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文化人物

荆棘

2017年12月20日，许知远的单向街书店举办了第三届文学节，演讲部分有一段话：没有一代人是孤立无援的，所有人都是漫长历史中的一个环节。他们的讲述，是宽阔世界里的回声，也是历史的影子。而个体与时代相互交缠的命运，是我们的秘密年轮。归根结底，我们在青年时代所有的言语与行动，无非是想亲身验证：这个时代年轻过吗？它会变成什么样？

这是一个高音喇叭覆盖各种声音的季节，很多知识分子的声音微弱到听不见；这是一个财富成主流话题的季节，很多知识分子在财富面前羞愧、自卑。许知远，还是多年来的样子和姿态，保持着批评的样子和姿态。

2017年，信奉精英主义且失语已久的许知远，因一档视频直播访谈类节目《十三邀》中与马东的“尬聊”成为网红。从一轮对于70后具有代表性的作家许知远的网络狂欢式攻击，到对手持泡枸杞的保温杯的“中年人”的调侃嘲讽，形成令人瞩目的一种以年龄和视野为划分人群标准的社会文化现象。

在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当上网的人群是国民中的少数时，许知远的一本《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足以构成一年半载的话题。在采访马东后成为网红的许知远，在朋友圈配上了自己和林志玲的大图海报，然后说，感觉一只脚踏入娱乐业，不知是扩展了人生，丰富了知识分子的维度，还是另一种堕落。

七年前，还在当《经济观察报》主笔的许知远写下了一篇名为《庸众的胜利》的雄文，他认为：是公众的无知、浅薄造就了韩寒成为意见领袖。如同三十年前，法国学生们更喜欢米歇尔·科卢奇而不是老年萨特一样，他们需要的只是情绪宣泄出口。

幸好，那是2010年，否则你很难想象这篇文章如果出现在今天的公众号时代，它会被多少汹涌而来的口水所淹没。

许知远来自一个讯息被珍惜，书籍更宝贵的时代，跨越到现在一个自媒体发达的时代，书斋到社会之间的安全距离，在今天是相当要命的损耗。想要获得公众的关注，想要设置议题，要么亲身抵达事发现场；要么像所有大V网红一样，自己就是事件现场。类似许知远那样远距离解构社会，批判生活，在今天已经不成立了。

许知远在这些年，就是这样一个圈外人。在外界看来他大概是个蹩脚尴尬的存在。从某最有影响人物颁奖礼上不合时宜的批判到被各种公众号喷“猥琐大叔”“最尴尬公知”。

知识分子应该服侍大家的娱乐欲望吗？回到保温杯与许知远这个话题上来，就会发现这两个并不相关甚至相反的存在，却悖论般被扭合在几乎同一个时代刷爆公共议题。

保温杯所隐喻的是“苟利身体生死以”的养生主义，折射出一种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乃至一种温吞吞状态。而许知远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最不合时宜的人之一。

“我像个笨拙的发问者，好奇他人的观念与经验，也不喜欢模糊的立场，却也怀疑过分确定的答案；期待自己是一个游荡者，不断拓展知识与情感的边界，带着偏见与期待不断出发。”许知远《十三邀》片头如是说。

在那场著名的访谈中，马东自称为“底色悲凉”的人，从《王者荣耀》到《狼人杀》，从《奇葩说》到《饭局的诱惑》，他对时代符号的寻找显得从容不迫，他对年轻人群的融入显得亦师亦友。

许知远始终怀揣着一种精英知识分子的忧虑感，他好奇这个时代，也批判这个时代，更重要的，他想要为这个时代寻求一个出路，或者说改变。

所以我们佩服许知远的勇气：面对极富声望的嘉宾，他能单刀直入地追问那些并不适合摆在屏幕上的问题；面对无数嘲讽和质疑，他能坚持这样去做；面对镜头和被圈养的观众，他也能毫不掩饰自己的固执。

他身上弥漫着强烈的精英意识，貌似从来没想过在与这个时代和解的假面舞会中实现对自我的宽恕与接纳，因此在公众视野之中，他就成了一个长不大的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的“任性的孩子”。

面对许知远的“矫情”，罗振宇坦承“理想主义的东西在我们那一代人中，其实都是孔雀的尾巴，是为你的青春期开屏所用的东西。”

面对许知远的“矫情”，白先勇在谈及红楼梦时的神采奕奕与讨论文化复兴时的黯然失落形成了鮮明的对比。”

许知远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是满世界文艺青年的，不曾存在，以后也不大可能存在的画面。它映射出的，是每一个文艺工作者对于这个理想模型的看法，或想试图改变，或只想安居乐业，做好分内事。

和采访马东相比，可能许知远采访一下鹿晗，采访一下TFBOYS，采访一下PG One，估计现在网络上能热闹十倍。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精英阶层沉沙折戟？面对大众文化不堪一击？

许知远这个局外人，在今天的价值并非体现在改变以适应时代。他的价值恰恰体现在作为局外人的不变，并且用这种不变继续提问。

这个自称 “唱挽歌的人”，他那期期艾艾的，声音微弱的“挽歌”让人还能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是大家努力去探讨真理，追求人文光辉的；是还有那么一批人热爱严肃与人文，反对肤浅与娱乐的，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