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此文,为蒙古野马被盗名成为普氏野马的那段历史,以文学形式作了一次梳理和正名。
——作者
十九世纪,准噶尔盆地还鲜为人知。
在那个多事的一八七八年夏天,盆地里格外闷热,如火炉蒸人。
北边的阿勒泰山和南边的天山大脉联手,把盆地紧紧裹住,尽管从西侧山岭豁口吹过来些域外的凉风,但这是徒劳的,无法驱散被两大山脉捂住的窒闷和难以忍受的湿热气息。
盆地上游的玛纳斯河,缓缓流淌,黎明时分,这里十分安静。
沿岸有一群野马突然呼啸而过,似乎受了惊吓。毛色乌黑的头马“阿吉日嘎”,四蹄如雪,双耳如尖刀般直立,额上的弯月形雪印如神灵的印记,它神骏而威风八面,正护卫族群风一样疾驰。玛纳斯河岸边的土瓦人,喜爱蒙古野马,称其为“腾格林·苏里克”——天马群。远古以来,野马繁殖于东方蒙古高原科布多盆地和马鬃山南麓的哈拉淖尔、以及再往西的罗布淖尔无人区域,那会儿那里还是茫茫无际的湿地荒原。几百上千一群的蒙古野马,奔驰在荒野上,自由如野风,疾驰如闪电,嘶啸如雷鸣,真如天之骄子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原上。后来,部分野马迁徙至准噶尔盆地玛纳斯河一带,亦被称之为准噶尔野马。
受惊的这是一个小马群,只有二三十匹马,本在河滩草地上安宁栖息,大马吃草马驹吃奶,母马晃头摇尾驱赶蚊虫,正在这时,在高坡上鹤立守望的头马“阿吉日嘎”,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吚——咴——咴!
顿时,野马炸群了,如闻惊雷四散逃去,蹄声如疾风。
随即从灌木丛里传出一阵枪声,爆豆般猛烈扫射。
可惜,已迟,子弹呼啸着,只把野马后头的草土打得冒白烟,伤不到马匹了。瞬息间野马逃得无影无踪,连小马驹都如羚羊般敏捷,风一样从河边草地上消失,翻过前边的小山岗不见了,地上只丢下一摊摊新鲜的马尿和一坨坨新鲜的粪蛋,散发着腥臊气。
可恶!那匹头马太贼了!
从灌木丛里冒出几个老毛子来,叽哩哇啦,汉语、俄语、还有不知什么语混杂着乱骂。这些老毛子金黄发,蓝眼珠,白肤色,牛高马大,每人手里端着一杆双筒猎枪。为首的是一个瘦高个儿戴眼镜的中年人,一脸沮丧,用熟练的汉语吐着脏话。
阿吉日嘎,我们管它叫阿吉日嘎!尊敬的少校大人!
一个土著向导向他谄媚,笑言。此人头戴一顶破毡帽,矮矮瘦瘦,长相好似一只黄鼠狼,鬼头鬼脑,看不出是什么部族的人。他手里还拎着一根套马杆,显然是想着若有野马被老毛子打中,他就扑过去套住它们。
阿吉日嘎?阿吉日嘎是啥意思?
被称为少校的那位首领没太听懂,侧过头看向导。
阿吉日嘎,就是,就是——“黄鼠狼”低笑说,就是指那种,睾丸、睾丸还没有被割掉的种马,嘿嘿——
嗨,野马群里的雄性儿马,不就是都这样的吗?难道还有人专去给它们做手术吗?
这倒没有,没有,不可能的——谁还敢靠近它们呀,会踢死人的!但是,我们还是管头马叫阿吉日嘎,阿吉日嘎——嘿嘿嘿。“黄鼠狼”晃动着小而尖的萝卜头脑袋,嘴里继续嘟囔,土瓦蒙古人的马群里,头马就是不劁卵子的儿马嘛,就叫阿吉日嘎,这个还有错?
好吧好吧,随你,就叫阿吉日嘎好了!少校说着,掏出烟斗点燃,悠悠吐出一句,我要逮住它!
啊?老天爷!“黄鼠狼”抱头,失声,随之摇头疑问,您的意思是,活捉?
对,活捉它!我要带回我们伟大的帝国,献给我们的沙皇!
可是,如果开枪打死它、制成标本带回去,就方便多了,少校大人。
不!我要带着活的野马回去!我要让蒙古野马在俄罗斯大地上繁殖成群!这事儿,你不要再说了!少校已经拿定主意,不容置疑。
少校四十来岁,留着小胡子,身板儿挺直,虽然身穿野外活动的猎装,但军人素质明显地外露无遗。此时,他心中对刚才的事有一丝疑惑,本来他们藏身之外很隐蔽,可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有意无意的奇怪鸟叫,便惊动了那匹警惕性很高的头马阿吉日嘎。这鸟声,究竟来自何方?他挨个儿审视二十三名手下,包括向导“黄鼠狼”,毒毒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脸上,如一道寒锋刮过一般。人人都摇头,以表示鸟声不是他们发出的,他们连个屁都没敢放过。
报告少校,那个鸟叫声,是夜猫子叫的,我也听见了。“黄鼠狼”有经验。
夜猫子?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夜猫子是一种野鸟儿,大名叫猫头鹰,白天眼瞎,夜里能看见草丛里的老鼠。它一叫,老鼠就打哆嗦不敢动弹,嘿嘿。
意思是它把我们当成老鼠啦,所以发出了警示叫声?
八成是——
混蛋!少校喝斥“黄鼠狼”,踹了他一脚。然后,少校又陷入了疑惑,自语,难道那匹头马阿吉日嘎,果真是听出夜猫子的啼叫是在报警吗?那个瞎鸟儿,有那么神吗?
报告少校,小的听这里一位萨满巫师说过,万物有灵,飞禽走兽之间都有灵犀可通呢,八成——是通了吧。“黄鼠狼”说完躲开去,怕少校再踹他屁股。
少校招招手让他过来,没有踹他,只是十分郑重地告诉他,我一定要活捉那匹头马阿吉日嘎!听明白了吗?你要继续带着我们跟踪这支野马群,钱少不了你的,我再给你加钱好了!
一听加钱,“黄鼠狼”眼睛顿时黄了,红了,又绿了,拍着胸脯豪迈地说,哈拉骚,哈拉骚(俄语“好”读音)!没问题!码脚印儿跟踪,这是本人的强项,十天半月后就能追到它们!
少校向“黄鼠狼”伸大拇哥,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导是从漠北蒙古西南的科布多城附近招来的,原是一名从清兵营里跑出来的逃兵,偷营房物资受到鞭笞,便出逃了。问他叫什么名字,囫囵说一句“黄树勒”,被老毛子就叫成了“黄鼠狼”,他也不在意。
于是,这个老毛子盗猎团伙纷纷上马,跟随“黄鼠狼”继续追踪野马而去。
这是漫长而艰难的追踪过程。风餐露宿,顶风冒雨,还要克服一阵阵袭来的疲倦和时不时升上心头的恐惧。同时这是对耐力、毅力、胆量的极度考验,当然同时要有足够的银子。一个月之后,在飘着小雪的初秋日子,他們终于寻觅到了这个野马群的踪迹。
那是在准噶尔盆地大东南,奇台至巴里坤的丘沙河旁边。
看,野马!少校——!
带路的“黄鼠狼”眼睛尖,在前边发出喜叫,差点儿从歪坐的马背上摔下来。
百米远处,有一匹落单的野马,正独自在茫茫雪地上蹒跚而行。顿时,这帮疲惫不堪的老毛子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纷纷滑下马背,伏地观察。
少校举起胸前的高倍望远镜,对焦那匹孤马。
是匹受伤的年轻儿马,脖子和肩背处均被咬伤,流着血,好像腿部也被踢伤了,一拐一瘸的。显然,它经历了一场战斗,肯定是大胆地向头马阿吉日嘎发起挑战,为年轻的母马,为争夺王位,进行了一次惨烈的搏杀之后不幸落败,被头马无情地逐出了马群。
上帝啊!这是主赐给我们的良机!快,悄悄围上去!少校下令。
少校,要活捉,还是制标本?黄鼠狼手里举着套马杆,跃跃欲试。
看它的样子受伤挺重,腿骨又断了——追上去再说!上!普少校挥挥手。
正这时,从树丛里又传出那一声奇怪的夜猫子叫,唷——唳——!
啼声瘆人,直刺心肺,穿透力极强。蒙古语猫头鹰叫“唷——唳——索哈尔”,意思是夜里鬼叫的瞎鸟,可这只“瞎鸟”白天也发出鬼叫,而且始终追随着这支老毛子盗猎团队转悠,真是见了鬼了,死死恋着他们不放。
一听夜猫子叫,那匹受伤的野马顿时受惊,发现了有人追来。它立刻奋蹄急逃,尽管一颠一瘸的,依然使出浑身的力气飞驰起来,比普通的马快出了好多,眼看就要逃出包围圈了。
开枪,快开枪!别让它跑了!普少校见状,急忙发出命令。
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枪声,震耳欲聋。早已手痒的盗猎者们纷纷扣动扳机,几乎是近距离直射。子弹,没有飞多大一会儿。
砰砰!砰砰!砰砰!
罪恶的子弹,准确击中了这匹荒野上的自由生灵。
老毛子们赶过来,从四面围住野马,呜哩哇啦哇狂叫,大笑,兜着圈子。他们是一群枪法熟练的哥萨克军人。野马,终于倒下了,在血泊中倒下了,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未能成功。鲜红的血,从它胸口、肩部、大腿处喷射而出,汩汩流淌在白白雪地上。洁白的雪地被染红了,神圣的大地被玷污了。尽管倒地,野马依然凶猛,四蹄乱踢,双眼喷火。然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它,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倒毙在自己的土地上。
它的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始终未闭,直视着那些个蓝眼珠的陌生人类。
这匹野马,始终未明白这几个老毛子为什么朝它开枪。
它就这样悲壮地死去了,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少校跳下马背,狂笑一声,张开双臂扑在还在流血的野马身上。他亲吻野马的额头,亲吻它的脖颈,亲吻它的长长的马鬃,而那一绺鬃毛根根如铁丝般坚韧、生硬。然后,他踩在马脖子上拍照,抱着流血的马头拍照,再站起来,转着圈,细细欣赏他的战利品,悠然自得,掏出金属扁酒壶猛灌了几口。
然后,他发出一声狼般的大嚎。
沙皇陛下,我,普热瓦尔斯基少校,没有辜负您的期望!终于为您捕猎到了一匹蒙古野马,纯种的蒙古野马!从此,它已经不再是蒙古野马,也不叫准噶尔野马,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它的名字叫普热瓦尔斯基野马!我还要活捉那匹头马阿吉日嘎带回去,献给您,陛下,让普氏野马在俄罗斯大地上繁殖成群!请相信我普热瓦尔斯基少校吧,尊贵的沙皇陛下!
是的,他的名字叫普热瓦尔斯基,全称尼科莱·米哈伊洛维奇·普热瓦尔斯基。
溜进中国的盗猎者,沙俄总参谋部情报军官,普热瓦尔斯基少校。
沙俄军官普热瓦尔斯基少校开始仔细打理战利品——珍贵的蒙古野马。
他把马头、马蹄子、马的骨架全部完整地保留下来,只剔除容易腐烂不易携带的马肉和马内脏,他要制作一具完美的栩栩如生的野马标本,献给伟大的沙皇。他还把射进马身上的几粒子弹,一一拣出来,连上边的血污都舍不得擦便认真包裹好,珍藏起来。这都是他炫耀的资本,记录着他创造的“光荣”历史。
这是一八七八年夏天,发生在准噶尔盆地的真实故事。
国破山河遭殃。鸦片战争失败,八国联军入侵,东西方列强如一只只扑在羊身上的虎狼,饕餮掠夺。普热瓦尔斯基,此人1839年出生于俄国斯摩棱斯克,中学毕业后参加俄步兵团,1861年入参谋本部军事学院学习。自1867年开始他以探险之名潜入中国,从彼得堡出发,先经边境城市恰克图进入蒙古的库伦,穿过漠北高原和祁连山进入青海境内。他一路探险考察,测绘地图,记录山川河道及地貌气候特点;后来又在东北乌苏里地区、蒙古草原考察,畅行无阻。1876年,他窜入罗布泊和准噶尔盆地,随后两次赴西藏,数次横贯蒙古,穿过贺兰山、鄂尔多斯等地。他的“考察和探险”皆受沙俄陆军部安排,有二十三名哥萨克武装士兵护送,实以收集情报为真正目的。
此时,他把珍爱的猎枪擦了又擦,拍着“黄鼠狼”的肩膀说,亲爱的“黄鼠狼”向导,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军人的高超射击本领,才是进入其它国家的最好护照!这比什么都好使!哈哈哈——
普少校威武!“黄鼠狼”冲他伸大拇哥,一边探他口风,少校大人,这匹落单的野马证明,我们离那支野马群已经不远了,我估摸着三天后就能赶上它们!
不,不,亲爱的“黄鼠狼”,听我说,计划改变了。从明天起,你自己一人留在这里,继续跟踪那支马群吧,等我们回来——
等你们回来?难道你们要回去了吗?尊敬的少校先生!“黄鼠狼”吃惊,一时摸不着头脑,满脸的疑惑。
不不,好不容易进来的,哪能回去呢!我们要先去一下別的地方走一走,然后再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普热瓦尔斯基少校扬了扬手里的一封电报,脸上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别的地方?那是哪里呀?天堂吗?
离天堂很近了!普少校笑了起来,很欣赏“黄鼠狼”的想象力和幽默,想了想说,告诉你也无妨,是青藏高原,一个又远又神秘的地方!
普热瓦尔斯基的目光此时远远眺望着极目处的大南方。
啊?还真是够远够神秘的!
去那里干嘛呢?——难道,那里也发现了野马吗?
呵呵,不是野马,是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黄鼠狼”歪着头犯起了心思,老毛子跑到那么远的天边,要盗取啥宝贝呢?这种好事不能少了他“黄鼠狼”的份儿——于是他动起念头说,少校大人,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这荒山野岭的,求求您还是带上我走吧,也许我还能帮上你们的忙呢——
你能帮上什么忙?那里都是藏民和德都蒙古人的地盘!
不瞒大人说,我小时候曾经在那一带流浪过,还会说一点藏语和德都蒙古语呢!那里,我熟!“黄鼠狼”拍起胸脯,信誓旦旦。
好啊“黄鼠狼”,你也够神的!没有你不曾去过的地方!普少校打量着眼前这位不乏狡黠的向导,还是很谨慎,问他,那你给我说两句藏语听听!
“黄鼠狼”果然没有说瞎话,嘴里嘀里嘟噜叨咕出一串儿藏语,很像是那么回事。
普热瓦尔斯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拍了拍“黄鼠狼”的肩膀。其实他手下也有会藏语的,但多带一名长相如土著人的“黄鼠狼”,与地方接洽倒是方便些,熟人用起来也放心。
“黄鼠狼”顿时喜笑颜开,去跟其他的老毛子们一起忙活起来,做远足准备。
当年,林则徐发配新疆,在伊犁将军府中研究西北防务和时局,看出北极熊步英美后尘欲插足疆藏的图谋,多年后他在潮州普宁县临终之际依然不忘此事,用颤抖的手指向天际,吐出三个字:“星斗南——”史家解释此三字含义为:北斗星南侵,警惕沙俄觊觎疆藏之野心。
已入深秋,尽管青藏之地已开始大雪茫茫,普热瓦尔斯基还是带着他的武装探险队出发了。手持清政府文化考察官帖,基本一路绿灯,所遇藏民和德都蒙古人头一次见到高鼻梁蓝眼珠黄头发的老毛子,都以为见到鬼了,纷纷远远避之。他们倒是悠闲,一路在马背或驼背上晃荡着,白天射杀各种猎物,傍晚来临时,在驻扎的帐篷旁将那些猎物开膛破肚,把肉块扔进沸腾的汤锅里,剥下皮张毛羽和骨骼制作标本。随行的二三十头骆驼货架上,驮满百千种动物、鸟类以及植物标本。普热瓦尔斯基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只要你不是腋下夹着福音书,而是囊中有钱,一手拿枪,一手拿马鞭,那么,在这里你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他说的是实话,尽管很赤裸。
然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伴随着他。
那是来自不时灌入耳膜的那个“夜猫子”的叫声。可以说这一路上,那只鬼鸟的叫声从未间断过,几乎如鬼魂缠身般地一路跟随而来。有一次,他们正要朝一头珍稀的盘羊开枪,又是那只“夜猫子”适时发出警告,让盘羊惊逃而去。
少校恼怒,下令朝“夜猫子”出声处扫射。树梢、丛林、岩石,被排枪打得噼啪乱响,火光四溅。他们一次次进行搜索,设伏,但毫无结果。那“夜猫子”简直如一只精灵,来无影去无踪,摸不着它的身影。
“夜貓子”就这么一直跟他们玩着捉迷藏,一路折腾着,弄得老毛子心神不宁,烦恼透顶,但又毫无办法。
他们在青海湖一带盘桓数日,筹备足了进藏物资,继续向西南进发。他们的目的地便是拉萨,他们想要抢在大雪封山封路之前赶到那里,听着布达拉宫的念经声过藏历年。神秘的暮鼓晨钟,白色的雪域高原,都充满了诗意,令他们早已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好在近日没再听见那只讨厌的“夜猫子”的叫声。它的消失,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省心不少。
可是行路艰难超乎想象。缺氧,雪路,攀山越岭,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深谷里去不见尸骨,或迷失在茫茫雪野上不知东南西北。若想进入天堂圣地,先得经过地狱之路。两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接近拉萨,但尚有二百公里时,在一个叫那曲的隘口,他们突然遭遇到了官府的盘查。
这时,一声“唷——唳——”的尖厉叫声,又破空而起!
普热瓦尔斯基身上一激灵,脱口骂道,鬼东西,又冒出来了!
少校摸枪。该死的鸟儿,就躲在官差背后的雪林里,好像就是它把官差给引来的。少校恨得咬牙切齿。
站住,干什么的?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个蓝眼珠黄毛鬼子!
为首的是一名佐领,那曲的地方武官,黑瘦的脸庞精干的身材,身穿藏袍,头上扣着清政府顶戴花翎,显得很是威风八面。佐领手握着藏式镶宝石砍刀,显出贵族身份。
普热瓦尔斯基赶紧走上前打招呼,身后跟着向导“黄鼠狼”和一位藏语翻译。
报告官爷,我们是来自大俄罗斯帝国的文化考察队,地理探险队,我是领队普热瓦尔斯基教授,这是你们清政府颁发的官帖。贵国政府与我们帝国签订过文化考察合作协议书,支持我们的这次考察,这也是为了进一步增进两国的友谊和发展的伟大举措。
说完,普少校朝身后挥了挥手,那名俄国翻译捧着一包珍贵礼品,献给那位佐领官员。
长官先生,请笑纳我们的小礼品,一片诚意!普少校脸上明显带着一层傲慢和不屑,他太熟悉清政府这帮地方官员了,他的一路绿灯也是这么换来的。
佐领一声冷笑,浓眉扬起虎下脸来,伸手拨开了礼品包。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佐领抬眼审视着这帮不速之客。
我们此行,想去拉萨朝拜,进香,考察,文化交流。呵呵。
本官倒是对你们早有耳闻啊!考察、文化交流?佐领目光变得严厉,嘿嘿笑了两声,直接逼问一句,真的是文化考察吗?你说的文化考察,就是一路杀生吗?好吧,让我瞧瞧,在你们的骆驼架子上究竟驮着什么样的文化吧?
他不由分说,带着人就朝后边的驼队走了过去。
普少校这下慌了,上前一步,拦住了佐领,后边的人有的也按住了枪把子。
长官,这样做不合适吧?我们是两国间的文化使者,驼架子上带的都是些我们的日常生活用品——普少校解释。
生活用品?那你紧张什么嘛,有人向本官举报,你们是一路猎杀盘羊、棕熊、野马、野驴等珍贵野兽过来的,如果是生活用品,让本官查看一下又有何妨,啊?
佐领执意检查,脸色果决,毫不退让,而普热瓦尔斯基的探险队员们此时都端起了枪,上了膛。一见这阵势,那位佐领大人更是来火了,怒不可遏,向身后招了招手。刹那间,从他身后的那片雪林子里,如一阵狂风般涌出来上百名骑马士兵,顷刻间把普热瓦尔斯基的探险队团团围住了。骑士们手里都端着枪,背上插着马刀,个个彪悍勇猛。
教授先生,你还想来硬的呀?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佐领冷笑,挖苦他。
普热瓦尔斯基的脸色顿时煞白,赶紧赔笑,示意手下收了枪。
别误会,长官,别误会,手下人不懂事。呵呵,长官想检查,那就检查好了,真的都是日常用品。
佐领不理会他,自顾自大步走到驼队那边,挥手命牵驼人卸货架,打开包装。登时,佐领和手下都惊呆了,瞠目结舌。血淋淋的新打的,冻成冰坨子的,半干半湿的,制成标本的飞禽走兽,琳琅满目地摆在地上。三头棕熊,五只盘羊,两头雪豹,十只狐狸,七条狼,八只藏羚羊,九只鹰雕,一匹野马,两头野驴,还有其他上百种名贵鸟类和数不清的植物标本。
天啊,佛祖保佑,苍天在上!你们、你们——好一个文化使者!你们简直是野蛮的杀生者!从地狱来的恶鬼魔障!!
那位佐领怒不可遏,都不知用什么词好了,他咬牙切齿地大骂,抽出腰上的鞭子,狠狠抽了一鞭始终跟随在身旁唠叨什么的那个向导“黄鼠狼”,力气过猛,那人就叽里咕噜滚倒在地上了。
都是你这样的下贱坯子狗奴才,给他们带路干的好事!老子宰了你!
佐领不解恨,抽出腰刀就要砍了“黄鼠狼”。
普热瓦尔斯基这下吓坏了,赶紧过来挡在“黄鼠狼”前边,进行解释。
长官息怒,长官息怒,跟这位地方向导无关,放过他吧,他只是个被我们雇用的向导而已——
普少校心里已知道,今日遇到了一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官员,而又面对上百名全副武装的藏人骑兵,更不敢胡来硬拼,他紧张地琢磨着如何脱身,化解对峙。他掏出雪茄烟,捧给佐领,对方理都不理。他继续笑呵呵地说道,长官可能不知,这些动植物呢,都是准备制作标本用的,这也是我们考察研究的项目内容,我们统一制作标本之后,将展示给全世界,宣传我们两国的共同科研的成果!长官,你要明白,这都是有助于提升我们两国间文化交流的档次和内容的,而且,也会让你们的大清皇帝和我们的沙皇陛下格外高兴的!本人恳请佐领大人,高抬贵手,给予包容和理解——
佐领叱骂,态度更加斩钉截铁,一挥手,口气十分严厉地下令道,本官勒令你们,放下盗猎的这些东西,原路返回吧!我们西藏不欢迎你们!
普热瓦尔斯基登时慌了,赶紧说好话,作揖,合掌施礼,口称他们是朝圣者,不能拒绝他们去拉萨朝拜朝圣,云云。
佐领脸一横,眼一瞪,毫不改口,呵斥道,去去,快原路回去!我们的活佛法王有令,禁止你们这些邪恶的杀生者踏进拉萨半步!不能让你们的血腥气玷污了佛教圣地,亵渎神灵!快滚,快离开这里吧,看在清政府的官帖面子上,不惩罚你们了!再不走,本官爷就不客气了!
佐领一挥手,二三十个士兵涌上来,强行没收那些摆在地上的猎物。
普热瓦尔斯基抓耳挠腮,白脸憋红,无计可施,硬拼又拼不过,眼瞅着自己辛辛苦苦盗猎来的货物被夺走,心里又不甘心,继续缠着佐领商量,哀求着可否允许把几样准备制作标本的样品带走。
最后,反复商议的结果,佐领网开一面,准许他们每种样品只带走一个做标本用,其他的通通留下烧毁或进行天葬。而且,要带走的每一样品,还都必须付出高额赔偿费才可放行。
这已经让普热瓦尔斯基感到万幸了,尽管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还是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唯恐这位佐领又改了主意。
就这样,在佐领爷的武装驱离下,普热瓦尔斯基一伙儿灰溜溜地离开那曲隘口而去。自打进入中国境内以来,这一伙儿土匪式武装“探险者”头一次遭遇到如此败绩,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匆忙踏上了回去的路。一直以来的趾高气昂的狂傲之态,此时全然不见了。
他们又听见了那一声“夜猫子”啼叫,身上顿时泛起鸡皮疙瘩。
普热瓦尔斯基站在高坡上,拿望远镜搜索周围,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只见那位佐领官爷,也站在后边的隘口高岭上,远远目送着他们,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离开那曲边界重新回到青海境内之后,普热瓦尔斯基下令又开始了盗猎活动,他们要补回损失,然而这里是无人区,地广人稀,喘气儿的活物都很少。他们又回到青海湖畔,扎营,休整,在湖边狩猎那些来饮水的飞禽走兽。他们缺少食物时,甚至朝牧民的牦牛开枪。
有天夜晚,从远处草丛中又传出了那个“夜猫子”的叫声。
当老毛子们正在篝火旁咀嚼美味时,从四周响起了一阵土枪土炮声。他们猎杀牧民的牦牛,激起德都蒙古人和藏民愤怒,数十人趁夜里袭击了这帮盗猎者。普氏一伙人在这里大肆盗猎杀生,早已经引起众多当地土著的强烈反感。
惊慌中,普热瓦尔斯基组织反击。他们的武器先进,弹药充足,枪法又很准,二十三名哥萨克士兵都是百里挑一。袭击者的火力,很快被他们压制住,土著人的土銃砂枪当然不是他们的德国造快枪的对手。袭击者抬着伤员,迅速撤离。普热瓦尔斯基也感觉到,此地不可久留,连夜率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向新疆方向悄然转移。
他们能感觉到,在山野草丛中,处处隐藏着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目光。
住进温暖的图瓦人蒙古包,普热瓦尔斯基的那颗心才安定下来。
他畅饮马奶酒和沃特卡,大口啃着烤羊腿炖牛肉,嘴里忍不住感慨道,还是准噶尔盆地好啊!美丽的玛纳斯湖边,如此温暖舒适,让人想起伏尔加河岸的春天!
少校大人,还是这里好吧?有足够的牛羊肉吃,还有上好的马奶酒。“黄鼠狼”趁机奉承,举杯向普热瓦尔斯基敬酒。
亲爱的“黄鼠狼”,你是图瓦人吗?普热瓦尔斯基忍不住笑了,奚落他,你究竟是什么人?蒙古不蒙古,汉不汉,你这“胡扎”到底是什么品种啊?本少校到现在没搞清,你究竟是什么人种?
报告大人,小的嘛,你就当杂种得了!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啥种,嘿嘿嘿——“黄鼠狼”闪动着一双贼亮的灰眼珠子,黄不黄黑不黑的瘦削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哈哈,真有你的,老朋友!你可真会糟蹋自己呢!
普热瓦尔斯基干了一木碗马奶酒,捋着两撇小胡子,继续端详着“黄鼠狼”,悠悠说道,本少校知道,无论你是啥种,首先肯定,你是我们的一位忠诚可靠的朋友!哈拉骚!
“黄鼠狼”受宠若惊,站起来向少校行了个俄式军礼,然后弓腰作揖,带点醉态,差点把自个儿晃倒,引得老毛子们一阵哄笑。
普热瓦尔斯基此时脸色变得郑重,提高了声音说道,“黄鼠狼”你给我听着,本少校现在交给你一项任务!从今天开始,你就给我好好琢磨好好想!如果这项任务办不好,那你就要小心你的那颗黄毛儿脑袋瓜子啦!
“黄鼠狼”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变了脸,悄声赶紧问,啥任务?尊敬的少校先生,小的脑袋不值钱哎——
不要跟我打哈哈,这是真的!必须拿你的脑袋担保!
“黄鼠狼”感到,问题真的严重了,心突突地跳起来,怯生生地问,究竟是啥事儿啊?少校大人,小的不明白——
阿吉日嘎!阿吉日嘎——!
普热瓦尔斯基脱口而出。
阿吉日嘎?“黄鼠狼”有点懵。
对,阿吉日嘎!难道你忘记了那匹头马了吗?阿吉日嘎!啊?!
普热瓦尔斯基揪住“黄鼠狼”的脖领子,阴冷冷地喝问。
“黄鼠狼”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头点得如鸡叨米,颤抖着应声说,小的记着呢,哪敢忘呀?呵呵,没有忘,没有忘,少校大人,我死死记着呢,决不会忘了那头畜生的!
酒有点多了的普热瓦尔斯基少校,举着酒杯身体有些摇晃。
本少校告诉你,我必须要活捉它!带回我的国家,献给伟大的沙皇陛下!
普热瓦尔斯基把手里的一大杯苦辣辣的沃特卡,狠狠地干了下去。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封电报,高高举在头顶上,向大家宣布,我们之前捕获的那匹野马标本,已经送到彼得堡,安放在沙皇陛下的宫殿里了!沙皇陛下大加赞赏,当作稀世珍宝!并且,同意了我的请求,将以我普热瓦尔斯基的姓氏命名蒙古野马为普氏野马,但沙皇陛下要求在下,前提是,必须把活的野马带回俄国,在皇宫草地上喂养,让它在俄国繁殖成群!
祝贺少校,恭喜少校!这可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啊!“黄鼠狼”又摇晃着站起来,带领那些哥萨克士兵们向普热瓦尔斯基敬酒,祝贺。大家围着少校,唱起了歌,鬼哭狼嚎。
普热瓦尔斯基踉踉跄跄站在“黄鼠狼”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所以,我下给你的任务就是,你必须带着我们去活捉那匹野马阿吉日嘎,我会给你加倍的工钱!你懂吗?我还要活捉很多野马驹子带回去,在我的国家俄罗斯帝国繁殖!
我懂得,我懂得,少校!小人,小人,一定完成任务!“黄鼠狼”战战兢兢表着态。
普热瓦尔斯基拍了拍“黄鼠狼”的那颗黄黄的小脑袋,口气严肃地说道,本少校知道,活捉那匹野马阿吉日嘎谈何容易,活捉小马驹子也非易事!所以,你要多动动你这颗小脑袋!不然,就保不住了,别说挣工钱了!我说的可是认真的,哈哈哈——是认真的!
“黄鼠狼”身上不寒而栗。吭哧片刻后他请求道,少校大人,现在可是大冬天啊,大雪封山,草原上也都覆盖着几尺深的厚雪,我们没有办法去追踪野马群啊!
傻瓜,谁说现在就去捕猎了?我说的是开春之后!到了春天,母野马开始下驹子了,哈哈!你可真蠢!
是是,我蠢,我蠢——“黄鼠狼”一个劲儿擦汗,暂时松了一口气。
时光荏苒。大雁归去来兮。
普热瓦尔斯基一伙儿,终于在舒适的毡房里熬过寒冬,迎来和煦的春天。
温暖的盆地峡谷,春天也来得格外早。风吹雪融,千里冰封的河溪开始流水潺潺,泛绿的树草之间小鸟在歌唱。
憋了一冬的普热瓦尔斯基们,蠢蠢欲动了,如一拨儿从冬眠中醒来的熊瞎子。他们整装出发,沿着峡谷中的河流,向野马活动的地带缓缓循迹而去。向导“黄鼠狼”太熟悉盆地的地形地貌了,也很熟悉野馬的活动区域,它们的迁徙都有规律可循。
同时,无所不在的那只“夜猫子”,也跟着他们闻风而动了。简直是如影随形,如蚁附膻,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对向导“黄鼠狼”来说,除了“夜猫子”的骚扰,更令他烦恼的是事儿是,用何计策活捉阿吉日嘎和野马驹,以保住自己的那颗脑袋。他时时揪着自己的一头黄发,苦思冥想,甚至都想开溜,可一想到那高额酬金又收回了念头。
沿着峡谷中的河流,老毛子们慢慢行进。“黄鼠狼”不时地捡拾风干的野马粪便,放在鼻子下边闻一闻。进入到初夏时节,“黄鼠狼”终于发现了半湿半干的野马粪便,他如获至宝地喊叫起来,少校大人,离野马群不远了!
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出活捉之计。苦恼如老鼠般啃噬着他的心。
这天夜里,他们的营地里钻进来一个老马贼。居然是来偷老毛子的面包和酒的,显然是一个酒鬼饿贼。老马贼戴着白色脏毡帽,敞口的袍子里揣着小弯刀和空酒瓶。黄鼠狼一看便知,此人是某个熟悉部落的老贼,一双细眯眼睛只有两道缝,从里边闪射出贼光,肯定是个狡黠的老油条。普热瓦尔斯基不耐烦,挥挥手说。剁掉一只手,赶他走!
老马贼顿时哭天喊地,就地打滚哀求。
这时,“黄鼠狼”走过来拦住说,少校大人,要不先把这个老贼交给小人处理吧,怎么样?
普少校看了看他,问,你对他感兴趣?
感兴趣,或许有用。这种老油条,身上肯定藏着不少秘密,需要刨刨看。
普热瓦尔斯基想都没想,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离开。
黄鼠狼就把这个老马贼带到帐篷里,在木墩子上放了面包、羊肉、还有酒。
老马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盆美味和酒,咽着口水。
啊,大叔,我跟你做个交易吧,或者说,我出个题目,你能够答上来,这些美味归你,我还请少校不再剁掉你的手,再给你大奖赏,怎么样?
交易?题目?老马贼被弄糊涂了,多疑的他盯着“黄鼠狼”,你想骗走我什么吗?我身上除了双手双脚还有这件皮袍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我的毡靴子也是烂的!
有的,有的,我都没有出题呢,你怎知没有呢!“黄鼠狼”走过来,拍了拍老马贼的肩膀头,诡秘地笑笑。
那你就、说说看——老马贼迟疑着应允。
“黄鼠狼”放低了声音,在他耳旁说,老毛子想活捉野马驹玩玩儿。
活捉野马驹,玩儿?老马贼惊愕,摆摆手说,那东西,跑得比风还快,活捉哪有那么容易!
所以才问你嘛,你真的没有高招儿活捉野马?
没有,没有,我笨,想不出高招儿来——老马贼晃了晃脏兮兮的脑袋说。
可惜了,看来你的这条手臂是保不住了!“黄鼠狼”说着,转身就要端走那盆美味。
等等,等等——老马贼喊住了“黄鼠狼”,揪着胸口领子,盯着那盆酒肉面包,流出口水,吞吞吐吐说道,早先吧,倒是曾经听到部落里的老人讲过,有个办法也许行,可以试一试——
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想出来了嘛!快讲讲,什么办法?为了你的胳膊,为了这盆美食,快讲给我听听!“黄鼠狼”扑过去薅住老马贼的脖领子,心急火燎地催问。
只是、只是,这招儿有点儿毒,有点儿损——
你倒是快说呀!管他毒不毒损不损的!你不说,老子立马剁了你的手臂!这更毒,更损!“黄鼠狼”跺脚咆哮,急得抓耳挠腮。
别急,我说、我说就是嘛——听部落老人讲,部落祖先早先打仗时,要先驯服一些野马来当战马,就是抓捕野马驹来从小驯练。野马被驯服之后,比家马更勇猛,快如风,更有耐力——
你倒是快说具体点,讲重点的呀!你想憋死老子吗?
那就是、就是,先打死母马、先打死母马!然后嘛,那吃奶的马驹就死守着母马不离开,不会逃走,就容易抓捕了——天啊,我这是作孽呀!
老马贼哀叫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
高啊!好主意!开枪打死母马,活捉守着母马的小马驹子,好注意啊!“黄鼠狼”跳脚高兴,大喊道,好了,这盆美味就归你了,你这条胳膊也保住了!
“黄鼠狼”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普热瓦尔斯基一伙儿,三天之后终于发现了一群野马的踪迹。
在美丽的阿勒泰草原额尔吉斯河岸草地上,正有一群蒙古野马在徜徉,安闲吃草,小马驹在围着母马撒欢儿,追逐,跳跃。普热瓦尔斯基举起望远镜眺看,头马正是他熟悉的那匹阿吉日嘎!而且,它的群落也已经发展壮大,由原来的二三十匹马的小马群扩大成七八十匹马的大群了。它这匹头马,更显得威猛八面,妻妾成群,小马成批,乌黑精亮地傲立在大荒原上,一声嘶鸣惊天动地。
缘分啊!这就是缘分啊!
他忍不住狂叫起来,惊喜得一时不能自持,心仪已久的老朋友又相见,令他摩拳擦掌,心跳都加速了。他立即唤来向导“黄鼠狼”,商量活捉马驹的计策。“黄鼠狼”身边,紧跟着那个白毡帽老马贼,自他献计后就留在团伙里担任“黄鼠狼”的助手,还开工钱,高兴得他恨不得把肠子肺子都要掏出来献给新主人。
“黄鼠狼”有了这个老油条助手,还是个“草原通”,更是如狼狈搭伙,形影不离。二人合计之后,向少校报告说,先夜里伏击母马,捉马驹,最后再对头马阿吉日嘎动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万一惊走它跑得无影无踪就不好办了。
普热瓦尔斯基点头,一切按他俩的意思办。
额尔吉斯河岸,夜晚静悄悄。
正当他们身上插草木伪装,如狼狐野兽般在草丛中潜行时,那只讨厌的“夜猫子”又突然啼唤起来。简直无处不在,如鬼魂般跟随着他们。野马受惊,纷纷躲开河岸,聚拢在山岭下头马的周围,回视传出猫头鹰叫声的河岸地带,耳朵直立,喷着响鼻。
普热瓦尔斯基愤怒,拳头狠狠砸在草地上,骂一句,该死的鬼鸟,又来了!
报告少校,好像那不是真夜猫子——“黄鼠狼”带着老马贼走过来,悄悄告诉少校。
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有人在模仿夜猫子啼叫,大人。阿克拜从“黄鼠狼”身后伸出头来,轻声说。
啊?原来是人装的呀?真见鬼了,原来一直是有人在跟我们捣乱吗?真见鬼了!
是的,大人,我仔细辨认过,真夜猫子的叫声,没有这么尖厉刺耳。这是草原上游牧部落的人常用的一种口哨声演变而来,用双掌合在嘴边发出的啼叫声,能模仿出百鸟叫声,神奇得很啊。
那个老马贼提高了嗓音,进一步解释给少校听。
原来如此!鬼东西,原来一直是有人在逗我们玩儿,搞得我们团团转!不错,老马贼,黄鼠狼把你留下来,还真是留对了!重重有赏!普少校高兴不已,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继续问他,那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解决掉呢?我们过去也多次搜寻过,可连影子都见不着!
大人,也许你们的办法不对路吧。那就让我试试吧,给我派两个人用,再需要个大点的绳网。老马贼想了想如此说,显然他已经心中有数了。
好吧,没问题,需要什么尽管提!普热瓦尔斯基挥挥手,让黄鼠狼带两人协助他。他的盗猎队就这样暂缓了伏击野马的行动,先清除掉坏事的“夜猫子”再说。
老马贼很狡猾,先不去发出鸟声的地方惊动对方,而是在附近选一个高处土岗,悄悄挖了个坑,自己一人躲在里邊,周围用草木遮掩好,也不让盗猎队的其他人靠近这一隐藏处。
他整整一动不动潜伏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了收获。
在河岸土崖上有一棵高大茂密的老树,老马贼用普少校的望远镜搜索了三天,终于发现那只精灵般的“夜猫子”就躲藏在那棵大树上。他如获至宝。
老马贼如一只鼹鼠,夜里爬出躲藏的坑洞,跑来向少校密告发现。
然后,他又带领三四个人悄悄靠近到大树下,设伏。
三四十米高的老树顶部,枝叶繁茂,密不透风,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草原上的夜风在轻轻地吹,天上的星星在眨眼,额尔吉斯河在一边静静流淌,偶尔有浪花发出如歌的声音,似是情人在窃窃私语。
这时,按着计划,普少校下令手下从远处朝着高树的顶部开枪扫射。
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响过,子弹都从树顶上飞过。显然,他们只是惊吓这只夜猫子从树上下来,要活捉他。
果然,有个黑影噌噌顺着树干滑下来,灵活得像一只灵猫。
他落地尚未起身,一张大网就罩住了他,随后,几个大汉扑上来,死死摁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抓住啦!抓住啦!我们抓住他啦!老马贼和“黄鼠狼”狂喜大叫。
从远处,普热瓦尔斯基带人扑了过来。
点亮火把,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下,众人一见都大吃一惊。
在粗绳大网中,正挣扎着一个瘦小的少年!
原来是个小孩子,一个男孩,顶多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身上裹着毛朝外的皮袍子,长发如杂草蓬乱,脸色脏黑而沾满污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简直像一只野猴子,或者就是个小野人。他从贼亮贼亮的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嘴里呜哩哇啦乱叫,龇牙咧嘴,拿尖利的牙齿咬着网绳,咿咿呀呀如一头野兽在嘶啸发疯。
天啊!是个小野人!好像还是个哑巴!
普热瓦尔斯基惊讶无比,细细端详,转着圈儿观察这一奇特的猎物。
旁边的老马贼,也仔细辨认着,突然失声说道,我好像知道这野人小子的来历——
是吗?快说说,他到底有什么来历?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个小野人?
报告大人,小的曾经听说,他是图瓦部落头人家的一个小奴才,在他八九岁时父母因什么事被头人处死,他就放把火烧了头人帐篷逃走,从此就独自生活在荒野上。部落百姓同情他,有时偷偷救济他,但谁家也不敢收留他,就这样他成了一名小野人。常年在荒野上活命,他练就了一身在野外生存的本领,渐渐变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小野人小野兽了,其实是个挺苦命的孩子,唉。
噢,原来是这样!普少校搓手感叹,又说,可他,为什么老跟我们作对呢?为什么拼命保护野马群呢?
大人,大概是这样的,我想。传说,这野小子在荒野上能跟百种飞禽走兽沟通,对话交流,连狼豹猛兽都不敢招惹他。还听说,有人曾看见,他在夜里悄悄溜进野马群中,吸吮母马的奶吃!阿克拜说得神乎其神。
我的妈呀,那真邪乎了!他真的成精了,难怪他拼命保护所有野生动物,尤其是野马群,他还真把那些野马群视作自己的家人亲人了!老子终于明白他一路跟踪我们的原因了,哈哈哈!
普热瓦尔斯基忍不住大笑。
“黄鼠狼”此时从一旁询问,少校大人,那这野小子,我们怎么处理才好?是不是就杀了他,省得再捣乱?
不,不,先不能杀他!在图瓦人的地盘上杀了图瓦人,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你长没长脑子?先留着他小命吧,暂时带在队伍里,也许还有用呢。
普热瓦尔斯基冲“黄鼠狼”翻白眼,作出这样的决定。
于是,小野人“夜猫子”就这样留在老毛子团伙里了,身上绑绳嘴里塞物,眼睛也被蒙上,由老马贼专门负责看管。然后,普热瓦尔斯基立即带上队伍出发,继续去追踪受惊逃走的那个野马群。
五天后,他们在额尔吉斯河下游岸边草地那里,追上了野马群。
动物毕竟是动物,再有警觉,却没有人类的大脑和先进的武器,一旦被咬住,肯定难逃厄运。
这天深夜,额尔吉斯河依然那么温和地缓缓流动。鱼儿在嬉戏,随波逐流,夜莺在岸边红柳丛里鸣唱求偶,风儿吹拂着的水面上起了涟漪,搅动月光幽幽地碎了一片。大自然的风光,如此美妙醉人。
野马群,在河岸上一边甩动尾巴驱赶蚊虫,一边在吃夜草。它們不像牛驼,能把草木装进大胃里回去再慢慢反刍倒嚼,马是直肠子,要不停地吃草不停地消化,似乎是永远也吃不饱的样子。每种动物,都有它独特的活法,不存在先进与落后的区别。
有几匹母马,带着小马驹就在岸边吃带有露珠的夜草,然后陆续走到河边饮水。吃吃喝喝,与人一般。正在此时,从黑黢黢的河水里悄悄冒出不少人头来,这是一群“水鬼”从对岸潜游过来的,神不知鬼不觉。这些“水鬼”们,每人手里举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岸上的那些身边带马驹的母马。他们分配了任务,每人负责瞄准一匹母马。
口令下。一声口哨响。
于是,一阵齐射,同时开火。近距离,从几米之外开枪,火光四射。
砰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顿时打破寂静的草原夜空,树上的鸟儿呼啦啦惊飞,草木在抖动震颤,刹那间浓烈刺鼻的火药味儿在河岸上蔓延开来。
有九匹母马倒下,有三匹母马受伤逃逸。
猝不及防的袭击,激烈的枪声,立刻令野马炸群了。几十匹野马,在头马阿吉日嘎的率领下,四散飞逃,齐齐向山岗那边狂奔而去。袭击者并未追赶大群,眼下目标还不在它们身上。
血泊中,九匹母马在挣扎。它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倒下后起不来了,为什么无法跟随大群逃走了。有的爬起来还能走几步,最终还是支撑不住趴下了,在黑暗里无奈地盯视从自己身上汩汩喷出的血液,盯视围着自己转的可怜的小马驹,长长嘶鸣一声,终于在抽搐、呻吟、痛苦中慢慢合上双眼。
而那九匹小马驹子,一开始,还跟着炸群的大马们下意识地向外奔逃,可发现自己的母马没有跟来,还趴在河岸边挣扎,于是它们立即收回四蹄,返回到母马身边守护,不离不弃。它们不知自己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为何不逃走,它们个个都很惊慌,身上在颤抖,惊天动地的枪声令它们早已胆战心惊,知道将要发生更恐怖的灾难,可它们离不开母马,母亲是它们唯一的依靠、心灵的寄托。它们还要吃母亲的奶成长,还要在母马的呵护中学会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有的小马围在母马身边哀鸣,有的用头部拱着母马的身体想帮它站立起来,有的在惊恐中跪在母马的双腿前伸嘴吮吸马奶,那是它的唯一的精神寄托,然而,吃到的却是带血的奶汁——
事情不容小马驹子们恋母了,不容它们呆头呆脑依依不舍地哀鸣了。
命运,或者一只罪恶的手,早已经为它们设计了另一种生存方式。
倏忽间,每一匹小马驹旁,出现了两三个黑影,一张张大网罩在了它们身上。顿时,九匹马驹个个动弹不得,狠狠被拽倒在地上,被扑上来的老毛子大汉们拿皮绳子紧紧绑住四肢,连挣扎的能力都失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普热瓦尔斯基少校发出得意的笑声,响彻夜空。哥萨克士兵们手舞足蹈。
少校下令,射杀了还有活气儿的母马,剥皮、剔骨,制作标本。
马肉,切成一块块扔进大锅里,炖煮起来。很快,喷出诱人的香气,飘散在夜的草原上。老毛子们拿出一坛坛美酒,要畅饮狂欢了。他们要好好庆贺这一开创历史的收获。
被绑在一边的小野人“夜猫子”,从眼睛里流出血流出泪,仇恨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黄鼠狼”让老马贼拿一块马肉,塞进他的嘴里,被他狠狠吐了出来,他还咬了一口老马贼的手,血肉模糊。只听见他撕心裂肺地狂嚎一声:
我要杀了你们!
原来,他并不是哑巴。
这一声诅咒,霎时间响彻草原的苍穹,令闻者不寒而栗。
一个夏天下来,普热瓦尔斯基一伙儿从准噶尔盆地到罗布淖尔一带,用此射杀母马的毒计,先后捕获了五十九匹小马驹。他们在天山脚下选了一处水草丰美之地,设立了临时饲养基地,雇用老马贼主管饲养捕获的马驹,留下四名哥萨克士兵负责保卫。被收买的地方官员和部落首领们,对此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不顾。反正荒野上奔跑的蒙古野马多的是,也不属于谁家的私有财产,老毛子有钱有枪有本事随他抓去吧,管他呢。
“夜猫子”小野人,也留在饲养基地,没有被杀也没有被放走。
他们把他日夜绑在一根柱子上,风吹雨淋的,后来老马贼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弄进了帐篷里。绑绳也松开了许多,有一定的自由度,那野小子似乎也变乖了些,还能帮助老马贼干点杂活儿,抱个草,清理马粪什么的,没有原先那样的野性疯狂了。
老马贼以为自己终于感化了他,颇有成就感。
一个月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夜猫子”小野人还是逃走了。临走时,他往老毛子的肉锅里拉了一泡臭屎,还放走了三匹小马驹,后被值夜的哥萨克士兵发现开枪,他才匆匆逃离。
老马贼叫苦不迭,被老毛子班长猛抽了一顿鞭子,罚没了不少工薪。
这会儿,普热瓦尔斯基少校正带着队伍追逐那匹头马阿吉日嘎。这是他既定的第二个目标,必须要完成。他们终于在罗布淖尔东边的疏勒河附近,追踪到那个野马群。
疏勒河源于祁连山,是国内著名的一条内陆河。它生生劈开祁连山,从百里疏勒峡谷通过昌马盆地,再流经肃北蒙古人和裕固人的草原牧场之后,就拐向西方,中途汇合党金果勒(即党河)等几条河流,一直向西流淌。它浩浩荡荡流过瓜州、敦煌、玉門关,灌入哈拉淖尔,再往西一直流入塔里木盆地的罗布淖尔和库木塔格大漠边缘。而罗布淖尔一带,是一片水草丰美的湿地,远古以来就是蒙古野马的重要繁殖地和活动区域。
已经进入初秋季节,天开始变得寒冷,大西北的大漠荒原将进入萧索枯黄时节。
勒马伫立,普热瓦尔斯基少校的望远镜里,捕捉到了一个有趣的镜头。
在疏勒河平坦的岸边草地上,他所仰慕的那匹头马阿吉日嘎,正带着马群在跟一群野狼对峙。八九条狼偷袭了一匹小马,致使其受伤,头马阿吉日嘎带领儿马们驱赶野狼,把小马和老弱有伤的马匹都圈在马群中央,形成一个保护圈。然后儿马们在头马阿吉日嘎带领下头朝外站立在圆圈之外,各守一方,野狼一旦靠近就咬它,拿前蹄子跺它,并且瞅准机会屁股朝外用后蹄子猛力踢狼,那条头狼的天灵盖就被阿吉日嘎一蹄子踢碎,倒地起不来了。于是,群狼无首,顿时失去战斗力,四散而逃。阿吉日嘎立即反击,带领儿马们追逐咬跺溃败的狼只,勇猛无比。
天啊,瞧瞧!你们瞧瞧!看这匹野马首领,多么聪明,多么勇敢!居然打败了野狼群!啊,它真是造物主的杰作,上帝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普热瓦尔斯基忍不住击掌大赞。手下们看到这一幕,也心惊肉跳,五体投地。这匹头马阿吉日嘎,简直是神物,是战神。
哥萨克的勇士们,该你们上场了!去追击它吧,给我活捉这匹战神!
二十来名哥萨克骑士个个摩拳擦掌,一听令下,便按照原先的部署分头行动,从三面围兜冲杀过去。
乌啦——!
枪声大作,杀声震天,猎犬在狂吠。
匆匆赶来此处的小野人“夜猫子”正好撞见这一幕,登时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群可恶的老毛子们,趁野马群跟野狼缠斗已久精疲力竭之际,发动了进攻,开始血腥围猎。
野马群惊慌了,它们知道来的这群狼比野狼更危险更可怕,它们开始左冲右突。在头马阿吉日嘎率领下,野马群嘶啸奔跑,企图冲出包围圈。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从三面围上来的猎手们人人手里都有快枪,喷射出火舌,已经有一两匹马中弹倒下了。
现在,只有一个方向没有猎手,没有火枪扫射。
那就是身后的那条河,疏勒河,正在结冰的疏勒河。
情况危急,马匹在枪口下倒下,无奈的选择,没有退路的选择。
勇敢的头马阿吉日嘎,毅然决然掉头冲向身后的疏勒河!
几十匹野马紧随头领的身后,呼啸着,狂奔着,齐齐冲向疏勒河。
疏勒河在咆哮,百米宽的河床,几米深的水流,黑蓝色河面上正在结薄冰,而冰块结了又化化了又结,形成冰凌冰排,前拥后挤,相互倾轧后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响,又排山倒海般地滚滚流去。疏勒河,现在是一条最危险的河,要命的河。
噗通!
头马阿吉日嘎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大冰河。
噗通,噗通,噗通!
几匹儿马也跟着它跳进了疏勒河,其他跟来的马匹也纷纷跳进河里来。
头马带领马群,开始在冰河里挣扎着泅渡。
紧接着,一个奇特的场面出现了。
头马阿吉日嘎并没有立即向前游走,率先跳下来的那些健壮马匹在它的带领下似乎都在原地游浮,它们在等候后边赶来的小马驹和老弱病残的马匹。它们很快用身体在冰河里连接成了一条活的桥梁,只见从后边赶来跳下来的老弱小马便踩在它们身上,向前纵跃着,以如此方式纷纷渡河而去。这样不会落入冰河里呛水,不会体力不支后受冰凌割伤导致淹死,或者被滚滚河水冲走。
这是一个壮烈的场面,罕见的团队壮举。
这是一种伟大的生存精神,勇敢和奉献精神,蒙古马精神。
冰水里的马匹,在艰难地与水浪波涛和冰凌冰排抗衡,顽强搏斗,高昂不屈的头颅,游动四肢,坚毅而勇敢,缓缓向前行进。有的已经被冰排压进水里了,但很快又冒出头来,呼呼喷着水气,嘴部流出红色的血液。它们身上承载着的老弱马匹,从其脊背上纵跃着,奔跳着,安全过河而去。就这样,野马群有秩序地迅速离开了危险的南岸,在头马阿吉日嘎率领下集体逃离,齐齐游向北岸。
當普热瓦尔斯基他们赶到时,野马群已经接近河的中央,已不在射程之内。
普少校气得脸色发青,开口大骂咆哮,怒不可遏。
神了,这头马,居然这么干!比人强多了!“黄鼠狼”在一旁感叹。
普热瓦尔斯基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差点把他踹进河里去。
普少校兜着马缰绳,来回转圈,琢磨。然后想定主意,一挥手,下令道。
哥萨克的勇士们,听我号令!野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这冰河,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那些小马驹都游过去了!我们屁股下骑的,更是高贵的欧洲战马,而且马都会泅水,大家跟着我跳河,继续追捕头马阿吉日嘎!谁违抗军令,军法处置,就地枪决!
普热瓦尔斯基下完命令,后退几米,缰绳一抖,就率先纵马跳进了前边的疏勒河里去。
为了俘虏那匹阿吉日嘎,他这个疯子真是拼了,不顾一切了。
那些哥萨克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但在少校助手的催促下,也只好鼓起勇气跟着干了。哥萨克的骑士荣誉不能丢掉,不能让人笑话,变成胆小鬼,于是他们也效仿少校纷纷纵马跳进冰河里去了。
前边游动的野马群,大部分已经抵达北岸,登上陆地后抖落着身上的冰水,一边等候游在最后边的头马阿吉日嘎赶上来。然而,头马此时游得十分吃力了,跟狼群搏斗时已经受了些小伤,又长时间在冰河里挣扎当桥,被冰排冰凌割破了肚子和腿上的皮肤,流血过多,此时显然无法再加速上岸。
这时,率先跳下河来的普热瓦尔斯基,已赶上来了。
少校嘴里大声呼叫道,不要再逃了,亲爱的!你是逃不出我手心的!啧啧啧!
普热瓦尔斯基此时十分冷静,从肩上卸下从俄国国内特意赶制送来的一杆麻醉枪,慢慢举起来,朝着头马阿吉日嘎的臀部连开了三枪。
扑哧,扑哧,扑哧。
勇敢的头马阿吉日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蓝眼珠子的黄毛怪人,喷了一个响鼻,然后再没有看他,没有搭理他,慢慢瘫软在岸边的浅水里,倒下了。
从它黑色的水晶般的目光里,闪射出一种蔑视、鄙夷之色。
然后,它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嘶鸣,咿——咴——!
三个月之后,新疆边境小城塔城。
普热瓦尔斯基少校顺利完成了捕获活野马的任务,在几辆超大货运卡车厢里分批装载着二十八匹小马驹,头马阿吉日嘎则装在单独一个货车厢里。其余曾被抓到的小马驹不是逃走就是病死,运到塔城时只剩下这二十多匹。这也已经让少校足够志得意满了,他将要回国报功领赏,接受沙皇陛下的加封晋爵了。
出发前的夜里,边境小城一片宁静。
月黑星稀,还飘着小雪,天气十分寒冷。
突然,装载头马阿吉日嘎的那个车厢出现响动。
只听“嘭咔”一声,那匹野马阿吉日嘎撞破车厢跃出,黑影一闪,如鬼神似烈火,马背上还骑着一个皮袍少年!
从黑夜里,传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夜猫子”叫声。
骏马和少年,转眼间消失在夜的荒原上,无影无踪。
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