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读书要交流】
大概二十年前,我应北大中文系主任温儒敏先生约稿,准备撰写《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我读书很认真,写书也很认真。当时我想,这本书该怎么写呢?为此就在复旦大学开了一门同名的课。一个学期下来,大概只讲了七篇。于是第二个学期就先订了一个大纲,从最后一篇倒过来讲,最终用两个学期上完了这门课。这门课前后开了三次,反反复复调整讲稿,然后再根据录音整理出来。
我讲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名篇欣赏。众所周知,现代文学相较于古文和外国文学,只要识字的人都看得懂,似乎没有什么好教的。于是我就从文本中发现问题,不断地跟同学们交流,在上课的过程中,同学们也提出了很多新的问题。这门课差不多有一半的上课时间是由学生们上台来讲的,讲他们的阅读体会以及不理解的问题,最后由我来总结、回答。经过几个学期的反复细读,我才慢慢把这门课弄清楚,才明白我应该写点什么,最终完成了这本《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
写这本书对我自己是一个很大的提升,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我在教学生,而是我从学生们的大量问题中得到了启发。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关于读书的故事,就从这里讲起。
老师和学生的读书交流过程,千万不要构成所谓“我教你听”的模式,而应该是双方共同读一本书。尤其是现当代文学。一个人关起门来读,静静思考,当然也是一种方法,但不一定有很全面的感受,总有你想不到的地方。老师与学生之间,或者朋友与朋友之间,在交流中共同读一本书,讨论读书心得,从而慢慢提升,互相启发,会产生一些新的想法。我觉得,这是读书的一个更好的方法,也是最得益的一个方法。所以,读书是要交流的。
这里举一个例子:讨论曹禺的《雷雨》。
《雷雨》中我们通常比较喜欢讨论的人物是繁漪,因为这个人物足够复杂,她的人生经历、精神状况等都可以结合时代背景展开分析。但有一次,有位学生在课堂上提问:“老师,你每次都在讲繁漪,我想请你讲讲鲁妈这个人。”
看过《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这本书的人知道,其实我在书里主要讲的是鲁妈,强调鲁妈和周朴园之间曾经是有真爱的,只是被周家家长因为封建门第的原因拆散了。针对这一点,那个学生就问:“周朴园与鲁妈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关系吗?”
鲁妈,曾经的梅侍萍,并不是一个被周朴园始乱终弃的被动的女人。她与周朴园同居三年,生下两个孩子,有独立的居室……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她在周家原来是有一定地位的。她与周朴园的关系之所以破裂,剧本提供的线索是,当时周朴园要娶一个有钱的女人做太太,于是与周朴园门不当户不对的梅侍萍就走了。那个时代里,身为仆人的女儿,梅侍萍留下作为妾的身份,也是可以留在周朴园身边的,而她之所以决意要走,就说明她不愿意为妾,不愿意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周朴园。
梅侍萍对自己的爱情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有自己的标准和追求,没有委曲求全。在与周朴园的关系里,她是一个高尚的人。
当时课上就有一个学生提出反问:“既然她对爱情有这么高的标准,她怎么会去下嫁鲁贵这样的一个人?”因为剧里的鲁贵是个很不堪的人,一个有点无耻的小人。我当时一下子被问住了,就答应学生下次课上再回答,我回去后反复思考,在下一次课之前终于想明白了。
其实鲁妈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不只是大家认为的逆来顺受的女人,而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既有对人生很高的期待和追求,同时又有很大的自我牺牲的能量。
在第一段婚姻里,梅侍萍是一个出身低贱却勇敢跨越了阶级门槛的人,她与高贵的少爷两情相悦,成功结合,并且共度了至少三年的美好时光,留下了足以让她珍藏三十多年的温馨回忆。但这个对于爱情有自己追求的刚烈女人,也给这段故事主动完成了悲剧的结尾。
在第二段婚姻里,她嫁给了鲁贵。两段婚姻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差,可能她在外历经种种坎坷,我们不得而知,事实就是她最后选择嫁给了鲁贵。剧本里的鲁贵是一个庸俗猥琐的男人,但他有一个优点,他对于自己的家庭是很容忍的,对自己的子女是尽责的,包括他的继子鲁大海,他想尽办法为每个子女谋得了生计。在那个时代,鲁妈为了子女的发展,在自己的爱情上她宁可做出很大牺牲,哪怕是嫁给一个很不堪的男人。当然这种爱情的牺牲,后来也造成鲁妈精神上很大的折磨,最后导致她与鲁贵分开生活。
如果說,鲁妈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由于她个人对爱情的完整追求,那么她的第二次婚姻可以说明她更大的爱心和更大的牺牲精神。更大的爱心就是她对子女的爱。她对于第二段婚姻的选择,其实是否定了她在第一段婚姻里的追求,她为了比爱情更大的母爱,选择牺牲了个人的爱情。
说到鲁妈身上的能量,还要分析她人生中后来一个更大的难关——发现自己女儿和自己儿子之间发生恋情,已经有了孩子。这样一个关乎“犯天条”的巨大难题,超越了这个母亲个人的解答能力。这个时候的她该怎么办?作为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鲁妈最后很坦然地向上天祈求,求上天放过她的两个孩子,说孩子们有权力得到幸福,而一切罪过都由她来承担……鲁妈对着上天的那一大段独白,是一种莎士比亚式的独白,特别庄严,那一刻鲁妈的精神形象非常高大。在那个时代,面对命运的打击,鲁妈身上抗争与自我牺牲的巨大能量,是古希腊神话悲剧里的英雄才具备的。
对鲁妈来说,当血亲关系和所谓的天理伦常发生冲突的时候,她不懂孔孟之道,也不懂天道伦理,她不是遵照天理伦常去规制人欲,而是毅然站到了人欲的一边,甘愿自身承担天理的惩罚,要保护一双“干净的孩子”逃脱灾难。鲁妈最终没有能够逃脱命运的残忍打击,这个人物虽然在人生道路上历经坎坷,可是她的信念里,是没有走不过去的路。她弱小卑微,却在精神上达到了制高点。
鲁妈这个人物,我们一般认为比较简单,逆来顺受,似乎没什么好讲的。而这些新鲜的发现和感受,就是我和学生们的不断讨论提问中获得的。所以,后来我专门写了一篇解读鲁妈的文章,补在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里。
【要相信“绝对文本”的存在】
讲这些,可能有人会问,这样的文本解读有必要吗?《雷雨》不就是一个虚构的文艺作品吗?这就涉及文艺理论的问题,也是阅读的问题。
在我看来,读书有三种类型:第一种读书,是读有关学习知识或技能的书,比如词典和教材;第二种读书,我们休闲的时候随便拿点读物来翻翻,这种休闲阅读是轻松的,可能读过也就忘了;第三种读书,才是我要说的专业阅读。专业阅读是和我们的专业相关的,像我阅读某一本书,是为了我的思考和研究。
这就涉及我阅读文艺作品的一种方法:文本细读。
在做文本细读时,我们首先要相信,一部文学作品的背后,应该还存在一个“绝对文本”。怎么理解这一点呢?换句话说,就是任何一部艺术作品,从理论上推理都应该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标准文本。这个标准文本就是“绝对文本”。
以《红楼梦》为例,无数人在研究它,直到现在还有人争论,《红楼梦》后四十回究竟是否出自曹雪芹本人之手;还有很多人曾尝试续写《红楼梦》,为这部名著虚构出很多不同的结局。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们都相信,《红楼梦》有一个绝对文本,一个不容任何人置疑的艺术文本。虽然事实上是没有的,但研究者要从审美艺术上把握《红楼梦》,那就一定要相信,《红楼梦》应该存在一个完美无缺的绝对文本。尽管曹雪芹也没有能够完全呈现出它的真面目。
再比如,一位作家写一部作品的开头,觉得写得不好,就重新写一个开头,再不满意再重新写……据说托尔斯泰写《复活》曾经写了二十个开头,据说俄罗斯托尔斯泰的纪念馆里还存放着他当时的二十种手稿。为什么托尔斯泰要一遍一遍地写开头?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最完美的开头——最好的开头一定是那个样子的,不容改变。
作家相信,一部小说可以有无数种写法,但一定有一种是最好的写法——不容改动一个字的那种完美。即便做不到,他也希望自己所写出来的作品,能够无限接近那个理想的模样。而我们做文学研究的人也是一样,必须相信一个文学作品有一个最美好、最完整、不容改动的绝對文本。其实,研究者解读一个文学作品,就是解读眼前出现的文字与它应该有的理想样子之间的差距,通过这个差距,就能推导出接近那个绝对文本的可能性。
所以,我们在解读文学作品的时候,不能抱一种虚无的态度去解读,不能一开始就认为它不值得研究。文学作品是虚构的,但我们要相信,虚构的背后是有真实作为依托的。如果一个文学作品没有绝对的真实作为依托,作品的表现就没有可信度,也就没有被研究的价值。
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突然就理解了以前我们文艺理论中的一个概念。过去讲文学作品要达到两个真实,一个是生活的真实,也就是细节的真实;还有一个真实,是生活背后的更高的真实——艺术真实。什么叫做艺术真实?艺术真实比生活真实要更高、更集中、更典型。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更集中、更典型呢?现在来看,应该就是你所相信的那个文学作品背后存在的绝对完美的模本。
【每次重读都能读出新的感受】
2020年,我出版了一本《中国文学课》,这本书缘于某音频分享平台邀请我做一个有声文学课的尝试。当时我想,对于很多青年学子来说,复旦大学不容易考上,但喜欢文学的人很多,如果能让校外的其他学生也能分享复旦的课程资源,这是件好事,于是就和我们复旦中文系很多老师一起参与了这门课。
这次参与活动,让我有机会再一次细读文学作品,有一些新的阅读体会。而我最大的体会就在于重读——重读也是一种经验。现当代文学作品,我已经读了无数遍了,可以说太熟悉了,但如果是足够认真的重读,还是能够读出新的感受。
这其中有一个时间因素。二十年后阅读的我,比二十年前阅读的我多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许多的人生经验就自然而然地放到了阅读当中。自己可能不会自觉意识到,但四十岁中年阅读和二十岁青春阅读肯定是不一样的,老年阅读更不一样,彼时感受深刻的地方,此时可能就觉得很平淡了;当然,彼时觉得毫无趣味的地方,可能六十岁时再读,就会觉得很有味道。就是说,不同年龄、不同生活的经验,对阅读文学作品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所以也建议年轻人们,对于你们喜欢的好作品,读完之后可以再放一放,若干年之后再拿出来重读,会有不一样的体会,说不定内心会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
《中国文学课》里的最后一讲,是文学作品中关于人的晚年对人生的反省,直露点说,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选了一部可以说我已经读了三十多年的作品——巴金的《随想录》。《随想录》是巴金从74岁到82岁写成的。刚开始写时,作家的身体还不错,但在写作的八年时间里,他经历了摔跤骨折、帕金森病、住院等,最后连笔也握不动、字也写不动了,整个写作过程非常辛苦。写完《随想录》之后没多久他就住院了,后来只能通过口述来表述,一直到最后完全不能再写作。因此,《随想录》是巴金晚年最重要的一部作品,甚至可以说是他耗尽自己的生命才写出来的。
《随想录》刚发表后,我就开始认真学习。当时我和大部分人一样,都是从字面上解读作品的,认为巴金在这部作品里主要是通过自我忏悔来反思过去的岁月。《随想录》里还有巴金先生反反复复地“抱怨”自己的疾病,比如,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表达,但提笔写字实在困难等等。如果我们仅仅作为一个读者去阅读的话,不了解情况的话,会觉得老人有点“矫情”——因为他明明可以选择不写作的呀。
但十几年过去后,新世纪之初,我在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时候,又一次通读了这部作品,那时感受就很不一样了,可能是我自己成长了,对历史与现状的理解,也在编写文学史的过程中逐渐更全面了。尤其是在编写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历史时,我突然发现,巴金的《随想录》其实也在回应当时的许多现实问题。
当历史已经翻过去了,当时的社会问题也过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读懂《随想录》。《随想录》150篇文章里,大概有1/3是在回答当时社会上和文学界的问题,可以说《随想录》是当时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尽管巴金先生写得非常含蓄,态度也是含混的,但作为国内德高望重的作家,他通过作品表达出的态度自有其分量在。
去年为了做音频课,我再一次重读巴金的《随想录》,尽管距离初次阅读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读的时候却又有一番新的触动。当读到巴金老先生对提笔写字多么困难的描述,我的眼前就浮现出老先生虚弱无奈的状态。于是又在想:他为什么写下那些文字?他为什么在提不动笔的状况下还怀着很大的努力去写作……
有一次,我在读巴金生前最后一部随笔集《再思录》,里面有一篇文章讲,他在杭州疗养,他的外孙女在上海收到出版社寄来的两卷《巴金全集》,外孙女就把书带到了杭州。巴金把这两卷新出的书送给了外孙女,还在扉页上写了四千字的题记。那时的巴金写一个字都很困难,却花费好几天时间写了这么多字的题记,向完全不懂得书里内容的外孙女表达他赠送的理由。题记里,他告诉外孙女,杭州是那么美丽,西湖是我六十年来一个美丽的梦……讲了很多关于杭州的事情。读时我首先很感动,其次又觉得很奇怪——题记里很多内容都是和外孙女毫无关系的。后来我才想明白,当时巴金的心里一定有很多东西想要讲出来。
关于杭州西湖的文章,在《随想录》里有三篇,算上这篇题记就是四篇了。巴金一次次讲西湖,讲六十年前的梦,究竟是在讲什么呢?后来我想明白了。
巴金1929年从法国回来,那时他还不是文学家,他是一个信仰无政府主义的青年革命者。经过1927年的大革命失败,回国后的巴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组织了,他很受刺激,连续写了很多小说,《灭亡》《新生》,还有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等。后来他作为一个作家成名了,但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他的理想其实还是原来的信仰。
晚年时,巴金曾在一次采访中郑重说到,作家是自己走错的一条路,他更想做一些实际工作,希望为中国、为人类多做点事情,而做文学是没用的。所以,巴金的一生充满了“失败感”,正因为如此,别人越是赞誉他为文坛巨星,他的内心就觉得自己离理想更远了。可以说,巴金的前半生就一直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当中,他的这个心结一直到晚年都没有解开。
我觉得,他是一直想要把这个心结写出来的,但他没有写。他的理想和信仰,他一直没有忘,非但没有忘,反而深深地存在于心底,時时呼之欲出。
巴金《随想录》之后的一本书《再思录》是我帮他编的,编完觉得太薄了,就建议有一个序,于是巴金先生就通过口述的方式写了一段短序。序里说道:“躺在病床上,无法拿笔,讲话无声,似乎前途渺茫。听着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乐,想起他的话,他说过:‘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欢乐,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会相信在苦难的生活中仍然存在着欢乐。……”巴金先生口述的柴可夫斯基这句话,后来经过核对几乎是一字不差的,说明他已经把这句话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对于底层劳动人民,采取的一般是“高高在上”的启蒙态度,往往站在比底层劳动人民“更高”的立场上去同情、怜悯。但柴可夫斯基这句话强调的是:比你更苦的底层人民也有欢乐。巴金先生在生命的最后,看到的是最底层的人民——哪怕他们一无所有、饥寒交迫,可他们是有欢乐的,他们的生命是蓬勃向上的。巴金的理想和信仰不仅放在自己的心里,也放在广大底层人民身上,他相信即使自己不在了,人民永远在前进,永远有希望。
读出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我读懂巴金了。他的《随想录》还有一个深深藏在文字底下的第三个意义层,就是一种精神——对自身理想失而复得的信念。晚年巴金久久住在杭州的西湖边上,文章里不断提到杭州西湖,反复地诉说着“西湖的梦”,其实都是与他青年时期在杭州西湖的那段经历有关。一个人回顾人生,总归会有遗憾,有无法践行的诺言,这些想法越是到一个人生命接近结束的时候,变得越是强烈。巴金晚年的文字,体现了他真实的内心。
每一次不一样的理解都伴随着时间的变化,伴随着我生命的流逝。这些感受和想法,二三十岁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呢?
我觉得,人选书来读,就像交朋友一样。我们有一年的朋友、十年的朋友……还有终身的朋友。有的书就像终身的朋友,也不需要天天陪着你,但要保持每过几年有一次“交往”或“相聚”——重读,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你的精神会因为这个“朋友”的存在而提升。
所以,好书值得读一辈子。
(作者系复旦大学教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