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陪你一小会儿

2021-08-02 18:19唐明
青海湖 2021年6期
关键词:帐篷病房护士

1

如果不是病号,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所在。

三层小楼是门诊楼,楼后的平房是住院部。一共四排,每一排都有12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三张病床,但多数时候,一个病房里都只有一位或者两位病人住。美好之处就在于这几排平房,这里平时不仅幽静整洁,而且一天到晚都有充足的阳光,最重要的是,房子后面还有一大片沙枣树,一丛丛黑刺果和沙棘树错落其间,疏密有致。此时,正是沙枣树开花的季节,花儿虽小,但浓郁的香味若远若近地弥散在空气中。

我就住在最后一排的第一个病房。我在这里住了五天了,因高烧一直昏沉,梁医生果断诊断我是得了脑膜炎。经过这几天打针吃药,还抽了两回脊髓,昨天夜里,烧才算是正式退了下去。

今天上午,我才勉强有了点精神,虽然头依然痛得很,但脑筋开始活络,妈妈紧皱的眉头,才终于有了一点轻松。我打量着我的病房,安静、整洁,除了我,房间里没有其他病人,我躺在房间最南的一张床上,床边就是窗户,淡蓝色的窗帘静静地垂在我的身边。

“妈妈,能把窗户打开吗?”我轻声地问妈妈。我躺在这里好几天了,好累啊。我想坐起身来,但浑身无力,而且左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的空心针。窗外的树,它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细枝随着轻风微微摆动,像在跳舞,我想开开窗户让这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像照到树上那样照到我的身上。

“不行啊,小瓜,外面有风,要是吹感冒了,还要更难受啊!”妈妈怜爱地摸摸我的头,妈妈的手很柔软也很温暖。“好小瓜,你加油,过两天,你好点了,不仅可以开窗户,还可以出门去玩。”妈妈的眼睛里尽是疼爱。

“妈妈,那些是什么树?”我盯着窗外的树,这些树长得并不特别高大挺拔,但和四周的杂树、灌木搭配在一起,居然成就了一番与众不同的风景。

“矮的,是黑刺果,中间的是沙棘。高的,挂着小碎花和红果子的是沙枣树。”妈妈说。

“这些沙枣树好奇怪,一边开花,一边结果子。”

“呵呵,小瓜说得不对。现在是沙枣树开花的季节,它树上的果子是去年的。”妈妈说。

“去年的果子没有人摘吗?”

“沙枣在我们这里,是种自生自灭的野树,它的果子酸涩,谁会在意它们呢。”妈妈望着窗外的树,轻声地回答我。

我又望了望那些沙枣树,那些红果果吊在树上,很可爱,心里暗想着等我能下床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去好好地看看它們。

2

头还是痛,依然没有食欲。

虽然没有食欲,但姐姐会在中午和晚上按时送粥、鸡蛋和各种做得很精致的小菜来。爸爸是地质队员,这个季节,通常是在野外,也许是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山谷里,也许是在雪山脚下的旷野里,也许是在荒凉的戈壁或沙海里。找到他很难。不过,妈妈说已经通过爸爸的单位联系到了他,只不过,他得到我生病消息的时候,我已经退烧了。他说既然已经好转,就不回来了,因为他也实在很难找到回来的便车,只好抱歉地说要辛苦妈妈和姐姐照顾我。姐姐读六年级,她虽然会煮饭,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她送来的饭,几乎都是妈妈的好朋友淑阿姨做的。有时,晚饭也会是淑阿姨亲自送来,她陪妈妈聊天,还会细致地问我和妈妈还有哪些需要,第二天她再送来。

周末,来探望我的人比较多一点,邻居家的阿姨、爸爸的同事等等。

尽管时常有人来探望,带些好吃的东西,但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啊,真的又闷又无聊,吊针要从早晨打到下午。我有时昏昏沉沉地睡一觉,有时让妈妈给我读一个故事,有时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我很想学校,想同学和小伙伴们,甚至连最不喜欢的音乐课,我也开始想念。

医院里太安静了,除了医生、护士们来回走动,显得忙碌,多数时候,静悄悄的,无趣。不过窗外的野沙枣树给了我很多乐趣,因为枣树上总有一些小鸟,叫声平常的是麻雀,叫声动听的是沙百灵,它们会在树上跳跃、追逐、鸣叫,有时还会落到我的窗台上,向里张望,我和它们四目相对,打量彼此,这样的时候,我觉得无比快乐。

今天是星期天,姐姐不上课,她早早来到医院陪我,把妈妈换回家,妈妈要回家去洗个澡、换个衣服,还说要给我们做一条美味的鱼。

药瓶里的液体缓缓来到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那凉丝丝的液体从我手背里进去,在我的血管里慢慢奔走,有一点点痒痒的感觉,但并没有令我太过痛苦,只是不耐烦,真的,我的耐心简直快要用完了,这样躺着,太难过了。

最后一只药瓶,终于空了,护士阿姨正在小心翼翼地给我拔针。

“啊!”我们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我稍一转头,就找到了那个声音的源头。就在我身边窗户外面。我轻轻一探身,发现一个小女孩,她本来在努力地探着脑袋想看清屋子里的人,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护士阿姨把针从我的血管里抽出来,我马上用手把棉球摁住针眼,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去看窗外的小女孩。

她是从故事里走来的吗?

她穿着粗羊皮藏袍,很脏,很旧,很笨重。

她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头发,但这些头发被辫成一条条细细的辫子,散落在她的小脸周围。

她的眼睛,美如湖水,又灿若星辰。只是此时,那双眼睛里含着一丝惊慌。

姐姐赶紧打开了窗户,护士阿姨把头从窗口探出去,问:“卓嘎,你怎么啦?”

哦,她叫卓嘎!

卓嘎没有回话,只是用小手紧紧地捂住嘴巴,然后,手心里托起一颗带血小白牙,给护士阿姨看。

护士阿姨转身跑出屋子,姐姐也跟了出去。

护士阿姨蹲下仔细地看了卓嘎的嘴巴,然后轻松地笑起来,“啊,没有关系,卓嘎,这牙本来就该掉了的。”然后阿姨还伸出食指轻轻地去摇她的另一颗门牙,果然晃动得厉害。

卓嘎羞涩地笑了。

原来,她刚才站在石头上踮起脚尖向我屋子里张望的时候,嘴巴不小心磕到了窗台上,那颗本就松动的门牙,磕掉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嘴巴,哈哈,我的嘴里也有一个缺口,那是半个月前掉了的大门牙旁边那颗牙齿留下的空洞。

我也出了屋,来到屋后。

我冲着卓嘎笑,故意露出我那个掉了牙齿的缺口。

卓嘎冲我眨眨眼睛。那样子,我觉得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护士阿姨见我也跟着跑出门,说:“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护士阿姨跟卓嘎说换牙是正常的事儿,不必担心,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它扔到房顶上才会保佑新牙齿顺利地长出来。

我被护士阿姨拖回病房,姐姐陪着卓嘎把牙齿扔到屋顶去,结果,扔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想帮她们,但护士阿姨只允许我在窗口看着她们。阿姨说:“你好好吃藥,好好打针,再过两天,只要不再发烧,就可以在院子里自由闲逛了。”

3

有卓嘎的日子,是多么快乐!

卓嘎跟我不一样,她可不是病号,她健康得很,像头精壮的小小牦牛。她是来陪奶奶住院的,她的家就是沙枣树边的那顶小小的黑牛毛帐篷。她和阿爸在这顶帐篷里住了两个多月了。我见到过卓嘎的奶奶,她不常出病房,总是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太阳特别好的时候,她才会出来坐在木椅上,闭着眼睛,手里拨着佛珠。卓嘎真正的家其实是在离这里500公里沱沱河西边的那片草场上,为了陪奶奶住院,阿爸带着她和帐篷来到这里。

卓嘎几乎不会说汉语,但是,听力还好,连猜带蒙能懂得六七分。

自从她在我的窗台上磕掉了那颗牙齿之后,我们就一下子熟识了。她每天一大早就会跑到我的病房里来,几乎不说什么话,但一点也不见外,妈妈会把我的食物都分给她吃,她也不客气,每次都是笑着接过来,吃得津津有味。遇到特别美味儿的,比如蛋糕,还会一溜烟儿地跑到奶奶的病房,送给奶奶。

我打针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我床边,翻我的那些图画书,也不知道她看得懂还是看不懂,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淡淡地笑着。打完针,我们要么在屋外的长椅上半躺着晒太阳,要么在沙枣树下摇掉树上的红果果,夸张地尝,再“呸呸”地吐掉。明知是涩涩的味道,但我俩还是会一次次恶作剧似的去品尝,就为看对方被沙枣涩得小脸扭曲那滑稽的表情,乐此不疲。

就算她几乎不说话,就算她分吃了我的美食,就算她有点妨碍护士阿姨为我扎针,就算她听不太懂我的话,就算她的袍子上有难闻的味道,就算她的长辫子很久不梳理早晨最乱的时候像只小鸟窝,就算她不用手绢清理鼻涕显得邋遢,但,我喜欢她在我身边,怎样都可以,她在就好。

尤其,卓嘎笑起来,大眼睛就会弯成一对可爱的月牙,她一丝丝缺点也没有,像雪山上的小仙女,那么纯洁美丽,那么清澈明亮,有这样的小仙女陪伴,还能缺什么呢!

妈妈和护士阿姨常常站在一旁看着我和卓嘎,打趣我们,说我和卓嘎肯定是上辈子就认识。

日子过得很快,我在医院里已经住了十一天了。我除了有时头痛,几乎没有其他的问题了,梁医生把针药都减了一些,以前我每天要吊六瓶液体,现在,只需要吊四瓶就可以了,我有更多的时间自在玩耍,幸福得很。

那天夜里,我突然被窗外巨大的风声吼醒。

尽管窗户有两层玻璃,但,风裹着沙尘,还是拼命地往屋子里钻,浓浓的土腥味呛得我鼻子发痒直想打喷嚏。

妈妈早就醒来,她把窗帘拉得严严的,门上的插销插得紧紧的,安慰着我:“别怕,小瓜,沙尘暴,一会儿就过去了。”

这野兽般嚎叫的风声,真的让我有点害怕,但我心里最多的还是担忧,卓嘎的帐篷会不会被风吹走?呛人的尘土肯定肆无忌惮地钻进了卓嘎的帐篷,甚至会钻进她的嘴巴和鼻子吧?

“妈妈,卓嘎的帐篷会不会被大风吹走?”我轻声地问妈妈。

妈妈到门口,偷偷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看了一下。

“卓嘎和她阿爸很聪明呢,帐篷正好搭在最密的那丛沙枣树边,帐篷的右边是沙棘树,帐篷的后面是密密的黑刺果丛,它现在安稳得很。小瓜,放心吧,风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的。”妈妈的话叫我安心。

沙尘暴确实没有持续很久,天大亮,风停了,太阳依然明亮而新鲜地从东方升起。护士阿姨还没来给我扎针之前,我跑到卓嘎的帐篷前,看到卓嘎的阿爸当智叔叔正在拍打着卓嘎的羊皮袍子,尘土飞扬。卓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衬衣等袍子。虽是五月末了,但高原清晨的空气依然冰凉如水。看着卓嘎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我又心疼又想笑,她简直像个土人儿,脸上有一层薄薄的土,小辫子里也全是沙。

等卓嘎穿好袍子,我牵着她的手回到我的病房,我对妈妈说:“妈妈,你能带卓嘎回咱家去洗洗澡吗?”

妈妈温柔地看了我俩一眼,说:“好啊,等你打完针,我就带卓嘎回家去洗澡。”

但当天,妈妈并没有带卓嘎回家,因为护士阿姨说她可以带着卓嘎在医院里洗澡,护士站的护士阿姨们还可以帮卓嘎辫辫子。

那天傍晚,卓嘎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简直有点认不出她了,清新,美丽,整洁,像一朵刚刚绽放的八瓣梅。

我忍不住凑近她,花儿一样的小卓嘎啊,香喷喷的!

4

我以为,我的病好了,但是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出现了不寻常的情况,妈妈吓坏了,梁医生也特别紧张。后来护士阿姨还刮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小害人精啊,害得我们一个科的人那晚都在值夜班!”

那天下午,我和卓嘎在病房后面的空地上学沙枣树上的鸟叫,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在这里走来走去、指指点点,大概是说要把这些平房拆掉,这些树也要砍掉,还指着卓嘎的帐篷,说:“那是谁的帐篷,怎么搭到这里来了?拆掉!”他们的意思是要在这里盖楼。我听到这些,大惊失色。

这些房子没有了,病人去哪儿住?

树砍掉了,鸟儿去哪儿住?

黑帐篷也要被拆掉,那当智叔叔和卓嘎去哪儿住?

晚饭是淑阿姨送来的,她特意为我包的馄饨,但是我吃得毫无滋味。吃过没有一会儿,我突然就毫无征兆地疯狂呕吐,不停抽搐。

妈妈惊慌失措地去请医生。梁医生和护士阿姨们迅速跑到我的病房,然后,我被抬到门诊楼。

当时,卓嘎也在,她吓坏了,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羚羊,惊恐不安。

开始,我心里还是明白的,我看着妈妈,伸手去拉她。我又看着卓嘎,我想说让她别害怕。但就一小会儿,我的意识就完全没有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深夜,我躺在一张很特别的床上,四周都是人,梁医生和护士阿姨们见到我醒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梁医生和两个护士阿姨留下,其余的人陆续离开,我妈妈在门外。我听到,门外站着的不仅有我妈妈,还有卓嘎和她阿爸。我听到当智叔叔在跟卓嘎说话,他用的藏语,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能判斷出,当智叔叔在劝卓嘎回去睡觉,卓嘎不回。

那一夜,卓嘎固执地守在门外,当智叔叔劝不走她,便在门外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听妈妈后来给我讲,卓嘎后半夜瞌睡得居然靠墙睡着,后来被她阿爸搂在怀里,歪在长椅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我从治疗室里出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妈妈,妈妈在哭,然后看到的是卓嘎,卓嘎在笑。

那是一个意外,虽然梁医生始终也没有找到我突然呕吐和抽搐晕厥的原因,但,自那晚过后,我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平安顺遂,就像被佛祖捧在手心里一样吉祥如意。

5

只要遇到不顺利的时候,我妈妈就会抱怨爸爸把我们一家人从南方带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来安家。她说我们生活的小城偏远,我们脚下的土地贫瘠,种不出蔬菜和粮食,哪怕是耐寒的青稞,也不生长。

爸爸总会笑呵呵地劝妈妈,说:“这里穷吗?不对,这里可富了,我们脚下这些不长庄稼的盐碱地下藏的都是钾钠镁,不长草的山里藏的都是金银铜铁!”

妈妈往往气得不再说话。

爸爸会接着说:“你可不要不信,再过几年,我们这里就会变样子,变得比内地更加富有。等开发了盐,等开发了矿……”

爸爸虽然这样信心百倍地憧憬着不久的将来,但事实上连我都能感受到我们这里的贫瘠。我们好像什么都很缺,爸爸发了工资就会马上交给妈妈,妈妈会用钱去换一些粮票,但即使拿着钱和粮票也买不到足够的东西。

但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我却是那么富足,平时馋得流口水也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仿佛都有。来探望我的人都不吝啬,拿出他们可以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来看望我,祝我健康,这让我感觉到即使每天被头痛折磨都会觉得生活幸福。

我会毫不吝啬地跟卓嘎分享我的富足,甚至我会把她爱的东西,全部留给她,自己一口都不吃。

妈妈会心疼我,也打趣我,她说卓嘎上辈子肯定是我的恩人,我欠了她的人情,所以,这辈子才会遇到,我对她那样好,是在还情报恩。

我听不懂妈妈这些话,我只知道,我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只要她开心。卓嘎对于我的慷慨赠予和包容宠溺,全部接受,她是那么坦荡自在。

当然,卓嘎也会跟我分享她的美食。

她从那个小小的黑牛毛帐篷里端出来的牛奶,永远是那么新鲜,那么香醇,我喜欢,我可以一口气喝两碗。但她好心分享给我另一样美食,我却无法消受,那就是风干肉。它带着重重的肉腥味,而且结实得像木块儿,牙磨秃也嚼不烂它们,我有两颗牙本来只是轻轻晃动,肉干却让它们早早掉了。

当智叔叔也来劝我要吃点风干肉,他用怪腔怪调的汉语说:“小家伙,风干牛肉很棒啊,生病的时候吃它,才能长出力气来!”

无论当智叔叔和卓嘎怎样热情,我也不愿意再吃风干牛肉了。当智叔叔认真地遗憾着,他摇着头说:“小家伙,这可去不了我们草原啊!”

后来,卓嘎又送来糌粑。

我尝试了糌粑,只能说比风干肉好吃。我把它划到介于鲜牛奶和风干肉之间,不热爱,但也绝不讨厌,我看卓嘎吃得香,我就尽量也吃得香甜,我觉得这会让卓嘎开心,她会因为我爱吃她的糌粑而更坦荡地接受我给她的一切好。

6

我完全可以自由活动啦,我几乎完全恢复到没有生病之前的样子啦,除了打针的时间,我可以在医院的任何角落里自由来去。

本来可以出院了,但梁医生和妈妈都仿佛因为那天晚上我突然犯病留下的阴影,他们一致决定让我在医院里多住些日子,而我也觉得在这里待着,挺好。

卓嘎格外喜欢病房后面的那片沙枣树林,她喜欢那些红果果,那虽然都是去年的果子,但依然结实地长在树上,我摇树干,也落不下几颗,有时,我就得找长棍子去敲,果子才能“扑噜噜”落下来许多。不过,那天晚上的沙尘暴却吹掉了树上大半的果子,树下铺了一层红果果,又漂亮又令人欣喜。

这些沙枣果给了我和卓嘎极大的快乐。它们像我的食指肚那么大,椭圆,个头均匀,红色的果皮上还有细小的白点。因为它们的味道欠佳,所以,我们很少真正地吃,只是用它玩。捏在手指间,一用力果子就破碎了,乳白色的果肉像绵绵的细沙,比细沙更细更轻,捏碎果子只为取沙枣的核儿,沙枣的核很漂亮,像只没有鼓起圆肚皮来的迷你小棒槌,深褐色,但好看在于它们身上有一道道浅色的竖纹,很有特色。

我们把这些小核收集在一起,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常把衣兜装得满满的,手伸进去抓一把,就像逮住自己拥有的某种财富,满足得很。

有一天,我看到护士阿姨衬衣领子里藏着一串珍珠项链,特别漂亮,我就突然来了灵感,我觉得这些有漂亮纹路的沙枣核可以串起来,做成好看的项链。接下来,我看这些小果核的目光犀利起来,我要从它们中间挑选出那些个头、形状最接近的来。之前觉得自己拥有很多,但经我严格挑选过后才发现,可用的并不多。我便更勤地去摇沙枣树,收集沙枣核。终于集中了一捧合格的沙枣核,我才请妈妈帮我制作项链。

要把这些小核按我的想象和要求串起来,其实也不简单。但妈妈帮了我很大的忙,妈妈先帮我把这些果核在清水里洗干净,晒干,再泡软,然后到街上买了又细又结实的钓鱼线,用针穿上鱼线,再把这些珠子串起来。

项链当然是要送给卓嘎的。

但是,项链做好了,我有一点点失望,完全不像护士阿姨脖子里的珍珠项链那么明亮艳丽,我觉得卓嘎的旧袍子其实需要配一条璀璨夺目的项链才好,我这条项链实在太暗淡了。

妈妈看出我的失落,安慰我说:“这是你亲手做的,卓嘎会喜欢的。”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沙枣核做成的项链送给了卓嘎,我没有想到的是,卓嘎看到项链的那一瞬间,眼睛亮起来,她那欣喜的样子仿佛收到了艳丽的红珊瑚或者闪亮的钻石。

我把这串色彩暗淡的项链给她戴到脖子上,卓嘎居然兴奋得像鸟儿一样飞起来,满院子都是她的笑声。

7

我的头再也没有痛过,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动脑筋了。生病以来,妈妈一直担心我会变傻,我们老家就有两个因得脑膜炎而留下后遗症的小孩子。所以,她总是说让我不要动脑筋,要好好休养,杜绝我玩动脑的游戏。

昨天晚上,姐姐来送晚饭的时候,我央姐姐把我的那副小象棋带到医院,妈妈默许,所以今天姐姐就把棋给我带来了。我要教卓嘎下象棋,这样,我们除了看图画书、玩沙枣果,还可以下棋,你要知道,象棋是我的最爱。

我爸爸和淑阿姨家的伯伯都是棋迷,他俩逮着机会,可以下一个通宵。所以,爸爸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就教会了我下象棋,你别看就那么几个棋子走来走去,那棋局里的乐趣,大着呢!

打完针,我就跑到门外,喊:“卓嘎!”卓嘎立即从奶奶的病房里跑出来。

“卓嘎,你看这是什么?”我欢喜地拿着棋盒,扬起手给卓嘎看。

卓嘎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她肯定没有见过象棋。卓嘎一脸懵懂,我有点得意,马上,我就要教会她玩这种游戏啦,她肯定也会跟我一样爱上它的!

我把卓嘎拉到病房外的长椅上,把棋盒打开,把软棋盘铺在我俩中间,再把棋子按规定摆好。

突然,我有点不知所措,从哪里开始教呢?

我努力回想爸爸当初教我下棋的时候是从哪里开始的。他给我讲过象棋的起源,也讲过很多关于象棋的故事,自然,最早肯定是给我讲这些棋子的意义,哦,对的,他最先给我讲的是象棋的走棋规则,什么“马走日”“象飞田”“炮打翻山”这类的东西。

那么,我也从这里开始给卓嘎说吧。

可是,立即,我就感觉到了这简直太困难了,卓嘎虽然可以听懂我们日常用语的六七成,但,“马走日”“象飞田”这类的话,她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的。我说了几遍,这个笨家伙无动于衷,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似的。

“这样,你看,卓嘎,这是象棋,这颗叫‘士,这颗叫做‘象,这颗叫做‘马……这是‘兵,它在河内只能向前走,过了河就可以左右走了,哎呀,对,这是楚河和汉界……”天啊,我要说的太多了,我觉得我说得够有条理的了,但她完全没有听懂。

卓嘎比我更先失去耐心,她居然打起了哈欠。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还把我摆好的棋子搞乱,冲我恶作剧地笑。

我沮丧,还有点气恼。

我正在努力地克制恼怒,继续想该用什么办法教会卓嘎下棋,却发现她已经跑开了,她跑到门诊楼后墙边,半天也不回来。我过去一看,她居然被一只丑丑的小虫子迷住了。那只小虫子沿着水泥墙根笨拙地爬来爬去,不知什么缘故,它看上去昏头昏脑,在那片地方转来转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爬过来又爬过去。我看着它那笨拙的样子,火气直冒,我突然大声地喊:“笨蛋,你这笨蛋,你这是在做什么,爬来爬去,没有意义,一点意义也没有!”

卓嘎抬起头盯着我,她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生气、会发火、会吼起来。看到她那没心没肺的眼神,我更生气了。我猛地抬脚踩向那只小虫,然后,转身跑了。跑回病房,蒙起被子,企图跟这个令人气恼的世界隔绝。

我像个恶魔,我杀死了那只虫子,而且,我再也不想搭理卓嘎了。

8

倒挂的药瓶完全没有体会到我心里的那份焦虑,依然像往常一样,一滴一滴,慢慢悠悠,像百岁老人的心跳。

我盯着房门,然后叹着气转过身去躺着。过一会儿,我会突然回头,希望在回头的时候看到那个欢快的身影。我像是在跟自己做游戏一样,一次又一次转过去,再猛然回头。但每一次,都会失望,因为,卓嘎始终没有出现。她到底去了哪儿,往常,早都出现了。唉,她真的那么生气吗?她决心再也不理我了吗?唉,她一定觉得我是恶魔!她肯定在心里讨厌极了我!想到这些,我的脸发烫,脖子、手脚都发烫,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细胞都像一只只小小的火球,在“啪啪”炸裂。

护士阿姨正好来病房,阿姨温柔地问我:“小瓜,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好难受,难受得要死!”

阿姨和妈妈听了我的话,都变了脸色,妈妈牵起我的手,阿姨摸我额头,阿姨紧张地问我:“小瓜,哪里难受?”

我指指我的心,泪,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护士阿姨把点滴管子上的开关关掉,然后跟妈妈对了一下眼色,说:“我去叫梁医生。”

一分钟之后,护士阿姨和梁医生就跑到我的床前。

梁医生和护士阿姨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输液的药,又仔细地询问妈妈,给我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包括昨晚的睡眠等,我看着他们忙碌又紧张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我只是大声地喊:“我不想打针,我不要再打针。”

各种检查过后,梁医生和护士阿姨得出一致的结果——小瓜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是在闹情绪。小小的娃娃,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待了这么久,确实也该有坏情绪了。

护士阿姨把针药重新开通,那凉丝丝的液体又开始往我身体里面慢慢行走。

“小瓜,为什么这么难受啊,你這么急躁,是要急着去赴宴吗?是谁今天要请我们的小瓜去吃大席吗?”护士长阿姨故意打趣着我,希望自己的俏皮话能让我笑一下。

我懂阿姨的好心,我的脸红了,不再作声,赶紧把脸埋进被子。

我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懊悔比先前还要凶猛,像山洪一样在身体里爆发,想起自己昨天那恶魔一般的语气、表情,就羞惭得要命,唉,怎么会那样呢?越细想,越是恨自己。

妈妈试图把捂在我身上的被子拿开,但我把被子捂得更紧了,我觉得我的脸和心都不配再面对这美好的世界。

最后一滴药液终于都顺利地进了我的身体里。

护士阿姨给我拔掉针。我从床上跳下地来,径直跑到沙枣林边的黑帐篷门外。

午后的阳光明媚地洒在黑帐篷上,帐篷内外都静悄悄的。

人呢?我的心里有点慌。

“卓嘎!卓嘎!”我大声地喊,但没有回音。

我转身跑回病房,跑到央吉奶奶住的那间。奶奶在,她跟平常一样闭目坐在床沿上,手里依然拨着佛珠。我心里立即踏实了许多。“奶奶,卓嘎去哪儿了?”我走到央吉奶奶的病床前,我知道奶奶听不懂汉语,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奶奶睁开眼睛,慈祥地望着我,笑笑,没有出声。

我沮丧地回到自己的病房,护士阿姨正好给我送下午要吃的药片来,见到我把体温计塞到我的腋下。我默默地夹住体温计,问阿姨:“您今天见到卓嘎了吗?”

“小卓嘎吗?她应该已经走了吧?她阿爸上午就在给奶奶办理出院手续。”护士阿姨随口答道。

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我扭头甩开胳膊跑出屋子,体温计从衣服里掉出来,摔在地上,碎了。护士阿姨蹲下去收拾体温计,妈妈一边跟阿姨道歉,一边来追我。

我跑到卓嘎的帐篷前,依然没有人,我顾不得其他,我掀开帐篷的门帘,帐篷里却是空空的,几样简单的家什整齐地归置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即刻搬离的样子。

“妈妈,卓嘎走了,我还没有跟她道歉呢!昨天,我惹她生气了。”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小瓜,卓嘎没有走,央吉奶奶还在病房里呢!”妈妈想了想,安慰着我,“帐篷还在呢,就算帐篷可以不要,但奶奶不能丢下不要吧,卓嘎跟她阿爸肯定是去办别的事了,一会儿会回来的。”

“真的吗?”我扭脸看着妈妈,我从妈妈的话里听到了希望。

“相信我。”妈妈肯定地说。

我转身跑向央吉奶奶的病房,奶奶跟刚才一样,垂目静坐。

我在央吉奶奶的门口站着,哪儿也不去。我在这里等卓嘎,她肯定会出现,等她一出现,我马上跟她道歉。

不会下象棋,一辈子也学不会下象棋,又怎样呢?卓嘎,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让你学下棋了,就算你一辈子也不能陪我下棋,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只要你开心,只要你不恨我,好吗?而且,卓嘎,我再也不伤害无辜小虫子了,我保证!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我真希望卓嘎能知道我的心。

9

妈妈果然是聪明的,她说得一点没错,我只等了一小会儿,卓嘎和她阿爸从医院的大门外走了进来。

卓嘎的阿爸当智叔叔右肩上背了一个氆氇褡裢。我突然觉得,当智叔叔是那么帅气而伟岸,平时那让人不喜欢的乱糟糟的头发,此时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那是卓嘎吗?此时的卓嘎虽然依然穿着旧袍子,但袍子里穿了一件新的红毛衣,下身换了一条灰色的新裤子,脚上的牛鼻子藏靴不见了,换成一双粉色的小皮鞋。我有点不适应,但,幸好,卓嘎那一头细细长长的小辫子还在,还是那样乖巧地垂在她脸的旁边、拖在脑后,活泼俏皮又与众不同。

“卓嘎,对不起。”我跑过去一把捉起卓嘎的小手,仿佛不抓紧她,她瞬间就会飞走。

卓嘎笑了,像每一次冲着我笑那样。

我的心啊,瞬间明亮起来。

“卓嘎,你去哪儿啦?”我问卓嘎。

卓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拉了拉身上的新毛衣,又抬起脚来,她跟阿爸上街买东西去了,看,新裤子,新鞋子。我当然领会得到卓嘎的意思,我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交流的啊。

“真好看,卓嘎,你的新毛衣和小皮鞋真好看。”我真诚地说。

卓嘎听懂了我的话,笑得有点羞涩。

当智叔叔说:“小子,一会儿,我和卓嘎就要回草原了,跟我们一起去吗?”

“为什么要走?”我急忙问道。

“哈哈哈,回家啊,我们的家在草原啊,这里是医院,人不能一辈子都住在医院啊!”当智叔叔笑起来,“草原多好啊,大得不得了,我的牛羊都在等我回去呢!”当智叔叔说完,就去拆他的黑牛毛帐篷了,他家的亲戚一会儿会开车来接他们,并拉走黑帐篷。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知道当智叔叔说得对,这里不是家,我不是也想着回家、回学校吗?我妈妈早就抱怨,说医院啊,太不方便啦,能早点出院最好。

“卓嘎,你也要走吗?”我拉着卓嘎,不松手。

卓嘎点点头。

我拉着卓嘎到我妈妈跟前,“妈妈,你不是说过要让卓嘎做你的女儿吗?”我想起阿妈曾经感叹来着,说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多么好。所以,我把卓嘎拉到妈妈面前,我希望她可以做我妈妈的女儿,这样,卓嘎就可以住到我家了。

妈妈一时愣住。

媽妈蹲下来,拉着卓嘎的手,又从自己裤兜里掏出手绢,仔细地给卓嘎擦干净鼻涕,说:“小瓜,卓嘎的妈妈在草原啊,她妈妈在盼着她回去呢。”

10

我躲在病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藏起来,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对卓嘎的不舍。

突然,我感觉好像有一只小猫,在抓我的被子。

我抖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我没有看到小猫,却看到卓嘎的笑脸。

卓嘎那一头的细辫子像春天里一条条花枝散在她的脸庞两侧,漆黑的瞳眸闪着星辰一般的光亮,粉红的嘴唇像春风中摇曳的海棠花瓣,她的胸前,挂着我送给她的沙枣核项链。这世间的美,此时,都在这张脸上,都在这个穿着笨重的粗羊皮袍子的女孩身上!

“卓嘎,你不走了吗?”我翻身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还能,陪你,一小会儿。”卓嘎一字一字地说。

“天啊,卓嘎,你这句汉语说得很顺,棒极了!”我激动得从床上跳下地来,拉着卓嘎的手,“你再说一遍,卓嘎,你再说一遍好吗!”

卓嘎只是笑,不再开口。

“我还能,陪你,一小会儿!”我敢说,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一句话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卓嘎傻笑。

卓嘎也望着我,眯起可爱的眼睛,笑得就像这五月的暖阳。

我牵起卓嘎的手,拉着她,跑出门去,卓嘎“咯咯”地笑着,跟着我跑起来。

我俩,跑到沙枣树下,又跑到后窗下,又跑去了门诊楼,然后,又跑到扎过黑牛毛帐篷的地方……我俩,像两只轻快的小鹿;我俩,像两只欢快的鸟儿……我俩,把这些天我们一同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跑了一遍。

突然,我听到当智叔叔的声音。他从门诊楼里走出来,搀扶着央吉奶奶,在冲着我们喊:“卓嘎,走啦!”

妈妈和护士阿姨站在门口,望着我俩。她们大概以为,我和卓嘎会在那一瞬间痛哭。但我们没有,我和卓嘎面对面站定,然后,紧握的两只手默契地彼此丢开。

卓嘎一边向她阿爸跑去,一边回头向我摆手。

卓嘎跑远了,我的脸上,一直没有眼泪。我得让卓嘎每一次回头,都看到我在笑着,送她。

唐明 中国作协会员,格尔木市作协主席。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少年文学》《儿童文学》《文学港》等省内外各级报刊,出版《德吉的种子》、“小马驹”系列丛书等多部。获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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