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燕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徳,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大意是道为志向,徳为根据,仁为凭藉,活动于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中。因此“文艺”一词,文含于艺,又不分家。艺的古字为园,代表种植之意。种植是一项事关生存的极其重要的技能,因此艺也代表技,所谓“艺不压身”的“艺”就是技艺的意思。
张爱玲具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具备“从一种才能到另一种才能的美妙的过渡”(法国诗人保尔·克洛岱尔语),她的涉猎范围广泛,眼光独特,有很强的审美能力和很深的技艺造诣,可以说,张爱玲之所以成为张爱玲,她的文学写作之所以自成一体,和她对艺术美学的认知肯定是密不可分的。
没有艺术,就没有文学的张爱玲。
电影、音乐、绘画、戏剧、舞蹈、色彩(如服饰色彩和景物色彩等)、摄影……,对于这些艺术领域,她分别有影评以及《谈音乐》《忘不了的画》《谈画》《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谈舞蹈》《更衣记》《对照记》等散文表达自己的真知灼见,皆可统称为声音、图像和色彩的美学。有些艺术才艺她不会,但懂得欣赏,如戏剧、舞蹈、摄影,有些艺术才艺她在欣赏之外,更有不错的造谐,如弹钢琴、电影编剧,尤其擅长绘画和色彩搭配。
有关张爱玲的绘画作品,笔者和止庵合作写过一本她的绘画评论,分“传奇人物图赞”和“生命有它的图案”两部分,第一部分评她为自己小说人物配的插图,第二部分是对她的其他漫画的评论。其中写道:
從目前的绘画来看,她的技术性相当好,线条极其准确而自信,即使是画了很多年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此准确而自信,如“上海女学生白胖热闹”这幅,侧面脸颊的线条从额头到下巴,一笔勾出,绝不含糊,然后两笔勾出鼻子和上嘴唇,这样的表现力是惊人的。又如“物伤其类”中的“笨”和《女像陈列所》,也是极好的作品。《大学即景(一)》则用笔坚韧有力,粗细均匀,造型感很好。《大家闺秀》眼睛眉毛边的断笔原为轮廓错笔,发现不对后立即另画一条脸颊轮廓线,剩下的线条再没有多余的,而且寥寥几笔,生动传神。(参见《张爱玲画话》)。
她“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也喜欢含蓄的艺术,她“更情愿日本的文明”,因为日本文明受中国古典文化影响很深,“有一种含蓄的空气”,她曾经很喜欢日本的木版画、衣料和瓷器,但这种喜欢也是阶段性的,毕竟日本文明只是中国古文化的余音。而对于中国的京剧,她并不懂,洋洋洒洒写来,看到“京戏的可爱就在这种浑朴含蓄处”,如“《红鬃烈马》无微不至地描写了男性的自私”,却依旧把自私的薛平贵写成一个好人;《乌龙院》的剧作者以同情的笔触勾画了宋江,宋江爱阎惜姣,但阎惜姣并不爱他,一个盖世英雄竟被女人鄙夷着;《空城计》里的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一个完人”,抛下卧龙岗的自在生涯,为先帝的一点知己之恩忙白了胡子,让人落泪。
张爱玲觉得“京戏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国,也不是古中国在它的过程中的任何一阶段”,虽然道德系统“狭小整洁”,但具有“初民的风格”,从脸谱的色彩与图案到“声音的珠子”,都是拥挤热闹的。
京剧萌芽自1790年,随着在南方演出的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徽班陆续进京,逐渐融合多派戏曲艺术,形成京剧,又称平剧,京戏,在民国达到鼎盛,1917年到1938年是空前的高峰阶段。
张爱玲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结尾部分谈到京剧刚开始风行中国的时候,一般剧评家并不看好,清朝末叶“儒雅风流的统治阶级”认为这是“粗鄙的民间产物”,而老百姓却“违反了一般剧评家的言论”,非常喜欢京剧,“舍昆曲而就京戏”。她的这一段表述并不准确,因为张爱玲是小说家和散文家,不像学者工于考证,从史实来说,京剧的确是从民间进入皇家,但事实上皇家宫廷很快就接受了京剧,对京剧的推动和在民间的盛行起了很大作用,并没有觉得京剧是粗鄙的民间产物,文人士大夫对京剧的发展也起了很大作用。学者么书仪在《晚清戏曲的变革》对这一历史脉络有详尽研究。
因此,张爱玲对于京剧艺术的欣赏,就像她自己说的,是个外行,某种意义上她也带着“洋人看京戏”的眼光看京剧,更有人类学的成分。(张爱玲对于人类学话题很感兴趣,七十年代她写的《谈看书》和《谈看书后记》更是从人类学角度展开思考)。她感受到旧文化的萎缩,非常喜爱具有生命力的文化艺术。她的艺术品味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古中国文化的浑朴含蓄,二是喜欢原始性的“粗鄙”的文化艺术。在新兴的京剧里,她看到了初民的风格和热闹旺盛的生命力,她表现出了对“初民”和“粗鄙”的重视。在“粗鄙”里有她特别心仪的“素朴”之风,因此上海地方戏申曲、河北地方戏蹦蹦戏这些大众喜闻乐见的戏曲她都喜欢。
这种美学倾向贯穿着张爱玲对其他艺术门类的认知,在绘画里她最看重的也是原始性,如高更的名画《永远不再》,她在散文《忘不了的画》里仔细地描述画中那个夏威夷女人,“脸大而粗俗”,“有一种横泼的风情”,但是曾经结结实实的恋爱却永远不再了,门外春天的升华不属于这个女人,“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张爱玲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
张爱玲认为中国人画油画,要么占便宜,以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要么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但她认为胡金人先生的画是个“例外”,一口气品鉴了胡金人的八幅画作,分别是两幅白玉兰,《暮春》《秋山》《夏之湖滨》《老女仆》《静物》以及《南京山里的秋》,文章戛然收尾。重点也是放在画作“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霸道的”,或者增加了“恐怖的普照”,或者“粗俗宏大”,有“倏忽之感”。这位胡金人先生(1911——1966)据吴心海考证,祖籍安徽泾县,本名胡传钰,字坚甫,出生于盐商之家,自幼定居江苏扬州,油画和国画均具个人风格,1929年考上苏州美专,曾主编上海《艺术月刊》,他的三妹胡蕙珠和诗人路易士(即诗人纪弦)结婚。张爱玲在散文《诗与胡说》里,用了很长的篇幅高度评价路易士的诗,可谓郎舅同入她的法眼。
张爱玲另有一篇《谈画》的散文,从名画《蒙娜丽莎》切入她对图画意义的理解:“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欣赏”;然后她展开了对塞尚画作的发现和欣赏,以《塞尚与他的时代》中的作品为核心,品评“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广大的含蓄的塞尚”。她对塞尚绘画的关注点,并不是塞尚早期浪漫主义的诗意,无论画的是什么样的人物,她注重的都是塞尚画意走向现代画派更为醇厚可爱的地方,即“没有将意境发展到它的尽头”,不像他的徒子徒孙梵高、毕加索那么偏执鲜明。她从塞尚的画里要么看到“最基本的,人与凤雹山河的苦斗”,要么看到“世俗的伶俐”,尤其注意到了塞尚妻子的五幅肖像画里“有意义的心理变迁”。张爱玲最喜欢塞尚的一幅风景画《破屋》,“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她还喜欢达利的画。
原始或浑朴含蓄,都是有人生底子托护的,沿着原始或浑朴含蓄的审美路径,就能理解会弹钢琴的张爱玲为什么“不大喜欢音乐”,尤其不喜欢交响乐和凡哑林(小提琴)。小时候她随母亲和姑姑去听音乐会,母亲和姑姑关心的却是红头发的女人。在她看来,“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到哪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而且才到就已经过去了,跟着又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她认为凡哑林“是乐器中的悲旦”,这种“绝调”“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的东西都流了去了”,而“交响乐的攻势是慢慢来的”,“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让她害怕,慷慨激昂的演说腔也太重,无论音乐还是文学还是电影还是任何文艺,她都不喜欢慷慨激昂的风格,因此她认为歌剧是贵重的,“也止于贵重”,她讨厌“那样的隆重的热情,那样的捶胸脯打手势的英雄”。相对来说,她比较喜欢十八世纪的宫廷音乐,精致的(minuet)小步舞曲,她认为至少是真实的。她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却是较早的巴哈,她认为“巴哈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这种“笨重”又回到了原始素朴的范畴。
乐器中她比较喜欢胡琴,“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还是像土地一样素朴踏实。胡琴是京剧和蹦蹦戏里的主要乐器,张爱玲对蹦蹦戏感兴趣,蹦蹦戏里敲着竹筒打拍子,“震得头昏眼花”,“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这里面有她心仪的东西。
她基本不喜欢中国流行歌曲,觉得没有底子。
在她看来,“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相形之下,她更喜欢色彩,觉得“颜色是可喜的,使这世界显得更真实”,令她快乐。即使在《对照记》这样的冷照片中,她也能从色彩的暖文字找到生命血脉,母亲给她着色的一张照片,衣服填的是最鲜艳的蓝绿色。那是母亲的蓝绿色时期。而她遗传了母亲对色彩某个阶段的偏好,第一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就是整个一色的孔雀蓝”。
港战的时候她在香港画了许多图,由炎樱着色,后来她在《烬余录》里说:“有一幅,我特别喜欢炎樱用的颜色,全是不同的蓝与绿,使人联想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那两句诗。”
五十年代她对好友邝文美说:
蓝绿色——我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可是一看见你穿蓝绿色的衣服,我又很想再穿这种颜色。或者以后弄一间房间,一大片墙壁或窗帘是蓝绿色的,看个饱。
我告诉过Mae我最喜欢自己动手漆家具,现在我把那糊着刺目的花纸的一面墙漆成了极深的灰蓝色,配上其他的墙上原有的淡灰芦席纹花纸。蓝墙前的书桌与椅子也漆成蓝色,地板也是蓝色。此外虽然另有别的色素,至少有了些统一性。(1957年7月14日致邝文美、宋淇信)
她在《童言无忌》里说喜欢去虹口买日本花布,那种色彩的“婉妙复杂的调和”是参差的对照,也是含蓄的,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调,还有一种闪着木纹,水纹的淡湖色,都具有中国含蓄风格,极富凝重的底蕴。
蓝绿色看似浪漫,不符合张爱玲的艺术审美尺度,实质上仍是她对中国古代含蓄的眷恋。她曾谈到唐宋的人物画上,“衣服几乎永远是淡褚色或是淡青,石青,石绿”。这些写实的颜色是“中国人最爱的颜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她来说,就像抓住古人的衣角,离开大陆前她领到两块配给布,湖色的和雪青色的,她说是“最后一次对从前的人牵衣不舍”。她喜欢的另一种热烈的色彩,是中国民间才有的配色,那又是原始粗鄙的,如她在香港目不暇给的绸布摊集市上唯一看中的土布。
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女作家苏青曾说:“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读下去就像听凄幽的音乐……她的鲜明色彩,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而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
如果说色彩艺术赋予了张爱玲更多的小说魅力,电影对张爱玲小说的伤害则大于成就。这种声音和图像并存的现代艺术,看似让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中获得了更多的表现力,如《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对电影手法的借用;但也使得她陷落在电影的通俗和情节中,屡屡发生从世界一流小说家走向通俗小说家的危险摇摆,《多少恨》《半生缘》都是她在电影伤害下的通俗作品。写作和影像的互动让人着迷,也会让文学创造者迷失。电影的声音和图像会让人不再需要其他东西。
这也可能和当时的电影还处在艺术的童年有关,“最初的电影都有情节,从戏剧或者小说中改编的故事。电影的剧情处于神秘剧和滑稽剧之间,这都是观众们希望看到的,让人大笑或者流泪、害怕,充满强烈的情感。”(勒克莱齐奥《电影漫步者》)。张爱玲登上文坛之前曾经用英文写过一批影评。如1931年出品的《自由魂》(即《碧血黄花》),秦怡主演的《母亲》(1949),1943年出品的周璇主演的《渔家女》,这些她评论过的电影或她自己编剧的电影如《太太万岁》《不了情》,包括赴美后为香港电懋影业公司编剧的电影《人财两得》《南北一家亲》等,都属于旧市民电影或新市民电影范畴,以爱情婚姻为主题或表现人物的悲欢离合。
电影的市民故事呼应着张爱玲对通俗的喜爱,各种激发观众情绪的情节元素如巧合、俏皮话、造成悲剧的人物、諧闹包括恋爱都是构成市民电影的要素,张爱玲过多陷入在市民电影中,使她在获得电影镜像写作视角的同时,损害了她的思想性和苍凉感,和其他艺术的原始含蓄底蕴相悖,差点变成一个彻底的通俗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