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新房

2021-08-23 04:58赵先平
红豆 2021年6期
关键词:麻绳大巴车垃圾袋

赵先平

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以及洗漱用品后,周立天觉得应该没有啥遗漏的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会在兴和的安置房里度过,一同去那边的还有同屯的五户人家。

“妈,我到兴和装修好房子后再把你接过去。”出门时周立天对母亲说,“冰箱里储够了几天的肉菜,过后我再打电话给镇上的侄子,让他帮你买菜。”

初冬天气还带有秋天的丝丝温暖。上午八点半,村委大院空旷的篮球场停着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轿车,一些人正陸续上面包车。

屯村村的易地搬迁户有三十户,周立天是其中之一。刘书记把车开出来在他身边停下,只听到啪的一声,白色轿的车后尾箱打开了。刘书记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把行李放后面吧。”

周立天上了车,车的副驾上坐着驻村队员牛志高,是他的帮扶联系人。刘书记是个干练的年轻人,肤色有点黑,牙白,笑起来显得脸宽,是大家眼里好说话的、可亲的第一书记。周立天对刘书记和牛志高说:“今早我就把全屯的主要道路都扫了一遍。”牛志高回过头来赞许道:“不错,站好最后一班岗。”

车门关好后,刘书记说:“兴和安置区那边,过两天区上妇联、团委开展相亲活动,有表演,还免费提供甜品、咖啡,给正单身的脱贫户牵线搭桥。我给你报了名,机会难得,到时你找镇团委小林。”周立天的脸莫名地一阵热。

路上大家在谈论相亲大会,刘书记和牛志高一唱一和,大致的意思是这回上级领导真的把贫困户最关心的光棍问题落实到具体行动中了。“前两天县委办何主任到帮扶的对象老覃家走访,光棍汉老覃得到一个保证,只要他在相亲大会上谈成对象,何主任保证给买一台不少于五千元的大电视机作为大礼。”刘书记还说,“周立天,如果你在相亲大会能谈上对象,我和志高也给你送电视机。”周立天听出他们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便没在意。不过他们的话却让他想起近来在手机抖音上播的一段叫《光棍苦》的顺口溜,“正月里来正月正,没有老婆真不中,饿了没人去做饭,病了没人请医生;二月二里龙抬头,光棍对墙发了愁,衣服破了没人补,谁能理解光棍苦;三月里来三月三,漂泊一人真孤单,别人儿女一大家,谁能陪我看桃花?”。

车子开到镇政府大院,刘书记和牛志高要去办公室找镇长,周立天得下车了。贫困户们要换乘镇上统一安排的大巴车去兴和。他已经看到两辆大巴车在大院里停着。

一群拎包裹、提袋子的人在龙眼树下等着。两辆大巴虽然停在那里,但司机却不知去了哪,车门没有开。大家在那里说着话,有打电话的,也有抽烟的聊天的,见到周立天从轿车尾箱提出行李,很多人都把目光集中过来看着他。周立天拿着行李,走向这支易地搬迁队伍。他是从第一书记的小轿车下来的,因此带着一点小小的优越感。来到龙眼树下,他看到王梅花盯着他,她的目光似乎有别于其他人,有一种羡慕的神色。看着他的还有村里的泼皮刁赖覃子英,嘴角却咧出一丝鄙夷的冷笑。这时有人说司机来了,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大巴车上。大巴车启动时发出很大的轰鸣声。由镇上一位中年妇女组织他们去兴和安置点,她的声音盖过大巴车发动机的声音:“不要挤不要抢,大家按顺序上车!”中年妇女梳一根少见的大麻绳一般粗的齐肩大辫子,周立天心里便把她叫“麻绳”。

“把背包放到行李舱里!”周立天要上车的时候,被“麻绳”叫了下来。大巴车的行李舱还开着,里面不规则地放着他们的行李和一些生活用品,大巴司机正在一件一件地整理,把它们摆放整齐。

周立天和“麻绳”上车后,车门关上。他成了最后一名上车的贫困户,前、中的好位置都被占座了,覃子英身边倒是有个座位,但他歪躺在两个座位上。“麻绳”说:“让让座,一人只能一个座位!”覃子英并不听她的,甚至挑衅地迎接她的目光:“到那渠村我妹要上车,我报名时是两个人的,要占两个位置!”

“真是个无赖!”周立天心里十分看不起覃子英,他想这个无赖在村里已经够丢人的了,现在还把脸丢到镇上了。他看到后排的位置空着,便对“麻绳”说:“我坐后面。”后排有同村同屯的王梅花,她这会儿正看着他或是在看“麻绳”。王梅花说:“我要一个装垃圾的塑料袋。”声音有些弱。“麻绳”站在周立天身后,可能没有听到。王梅花又说:“我晕车,怕吐,要一个塑料袋!”周立天回过头对“麻绳”说:“有人晕车,要个备用的垃圾袋!”这回“麻绳”听到了,取了两个塑料袋,递给周立天。

后排只有王梅花一个人坐,周立天把背包放下来,示意她往靠窗的位置挪一个位置,好让他放置背包。“麻绳”跟全车的人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大家没怎么认真听,但说到要发五百元补助的时候,有人回应说钱太少了,现在每天工钱都一百五十元,建筑工两百元以上,县里的短期补助一个月才给五百,欺负我们贫困户呢。“麻绳”显示了她作为组织者的强势,大声叫道:“谁嫌少了?举个手,可以马上下车!”一车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之前接通知去兴和的时候都知道只补助五百元的,现在嚷嚷只是发泄一下情绪,谁都不愿意下车。镇住了一车人,她对司机说“开车”,便往车后排走来。前排原本有一个专座是留给“麻绳”的,可她让给了一个老者。

“麻绳”坐下时周立天感觉到她带着一股风,把他吹得有些迷糊。她体积有点大,一坐下来后排就显得有些挤了。

路上,司机播放歌曲《唱支山歌给党听》。大巴开了约二十分钟,前面的覃子英突然叫道:“司机停车!”原来是到了那渠村,覃子英的妹妹嫁到这里,估计她正在路边等车。大巴车停了下来,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笨拙地挤上车来。这个女人两只手各提一个很重的袋子。“妹,座位在这!”周立天看到覃子英把位子让了出来,却没有起身去帮她提袋子。“还说是亲妹子,也不上去帮个忙。”周立天听见旁边的“麻绳”小声嘟哝道。他感觉到自己的左臂被一堆肉推了一下。“麻绳”站了起来,从他旁边挤上过道。

“麻绳”把覃子英妹妹的两个包放到行李架上。大巴车经过一个大拐弯时,已经走到周立天面前的“麻绳”突然往右边踉跄了一下,周立天一手扶着左边的背包,另一只手伸出去想拉她一把,但她已经握住座椅杆站稳并转过身去。坐下来的“麻绳”认真地看了周立天一眼,问:“屯村村的吧?”她似乎觉得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把之前因为忙活而忘记的搭讪给补上。周立天挤出一丝笑容:“是的是的,屯村村。”他从她的话里听出友善的意思,便指着右边的王梅花说:“她也是屯村村的。”“麻绳”说:“你们屯村村真是幸运啊,后盾单位是县委办,而且第一书记和工作队员也很优秀。”这话如果放在以前,周立天是听不出她想表达什么意思的,可他现在听懂了。

周立天从鹤山沙坪一家制鞋厂回到屯村村的时候,身体羸弱,常常感到肺部被一团碎麻塞阻,又像是被灌进了一桶糨糊,呼吸困难,有时候一口浓痰突然就卡到嗓子眼儿,让他死命地咳嗽。在春夏之交,他的皮肤动不动就起疹,夜晚睡不着,做噩梦。同去鞋厂做工的老乡跟他说,你在鞋厂做了六七年,不能再做了,再做下去会要你的小命。打工这些年,很多人都告诉他这种活干久了有损健康,甚至致癌,但他在鞋厂只会踩高頻机焊锻鞋模这一项技能,不做只能回村里休养。

周立天回村的第二年,刘书记来驻村。刘书记驻村的任务就是精准扶贫。要精准扶贫,就先要精准识别,列出全村贫困人口名单,按每户家庭情况打分,纳入建档立卡帮扶对象。也就是这一年,周立天被纳入贫困户。周立天有四兄弟、两姐妹,姐妹外嫁。在本地,父母大多是由在家的兄弟赡养。周立天大哥、二哥结婚早,早些年已经分家各自过,日子过得还不错。在生活中,亲兄弟可是要明算账的,有关赡养父母的问题,大哥、大嫂算得可清楚了,父亲在有生之年由大哥和二哥赡养,母亲由老三和老四赡养。

“麻绳”似乎是个闲不住嘴巴的人,问他:“你家是因啥致贫呀?”“因病。”周立天细着声音回答。“啥病?”周立天脸一下子红了,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你这人,我们都是女人,有啥病不好意思说呢?”“麻绳”说,“妇科病吧?”

旁边的王梅花突然笑起来,对“麻绳”说:“他是男的。”“哦,哦……”“麻绳”尴尬地笑了一下,顿了一下却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屯村的周立天!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你们刘书记在网上水滴筹平台发起募捐我还捐了两百元呢……看气色你的病治好了吧?”

周立天低下头。让别人捐款来治病,而且捐款人就在眼前,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也不能怪“麻绳”,有时他也恨自己没有男人气。很多人刚接触周立天,都以为他是个女人,惹得别人看不起,村里还给他取了个“天姐”的外号。只有驻村的刘书记、牛志高尊重他,正正规规地叫他立天兄。周立天感觉他们其实比他亲哥还亲。从小到大,周立天都是被人欺负的。在家里老大、老二、老三都欺负他,好吃好玩从没轮到他。在学校男女同学也都可以戏弄他。放牛的时候,哪个伙伴都可以拿他当笑柄。他没得这种病的时候,虽然长到四十多岁了,但好些人还以为他只有三十岁。周立天对那些把他当女人来看待的人非常恼火。

刘书记和牛志高帮扶周立天的第一件大事是带他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查出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医生告诉他,这种病,经过治疗多数是有希望得到根治的。

“麻绳”的话却没有停下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你这病呢,虽说现在好了,但还得慢慢调养……在我老家那里有一位老中医,能治好多种疑难杂症,我有他联系方式,你要不要记他号码?”

周立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帮扶人牛志高告诉他,现在这年代,最不能相信的是江湖医生和网络上的介绍,做啥事首先要捂紧自己的钱袋子。

这两年虽然攒了点钱,但他不会大手大脚,更不会把钱花在江湖医生上。说起来,周立天的收入来源也是刘书记和牛志高帮助解决的。因为体质弱,周立天不能做重活,那个外出务工的周立云一年到头没有给在家的他和老母亲寄过一分钱,所以他得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才能在村里生存,当然他要是死皮赖脸去大哥家里蹭吃也不至于饿死,可嫂子的嘴骂起来能把人气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刘书记和牛志高便通过村委安排他做保洁员,与另一个贫困户一起轮流扫扫村道、村巷,处理生活垃圾。这份工作,每月镇财政给三百五十块钱。仅这点保洁员的工资是没办法达到脱贫收入的标准。第一书记和驻村队员平时是在村委开饭的,周立天参加过县里专门为贫困户安排的劳动技能培训,从市里面请来的大厨教过一些厨艺,虽然学得不透,但做些普通饭菜还过得去,牛志高便让他做保洁之余帮驻村的三个人买米、买菜、下厨,每月补助五百元,也可以和驻村的三个人一起吃。这样算下来,周立天月收入也有近千元了,收入基本达标。

大巴进入山区,弯道特别多,车子左摇右摆,右边的王梅花突然传来唔的一声,周立天转过头去,看到她脸色变白,一副恶心要呕吐的状态。周立天把他的背包拿起来放在过道上,又从前排靠椅后的储物袋帮她拿垃圾袋。周立天回过头对“麻绳”说:“她晕车,要吐了。”说话间王梅花已经对着黑色的垃圾袋狂吐。

王梅花的呕吐几乎惊动了所有人。有的皱眉,有的捂鼻,大多露出厌恶的表情。

“麻绳”对周立天说:“你帮忙照顾一下,我到前面给她拿瓶水。”说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周立天一下子手足无措。倒不是他嫌王梅花的呕吐物难闻,而是他真不知道如何帮忙。众目睽睽下他不敢靠王梅花太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微闭双眼。王梅花喘了一会儿,又捧着垃圾袋干呕,这回她是想吐却吐不出来,周立天看到她的手微微颤抖。“麻绳”已经拿着一瓶矿泉水回来,见他愣着,便催促说:“帮忙呀!”周立天不再犹豫,一手扶住王梅花的胳膊,一手从“麻绳”手中接过矿泉水。“漱漱口,我帮你拿垃圾袋。”他说。

好在大巴车驶出了山区,道路变平坦了。王梅花的呕吐减缓了许多。几分钟后,车子就到了市区边缘地带,“麻绳”叫司机在市区三桥附近的一个候车亭前停车。她对全车人说,候车亭后面有一个公厕,大家方便一下,透透气。

停车后王梅花疲软地靠在座椅上。“麻绳”问她:“下车缓缓?”她闭眼摇摇头。“麻绳”看着周立天说:“那你帮她处理一下垃圾袋。”王梅花下车的时候,周立天听到她低声说:“谢谢你立天。”

回到车上,周立天看到王梅花和“麻绳”依然在后排坐着。休息一段时间后,王梅花的脸色似乎好了一点,他听到“麻绳”正在对王梅花传授防晕车的办法。“麻绳”说:“晕车不可怕,上车前一个小时,切片生姜贴到肚脐眼就不晕。呕吐也不可怕,感觉要吐的时候用力掐住虎口就不会吐。”周立天不知道“麻绳”怎么有那么多的中医偏方,大概她所说的老家的老中医是她关系亲密的亲戚吧。周立天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对“麻绳”说:“我听刘书记说,嚼口香糖可以防晕车。”说罢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递给坐在他旁边的王梅花和“麻绳”,但两人没有一个接受。这让他略感尴尬。

大巴车再次启动。这次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说说话,放松心情也是能够防晕车的。”“麻绳”打破后排三个人的沉寂,“你们在兴和的新房都装修好了吧?”

周立天看了王梅花一眼,他知道她也没有装修。她的新房和他同一单元,楼上楼下。

精准扶贫帮周立天解决了住房问题。周立天和老三周立云跟母亲住的是父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的泥墙瓦房。按照政策要求,这类危旧房是不能住了。县上的扶贫安置同时规定人均二十五平方米,他家三个人能住七十五平方米的楼房。搬迁户是要象征性交款的,每人两千五百元,也就是说,周立天一家交七千五百元就可以住上楼房了。政府还组织爱心企业给安置点的贫困户捐钱捐物。

“政府给你们贫困户的福利真是太大了。”“麻绳”感叹说,“我在县城买的房还是贷款的,你们啥都不用,就住上新房了。”

“是的,是的,我感谢政府。”周立天说,“可有的人还嫌政府办得不够,阴阳怪气,说这说那,好似政府非得给他搬来金山银山才算帮扶。”周立天跟刘书记和牛志高接触多了,说这话竟然也是有腔有调的。不过他感谢政府是真心的,不像覃子英好吃懒做、贪得无厌,还说政府这不好那不好的。

接下来的车程,周立天再也没有说话。他在想如何装修兴和的房子。他想三万元钱虽然不多,但刮个腻子、刷个白,客厅和卫生间贴个瓷砖总是可以的。他的钱是旧房复垦政府补助的,已经打到他的账户。装修的人是帮扶人牛志高帮他找的。那天牛志高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说你到興和之后,打黄师傅的电话,就说是小牛让找的。牛志高还特别强调,这个黄师傅绝不会多收你工钱的。想到刘书记和牛志高,周立天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流。这两年他觉得过去的贫困生活正渐渐远离,好日子正在赶来的路上。以前他羡慕城里有楼房住,现在他也可以住上楼房;小时候他没能读多少书,但现在学会了用手机在网上购物,这些都是帮扶人牛志高和驻村刘书记教他的。

大巴车驶入了兴和的地界。路边突然多出好几块巨型的广告招牌。“全国特色小镇兴和镇欢迎您!”“热烈庆祝兴和镇荣获国家生态乡镇称号!”“兴和——全国特色工贸名镇!”招牌下面是一片火红的三角梅树。车子突然放慢速度,前面的路口似乎在修路,有几辆工程车在缓慢地移动着。“还有十多分钟就到兴和家园了,你能再忍一忍吗?”看到旁边王梅花又要想吐的样子,周立天关切地问道。

王梅花摆摆手,让周立天帮她拿个垃圾袋。“麻绳”也向这边看了过来:“掐虎口试试看。”

王梅花低声说:“我没有力气,立天你帮我掐掐。”说罢把手伸到周立天面前。刚才周立天帮她处理呕吐物,现在她似乎有点依赖他了。

周立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过她的手。这时他突然想到村里人关于她“断掌克夫”的闲话,不觉间便翻过她的手掌,他并没有看到所谓的断掌纹。他用力掐她虎口,痛得她“哎呦”一声。他再一掐,她又叫了一声,似乎把呕吐的事给忘了。

大巴车停在兴和镇的一个广场上。这里就是政府为扶贫搬迁户特设的兴和家园小区广场。放眼望去,广场有花圃、运动休闲活动区、音乐喷泉等。下车时“麻绳”扶着王梅花,对准备离开的周立天说:“我和司机师傅要回和卢镇了,你们是同一栋同一单元楼上楼下的,你负责把她送到家!”

周立天脸微微一红,好在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没有人留意剩下的他们。周立天背着背包,一手扶着王梅花,一手拉着她的行旅箱,向前走去。

责任编辑   韦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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