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
当下,许知远是一个非常别扭,且不断制造别扭的存在。他顶着一头卷发,不断邀约处于风口浪尖上的话题人物,通过一场又一场尬聊,把自己变成被娱乐与被嘲笑的对象。选择尴尬,选择悲观,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许知远?
愤怒焦虑是不变的使命
十年前,许知远年轻气盛,桀骜不驯。那时,他是无数青年的偶像,是当时最知名的网络名人之一,是畅销书作家,是时代的反叛者。
十年过去,他却被年轻人群嘲笑为“猥琐油腻直男”。许知远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世界了。埋首书斋多年的他,非常信赖书本的知识和力量,但等他从和朋友合开的书店里出门一看,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压根不在乎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哲人们是谁,甚至他们都不想看书了。很多人抛弃了阅读,沉迷于直播和游戏。关键是,他们十分享受这种状态,连那些曾经和他站在同一阵营的精英们,也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浮躁的商业洪流中。
不变的许知远愤怒而焦虑,还在关注世界和人生更深远的意义。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办了一场中国青年领袖评选,许知远获奖,与他一同领奖的大多是演员、歌手、导演等。连番的感谢、寒暄、恭维话结束后,轮到许知远上台,他如是说:“活动太冗长了,我好几次都想走。看到大家对娱乐、对明星发自内心的追求,对世界完全没有个体精神和审美,沉迷在肤浅的大众狂欢里。我觉得很可悲……我们已经陷入了一种假装点赞的习惯,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主持人问台下观众:“你们对世界愤怒吗?”观众答:“不愤怒。”“如果他们因为我刚才的话立刻改变了,那是一种新的愚蠢。”许知远笑笑。
许知远不懂,为什么马东做的《奇葩说》这么吵闹和肤浅的节目有那么大的点击量,不懂为什么罗振宇做知识付费就那么赚钱。他很想找他们聊聊。
倔强地做一个异见者
于是,许知远做了一档访谈节目,名为《十三邀》。访谈里,他意味深长地盯着俞飞鸿,痛心疾首地问:“你怎么能去拍那么庸俗的电视剧啊?”俞飞鸿说:“我不觉得庸俗啊。” 接着,他又痛心疾首地问马东:“你怎么能去做《奇葩说》这么粗鄙的东西啊?”马东回他:“我们精致过吗?”
这样的尬聊让许知远结结实实地火了,只不过,网上全是对他从头到脚,再到精神的全面批判——愚笨、古板、老男人、直男癌、腐朽气息、不合时宜、不修边幅、愤世嫉俗、知识分子优越感……他似乎无视这些批判,甚至享受这样的不合时宜,倔强地做一个异见者。 他去探索更接近年轻人的沟通方式,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媒介,如音频、视频,所以他做了手机App微在、《单读》。
现在微在已经收到了千万元的融资,作为一个从知识分子演变成的商人,许知远用自己的方式经商,有他出现的会议,现场总有一种奇妙的别扭感,像是寒带地区突然冒出的热带植物。在即将宣布人事調动和财务状况的会议前,只有许知远穿着牛仔裤和紧身衬衣,发表“商业时代多反思”的即兴演讲,号召大家多读书、常思考。大家根本记不住他最后推荐的书,只觉得这一幕很荒诞——在绩效、财务报表、关键绩效指标这样的词频繁闪现的会议上,会有人突然跳出来,让大家想一想时代、想一想理想,而且他非常认真,丝毫没在开玩笑。他会在会议的中间,突然问:“年轻人,你现在焦虑的是什么?”会议室陷入死寂,最后一个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男记者回应了他:“昨天三里屯有人捅死了人,每天通勤都要路过那里,我现在不敢出门怎么办?”会议室哈哈大笑,没人留心记录,除了许知远。
在不久后发表的文章里,许知远为这个生活中转瞬即逝的细节赋予了意义。“他在教科书上建立起的中国意识,似乎正遭遇挑战……那个手持武士刀、憎恨美国人、不知姓名的行凶者,是个惊悚、难以忘怀的形象,它似乎戳破了关于社会、关于生活的所有幻觉。”他捕捉到了一个个体的状态,一种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状态。无论好坏,这都是他对时代的敏锐。
他依然是一个专栏作家,但文章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看。尤其在那些被工作、应酬、“王者荣耀”占据后的碎片时间里,许知远的专栏文章显得异常沉重。那里没有太多轻松的主题,更没有大量高清配图和表情包。他关心抗争者,焦虑那些消解在肤浅娱乐表达中的意义,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时代的反思。
许知远曾说:“人们面对一个新的商业秩序的兴起,它试图将每个人都弱化为经济人,知识分子没能回应这场巨大的变化;而在过去的十年中,人们又目睹了一场技术革命席卷全社会,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公众参与,也重塑了社会情绪。但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回应的能力,连一场热烈的争论都没有。”他想做能够回应这场变革的知识分子,想尽力争取一场能够引起关注的争论。
用不正经的姿态做正经事
让人更加意外的是,许知远会开《艳遇图书馆》这样的节目。
究其原因,《十三邀》里他跟俞飞鸿的对话,应该可以解释一切——他做了一些像开书店那样不赚钱的事情,需要做一些赚钱的事去养它们。显然,这是许知远更加入世的尝试。在这个节目里,没有采访,没有对谈,他不需要绷着那根弦,因此显得平和。
他讲布拉格,讲啤酒,讲电影,讲卡夫卡,讲米兰·昆德拉,讲伊凡·克里玛……短短十几分钟的节目,一个个名字在舌尖滑过,仿佛啤酒泡沫般黏腻。有些是作家,有些是作曲家,伴随着与他们有关的各种故事和掌故。
在布拉格的小酒馆里,喝着本地产的啤酒,听着德沃夏克的音乐,他开始朗读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肆无忌惮地读着书中的情色描写段落,文学的高级感,冲淡了情色给人带来的尴尬。有网友这样留言:一个人可以坦率到这个地步,他的内心应该很骄傲吧?他在节目标题上就强调“艳遇”,用不正经的姿态,去做读书这么正经的事情。
许知远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一个对世界坚持成见的知识分子。他在《一个国家的悲伤与勇气》的结尾写道:“一个国家的勇气不是表现在当他跌倒时,立刻爬起来拍着胸口说:我没事,我很坚强;而是思考,我为何会摔倒,如何能够避免下一次,不因为同样的问题再摔倒。这种思考注定是痛苦和不安的,因为正视自己的弱点总是让人不安,但它值得做。”
作为一个老派的知识分子,许知远对代表着“娱乐至死”的80后创业者李诞的提问寓意深远。许知远问:“怎样才能赚钱?”李诞说:“不要挑战大多数人,不要说太多真话,不要提他们敢想不敢说的事。”随后,李诞突兀地说,“我天天嬉皮笑脸的背后,其实是虚无主义,而你天天皱着眉头反而是乐天派。”
享受悲观,远离安全区,它会让你变得有力,这是许知远拧巴、尴尬的意义。你可以不赞同他,但不能不感觉到他的宝贵。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