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淑梅
女性如何脱离传统现实的樊笼,在作为一个完整“人”的生活中“远走高飞”,这既是文艺作品的永恒主题,也是关注女性发展文艺创作者的永恒追问。万玛才旦根据其同名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气球》,将故事置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现实环境中,讲述了藏族地区牧民的琐碎生活。影片通过女性这一特殊的视角,以“气球”“羊”等事物为意象,从历史、政治、文化信仰、人物心理等方面全方位展现了卓嘎、香曲卓玛、周措等人的生活状态,深刻地呈现了藏族女性面对的现实生存境遇和宗教信仰等冲突。本文就她们的生存困境、心理挣扎与自我突破进行探讨。
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指出:“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社会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①这“四种权力”形态,不仅使中国的、尤其是落后地区的老百姓遭受了不少苦难,更是压在中国女性身上的四座大山。传统的中国社会,尤其在边远农村或民族地区,女性是被支配的,她们的生存空间极其狭小,其自我生存困境又远超男子。电影《气球》中的卓嘎便是一位受着多重传统束缚但积极寻求自我解放的典型藏族女性。
男权制思想,是造就女性命运悲剧的基石之一。卓嘎和香曲卓玛的父母早逝,缺少父母的管理,她们的思想是相对开放的,这从香曲卓玛早期经历的情感波折可以看出。“中国女性从出嫁起,大半生受婆家的绝对控制,忍受种种虐待和难以忍受的痛苦”②。卓嘎和达杰结婚后,在无形中又进入了一个父权制、宗教文化氛围非常森严的传统家庭中。影片中,“飞机”“黑白电视机”“优质种羊”“摩托车”“避孕套”“气球”等现代科技产品与“转经筒”“六字真言”“马”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达杰父亲认为种羊(现代科学进步的产物)越优质越好,但在看到进步的交通工具时不免感叹道:“现在的人都骑这个(摩托车),怎么可能比马好了!”保守思想与封建观念让他觉得试管婴儿就是一种怪事。他死后出现在江洋梦中,手里依旧拿着转经筒,他出现的地方也出现了马。这一镜像的设置,象征着传统信仰的根深蒂固和坚定不移。
传统观念与生育政策的矛盾,是造成藏族女性心里挣扎的重要因素。20世纪90年代,节育措施在藏区也得了广泛推广。节育措施的实施,提升了藏区牧民的生育质量。但也对传统生育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藏区的政策是一个家庭可以生三个孩子,生第四个孩子将面临罚款。影片以此为背景,交代卓嘎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生活比较拮据。而对连避孕套都买不起、仅靠政府免费发放来过夫妻生活的青年夫妇来说,第四个孩子的意外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轮回转世信仰是藏区牧民精神世界的根基之一,亦是阻碍藏族女性寻求自我突破的一股强大阻力。每个生命死亡后若是能转世到自己家里来,这对于亡者和家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正由于这样的信仰,江洋的爷爷对江洋格外地偏爱(江洋出生后,由于他背上的“痣”跟他奶奶背上的长得一模一样,就被认定是他奶奶的转世)。达杰父亲去世后,大师告知达杰和江洋:其亡灵不久后将会转世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而卓嘎又恰巧怀孕,这个孩子则被理所当然地认定是达杰父亲的转世。卓嘎决定要打掉孩子时,很多人都站出来对她进行了严厉的指责。达杰愤怒地说道:“你这没良心的女人。”“你这个妖女。”“你这样想,会遭报应的。”曾经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也劝道:“既然亡灵选择了你的肉身,那么拒绝他的降生,对他来说多痛苦啊!”儿子江洋也哀求道:“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我想让爷爷回到家里。”
至此,在男权、政权、神权和子权四座大山的重压下,“卓嘎的自觉意识已被深度压抑。在如此悠久且繁复的传统文化环境中,她虽有抗争的动机,却不可能有突围的可能性,她的妥协和认命是必然的。”③这也说明,在传统社会制度束缚的生存空间里,很多女性还是弱者,都还处于“他者”地位。而在现代化进程中,女性要拥有精神信仰的自由、进入公共空间的机遇,就必须要突破自我。
电影《气球》通过大量的镜头呈现了卓嘎的困境、挣扎以及她具有抗争意识的觉醒。卓嘎意外怀孕,初期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去做人流。从她的选择可以看出,她具有反抗传统观念的意识;但此时她抗争的缘故,是家庭的经济状况。正如万玛才旦所言:“随着很多外来文化和现代观念的影响,她身上的女性意识可能会逐渐地觉醒,但是最终促使她抗争的应该是综合因素。可能有外在的压力,经济方面的压力等等。”④贝尔·胡克斯指出,女性自由总是与身体权利紧密相连,女性要解放,首先是要解放被占领的身体,“对身体的决定权是最基本权利,同时还有生育权,尤其是堕掉计划外的、不想要的胎儿的权利。”⑤如果把卓嘎的觉醒与抗争理解为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话,那么,她自始至终都在竭力争取对自己身体的解放以及实现自我的控制。
同时,时代发展对人的生存状态和观念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对具有现代文明色彩的生活用品(如飞机、摩托车、汽车、电视机、避孕套等)的使用,强烈冲击了藏区牧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使得众多藏族女性在生活与生育上产生了自主意识。众所周知,在以前的藏区,节育措施很难被接受。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推广与实施,藏族地区的生育观悄然发生了变化,其在牧区得到了广泛的接受,尤其对寻求自我解放的女性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周措医生为代表的藏区新女性,利用知识、地位、收入、生存状态等,对卓嘎等自我觉醒后寻求自我突破的女性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她说:“女人又不是为男人生孩子才来到这世上的。”这样的语言无形中又强化了卓嘎对“生,还是不生”的觉醒与主张。可以说,卓嘎的觉醒对树立藏区新女性形象起到了标杆性作用。
毋庸置疑,在藏族游牧地区,现代化进程维护了面临类似卓嘎处境女性的尊严,并使她们从过去的束缚和迷信中逐步地清醒过来,有了一些自我独立的懵懂意识。但是,卓嘎的这种觉醒在当时的藏区还不是一种完全自主的觉醒,即使她在“生,还是不生”第四个孩子这件事上做出了自己明确的选择,但老公和儿子的劝说、家庭经济状况以及宗教信仰等众多外部因素总能将她从自我觉醒的队伍中分裂出来,使她再次变得陌生而失去自我,这与她骨子里所形成的那些传统与世俗的认知密不可分。“羞死了”“是女人的病”“那个”“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保守”等话语清晰地展现了她的生存境况。她作为一个仅有一点自我觉醒意识的女性,即使她内心极度渴望自我突破和自由,但周遭的人被传统与世俗认知包围,如上师的预言、丈夫的质问与粗暴巴掌、大儿子江洋的恳求等,她还是陷入了一种两难的生存困境与心理挣扎。
因此,自我解放虽然是卓嘎等藏族女性所信仰和追求的新思想,“但它还未与他们内心的道德观念、行为准则融为一体,还不是一种‘无意识’的意识。相反,传统的封建的道德观念并未在他们灵魂中消除。这样,对新的进步意识的渴求与旧思想的‘因袭的重担’在他们内心形成一种矛盾冲突。”⑥这种矛盾与纠结的形成,是她们在追求自我觉醒、意志自由并与压抑个性的传统意识斗争时,无力战胜自我精神上“因袭的重担”而造成的,正因为如此,卓嘎等人“在所赋予她们的客体即他者角色和坚持自由的选择中进退维谷”⑦。她们“性别意识的成长与自我认同的完善”⑧也并没有完全“打破女性‘总要处于被动位置’的迷思”⑨。
鲁迅在谈及自己的写作时说:“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⑩如果说夏瑜坟上的花环是鲁迅先生聊以慰藉在寂寞里奔驰猛士的呐喊声的话,那么《气球》中拥有身体、经济、知识等话语权的周措,则是藏族女性继续自新、增长她们的勇气和希望,使其在自我觉醒的道路上不惮于前驱的隐喻。
在藏区,女性的生存空间仍然是狭窄的,即使那时的社会环境已更新,但外部的环境“只是为女性解放开辟了广阔的道路,而真正攀上‘男女平等’的理想境界还‘要靠女性的自强不息’”[11]。真正的自强不息是女性要与男性一样去面对整个社会生活,不应该苟安于寺庙之地,靠化缘维持生计或是坠在男人的衣角上终其一生。卓嘎被丈夫家暴后仍决然地走上手术台的举措,是某种程度上她实现了对自我身体的掌控。但政权、夫权、子权、神权的压迫使她在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上,最终束手无策。影片将传统男权与宗教束缚相结合,成为卓嘎争取拥有女性权力的一面铜墙铁壁。周措虽也生活在藏区,但她的处境和卓嘎截然不同:在家庭领域中,卓嘎是作为两性关系中的第二性存在的,日常生活中只能靠丈夫和性来维持家庭生活,而周措却拥有身体的自主权。因此,在女性自我觉醒的道路上,拥有身体话语权是至关重要的。
另外,没有经济话语权就摆脱不了“被养”、受制于人的处境,就没有真正的自由。“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12]所以,为女性解放而战斗,经济话语权是最要紧的。而周措在医院里的那份体面的工作,便是女性掌握经济的象征。
当然,“在经济全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吗?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欠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可以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做傀儡”[13]。如影片中的香曲卓玛,在经历了惨淡的爱情后,她通过自己的方式——削发为尼——抗争了命运的不公。靠化缘度日摆脱了“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归来”的道路,暂时摆脱了受制于人的境遇。但在面对姐姐该不该打掉“孩子”时,尽管她受过现代化教育,但终因其自身的狭隘和周遭的世界,没有站在女人觉醒的立场发声,而是站在了卓嘎的对立面对其进行世俗、传统的说教。女性要走上真正的自我觉醒和自我独立,路漫漫其修远兮。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女性在某些时刻都存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畸形。幸运的是,有些女性获得了知识和技能后,走上了保护女性、帮助女性解放的道路。在文艺作品的历史长河中,典型人物是其中既重要又有特色的组成部分。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不仅是文艺作品的高度,更是时代的艺术高度。而《气球》中的周措,便是一位在传统社会权制笼罩下走上女性独立道路的先觉者和领路人。
《气球》不仅叙述了藏族女性在信仰与现实的夹缝中左右为难的生存困顿,同时也更广义地表达了在现代化进程中,当传统信仰体系与现代文明发生碰撞时,藏族人民的心理压力与焦虑,立体呈现了“女性自身的遭遇、困惑、情感等”[14]。女性要彻底地祛除父权制和男性中心主义背景下形成的歧视女性的诸多观念,掌握经济话语权、身体话语权、知识话语权,这无疑是一条可以尝试立足的新路径。
注释:
①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1.
②刘国胜.为了女性“真的解放”:鲁迅女性观今读[M].上海:学林出版社,2020:49.
③胡谱忠.《气球》:寓言体及其闭合性文化叙事[J].电影艺术,2021(01):65.
④万玛才旦,索亚斌.《气球》:意象、故事与困境——万玛才旦访谈[J].电影艺术,2020(06):89.
⑤[美]贝尔·胡克斯.反抗的文化:拒绝表征[M].朱刚,肖腊梅,黄春燕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75.
⑥阎晶明.须仰视才见[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69.
⑦[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李强 选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19.
⑧⑨宋子龙.《送我上青云》:女性困境的现代表达[J].电影文学,2020(08):92.
⑩鲁迅.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11]孟远.女性文学研究资料[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19.
[12][13]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8,170.
[14]史鹏飞.女性主义视角下的《送我上青云》[J].电影文学,2020(0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