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蓉蓉
摘 要: 《推拿》,讲述了盲人推拿师这一特殊群体的社会生活和爱情故事。小说和电影两种艺术形式,在表现主题时各有侧重。小说将盲人分为多个种类,用细腻的文字描绘出纷繁复杂的人物故事,以及丰富多彩的盲人世界,引起人们对尊严的思考。电影则借助多元手段,创造更真实场景,将焦点聚集在人物的爱情故事上,给观众视听冲击。两者都让受众对盲人推拿师这一群体,有了更深的理解。
关键词: 《推拿》 尊严 爱情 理解力
2008年,毕飞宇出版长篇小说《推拿》。这部作品,于2011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作者根据生活中接触的盲人,用文字对其世界展开生动细腻的描述,刻画他们的平淡生活,打破普通人对盲人推拿师的刻板印象,挖掘出盲人内心世界的黑暗与光明。娄烨在读完小说后十分喜爱,并将其改编成电影,把盲人推拿师这一群体的情爱故事呈现在荧幕上,表现出对弱势群体的人道关怀。电影于2014年2月11日在柏林电影节首映,斩获诸多奖项。电影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运用视听结合多元的表现手段,呈现出黑暗下盲人的社会生活和爱情故事。本文依托盲人推拿师这一“非主流”群体,对比分析《推拿》小说与电影的基本内容、叙述结构和表现手段,发现作者和导演在处理文本时候的增删及背后的意义,尝试探求不同艺术形式对表达同一群体的特点和区别。
一、作品主题:尊严之光与爱情之美
毕飞宇是一位强调尊严感的作家,他的许多作品都有所体现,《推拿》也不例外。盲人与生俱来的尊严感是他们抵御伤害的保护色,对他们而言,来自一些人的同情和关怀,透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是第二种伤害。以都红为例,特殊教育逼迫她放弃唱歌,理由是做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才能获得社会的同情。廉价的掌声、无关痛痒的感动深深刺痛了都红的心,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喘不了气。这种高傲的目光、荒谬的称赞,把盲人们排斥在外。在没有尊重的前提下,悲悯成了一种踩低他人、拔高自我的人道主义关怀。都红厌恶这种关怀,所以她学习推拿,自给自足。盲人推拿师是靠双手吃饭的,在大拇指受伤害后,都红不再是“残疾人”,成了“残废”。这场灾难让金嫣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圣母情怀,募捐是个仪式,她们期待感动、拥抱、热泪盈眶,说到底,这是一场残疾人在残废人身上获得优越感的仪式。盲人间的尊重和理解被打破,都红的尊严彻底灰飞烟灭。她的离开,是对自己的最后一点保护。作者赋予都红这样的悲剧结局,引发每个人的思考——尊重是什么,理解又为何物。
作者以一个健全人的身份描写盲人的语言、生活,不但要对盲人十分了解,而且要拥有强大的理解力。在整部作品中,作者与盲人推拿师站在同等层面,对这一社会中的人情世故毫不避讳。张一光找洗头小姐解决生理需求,王大夫初次来推拿中心就给高唯塞钞票,都红出于私心更亲近高唯,沙复明做事越来越像有眼睛的人。他们同健全人一樣,处于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为了生存,过着庸常的生活。这种无关怜悯、平等对待的态度就是对所有人最大的尊重与理解,也是小说所要传达的重点。
“改编是一种艺术再创造的过程,改编者必然以自己的艺术理解对原著进行增删或重组,使改编者的艺术趣味和个人情感表现在改编本中”①(24)。娄烨在改编过程中,把重点放在爱情这一主题上。影片的感情线围绕几位男主人公展开。沙复明对都红的痴迷超出众人的想象,一个十分在意脸面的人追起人来也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小马自失明以来,一直沉默,变成与时间为伍的沧桑老人,嫂子小孔的到来让这个男孩有了男人的模样,影片中小马第一次见小孔,就被她身上散发的雌性荷尔蒙深深吸引。小马的这种感情有三部分来源:一是嫂子身上有他死去母亲的特征,这是他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思念;二是生理反应,在充满男性气息的生活环境中,一个少年难免会对异性产生好感;三是一种寄托,“嫂子”这个称呼是小马的情感寄托。再者,对妓女小蛮的情感,一部分是喜欢和相似的命运,另一部分是情感的转移。王大夫和小孔的爱情可以算得上是主流社会中该有的爱情模样。相互吸引,合二为一,为两个人的未来努力。爱情里不仅有感情、有性,还包含着责任、担当、未来。爱情对盲人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一方面是对平凡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是他们的情感寄托,这种极端的情感对他们而言是难以获得的。
二、叙述结构:盘根错节与枝干分明
毕飞宇在采访中坦言:“就《推拿》而言,最大的困难在结构。”②(27-36)盲人生活的零碎让原本难以描写的对象更难组织。作者塑造的几个盲人推拿师均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的来历、性格、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差异,每个人物虽有侧重,但无主次之分。电影的故事背景、人物与小说保持一致,叙述结构有相应调整。小说可以精细入微地描写,但电影由于时长的限制,必须做出取舍,因此导演将着力点放在情感故事的叙述和两个世界的对峙上。
《推拿》小说二十一章(不含引言和夜宴部分)均用人物名字命名,看似独立,实则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连接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人物。颠覆了传统小说以主人公为中心的叙事方式,采用了一种散点式的方法,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言,面面俱到地将每个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小说的前几章依次交代王大夫、沙复明、小马等几个主要人物的来历及他们来到推拿中心后的人生经历,后几章把重点放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和推拿中心的诸多变故上。在毕飞宇的笔下中,每个人都是主角,每个人都有平淡却不平常的人生。
对电影来说,散点式的叙述方式过于散落,并不适合画面的呈现。电影的主要任务是在有限的时间内,通过排篇布局吸引观众、传递主题。以主人公为中心的叙述更能凸显重点,获得观众青睐。娄烨采取一主多线的方式,以小马为主线,王大夫、沙复明等人为副线,围绕这三人的生活和情爱故事描绘出盲人推拿师的日常,串联起诸多人物。导演认为小马是一个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物。电影最后,小马的眼睛重新看见光明,喜悦的他在马路上奔跑。等到画面再切回时,他的脸上多了一副墨镜,看见小蛮洗头的场景时,小马选择了闭上眼睛。看见与看不见实则是小马的两种选择,他在当中挣扎,好在小马仍有选择的权利。电影想呈现给观众清晰的故事,拎出几条重点线是最好的方式,对还原小说情节、突出电影主题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导演在处理人物情爱关系时,善于抓住精髓部分,剔除旁枝末节。以沙复明为例,小说的第七章回顾他青涩时期短暂的爱情,而在电影中,早年的情感经历被忽略。沙复明首先出现在观众眼中是在一场相亲会上,沙复明侃侃而谈,相亲对象的父亲抱着学习的心态在听,母亲则十分不满他的盲人身份,当场就要离开。同样采取弱化方式处理感情线的还有小马与小蛮的感情进展,都红对小马的喜欢,都被影片隐藏。这样处理的好处是可以突出电影主线,削弱次要情节给观众带来的影响。
影片的叙述,着力表现“残疾人”与“非健全人”世界的对峙。明眼人高唯是推拿中心矛盾冲突的催化剂,羊肉事件因她的告发而起,至此推拿中心的矛盾达到顶峰。高唯对推拿中心规则的无视在影片中多有表现,例如,在上班时间光明正大地坐在沙发上,并对他人的制止不为所动。这是她对规则的无视,也是她以自己的身体优势获取挑战权威后的短暂快感。同样的还有金大姐,凭借个人情感在饭菜上照顾自己喜欢的人。眼睛代表日常生活中健全人对残疾人不自觉的伤害。一些人借身体上的优势挑战盲人,盲人推拿师们则向健全人发出无声的反抗。影片中加大了两者的对峙力度,但由于关注视角不同,健全人极少出现在画面中,导演故意忽略这种存在,营造一种在场的缺席。
三、表现手段:多元融合的碰撞
电影与小说在叙事表现方面的差异,衍生出两种艺术形式不一致的表达手段。小说是通过单一的文字语言讲述推拿中心的故事,作者采用第三人称的方式,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描写人物的外貌、语言、声音及环境。电影为了更真实地创造小说中描绘的场景,需要采用视听方面的诸多言语介质,如音乐、文字、光影、音响等。在这种意义上,电影可以说是多种语言的综合。
小说直白的语言文字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随时随地直接交代人物背景和故事线,使故事逻辑连贯。例如小说对推拿中心的盲人有一个明确的分类:先天失明的沙复明和王大夫及小孔是全盲;与先天失明的盲人们不同,沙复明在一岁的医疗事故中失明,对于他来讲,一岁前的记忆可以忽略不计,也能算是后天盲人了;小马、张一光两人是后天失明的,一个是五岁车祸导致的,另一个是三十五时瓦斯爆炸失明的,小马的眼睛看上去和健全人是一樣的,只有在他思考或者动怒的时候才会飘忽不定,常人难以辨别;金嫣是个例外,她的视力毁于黄斑病变,就是说她在一点一点丧失视力,所以“她既是一个盲人,又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盲人”③(104)。
小说可以运用文字详细描绘不同种类的盲人,他们的生活习惯都可以用字词表现。在电影中,我们只能区分健全人和盲人,无法区分不同种类的盲人,盲人间的不平等很难发现。以先天盲的王大夫和后天盲的小马为例,王大夫的沉默是与生俱来的,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后,总以礼貌待人,以求关系融洽;小马是在九岁时失明的,他经历了两个世界,见过主流世界的光明,在这点上,与先天盲的王大夫有着本质区别,所以他的沉默更令人害怕。小说中作者花了上千字描写两者间细小的差别,电影画面中并未表现。
另外,小说中还有大量的心理描写,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例如后天盲的小马,心理世界远比先天盲的人更复杂,在经历光明到黑暗的冲击后,他的心理活动更细腻丰富。为此,作者花了许多笔墨描写他的心理活动。在电影中小马的心理活动无法直接表现,改编者赋予小马手中的玩具更多含义,滴答滴答的声音掩盖住小马的内心世界。同样是讲述盲人故事的电影,埃斯基尔·沃格特的《盲视》在处理心理活动这一方面与《推拿》有所不同,导演通过旁白展现盲人内心争斗的过程,最大限度地把信息传递给观众。《盲视》中的旁白出自主人公之口,作用之一是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引领观众了解剧情、触摸人物的心底;其二是区别人物描绘的虚幻世界和所处的真实世界,让观众很容易发现女主人公的纠结之处,真正理解她的心理。电影《盲视》通过大量的幻觉、幻想及女主人公的旁白直接间接地反映人物心理,在这点上值得借鉴。
《推拿》电影通过声音、画面、光线、色彩等多元化的表现手段创造更真实的场景,给予观影者视听冲击。导演在拍摄时考虑到盲人观看时的感受,特地在听觉上大做文章。影片中出现了多种声音:旁白、说话声、哭泣声、小马玩弄的机械声、导盲棒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喧闹的声音从未停歇,构成了光影外的画面。影片一开始用一个普通话不是很标准的女声交代故事背景,这种解说式的声音贯穿影片始终。导演想借此法描绘人物心理有利有弊,有利的一面是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盲人的心理活动,不利的一面是沉着冷静的旁白未必能准确表现人物情绪的变化,表达效果大打折扣。除了融入影片的旁白外,还有嘈杂的说话声,这种真实的自然音效成为影片的声音元素,更具有生活气息,使观众有身临其境之感。另外,电影中的健全人均未露面,以声音出现在画面中,凸显影片的表现群体。在特殊情境下,导演还加入了背景音乐,悠长的音乐伴随着雨声,诉说着南京城里哀婉的故事。
在画面的处理上,影片的观感实在称不上舒适。电影的特殊摄制手法让画面更趋向盲人视角,没有鲜明的色彩和清晰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模糊动荡的镜头,摄影师曾剑把这称为“盲视觉”的拍摄手法,他说:“我必须找到一种视觉的呈现方式完成电影里看不见的部分。”④(125-128)通过模拟盲人视觉的主观镜头,使观众和盲人同处在黑暗的世界中。为了应和这一手法,电影的色彩趋向灰暗的基调,演员们基本素颜出镜。这种独特的视觉表达几乎强迫健全人和盲人站在同一视角观看这个世界,在大胆尝试的同时遗留不足。
四、结语
“这是一种有尊严的书写,不是自上而下的悲悯”②(27-36),毕飞宇在采访时说。作者站在平等的视角描写形形色色的盲人,为读者展现一幅人生画卷,平淡温和的语言并未让人读起来轻松,反而充满压抑和沉重感。小说的主题是理解和尊重,作者并未从宏观角度夸夸其谈,而是把“尊严”二字融入平常生活中。异样的目光、虚伪的同情、有伤自尊的怜悯,不是盲人需要的,更不是社会所要的。电影《推拿》,沿袭娄烨之前的拍摄题材,将着力点放在盲人推拿师的情爱纠葛上,于视听手段上做文章,使画风变成娄烨式表达。这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各有千秋。值得深入品味的文字,带来视听快感的画面,共同为我们展示盲人推拿师的生活画卷,使受众更理解这一群体。
注释:
①金宏宇.文本与版本的叠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②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③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④陈刚.一次有关心灵通感的视觉实验——与曾剑谈《推拿》的摄影创作[J].电影艺术,2015(01).
参考文献:
[1]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
[2]金宏宇.文本与版本的叠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3]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4]雷永娣.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综论[D].长沙:湖南大学,2013.
[5]陈刚.一次有关心灵通感的视觉实验———与曾剑谈《推拿》的摄影创作[J].电影艺术,2015(01).
[6]刘通.从小说到电影:看《推拿》的改编[J].电影文学,2016(09).
[7]郭曼.文学文本的电影改编及其接受分析[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16.
[8]郭传靖,电影《推拿》改编得失探究[J].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8(05).
[9]张子煜.暗夜漂流的人性尊严相顾无视的爱与哀愁——浅析影片《推拿》娄烨式主题与盲视觉艺术突破[J].传播与版权,20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