鸡叫过三遍,东边山顶上已透出亮缝。天破曉了。路过村庄,早起担水的媳妇姑娘、出远门的男人已经出了大门,远远向娶亲的牛车投来祝福或艳羡的目光。

日头出来之前,娶亲的牛车终于顺利抵达家门。早候在门前的人们点起火堆,煨上柏香,点响炮仗,两只狗和一只猫也快乐地在人群中穿梭。

男人女人入了洞房,牛卸了车,卸了挽具,进了圈棚。

这个村子里又添了一个花儿般才开的新媳妇。

过了一年,男人家里又添了一个新青稞粒儿般鲜嫩的娃娃。像风雨中哭喊的青稞一样,抵达金色的秋天,这个娃儿在一声清亮的啼哭中降临了,与他一起降临在男人家的,还有一只花牛犊……

5

牛车里的女人又捣了一下男人的腰眼,你记得不?去年冬上,你驾牛车去北山后阿舅家送炒面,喝得烂醉,半夜三更回家来,不是我梦里跑进一只红狐,猛地惊醒,你就冻死在牛车上了。

死不了!男人背身摸了一下女人的脸,你就是那只红狐唉!那夜,牛饿坏了,倒着沫,走不动路了,我迷迷瞪瞪看见一只红狐好像在赶牛。我冻得手脚麻木,快没有知觉了,红狐又跳上车暖我,我摸到了它暖和的皮毛。我知道我到了家门口,知道会有人把我领进门,我还知道土炕煨得烫乎乎的。

我是红狐,那你就是偷食的浪猫,女人说,往后再不要喝那么多马尿了,命都不要!

我有你这只红狐保佑,上刀山也不怯,喝几两马尿怕啥!一阵狂笑惊起树上两只喜鹊,喳喳喳向远处飞去。

黄昏,快到家时,路过一片坟地。一男一女正在一新坟前煨火,插在坟头上的纸幡迎风簌簌抖动、低泣。

一片夕照从额头滑下,男人的神色又有了变化。

这驾牛车冬春时往田地里送过土肥,堆起满地坟堆一样的粪堆,像密密麻麻的奶头;夏里,修水库时拉过石料、沙子和水泥,压断了车轴;秋后,拉过小山一样的麦捆、叽叽喳喳跳出土地的洋芋,牛仰车翻过,把男人压在车下,断了一只胳臂。牛车上,拉过许多想不起来的人和物件。但有一件事,男人永远难以忘怀。

多年前,男人驾牛车从遥远的县城拉回过一个自杀的男人。这个男人是从村子里走出去又走了很远的男人,一个有血性有格局的当了官的男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断然弃绝了妻子儿女,弃绝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人寰。我朦胧记得这个人,这个穿着合身制服,有时屁股上挎着一只蓝乌乌的手枪的爱喝酒的志得意满正值盛年的男人。至今,坊间还流传着他的奇闻轶事。比如,有天夜晚他正在一个酒场合饮酒,突然县长要他撰写一个讲话稿,第二天要用,十分火急。他叫人取来一沓稿纸,一边划拳喝酒,喝几杯,在一边埋头作文,又喝几杯,又在一边埋头作文。夜半,酒也醉了,文稿也完成了。连夜递给县长过目。县长阅后大喜,从办公桌里摸出一瓶青稞大曲,塞到他手里,说,看你酒瘾未过,再咂几盅子去……

在一个春日的凌晨,漫山遍野的庄稼吐出嫩绿的芽子,在曦光里凝聚着无限生机。男人驾着牛车,载着一具新棺,在山路上忽隐忽现,一溜黑色剪影在山梁上渐次清晰,以及能看出牛车上那口红棺的色气了。男人和送葬的乡亲们一起抵達大墩岭下,安葬了这个曾给村子带来过荣耀又不幸的人。阳光照在新坟堆和坟前的馒头、猪肉和米汤等祭祀物上,四周弥漫着新鲜的土腥味和香火味儿。纸钱的黑色灰烬尚在空中飘舞,像黑蝴蝶。从远处飞来的一群乌鸦还有几只喜鹊在空中盘旋一阵,有的已经落在不远处的甥坎上,等待着人们离去……

6

两道黑色的辙印,远远汇成一个黑点。接媳妇的牛车拐过了山嘴,消失了……

再往后,驾牛车的男人和他的媳妇都走了,牛车永远驶出了人们的视野。我只是偶尔在民俗风情园的大门或展馆里看到过牛车的残骸。那历经风雨沧桑的木轮,如悬于时空的岁月之轮,轧轧作响……此刻,我的耳边总会响起那远去的来自天际的吟唱——

而从岁月间摇撼远去者

仍是青海的高车

王海燕青海海东人,现居西宁。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海东市作协副主席。创作诗歌、散文等作品逾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青海日报》《散文选刊》《黄河》《青海湖》等报刊。著有词集《湟柳集》、散文集《碎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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