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渔歌和渔歌唱晚
渔歌唱晚这四个字很浪漫,有诗情画意。然而说穿了,真正的渔歌很无奈,也很苦楚。就像旧时的窝窝头那样,那时不得已用来果腹,糙得无法下咽。如今,厨师在窝窝头里揉进糯米、奶油,填了肉末、鱼片,终于把它异化成餐桌上一道让人们期待的金色点心。
渔歌亦如此。过去的渔民没有一个不会唱渔歌的,因为渔歌是干活时的一种哼哼,一种劳动号子,是重力之下“压榨”出来的气,有劳皆号,无处不歌,协调劳动节奏,鼓舞长久斗志而已。古人认为此乃“劝力之歌”(《淮南子》)。
渔歌的定义是什么?《现代汉语词典》(1981年版)解释为:渔民所唱的反映生活和斗争的歌曲。这个定义太过“革命”,还是“百度”的解释来得接地气:渔歌是渔民所唱的反映渔民生活的歌曲,它是中国民歌的一种,为中国沿海地区以及湖泊港湾渔民所唱。
哪里有水,哪里就有鱼,哪里就有打鱼人,哪里就有反映渔家生活的渔歌,这根“链条”是环环相扣的。渔歌是渔民集体创作、世代传唱的歌,它像一面清亮的明镜,展映旧时渔家劳动生活的万千景象。
出海捕鱼的渔民也是航海者,在内河湖泊打鱼的人也是船员。
繁重的活儿和沉重的渔歌
俗话说,世上三件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的渔民们确实辛苦,张网苦,拉网苦,摇橹苦,溜网苦,抓蹬苦,捞鱼苦……而我认为渔船上最累最苦的活儿当属三件:拔锚、扯篷和拉纤。
先说拔锚。抛锚,是一件相对轻松的事,手一甩,或者手刹一松,铁锚就哗啦啦抛下水去了。拔锚,就非同小可了,渔民们硬碰硬要靠自己的臂力把铁锚拖泥带水拉起来,你不拉,它就不起;它不起,船就没法航行。有时候,船无法航行,船工还特地把锚装到小舢板上,然后到渔船行进的前方把锚抛到海里,然后拔着锚前进,这叫“抽滩”。
请听一首辽宁长海县渔民的《拔锚号》:“(领)哇上/(合)哇咳/(领)哇上/(合)哇咳/(领)哇上/(合)哇咳/(领)哇上/(合)哇咳/(领)哇上/(合)哇咳/(领)哇上……”
有歌词吗?几乎没有,只是一些叹词,循环往复,这一首拔锚歌就是最原始的劳动号子。它符合这样的一个规律:劳动强度越大,渔歌旋律性就越差,歌词就越简单,而节奏感就越强。辽宁渔歌的基本演唱形式是一领众和,“领腔”可以有些变化,“和腔”始终如一。从眼下收集到的辽宁渔歌里,拔锚渔歌的数量占很大比例,可见其“重”。
后来,渔民发明了一种推磨般的拔锚器具,中间插4根铁棒,渔民把拴锚的缆绳绕在器具上,然后4个渔民像4头驴推磨一样在甲板上打转,水底的铁锚就被拔起来了,比先前的硬拔省力多了。
我曾经在黄浦江拔过锚,那是几百斤重的大铁锚,我摇着铁舢板去拔,结果锚没拔起来,我被锚拔到江里去了,是船长派了救生艇把我救回来的。政委在船员大会上夸奖我:“小童不怕苦不怕累,临危不惧!”这些话封住了我的嘴,我怎么会把这个事故报到船队总部去呢?
再说扯篷。
这也是一件很累的活儿。篷就是帆,要把甲板上沉重的两三面船帆升将上去,借助风力航船。那时的渔船没有电,也没有机器,硬碰硬要靠手拉篷。
请听辽宁宽甸县的一首《掌篷号子》:“嗨哟奥来吧/再哟奥来哟/还要奥来呀/再哟奥来哟/来哟哎哟号/再哟奥来哟……”歌词中除了几个简单的词:来,再来,再……其他全部是叹词,简单的原创。
刚开始升帆,速度比较缓慢,渔民情绪平稳;随着上升的速度加快,风力开始阻挡,船帆吃到风了,劳动强度猛增,号子很快加速,并且变得很激烈;当篷帆完全升到桅顶,号子节奏才变得自由轻快,但是仍然保持着劳动的气质。
有人问,为什么不把扯篷号的歌词写得美一点呢?为什么只有“哟”“哎”“嗨”之类的叹词呢?回答是,可以的,也是有的。浙江舟山的《撑篷调》中唱到:“一片风篷啰/一股啰风/两片风篷啰/两股啰风/啥人会撑倒风篷/扭转乾坤是真英雄啰……”
这个扯篷号唱得很具体,大概算是“美”的了。倘若要更“美”,那就是“改编者”的事了,就是文人墨客的事了,渔民哪有那种闲情逸致?渔民哪里读过什么书?吼叫着把篷帆拉上去就行了!
真正优美动听的渔歌也许要到渔民的婆娘嘴里找去,因为她们有时间琢磨。请听一首江苏如东的《四季望郎》:“春季里个岸子上个柳丝长/柳丝儿长长缠心个上呀/前年子栽柳个郎出海呀/长长的柳丝拴不住郎呀/夏季里个岸子上个麦子黄呀/麦子儿黄黄郎出海呀/前年子收麦个郎出海呀/黄黄的个麦子上不了场呀……”
有的沿海地区把渔歌分成深海和浅海两种,深海渔歌是渔民唱的,浅海漁歌则是渔家妇女唱的,《四季望郎》大概属于浅海渔歌。渔民的亲人会在家门口高高挂起一只红灯笼,谓之“天烛灯”。心愿能照亮大海,盼望渔民能顺利归来。
有句上海话叫“起篷头”,也就是起哄和造声势的意思。这个“起篷头”是不是出自渔民的扯篷拉篷歌呢?我没有考证过,粗一看是搭的。
上海周围的江苏和浙江都有渔歌,唯独上海没有什么渔歌。是民俗专家忘了收集呢?还是上海原来是个容易搁浅的滩,没有像样的渔码头,于是这里没有很多的渔船、渔民和渔歌?可是,上海有极为出色的码头号子,还是国家级非遗文化。有港口不就有码头吗?不就有渔船吗?这又怎么解释呢?
最后说说第三件最苦的活儿:拉纤。
拉纤无疑是渔夫苦中之苦:台风要来了,赶紧把船挪到海滩上来,这时候需要拉纤;新船或者修好的老船要下水,把船体从船坞里弄下水,需要拉纤;船在江边河边湖边逆流而上,逆水而进,航行困难了,更需要拉纤。那么,不能靠风吹篷行进吗?不全能,因为水面上不是天天大风呼啸;那么,使劲摇橹行进不行吗?也不行,装满货装满鱼的船太沉太沉;那么,用竹篙往水下撑有用吗?没有用,蜻蜓点水罢了……这时刻,船老大只能叫大部分船工下船,在岸边背纤。不拉,船体是不动的,迈一步,动一动;拉得猛,动得狠。
江苏如东有一首《拉纤号子》,请听:“好好的好到上的到/小奴家的嗨嗨呀/嗨嗨嗨呀的到嗲/嗨嗨呀的嗨上/嗨嗨嗨/嗨嗨的到呵/到哦嗨嗨的到/嗨嗨嗨的到。”
读者是否注意到,歌词中除了叹词,还有数个“到”,船工们是多么希望早一点把船拉到码头,早一点卸下背上的纤绳,抚一抚肩上的伤痕!快到吧,快快到!
歌手尹相杰唱过一首《纤夫的爱》,是不是可以算新的《拉纤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一步一叩首啊,没有别的乞求,只盼拉住妹妹的手哇,跟你并肩走……”
现实中,纤夫的纤绳怎么能“荡悠悠”?必须崩直了崩紧了,船才可能被拉着前行,否则就是偷懒,否则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船会把你拉下水去的。
古老的渔歌和新鲜的渔歌会
“渔歌唱晚”这四个字最早出自何处?据说出自元代散曲作家、诗人贯云石:“竹风过雨新香,锦瑟朱弦,乱错宫商。樵管惊秋,渔歌唱晚,淡月疏篁……”看到了吗?有“渔歌唱晚”四个字。
至于“渔歌”这两个字,历代诗人就用得比较频繁了。唐朝的王勃写:“榜讴齐引,渔歌互起。”明朝徐祯卿写:“邮渚频挝津吏鼓,渔歌唱近使君船。”清朝的秦惠田写:“帆影悬残照,渔歌入暮烟。”宋朝的陆游写了一首诗,就叫《渔歌》:“斜阳将尽暮烟青,袅袅渔歌起远汀,商略野人何所恨,数声哀绝不堪听。”
社会最底层的船工唱的所谓歌,到了文人墨客的笔下便文雅起来,丰容靓饰。其实,只要让这些文人跑一个航次,当一回渔民,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渔歌。倘若王洛宾不是被下放到新疆,而是在北京的创作室里吹着空调苦吟,他不可能创作出《在那遥远的地方》《达坂城的姑娘》《半个月亮爬上来》这样的民歌。好的民歌在民间,好的渔歌在渔船。
渔歌一般是船工在自己船上劳动时唱的,不和其他船的船工隔舷对唱,更不像歌星在演唱会上那样,一个人在台上唱,几千个人在下面一边狂摇荧光棒,一边跟唱。
然而,1987年的10月,岳阳市政府和湖南省音协在君山脚下组织一次前所未有的“洞庭渔歌会”。歌台由3艘大拖船靠拢搭建,天幕则是把大渔网挂在桅杆上,现场彩旗招展,欢声笑语,1 000多位渔民从四面八方飞舟赶来,渔船达到150艘。“洞庭渔歌会”大部分由渔民来演唱,一共唱了18种形式的42首渔歌。至此,人们仿佛看到了“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盛世景象。
其实,1987年唱的渔歌和旧时渔歌大相径庭,已经以歌颂为主了,以宣传“正能量”为主,不会再唱什么“海不太平哎浪头高,天不太平哎掀风暴,拼吃河豚哎下海去,一步三回把家瞟”那樣的老渔歌。国营的渔业公司让你下海捕鱼,怎么是“拼死吃河豚”呢?
如此兴师动众地宣扬渔歌有何好处?有,2014年,洞庭渔歌被国务院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渔歌登上了大雅之堂,不宣传不开渔歌会只能是小众。
当红歌星霍尊以一曲《卷珠帘》轰动歌坛,他接着写了另一首歌,就叫《渔歌唱晚》:“夕照帆樯落霞深,看波光掩映浪似金,绿岸炊烟鹅唤我,十里渔舟如梦如云……似水流年,芳华记忆,随岁月烙心,听渔歌唱晚声声轻……”
我不想讨论歌词质量之高下,我只是叹息,这么年轻的歌星已经风花雪月,已经柔声细气,可惜了。
霍尊小弟应该是听过日本的《拉网小调》吧?那也是渔歌,不妨再听一遍:“咿呀嗨/兰索兰/索兰/索兰/索兰/嗨/嗨/聆听那哭声声在歌唱呀/在歌唱/勇敢的渔民爱海洋/爱海洋/呀萨嘿/恨你呀/萨诺/多宽秀/哦/多宽秀/多宽秀……”
渔民是爱海的,也是恨海的,这首渔歌不注重辞藻的华丽,而是描写船工的心声,其内涵很“立体”,曲调很动心,它就是日本北海道渔民捕鲱鱼时唱的歌,那就是干活节奏,那就是劳动吆喝。相信听到《拉网小调》的播放,我们一定会跟着哼哼,一定会过耳不忘,一定会刻在心里。这样的渔歌才是有生命力的,才会流传下去!
不同地区的不同渔歌的不同风采
中国的海岸线很长,“河岸线”更长,还有“湖岸线”……所以,中国的渔歌也是各有自己特色,精彩纷呈,反映不同水域渔民生活、生产、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
先说福建。
福建一带的渔歌比较复杂,也很唯美,可能和当地渔民数量众多有关,也和文化素养有关。他们把渔歌分为:劳动号子、唱诗调、叙事歌、风俗歌、儿歌和疍歌……其中的情歌听起来很有嚼头,《十盆好花》《十碟鲜鱼》《好姑娘》《棕蓑娘》《剪蛋诗》《三月桃花汛》《渔港恋歌》,等等。
有一首情歌叫《盘诗》,歌中有故事,有情节,有挑逗,有调情:(男唱)手拿一把白钓竿呵/走到滩头啰石头间/黑鱼白鱼都不钓啰/只钓鱿鱼花花背/(女唱)哥今钓鱼呵/妹做鱿鱼啰不出来/等哥日后饵提起呵/摇头摆尾啰游出来/(男唱)妹今讲话是呵诗呵/哥今就去啰买金丝/金丝买来结秋网呵/就由滩头啰撒出来/(女唱)哥今打鱼满打鱼呵/妹做鱿鱼啰不出来/等哥日后网提起呵/摇头摆尾游出来……
我在前面提到,渔歌一般是在自己的船上和自己的船工兄弟一起唱,可是在福建渔场有例外,当2艘渔船同时行进时,大家就相互呼应一起唱,第一声部是领唱,第二声部是对答式的呼应,第三声部以比较固定的节奏伴衬,形成了层叠式的多声部的叠置关系,煞是好听。这些渔民唱不同的声部不用排练,也不用指挥,似乎天生就会唱,就像贵州的侗族大歌,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是唱哪个声部的,一张口,和声就有了,声部就有了,不需要任何一件乐器来伴奏。
再说山东。
山东的渔业很发达,山东的渔歌也“发达”,民俗专家已经收集到了600多首山东渔歌,有渔民号子、黄河船号、硪号、夯号、搬运号子、运河船号、海洋号子等等。海洋号子里包括海员号子和渔民号子,它是山东船民在惊涛骇浪的挣扎中集体创造出来的劳动音调。
山东渔民在捕鱼的过程中的每一项具体劳动,都有相适应的特定的渔歌来配合,比如《摇橹号》《捞鱼号》《拖船号》《推船号》《撑篷号》《上网号》《拉锚号》《封网号》《记浮号》《爬爬号》《溜网号》《莲鱼号》《抢号》……只要一看歌名就知道那是干什么活儿的时候唱的。
再说浙江。
浙江一带的渔歌比较丰富,五花八门:反映渔霸纠众斗殴的有《打大阵》,反映远洋生产的有《渔民号子》,反映滩涂养殖的有《捉涂郎》,反映内河生产的有《渔翁叹江经》,反映渔妇愁苦的有《思念夫君》,反映近洋生产的有《钓带鱼》,反映传授渔业知识的有《老实头歌》,反映渔民团结一致的有《招宝山渔歌》,反映渔霸盘剥的有《黑秤手》。
有一首专门讽刺鱼行老板的渔歌叫《吝啬鬼》,很有意思,它唱道:“走路尺来量/带鱼吃肚肠/一个铜板锣样大/绝子绝孙无下场……”
还有一首反映渔民疾苦的《人命歌》,唱道:“天啊天啊天啊/发风落雨不留情啊/海呵海呵海呵/浪大礁触无人命呵/四面大海白茫茫呵/夹煞柯(是提手边一个可字,笔者电脑里没有此字)鱼人呵……”歌词生动,朗朗上口,“夹煞”两字尤其形象。
同样是拉纤,同样是把船拉倒滩涂上来修理,浙江渔民唱起来就比东北渔民复杂多了,请听:“(领唱)一支梅大闹宁会府唷/(群唱)嗨格唷/(领唱)炮打二郎韩世忠/(群唱)嗨拉格唷/(领唱)三次激走拉格金兀术唷/(群唱)嗨唷/(领唱)四杰村大闹宁会府唷/(群唱)嗨拉格唷/(领唱)伍子胥要把交关过唷/(群唱)嗨唷/(领唱)六里格祁山诸葛亮唷/(群唱)嗨哟……”
最后说说广东。
广东的渔歌独树一帜,别開生面,和北方的完全不同。可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是咸水歌。陆地上的广东人称以船为家的渔民为“疍家”(此字读鸡蛋的蛋音)。“疍家”比一般的渔民更喜欢唱歌,唱歌简直就是命。有民俗专家指出,他们之绝大安慰与悦乐便是唱歌,休息时固然要唱,群聚时更加要唱,所以在他居处中,无论在烟雾弥漫的清晨,日中鸡鸣的亭午,月明星稀的晚上,都可闻他们婉转嘹亮的歌声,有如歌者之国一样。
第二类是鮜船歌。游居在粤东沿海的渔民,被叫做“鮜船人”,旧社会,他们受到陆地广东人的极大歧视,离船上岸时必须低着头,必须光着脚,倘若他们像陆地上的人一样穿着衣服穿着鞋,陆地上的人随时可以脱他们的鞋,剥他们的衣服,甚至殴打一顿。所以,不少旧时的鮜船歌很凄厉,如泣如诉。如同现在被美国人歧视的亚裔人一样,悲催。
第三类是哩哩美。马里花是当地人认为最漂亮的一种花,被称为哩哩美,它比喻姑娘们的美丽。每当渔船回港时,妇女们就唱哩哩美来迎接渔民归来。所不同的是,哩哩美的歌词每句句腹的字要重复多次。比如:“天上有条天河开路过”,就应该唱成“天上有条天条条天河天天河开开开路过”。不是广东的渔民,还真唱不了这个哩哩美。
1949年以前的渔歌,从民俗专家收集整理到的来看,基本没有受到污染和篡改,无论从内容到形式,从音乐到语言,可以说是民间歌曲中的佳品,值得借鉴。
1949年以后,我国新编和新创作的渔歌凤毛麟角。什么原因?大概现在的捕鱼船都钢板铁钉的了,起锚,用绞锚机;拉网,电动;行船,靠轮机……渔民们不用唱着什么《船夫曲》肩扛手提了。于是,劳动的渔歌在渔业生产中渐渐失去了实用价值。
海员们在生产劳动中创造的精神财富,它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是不可低估的。当然,不能把渔歌当作一个单独的歌种来孤立看待,它是我国特有的民歌,海上的民歌,海员的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