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暗桩

2021-08-18 08:46李庆西
山花 2021年8期
关键词:吴用晁盖武松

李庆西

水浒暗桩一:鲁智深

史进离了少华山,投关西五路,往延安府寻找师父王进,阴差阳错走到了渭州。这城里也有经略府,史进在茶坊询问是不是有个姓王的教头,恰遇经略相公帐下提辖鲁达。二人互报家门,直是相见恨晚。鲁达听得说王进在延安老种经略府,这里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因早闻九纹龙史大郎名声,便带他上街找地方吃酒叙谈。

这条街上找不着潘家酒楼了,鲁达挽了史大郎胳膊在州桥下走过两遭,却不见哪家门前挑出酒旆。平日尽在经略府内外盘桓,这边街市上情形他不太熟悉。见路边有使枪棒卖膏药的,便上前打听。史进猛然一看,那汉子竟是自己开手师父,江湖上人称“打虎将”的李忠。鲁达轰走看热闹的一众瓜菜闲汉,史进帮着师父收拾起枪棒膏药。寒暄之际,这李忠说东头巷子里有两家食铺,鲁达便拽起两人往那边巷内过去。巷口一家是卖馉饳的,名号“云水三千”,不是吃酒聊天的地儿。另一家铺面不小,匾额上是“盖世太煲”四个泥金大字,鲁达说就这家了。李忠吃过这家羊肉煲,说是不错。

李忠说此店有掌故,其原名“盖氏太煲”,后易手他人,改以“盖世”名之。鲁达恍然记起,曾听经略大人讲过,后唐大将盖寓精于馔事,擅治煲膳,莫不是盖氏传家珍味?李忠道:“提辖说得是,这家正是那检校太保盖寓后人所创。”李忠说这家不光是羊肉煲,也卖酒,有诸色好酒。提辖进去一问,楼上还有阁子。三人刚坐下,小二掀开帘子进来,说有羊肉羊舌熝肝血粉炙鸡腊肉杂烩杂蔬各色砂锅,还有数样汤羹和腌齑,又特意推荐一种叫做龙凤七煲脍的粥品。鲁达嫌他聒噪,只教先上酒。这里伙计不认得提辖,又问要甚么酒,“柳醪还是雪醅,凤泉还是北府兵厨,小店还有近日从南方来的蓝桥风月……”史进见提辖已是十分不耐,教他不管甚么先烫来两壶,煲饭胡乱上来几样就行。

小二正要转身出去,却被鲁达叫住:“街面上怎生不见卖唱的金家父女,是不是早就走了?”这伙计倒是知道金老和那叫翠莲的女孩,说是他们只在潘家酒楼那边卖艺,不往这巷子里来,如今不知去哪里了。史进不由插了一嘴:“那潘家酒楼怎生就没了?”李忠叹道:“你可不知,潘家酒楼成了郑家酒楼喽!”小二解释说:“不是没了,是歇业装折。可不光是酒楼,那半条街都让状元桥郑大官人盘去了。他不是叫镇关西么,这‘盖世太煲早晚也得改名‘镇世太煲。”他惴惴不安地睃一眼身旁的鲁达,不禁话又到嘴边:“街坊上都说,郑大官人这下可抖了,土狗变麒麟,就连府尹大人也……也也……”说半句吞了半句。鲁达憋着一肚子火,抬脚将他踹出帘外。

这几日府里有传闻,朝廷拟于秦凤路设置宣抚司,兼理盐茶转运诸事,有朝中大佬举荐郑屠为宣抚副使;又说经略相公不久将解甲还乡。以后这渭州竟是谁家之天下,亦未可知。鲁达上回砸了郑屠的肉铺,人家闹到府上,经略大人并未拿他问罪,这回却叮嘱他切忌上街犯浑,杀猪屠狗的都不能去招惹。鲁达嘴头上不忿:“洒家不信,他不就是个卖肉的么,纵使百般奢遮,还能成了朝廷命官?”经略大人训斥了他一番,又谓:“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百里奚举于市,那姓郑的举于屠坊肉铺,有何不可?”恩相如是道来,或有不得已之隐衷。鲁达这糙人实是不糙,事到跟前都能掂量出轻重,看来上回的事情还没完。他想:那郑屠不知是拜到哪个大神了,自去了一趟东京,如今竟愈发嚣张,不若趁早去状元桥把他给废了。

见酒食迟迟未上,鲁达下去催促伙计。他从搭膊里掏出银子,先押在柜上,又吩咐小二道:“快送酒上去,教他俩先吃,别等我了。”说着便出门去,一径奔去状元桥。

水浒暗桩二:林冲

那日在酒楼,让鲁智深逼问不过,林冲道出隐情,就是自家娘子差点被高衙内玷污之事。智深一听火大,摔了酒杯,说要去把那厮做了。好歹让林冲拦住。林冲一再说他娘子无恙,何苦要去拼命。两人喝了七八分醉,歪斜着出了酒楼。智深思前想后,又跟林冲嘀咕一番,那高衙内必不甘休,弟媳这事情恐怕是没完……走到阅武坊巷口,彼此正要分手,却遇上那插标卖刀的大汉。

林冲一口价,一千贯就拿下了。好好一把宝刀,竟是“金子做生铁卖了”,智深想想愈觉可疑。林冲却兴兴头头道:“师兄不知,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俺这刀可以拿去比试一下。”智深拿过刀来,只见通体寒光四射,一迭声儿夸道:“好刀!好刀!”细看之下,这刀奇特之处是两面各色,一面是鱼鳞纹,一面呈冰凌状。他说这是当年太祖灭后蜀时缴获的八口宝刀之一,乃西蜀镇国神器,号称“八霁风光”。林冲问道,“师兄如何识得?”智深便说起,延安老种经略府上也有这样一口刀,是仁宗皇帝赐与种氏先人种世衡大人的。据他所知,“八霁”流入名胄之家不過两三柄。再早就是真宗时,杨业在代州大战契丹,天子特赐宝刀以致慰问,也曾闻经略相公提及。

智深想起,那卖刀汉子自称刀是祖上留下,怕是辱没先人不肯留名云云,或是搪塞之言,这会儿便问:“兄弟可见过高太尉那口宝刀?”林冲心头一凛,却道:“高太尉那刀不肯胡乱示人,不用说我,殿帅府同僚没人见过。师兄莫非怀疑这刀是高太尉府上盗来的?”智深道:“这刀来路不明,怕是有蹊跷。”林冲却道:“没听说高太尉宝刀出自内府。”

次日巳牌时分,殿帅府来人唤林冲,说是太尉闻说他得了一口好刀,要他拿去府上比看。林冲匆忙更衣之际,忽然多了个心眼,从墙上取了另一柄刀。那是早年在夷门冷摊上淘来的宿卫横刀,据说是唐刀。他是想,万一昨日入手的霁刀是太尉府上流出,岂不正好落个“捉贼捉赃”的口实?那就太冤了。反正此去是要瞧瞧太尉的宝贝,不必炫耀自己这口霁刀。出门又想,昨日买刀之事不曾与人说起,如何这就传入太尉耳中?前后思量,只是在街边砍价那时自然有人看见,莫非是一传十十传百,一宿之间传遍了开封府?

前来传唤的两个承局等得久了,已是十分不耐,一路催他快走。不一时来到太尉府前,走入厅内,林冲立住了脚。府中虞候接着,说太尉已在后堂等候,便在前边引路。转过屏风,进了后堂,却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虞候又道:“教头再往里边走,后堂还在里边。”又过了两三重门,穿过四匝皆是绿栏杆的回廊,将林冲引至一处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虞候进去一盏茶时,仍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入门帘去看,却见门屏匾额上写着“白虎节堂”四个大字。林冲猛然警省:“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之地,我等身份岂能进入!”急着便回身,只听得靴履响,有人从外边进来。林冲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本官高太尉,便急忙执刀上前唱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好大胆,竟持刀闯入白虎节堂,莫非来刺杀本官?”林冲撇了刀,刹那间不由血涌脑门,仰天大恸。这下可好,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思前想后,还是算漏了这一招。他正欲辩解,太尉大喝一声:“来人啊!给我拿下这厮!”

水浒暗桩三:柴进、林冲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手刃仇家三人,林冲踏雪投东而去,不意走入柴进东庄,在庄客草屋与人发生冲撞,幸而又遇柴大官人。从牢城死里逃生的孤魂冤鬼由此成为江湖中人,柴进设法护送他逃出沧州,去往千里之外的梁山泊。

一路上都是雪,一脚一个雪窝。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二十余日,总算走入济州地界。暮冬时节,彤云密布,朔风紧起,这日一早又纷纷扬扬下起漫天大雪。林冲只顾在雪地里走着,从身旁摘开一个个村落,一排排荆篱和土墙……

此刻,想起柴进暖阁里的炭炉和酒食,心头还是暖暖的。柴大官人给他指了一条道:事到如今,只能去投奔梁山泊了。如今有王伦、杜迁、宋万三个好汉在那儿扎寨,聚集了七八百喽啰,依凭八百里湖山与官军周旋。他道:“王伦本是不第秀才,当年与杜迁流落沧州,留在这庄上住了多时。杜迁先去梁山泊开启山林,后来王伦去了,杜迁让他坐了头把交椅。”柴进修书一封,教林冲去找王伦入伙,并给他备下丰厚的盘缠。管家托着一大盘金银进来,柴进让他收入行囊中,林冲推却道:“用不着这许多银子。”管家道:“杜迁、王伦走时,大官人给的银两盘缠比这还多。”柴进屏退管家,又与林冲彻夜饮酒长谈。

雪地里,迷蒙之处,远远见得老树杈枒中露出几间草舍,隐约见得望旗翻卷。像是一处酒家,看着却又不像。半日才走了三四十里,浑身已筋疲力尽,更是饥肠辘辘。须找地方歇口气才是,这会儿若有一壶村醪、二斤熟牛肉,亦堪比柴大官人的酒馔。可恨雪地漫漫,望山跑死马,赶了一程,依然看不清楚,那茅檐下甩动的是树枝还是望子。

柴进问他可曾见过郓城县的宋押司,就是人称及时雨的宋公明宋江。他是早就闻说其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柴进说他与宋大哥常有书札来往,亦从未碰面。从柴进的言语中,林冲得知最早是宋江信中提及,梁山泊那地方可安置江湖上落难兄弟。梁山泊就在郓城县左近,柴进教他以后遇事可联络宋大哥,只说是柴某让你去找他就成。柴进酒后絮叨不休,或是说漏嘴了,说及许多江湖秘密。柴大官人和宋押司两人自己并非江湖中人,林冲却分明觉出,他俩好像是牵动了大半个江湖。他不敢多问,只顾饮酒吃菜。那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他都看花眼了。柴进庄里司灶的是徽宗在潜邸时的厨子,早年在府里杀了人,便流落江湖——这等角色柴大官人也敢收留。风餐露宿之际,每每想起那些鹿肝、驼唇、海参、鲍鱼……他这辈子没尝过那么好的东西,到底是皇孙贵胄之家。但大官人如此看重他这戴罪之身,直是让他感怀涕零。聊到昧旦时分,大官人两眼都要睁不开了,还在说着那些江湖秘闻。但他最后郑重叮嘱林冲,关于他与宋大哥如何如何,须三缄其口,千万不能吐露给王伦他们三个。

到茅屋近处,林冲才看清树枝上的冰雪和檐下的酒旆,果然是一处酒家。走到门前,他揭起芦帘,拂身入去,里边竟无一个客人。林冲拣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下,解下包袱和毡笠,将朴刀搁在桌边,大呼店家:“烫酒来!”酒保过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烫两碗来,待见我吃第二碗再续上。”酒保送酒来,又叫切二斤熟牛肉。酒保去不多时,端出一大盘子牛肉,还有几样菜蔬。窗外风雪迷蒙。这时不知从哪儿走出一个人,身着貂鼠皮袄,背叉着手,出后门去看雪。林冲吃了三四碗酒,猛然抬眼一看,窗外好大一片湖面,近岸处尽是枯萎的芦苇。酒保又过来筛酒,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泊子对面就是,须用船去,全无旱路。”

梁山泊已近在咫尺,竟无法前往。酒保只道:“你有银子也无用!这般大雪,天色已晚,找不着船只。”林冲不由怅叹:“恁地如何是好?”又吃了几碗酒,心里闷着,蓦然间想起:先前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冶吃酒,谁想被高俅这贼坑害一场,刺配远恶军州,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要来笔砚,趁着一时酒兴,在那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仗义是林冲,为人最忠朴。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撇下笔,再来取酒。正饮之间,那个穿皮袄的汉子从身后过来,把林冲劈腰揪住:“你好大胆!在沧州做下弥天大罪,官家出三千贯赏钱捉你,跑到此地做啥?”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子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脸色大变,侧身甩开那人,正欲到桌边取刀,对方道:“林大哥莫急,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江湖上但称小弟旱地忽律……”见他并无恶意,林冲住手问道:“你是王伦的人,梁山泊的?”朱贵点头道:“兄长跟俺来,里面说话。”林冲跟着他,到后园一个水亭。朱贵问:“兄长也是柴大官人举荐而来?”林冲从怀里掏出柴进的书信,朱贵匆匆瞥一眼,便道:“兄长名震寰海,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王头领必当重用!”当下安排酒肉肴馔,与林冲接风。

水浒暗桩四:白胜

押送往东京的生辰纲在黄泥冈被劫,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即报知东京太师府,太师府差干臣往济州府下公文,限期十日捉拿贼人。这是上头督办的大案要案,济州知府丝毫不敢马虎,着令缉捕使臣何涛加紧侦破。何涛四处撒网,昼夜无眠,正走投无路之际,意外获得胞弟何清提供的线索,于是便将案发时挑担卖酒的白日鼠白胜缉拿归案。

白胜咬牙抵赖,死不肯招,矢口否認自己就是黄泥冈卖酒之人。进了捕房免不了一顿鞭笞,尽管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他却死死咬定那日不曾去过案发现场,更未见过贩枣子那七人。但何涛手下在白胜家掘地三尺,搜出埋在床下的一包金珠宝贝,正是生辰纲之物。虽说人赃俱获,至于赃物来自何处,白胜竟打死也不说。

何缉捕没见过这般死扛的,只能让手下继续拷问,但再三叮嘱千万别把人整死。白胜捱到第三日,实在熬不过,交代那些东西是从州府盗来的。差役踏门禀告时,何涛恰在用膳,听说犯人如此供述,直是惊骇万状,不由将一口饭菜喷到来人脸上——“周府,哪个周府?”“还有哪个州府,就是州尹内院!”何涛实在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撂下碗筷亲自跑去地牢里盘问。眼前戴着二十斤重枷的白胜已是奄奄一息,看这模样,倒让人觉得其言可信。他吩咐给白胜开了枷,喂了汤水,见人渐渐苏醒,就蹲在栅笼里问话。问他:“这事为何不早说?”白胜只道:“哪里敢说。”何涛寻思,这话倒也在理。又问,怎么证明那些赃物真是从州府盗得?白胜又供认:州尹内院佛堂石龛内本来藏有两包珍宝,当时见院内守卫森严,翻墙越脊不便携带,他只盗走了一包。他声气若无地说,你们不妨去察勘,东西是否还在那儿。何濤是何等谨细之人,又让白胜具述州尹内院厅堂廊道各处情形,见他说的大致不差,才确信这厮是潜入过府尹家中的。

白胜供认赃物出自州尹府邸,不啻指控黄泥冈劫匪背后乃是知府大人。这事情非同小可,何涛斟酌再三,不敢禀告府尹本人,只暗中知会坐镇济州的太师府虞候赵某。赵虞候写了密札,遣人回京呈报蔡太师。很快从东京过来一队人马,奉太师钧旨查抄州府,果然在佛堂石龛内查获一大包赃物,皆是生辰纲清单上的财宝。这下坐实了府尹之罪,当下革职除名,暂押捕房地牢听候发落。赵虞候只道:这案子自须东京来人审结,今晚可睡个太平觉了。

是夜,何缉捕让差役往牢里给白胜送去酒食,这回破案全凭他提供线索,算是犒赏的意思。落职的太守也关在栅笼里,跟白胜隔一条过道,见白胜在那有吃有喝,直是怒不可遏。他连连破口大骂,一迭声儿嘶喊:“贼人栽赃,加害本官!”白胜酒足饭饱,从褥垫下掣出一茎草芯,慢条斯理地剔着牙,听着对面的骂声,像是十分享受。可是,他喝高了,灌了一坛子老酒,有些晕晕乎乎,有些不知所以。他扯下一块衣襟,将盘中鸡骨鱼刺和剩饭裹成一个包袱,扔到对面栅笼里,奚落道:“知府大人升堂喽,赃物在此,岂可抵赖!”这时差役来收食盒,白胜拽着人家不松手,大喊道:“将本官押上来,本官就是贼人!”转而又是一阵狂笑:“你等不知,晁大哥做事岂能不留后手!”差役听糊涂了,问道:“你说是哪个晁大哥?”白胜道:“除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天下还有哪个晁大哥?”

差役收拾起杯盏,一件件装入食盒,那醉鬼却神神叨叨在耳边絮叨个没完。出了地牢,差役半晌才回过神来,从白胜胡言乱语中约略勾勒出这故事的大概:白胜和晁保正那些人是一伙的,正是那伙人劫了生辰纲。分赃时,为首的晁某特意匀出一包珠宝,教白胜藏入州府佛堂,日后若是查到某人身上,这就是栽赃和转移视线的暗桩。这差役鬼精得很,赶紧去禀告何缉捕。何涛还在捕房,他叫了外卖,独自守着油灯,吃着萃华坊的杂合面汤饼。刚才他还在想,这案子总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府尹大人怎地跟贼人搅到了一起?听得差役一五一十细述,心里有甚么东西渐渐提到了喉咙口,突然噗一下,又将满嘴的食物喷了过去。

水浒暗桩五:雷横、吴用

郓城县靠近梁山泊,新来的知县时文彬担忧盗贼进城,到任之日即以治安为要务,着令本县尉司两个巡捕都头每晚带队巡逻。这两个都头就是朱仝、雷横,皆非等闲之人。时知县划定的巡逻范围不只限于城内,还包括县城周边村落,且巡察路线亦有交代。命朱、雷二人分头由东门和西门出城,一路穿村入乡,最后在东溪村交互折返。

某夜,雷横行到东溪村,与朱仝汇合,撺掇他去城北十几里外的庙台子村抓赌,说是有暗钩报信,那村子里每逢初一、十五开柜坊设赌。初一小耍,十五大耍,这日正是大耍之夜。朱仝说那村子不在巡察地界,上头让他们抓贼治盗,没让他们理会乡里人置柜耍钱的破事。雷横那些歪脑筋他是心知肚明,无非是想藉抓赌之名趁机捞些银子。朱仝自顾自打道回府,雷都头带着手下二十个士兵,趁着明晃晃的月光,去了庙台子。

天黑后,庙台子村口小树林就拴满了马匹和驴车。这些马和驴载着它们的主人从四乡八村来这村里聚赌,还有从县城来的富户子弟。雷横到那儿,吩咐几个士卒守住车马,自己带人直扑村里。据暗钩报告,赌柜设在村西一座青砖院里。可他们一进村,就被村民发觉了,还来不及包围那宅院,赌徒们已纷纷散去。雷横正欲堵住院门,正恰闪出一个彪形大汉,后边跟着个戴头巾的秀才。觌面之际,他认出这大汉正是前些日子在东溪村灵官庙逮住的那个王小三,晁盖说是他的外甥,倒卖枣子的行贩……猛可里想起,协查公文里提到,黄泥冈劫生辰纲的就是一伙“贩枣子”!月光下,对方认出是雷横,打翻贴近的两个士兵,便朝村外野地里奔去。雷横一口气猛追,到底没能追上。回到赌场,见士兵已将没跑掉的七八个赌徒捆绑在一起,柜上收缴的银两足有满满一笸箩。他认出,那堆赌徒里边秀才模样的是本乡教学的吴用先生,便吩咐将吴用带回县衙,其余的痛扁一顿以示惩诫。

雷横是喜不自禁,不曾想搂草打兔子,抓赌抓到一个黄泥冈盗贼。这面白须长的吴用准是那团伙里的智囊,灵官庙那夜与刚才跑掉的王小三斗朴刀,便是他甩出铜链来劝解。他们不是一伙才怪。还有那个晁保正,怕不是也牵扯其中?士兵将吴用押回衙里,雷横到街上吃了宵夜,亲自去监所里审鞫。审到丑时,闻得头遍鸡鸣,吴用总算都撂了。据供:跑掉的大汉是赤发鬼刘唐,这教授是让刘唐拉来陪赌的。其实吴用自己亦好赌,不经意间流露,他们窝在晁盖庄里那些天,也尽是玩些樗蒱博戏打发日子。黄泥冈劫了生辰纲,各自分到钱财,嗜赌的刘唐更是心痒手痒,非让吴用陪他来耍一把。雷横见吴用一副文弱样儿,就省了动刑吊打,吴用也是不慌不躁,像课徒似的从容道来。他说刘唐本指望这一宿赚个盆满钵满,不料官兵来得太快。雷横觉得奇怪:“怎地知道稳赚不赔?”吴用道:“牌局上有算法,他知道我会掐算。”说了半天赌局的事情,雷横听得纳闷,他只是耍赌犯禁么,劫生辰纲可是杀头之罪,怎生成了捎带脚的事儿?雷横略知这“智多星”大名,却看不透他葫芦里是甚么药。

画了押的供状上写着晁盖、刘唐、公孙胜和阮家三兄弟姓名,雷横虽不识字,却托着腮在那儿瞅了半晌,心头的欣喜已荡然无存。晁盖,江湖上都道是义薄云天的好汉。他想,不是惹不惹得起,难道真愿意跟他做对头?

静水深流,晁盖身后是偌大个江湖。盗贼,换个说法是豪侠,是江湖中人。江湖,就是那些不吃皇粮又跟官府过不去的橛子……

想过来想过去,这吴用还真是无用,真是个烫手山芋。

鸡鸣二遍,雷横从侧廊一步步踱来,天井里已隐隐见亮。走过押司房,见门内亮着灯,踅转身子进去。宋江埋首于公文堆里,见是雷横,没甚理会。雷横将吴用的供状甩到案子上,问宋大哥怎么办。宋押司一把推开,只道:“赶紧把人放了!”雷横说:“早让他走了。”说完收起那份供状掖到衣襟里,摇摇摆摆走出去,一径出了县衙。

水浒暗桩六:晁盖、吴用

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来郓城县投送捉拿晁盖等人的公文,宋江借口知县在午休,将何涛留在茶坊里捱候,自己策马去东溪村给晁盖通风报信。“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宋江劝晁盖赶快跑路,躲避牢狱之灾。他转身回到县里,带何涛来见知县时文彬,三人当厅商议缉拿之事。宋江特意提议夜间出动,给晁盖等人撤离留出了时间。

晁盖送走宋江,回到后院葡萄架下,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该来的总要来的,教授说得没错,这回是找上俺们了,济州府都来人了!”公孙胜问:“刚才那人是谁,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晁盖道:“他,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是俺结义的心腹之交,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来报信。”吴用道:“小生那晚被捉到县里,正是这位宋大哥教俺如何应对,才免了皮肉之苦。前几日一直没动静,俺那事儿想是让宋大哥和雷都头压在手里了。”晁盖忙道:“现在是捂不住了,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连连叹道:“却才宋押司也教俺们走为上计,可庄里这一大摊子,怎生走得了!”

真可谓:“太师督符下州来,晁盖逡巡受祸胎。”晁盖原本就不想走。原本以为县衙有铁杆兄弟宋江照应,不至于找到他这庄上,现在事到临头就有些麻乱。刘唐是不惧事的主儿,嚷嚷说不如跟官军干一场。晁盖心里盘算着,本县能调动的军士不过一二百人,自己这儿搠枪弄棒的庄客好歹有数十人,赶紧叫人去招呼石碣镇阮家兄弟,周边几个村子總能聚拢几百人……他道是不如据守村子抵抗,官军未必就能攻进来。公孙先生道:“不怕县里那些兵,只是此处离济州府太近,不消一两日,本州兵马就杀到了。”吴用说:“人家拿着蔡太师的催命符,各路兵马都能调来,这一个村子岂能守住?”可晁盖不知怎么想的,打定主意要坚守村子,一边吩咐刘唐带庄客去村外山包上准备礌石滚木,一边吩咐吴用叫人往石碣镇求援。

午后申牌时分,村口堡楼上架起了两尊火炮,那是早几年从兖州大营弄来的,还一直未派上用场。村巷里各家都在磨刀擦枪,女人们蒸炊饼做干粮。晁盖已将会枪棒拳脚的庄客部署到村口要害位置,又派人在进村的几条车道上开挖沟堑。

这当儿,阮小五火急火燎地赶来,晁盖即引入后堂说话。见吴学究和公孙先生也在,阮小五拱一拱手,顾不上寒暄,只道:“俺哥的意思是让晁兄带人撤往石碣镇,他和七弟已去渔村找人找船,万一抵不住官军,大伙可往泊子里撤……”吴用截住话头说:“这主意好!石碣镇那边靠着泊子,大有周旋余地。”晁盖不知,阮家兄弟这般安排全是吴用的主张,去石碣镇报信那人是吴用带来的小厮,教授让他交代阮家兄弟就在本村应敌。晁盖听他们这么说,一下就愣了,“石碣镇一带村落分散,如何抵挡官军?”阮小五道:“不怕,抵不住就往水上跑,湖边打渔人家都是水军,不怕跟人水上厮搏。”晁盖沉吟片刻,口气变得游移不定——“岸上守不住,总在水上漂着哪成?”话说到这儿,吴用便将心里的主意兜底摊出:“上了船,离梁山泊就不远了。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都不敢往那边靠近。这回若是逼得紧,咱们一发上山入伙!”吴用打的主意就是上梁山。晁盖皱眉道:“上山落草也不是不行,只恐怕人家不肯收留俺。”吴用道:“我等还有生辰纲财宝,献他一些做投名状,不愁不让俺入伙。”晁盖想想也只能这样了,眼看石碣镇调不来人马,吴用又一个劲儿撺掇投靠梁山泊,他只得改主意,决定往湖边撤。

商量出结果,已是酉时过后。晁盖命人叫回刘唐,让他跟着吴先生,先带一帮挑担庄客去阮家安顿。晁盖自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料理善后。庄客里边,有些不肯走的,赍发他些钱物,由其另谋前程;愿意跟他走的,都在庄上拾掇家当,打拴行李。晁盖还吩咐后厨敲牛宰羊,安排了一顿酒食。待酒足饭饱,都后半夜了。大伙还未来得及走,县尉和朱仝、雷横带来一二百士兵已经到了庄前,明晃晃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有村民来报与晁盖:“官军到了!满地里都是人!”晁盖急了,让人四下放火,自己和公孙胜引了十几个庄客趁乱从后门逃出。朱仝、雷横两个都头并不追赶,只是在后边虚张声势呐喊一气。

晁盖走出老远,回头见村子那边仍是红焰冲天。他放缓了脚步,心头隐隐生出一丝疑虑,此去恐是落入了吴用的辙道……只是事到如今,不走也不行了。

水浒暗桩七:宋江

在衙前茶坊里,宋江听济州缉捕使臣何涛叙说生辰纲案情,得悉那七个盗贼姓名,并不觉得惊讶,好像在他眼里晁盖从来就是作奸犯科的主儿。“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上下平日都躲着他。今番做出这等勾当,好教他受!”他问何涛:怎地打探出晁盖那七个正贼的姓名?何涛未提白胜和济州太守那一茬,只说是东京太师府赍发公文来要人。

晁盖、吴用他们做出这等勾当,宋江岂能不知?江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晚,雷横从庙台子村抓赌回来,宋江恰在押司房歇卧,听得廊下吵吵嚷嚷,从窗棂缝里瞄出去,睃见士兵将教授押往西院。他想起黄泥冈的事情,倏然起身跟了过去。那几个士兵是雷横手下,却不见雷横本人。他们说雷都头上街喝酒去了。趁着这空儿,他去探问收监的吴用。

教授见是押司,哑着嗓子喊道:“宋大哥救我!”宋江支开狱卒,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吴用说是让雷都头抓赌抓来的,但要命的是,雷横在庙台子村发现刘唐跟他在一起。上回晁盖佯称刘唐是他外甥,曾来这里“贩枣子”,偏巧他们在黄泥冈也拿“贩枣子”作幌子。宋江明白了,这不难让人与黄泥冈劫案联系到一起。雷横这人有些执迷,却是不傻。但宋江教吴用别慌,教他到时候雷横问甚么就答甚么,也不怕将晁盖他们都供出去。吴用不解,小心问道:“都让他们知道了,岂不是一网打尽?”宋江道:“兄弟放心,县里动不了晁大哥。”吴用道:“这回是捅破天了,怕是县里州里都捂不住,蔡京那老儿必不甘休。”宋江劝慰他:“想好退路就不怕,俺自有章程。”说着凑近他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教授听着,不由道:“押司这主意好!兄长不光是‘及时雨,俺这‘智多星名号也该是你的了。”

宋押司在官衙历练既久,各种案牍经眼甚多,他心里清楚得很,像劫生辰纲这类团伙作案,哪个关节都容易漏风,早晚是要东窗事发的。要紧的是,晁天王可曾安排好后路?宋江知道,晁盖是那种胆大气盛的狠角儿,性子倔,亦刚愎自用,不惜与官府冲撞。可是,他那儿并没有多少庄客能够上阵御敌,到时候也只有弃家跑路一条道。他想过往何处去么?宋江替他想过了,只能是去梁山泊。却又想,黄泥冈的事情既是七人联手做成,须那七人共进退才是……他吩咐吴用,干脆将七人姓名一发供出,就是要将他们七人捏在一处。

果真,州府来人了,州府背后是太师府。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宋江拿定主意,这回非将晁盖这头倔驴逼上梁山不可。他不走,还等着押解东京受刑受戮不成?上头限期捉拿黄泥冈盗贼,下边那些草驴还不疯了似的转圈拉磨?蒙眼转圈,这正是一个机会。

说到梁山泊那头,也正是宋江操心的事情。宋江心里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既要救人于危难,正好又藉此让晁大哥去重整山寨。这些年,梁山泊是白衣秀才王伦当家,那厮将山上搞成了土匪窝,尽在四乡八村打家劫舍,放纵手下抢掠过路商贾,全然坏了江湖名声。宋江早已给柴进去信,列述王伦种种恶行,抱怨他将这般宵小弄到梁山泊来。有道是:“为今之计,亟需清理山门!”柴进兄弟不能不知道利害,必不会怪他下手太狠。不是他要掺和那些事儿,要怪只能怪王伦自己。他掂量来掂量去,江湖事自须江湖上解决,只要晁盖上山就不难摆平,容不得王伦那厮为非作歹。

雷横腆着肚子从街上回来,宋江已回房躺下,窗外都能听见押司沉睡的鼾声。

水浒暗桩八:武松

武松刀剐潘金莲,斗杀西门庆,供人头为武大设祭,而后押王婆去阳谷县正堂自首。县官念武松是个有义的汉子,一心要周全他,让衙吏将他的供状重新做过,两桩命案均改为斗殴致死。东平府亦将卷宗改得轻了。但人命关天,难以释免,好在武松终而免于一死,脊杖四十,刺配孟州牢城。

武松坐了两个多月监房,带枷上路已是炎炎夏日。那两个押送公人是兄弟俩,名唤冯寅、冯卯,一路上不曾为难他,一来是惧于这打虎英雄的名声,二来武松待他俩也不赖。武松搭膊内有街坊馈赠的金银,但过村坊店铺,便买酒买肉,三人一同吃喝。出了东平地界,他俩一商量,就将武松的行枷给卸了。小冯说:“人家本是投官自首,不用防范他逃脱。真要想逃,即使带着枷谁也拘不住。”大冯想想也是,扛着枷行走不便,不如让他挟在肋下。

一连几日,平安无事。但武松说,总觉得后边有人跟踪。大冯道:“都头是多虑了,驿道上哪能没有商贾行人。”小冯却多了个心眼,不时留意身后,往往回眸之际似有个身影一闪就没了。又走了七八日,却再也不见那个人影。小冯道:“俺哥说的是,都头怕是多虑了。”武松却道:“那人走到前边去了,准是候在某处要道上,等着咱们仨。”武松说得那么肯定,二冯只相视一笑,姑妄听之。

约摸行了二十余日,翻过一道山岭,从漫坡下去见得一片苍翠林子,路边一棵枯藤缠绕的老树尤为显眼。行到树下那块刻着“十字坡”的石碑前,大冯便说坡下就是孟州道了,早年他解送犯人走过这条驿道。他不记得这地方有人家,但眼前林子边上冒出了十几间草屋,分明是一家客栈。武松看看四周,便说这地方有些诡异。

两个差役带武松进得店里,见柜上坐着一个妇人,怀里露着绿纱衫儿,满头的钗钏,鬓边还插朵野花。妇人出来迎着三人,大声招呼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好大馒头!”两个差役放了水火棒,拣一副座头坐下。武松将行枷搁在门口,解下包裹和腰里的搭膊,一边吩咐那妇人:“先上酒来,再切三五斤熟牛肉!”这时,他瞟见靠墙的桌上趴着一个醉汉,张嘴对着碗口,死鱼样瞪着眼,像是喝不动了。

妇人进后厨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个大碗,三双箸,又去切出两盘牛肉。武松见酒色浑浊,小心尝一口,偷偷吐在袖子里。两个差役哪里忍得饥渴,竟不察武松在那儿使眼色,捧起酒碗开怀畅饮。妇人筛了酒,又去灶上取了一屉馒头,二冯兄弟也是抓过来就吃。武松取一个掰开来看了,叫道:“娘子,这馒头馅是狗肉的,还是人肉的?”那妇人苦笑道:“客官休要说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武松道:“你来看,这馒头馅里有几根毛,莫不是人的毛发?”那妇人凑近来,眼睛却瞟向别处,喊叫道:“该死的小二哟,猪毛怎未拔得干净……”武松懟道:“还说是猪毛!”但见武松咄咄逼人,那妇人端起笼屉要拿走,武松已转到她身后,抓起一个馒头塞进她嘴里。

倏然,一支筷子像飞镖似的掷来,武松侧身躲过,正恰扎入妇人肩窝,滮出一注鲜血。闻得妇人哎哟一声倒地,墙那边的醉汉掀翻桌子,跳将起来。武松一脚勾起滚落的笼屉,转身朝后边踢去。这人身段极灵活,腾挪之间已飞身扑来。武松蹿到大冯身边取他的朴刀,却见两个差役已是口嘴歪斜倒在桌凳上,那酒里准是下了蒙汗药。武松不暇多想,对面那人一扬手,两支飞镖又嗖嗖而至,他急忙挥刀格开。这时,武松已看清这人模样,活脱脱一个白面君郎,竟是满面杀气,嘴里嚷嚷道:“武松,可听说这大树十字坡?爷在此恭候你多时了!”武松收住脚,问道:“你是何人?与我何仇?”对方并不答话,只顾猱身而上。这人虽是赤手空拳,进退都有招数,踢打十分凌厉。武松挥刀朝他腰胯间劈去,只见他身形一闪,一个飞脚踢在武松右手腕上,那刀便飞了出去。武松心头一惊,略有些迟疑,这不是狮子桥酒楼上西门庆那一招?那人从空中接住刀,斜刺里正要砍过来,竟是身子一仰,朝后打了个旋子滚落在地。武松这才看清,是有一柄利器从他身后捅入。这时,闪出一个高颧骨的瘦汉子,从后边一瘸一拐过来,手里持着血淋淋的二股叉。

这汉子朝武松拱手而拜,说道:“壮士莫不是阳谷县的武都头?”武松回道:“在下正是。”原来这人是在此大树坡下剪径的张青,江湖上人称菜园子,那妇人是他的浑家,唤作母夜叉孙二娘。张青见那白面杀手趴在地上还在动弹,又将二股叉从他后脊上刺入,然后跟武松说起,这人昨日来店里,打瘸了他的腿,绑了他夫妻俩,今日又胁迫他浑家出来应客。幸而他在地窖里挣脱了捆索,才有刚才那一幕。张青这边对武松叙说备细,孙二娘在那厢杀猪般叫唤起来:“老娘还没死哩!”张青忙将孙二娘搀入里屋,给她敷上药,出来跟武松赔不是。武松让他赶快给两个差役调服解药,把人弄醒。

两个差役醒来,看到地上咽气的白面杀手,不由大惊失色。大冯道:“都头,你知这人是谁?是西门赓啊,有名的京东大盗!”小冯道:“他是西门庆的二弟,分明是寻仇来着!”

水浒暗樁九:李逵

宋江上梁山后,回村搬取老父,遭官军一路追杀,逃入还道村玄女之庙,在神厨内受玄女天书,玄女娘娘称他“星主”。法旨道:“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娘娘又特为叮嘱:“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宋江走出村口时,正恰李逵杀到,晁盖带人接着,告知已让戴宗送太公回山。宋江谢过众头领,绝口不提玄女庙中之事,只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神明。

山寨里平日闲得无聊,李逵到处转悠,找不到乐子。每日操练后,大小头目和喽啰们几人一伙,聚在一块儿耍钱,只是哪一拨也不让李逵参与。头领中有两人被排斥在这些赌局之外,一个是吴用,人家怕他太有算度,另一个就是李逵,因为他太会耍赖。

李逵见吴用总去宋江那院里,进得里边好半天才出来,想来大头们有自己的消遣。一日,又见得吴用进了那院落,忍不住要进去探个究竟。大头们院子门口都有人把守,李逵进门须得通报,他不想惊动宋大哥,只是悄然绕到院子后面。后院墙垣贴着峭壁,他从崖坡上跳入院内,幸未惊动下人。宋大哥的宅子是两处成犄角合抱的平房,两头都有回廊连接,李逵来过多次,里边的情形都熟悉。西南这边是卧房,也叫后房,他听得宋太公屋里的咳嗽声,便蹑手蹑脚蹿到回廊上。书房和待客的地方是在前房,就是东头连着北边那几个屋,拐角处有一棵歪脖树,遮挡住好几个窗口。他转到窗下,透过树荫朝屋里窥视,只见宋大哥和吴军师两个脑袋挨在一处,原来是凑在一起看书,一边说着话。

看不清谁手里捏着书卷,那书不大,能够藏入衣袖那种,李逵在江州牢城时从入监的读书人手里见过这种本子,人称巾箱本的。听得吴军师嘟囔道:“玄女这天书也太玄了,替天行道,这怎么说?天已不道,如何行之?”又听宋大哥道:“愚兄以为,这说的是,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江湖出。或是圣贤所谓礼失求诸野之义。”吴军师道:“既是王者受命而起,亦如孟老夫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宋江道:“贤弟如是作解,怕是过了,讨贼之义乃尊君辅国,岂能以逆而立……”李逵听不明白他们说甚么,后边的话断断续续。李逵寻思:大白日躲在屋里看书,这书真的那么有趣?这时,太公跟前的小厮来唤宋大哥,说是老太爷又让痰堵了。宋江急忙起身,吴用当下告辞。

李逵瞧得仔细,宋大哥出去时将那书搁在案子上。整个前房阒静无人,他从东边的廊子进了屋里,将那书揣入怀里,便从后院翻墙出去。他不识得几个字,不知道这书好玩在哪里,却想:宋大哥把它当作宝贝似的,一准就是个宝贝。沿着石径走回下处,半道上遇见雷横,见雷兄带几个喽啰拿着黏杆在柳树上粘知了,便将他拽到一边。李逵把书给雷横看,雷横也不识字,道是戴院长能断文识字,教他去找戴宗。李逵向来怕戴宗,推说怕他找自己要赌债,正躲着人家。雷横便道:“那就只能去找你宋大哥或是吴军师。”李逵嘿嘿苦笑,偷了人家的书,哪里还敢去自投罗网。

盘桓于无奈与无聊之中,李逵整日无所事事。最后想起一个人,就是掌管文书机要的圣手书生萧让。是夜,他到萧让屋里,把书拿给萧让去看。这圣手书生见书上全是蝌蚪文,惊讶不已,赶紧置于条案上焚香膜拜。他说这是天书,绝非人间之物。李逵不信,便据实告知,是从宋大哥房里拿来。萧让不由跌足长叹:“天机不可泄露,啊啊!铁牛大哥,这回不光是你惹祸上身,连累兄弟我也洗煞不清啊!”可他又忍不住翻开书卷,一行行看下去。那些蝌蚪文字自是难不住他,可是书里说些甚么,竟理不出头绪,只见他连连捶胸顿足。

见萧让如此苦恼,李逵也让他弄得心神慌乱,但转念一想,何必慌乱,只道:“俺铁牛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还怕这本小书不成?”他拍拍萧让脑袋,宽慰道:“就当是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话音甫落,倏然夺过那天书,凑到蜡烛上点着了。萧让起身来夺,却未能拦住。一阵青烟散去,李逵掸了掸手上灰烬,便道告辞。

须臾间,只听得雷鸣电闪,窗外滚过一个火球,直往山下而去。李逵走到外边,见一道火光扎入水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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