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1930年出生于江南世族大家,出生时患有先天肌肉萎缩,13岁才能靠双拐走路。少时遭遇战乱,颠沛避难。后随家人迁往台湾,受傅斯年影响从外语系转入历史系,杂读群书,经胡适推荐,赴美国芝加哥大学。学成返台,著书立说,后任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在许知远看来,许倬云是一套密码,需要保存,需要不断书写。
抗战经历影响了一辈子
许知远:您现在还会常想起哪段时光呢?
许倬云:回忆最多的是抗战期间。抗战期间的经历影响我一辈子,也影响我念书时选方向,以及我关心的事情。我七岁时抗战开始,我那时候不能站起来,到13岁才能真正拄着棍走路,别人都在逃难,我就跟着父母跑。我父亲的工作是战地的文官,逃的时候,文官最后一个出来,打回去的时候,他第一个进去。我们就在战线前前后后,常常在乡下老百姓那借个铺,庙里面借个地方住住,所以我跟老百姓的日子很接近。
我常在村子里面,老是被搁在人多的地方。我就看老百姓的日子:农夫怎么种田,七八岁的小孩到地里抓虫子、拔苗、拔草诸如此类。那一段时间,我进进出出都在小村落的偏僻地方。有的时候日本人打得急了,我们临时撤退,撤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所以我的心不是在家里,我的心一直念着那些人。
许知远:这段经历对您后来的历史写作有直接的影响吗?
许倬云:对,我的第一部英文著作是《社会变化》,第二部英文著作是《汉代农业》,写怎么种田。我说你们大学者大教授写老半天书,饭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我就写汉代农业是怎么种地的。后来也是街上的事,我兴趣最大,老百姓的事,我兴趣最大。
许知远:这几十年,您看到的美国的变化是什么?
许倬云:衰了,1980年以后衰得很。每隔几个月,就听到哪一个工厂关了,每隔几个月,哪个工厂搬了。搬一个工厂就表示一个镇的人失业,关一个工厂就表示几万人没活,惨得很。工人都是技术工人,有经验、有能力、有尊严。到那个时候,黄昏,你到市场、超市去看,当天卖不完的食物都搁到后门口。老工人的头上戴个帽子,压到眉毛,低低的,领子拉得高高的,投奔到后门去,搁在那就是让他们拿的,罐头、面包,拿着就快快跑。有尊严的人过那样的日子就惨了,到今天都没有恢复过来。
许知远:您小时候看种地,其實抗战时候,就是农业文明的挽歌。到这您又看到工业文明的挽歌。不断地看到挽歌,您是什么感受?
许倬云:农村没有挽歌。我们抗战打八年是靠农村撑起来的,农村的力量是强大的。而且那时候,各地撤退的人,或者拉锯战的时候,前线撤到后方农村,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接纳难民。多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没有一句怨言,一起饿。满路的人奔走,往内陆走,没有人欺负人,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是先把老弱妇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后面。大陆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跟孩子说你们走,走。
为常民写作
许知远:您在最近的写作里常提为常民写作、常民的重要性,为什么您这么强调这点呢?
许倬云:因为我们同行的各种著作里头,通常只注意到台面上的人物,帝王将相或者什么人的成功,讲的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理,老百姓日子没人管。所以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里面,我讲的就是老百姓吃饭过日子,都是人跟自然整合在一起。
中国有24个节气,我们过日子总是注意到人跟自然的变化同步进行,这是人跟自然的协调。所以诗里面一定拿自然风景的变化来形容不同的风格,讲情绪是人的事情,但情绪后面藏满了自然的变化。我一辈子最喜欢一首诗歌里的八个字,李白的《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西风,季节;残照,日夜;汉家,朝代;陵阙,生死。八个字,四个时段,每个时段都能描绘出具体的形象来。
我们常民的日子,可以说无处没有诗意,无处没有画景,无处不是跟自然相配,无处不是和人生相和。这种生活不是只有知识分子才有,一般人一样有。老头散散步——大雁已经成了行了,往那边飞了,眼下的燕子回来了,都是一直深切地跟四周围相关。这种境界不是欧美生活能看见的。
重建这种生活要许多人合作。心情要有敏感的心情,要有同情的心情。同情的心情就是将心比心,才能够看出四周围无处不是诗,无处不是画,无处不是拿我跟人放在一起,拿自然放在我心里,这样他的精神生活是丰富的。
许知远:您觉得对中国的常民来讲,古代历史上这么多朝代,生活在哪个朝代是最幸福的?
许倬云:汉朝。汉朝将国家的基础放在农村里边独立的农家,人才才能出,财富才能出,这是交通线的末梢。城市都是交通线上打的结,商人、官员都在转接点上。编户齐名,汉朝是最好的,到南北朝被毁得很厉害。宋朝大户变成小大户、小大族,以县为基础的大族,不再以国家为基础的大族。明朝恢复了一些汉朝的规模,但恢复得不够,又被清朝篡翻掉了。
美国常民,我认为是二战以后,大概1950到1970年代,日子过得好。没有很穷的人,富人也没占那么多财富。那个时候大家自尊自重,社区完整没有碎裂,生活的距离差距不远。每个人有尊严,有自信,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当和谐。后来慢慢城里面小店铺一家一家不见了,连锁店一家一家出来了,市场出来了,这些人就慢慢慢慢消失掉了。
受教育是为了超越未见
许知远:在一个价值转型过程中,一个历史学家可以扮演什么角色?
许倬云:我们可怜得很,我们只能记人家做过的事。我另一行是社会学,所以我能在历史里把社会学的东西放进去,可以做得比较自由,不然纯粹发生过的时候才让我研究,那难办。历史要活学活用,不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东西,而是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算我走过的路,这样子,可以排出无数的选择,让我们在找路的时候,绝对不会只有这一条路或者这三条路。
还有,学历史可以学到从个人到天下之间各个阶段、各个层次的变化,及变化里面的因素。因为我是社会和历史合在一起研究,所以我的历史观里个人的地位最小,文化地位最高。文化脱不开社會,脱不开经济,脱不开政治,也脱不开地理,脱不开天然环境,脱不开我们驾驭天然环境的科学。文化是一个总的东西。
许知远:在这么长段的文化尺度下,人显得那么小。那您觉得人怎么样获得自身的意义和价值?
许倬云:我对人的理解是这样子:山谷里面花开花落,没有人看见它,那个花开花落,白花开花落,它不在我们理解的世界里面。今天能给黑洞照相了,我们才晓得去黑洞里面玩,我们的宇宙知识多了一大块。没有卫星一个个上去,我们怎么知道月亮背后的东西。所有我们知道的,都是用肉眼看见,或者用机械的眼看见,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见,或者用理论的眼来看见。人受教育的功能,不是说受了教育换了吃饭的工具,也不是说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相处,和平相处。要有一种教育,养成远见,能超越你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到的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扩展可能性。
许知远:您自己遇到过那种出现很大精神危机的时刻吗?
许倬云: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败不馁,性格从小生下来就如此。如果长到十五岁,一棒槌打倒了,那完了,起不来的。我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
许知远:您说过后现代世界都陷入某种精神危机。人无法安身立命,西方、东方都有相似的危机。
许倬云:现在全球性的问题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无所适从。而世界上诱惑太多,今天我们的生活起居里,有多少科技产品,这些东西都不是家里自己做出来的,都是买的。今天你没有金钱,你不能过日子。必须要过这种生活,就不能独立,既然不能独立,你就随着大家跑,大家用什么,你跟着用什么。尤其今天的网络空间里,每个人彼此影响,但是难得有人自己想。听到的信息很多,但不一定知道怎么拣选,也不知道人生往哪个方向走。今天的日子过得太舒服,没有人想这个问题。
许知远:那这种盲目最终会导向一个很大的问题吗?
许倬云:对,忙的是赶时髦,忙的是听最红歌星的歌,不管那歌星的歌是不是你喜欢听的。人的判断能力没有了,没有目标,没有理念,这是悲剧。自古以来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阶段都有转轴时代。那个时代每个文化圈都冒出人来,冒出一群人来,提出大的问题。多半提出问题,不是提出答案。那些问题今天还在我们脑子里边,那一批人问的问题,历代都有人跟着想。可现在思考大文化的人越来越少,因为答案太现成,一抓就一个,短暂吃下去,够饱了,不去想了。今天物质生活丰富方便,精神上空虚苍白,甚至没有。人这么走下去,就等于变成活的机器。
许知远:那怎么应对这样的时代呢?如果一个人不甘心,但他力量又这么微薄,他怎么应对这样一种潮流?
许倬云:这个就是你们媒体、新闻界,以及知识界第一线上的人做的事情。我愿意跟你做讨论、谈话,就是希望借助你把这消息告诉别人。叫每个人自己懂得怎么想,看东西要看东西本身的意义,想东西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
(本文整理自许知远访谈节目《十三邀》。)
图书简介
在著名视频谈话节目《十三邀》中,许知远历时4年对话52位杰出人物,与我们时代中各行业、各领域内最具典型性的样本人物展开了一场盛大对话。他们各自以独有的视角,在个体与时代、智性与审美、自我与世界、见识与创造等各个方面进行深入的对话与交流,共同对个体与时代做出观察与思考,全面展示出我们时代最优秀的头脑与心灵对历史、当下和未来做出的追问和探索。通过《十三邀》,我们可以阅读52段故事,体会52种人生,游历52种交错的时间与空间,遇见52种立场和价值,它不仅是一个访谈,更像是一种旅行。
与视频节目不同,图书版《十三邀》打破了1至4季的区隔,重新划分为艺术界、演艺界、人文知识分子、时代浪潮人物等四大领域,使得每个领域的意见、经验与心得更加具有模板作用。
作者简介
许知远: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谈话节目《十三邀》主创,出版的作品包括《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祖国的陌生人》《青年变革者》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等多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