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聚应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提要: 从侠义人格与诗格的文化视角审视杜甫及其诗歌创作是一个全新的角度。浸润于唐代任侠风尚的杜甫,世情家风养侠气,儒义剑气铸侠骨,诗史健笔明侠心。他崇侠尚义,歌颂游侠精神,对侠有清醒认识、选择接受和辩证宣扬,诗歌创作充满了任侠精神。其游侠意气、仁侠情怀、牺牲精神成为杜甫侠者人格的重要标识,形成了他文气与侠义相融、儒与侠互补的文化人格,赋予了他侠骨仁心的诗圣内涵。这种侠义人格精神使他敢于直面现实而不畏强权,也使诗歌创作增添了现实高度和艺术张力,洋溢着深厚的人文精神和诗学价值。
人格关乎诗格。高尚的人格是产生高尚诗格的前提,是诗歌艺术审美感染力的基础,也是诗歌艺术的生命力。杜甫生活在任侠风气高昂的盛唐和中唐,深受时代任侠风尚和儒家思想影响、家庭任侠精神熏陶等,人格精神充满侠义文化色彩,诗歌创作表现出深厚的任侠精神。其温良泛爱、重交尚义、重诺好施的仁侠情怀和利他的牺牲精神不但是杜甫侠义文化人格的重要内涵,而且形成了他儒与侠互补、文气与侠义相融的文化人格,赋予了他侠骨仁心的诗圣内涵。杜甫以清醒的现实态度和儒家博施济众、仁民爱物的价值观念认识侠,选择性地接受了侠,这使其人格精神和诗歌创作表现着侠文化积极向上的一面,充满了深厚的人文精神,带给人们强烈的审美感动和深沉的人格力量。
杜甫祖上多侠义之士,任侠家风而仁义恒传,对杜甫侠义人格的影响自然深远。襄阳杜氏家族在公元4世纪到9世纪约500年间,命运的跌宕起伏和漂泊不定的生活,“形成了诸如豪爽侠义、狂放不羁等等心理和行为特征”,影响了家族成员的心理层面[2]。杜甫对侠义精神的认同、接受与歌咏都有源自侠义家风的濡染,其祖上任侠有节义者如杜叔毗、杜并及其曾祖姑、姑母等。
杜叔毗为杜审言之曾祖,慷慨有志节。《周书》卷四十六《杜叔毗传》记载,杜叔毗兄君锡、从子映、映弟晰为曹策谋害,他“白日手刃策于京城,断首刳腹,解其肢体。然后面缚,请就戮焉。太祖嘉其志气,特命赦之”。另据《新唐书·艺文传》载,杜审言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时,司马周季重等诬构其罪,系狱欲杀。杜审言子杜并“袖刃刺季重于坐,左右杀并”[3],侠义复仇,与杜叔毗无二。杜甫家族以侠义闻者还如其曾祖姑王珪妻杜鱼石女,困顿时剪发鬻酒以待长者。杜甫《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中表达了对其“自陈翦髻鬟,鬻市充杯酒”及其“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的崇敬,抒发了对这种侠义家风的持守与弘扬:“家声肯坠地,利器当秋毫。”杜甫姑母仁义至孝,病疫之年,自幼丧母、在洛阳仁风里姑母家寄养的杜甫感染疫病,其姑母舍子保甫之命,使杜甫刻骨铭心,称其为唐“义姑”,将她比作 “弃子行义”的“鲁义姑”载入《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碑》中,并“尝有说于人,客将出涕,感者久之,相与定谥曰义”[4]3660。
杜叔毗和杜并,侠义复仇不顾性命;杜鱼石女及杜甫义姑,剪发鬻酒不失豪侠,弃子救侄舍生取义。杜氏一门可谓侠义包举,侠行义举贯代而传。而任侠家风带给杜甫心灵深处人格精神的侠义哺育是深远的,也是深刻的。它们在文化心理、行事交友、人格追求、诗歌创作诸方面影响了杜甫的文化认同、处事原则与价值观念,使其始终将古代任侠风气中的“利他”的牺牲精神作为出发点,去提升自我的人格内涵,去谱写诗歌的现实篇章。“利他”精神也就成为杜甫侠义人格的基点和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核心。
杜甫这种侠义人格的形成,除了家风世情,也有他刚直仗义、崇尚狂放豪荡的个性与独特的人生经历,这使他心高气傲,狂放不羁,平视王侯,不肯趋炎附人。他爱苍鹰骏马,嗜酒迷剑,侠义磊落之士他倾心交结,如李邕、李白、高适、严武等,他们的豪言侠行、义胆侠心,也深深影响了杜甫。其豪侠义士般裘马轻狂的漫游生活,其狂放不羁的壮言豪语都洋溢着侠义人格的浸润与浇灌。
对这种侠义人格风范的接受和践行,在杜甫青壮年时期和外在气质上的表现就是游侠少年的“意气”“率真”和“狂放”。其《壮游》《遣怀》之章、《少年行》之篇,表现的都是唐代少年游侠的时代风貌。杜甫以性情相投、人品相高意气结友:“人生意气豁,不在相逢早”“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浪迹同生死,无心耻贫贱”[5]2480。其《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是以游侠口气的慷慨流露,希望韦左丞能引以为知己: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5]2251—2252
而其《今夕行》抒写早年狂放纵游的任侠生活,就是他意气、性情的真实写照。此诗挥写“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的一场除夕博戏,袒臂跣足,豪放不羁。其中“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足见杜甫“英雄有时亦如此”的豪放,颇有少年游侠之气[5]2254。而其“不羁”之气,令陆游生发对后世只将杜甫看作诗人而不当侠者的感叹。其《读杜诗》云:
城南杜五少不羁,意轻造物呼作儿。一门酣法到孙子,熟视严武名挺之。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扶几空嗟咨。[6]
杜甫豪气由来塞天地。志士诗人陆游感叹的是后世对杜甫认识的偏颇,对诗人侠义人格精神和不羁气质禀赋的视而不见,对其济世雄心的熟视无睹。仇兆鳌说“太白狂而肆,少陵狂而简”。而杜甫诗中自恃狂傲之句则俯拾皆是:“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在王侯间。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
杜甫一生悲天悯人,忧国伤时,侠风古义染儒身,他以一介平民身份关心民瘼国运,展示着义儒仁侠所特有的一种侠义人格。其人格构成中的侠义精神,多是将时代任侠风气结合儒家仁义价值观念而内化为一种超越时代的文化人格追求,这是他接受侠文化中积极因素的价值体现,也是杜甫人格精神中值得敬仰的地方。有时代侠风的濡染,更有古游侠精神的熏陶。杜甫这种侠义人格精神与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极力赞颂的古布衣之侠千里诵义、同情弱者、振穷周急、温良泛爱的民间侠义精神同出一辙,于诗人之侠有特别的文化意义。它使杜甫在文化人格层面展示了作为极富热肠的仁者和极有侠气的诗人两者的高度统一,也使他身上展现的侠义人格集中体现着中国侠文化中的积极因素:一是利他精神,突出表现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是恩报观念,突出表现就是“士为知己者死”;三是功名意识,突出表现就是“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四是重义信诺,突出表现就是“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而安史之乱后的杜甫,其侠义文化人格精神中增添了许多理性成分,多了强烈的正义特质和悲壮色彩。诗人的坚定、执着、敢于殉道的士君子精神风范因现实苦难的磨炼而日益深沉,脱略书气的仁侠情怀使“士之厄困”与贫寒窘迫的底层民众成为他侠义人格最为关注和为之牺牲的群体,也成为他侠义文化人格中道德纯粹的砥石。
儒者主仁重义,有原始侠者情怀和侠义人格规范。刘若愚在《中国之侠》中感言:“在强调个人尊严,反对国家权威方面,在宁取富有人情味的正义感而不取法律概念方面,游侠和儒家是站在一起的。”[7]章太炎在《訄书初刻本·儒侠第五》中说,儒家“杀身成仁”“除国之大害,扌干国之大患”,都是“任侠之雄所兼具的”[8]。
古之解少陵者,自为解耳。即进而有解于少陵,解其诗焉耳,孰为侠志?孰为仁音?孰为道义?孰为忠爱?孰为笃交?孰为尚友?孰从而逆之?孰从而剔之?而迥存吾少陵者,斯钞之不可已也。[1]
子美性情,有其豪侠仗义、狂傲洒脱的一面。这里所列杜甫“侠志”“仁音”“道义”“忠爱”“笃交”“尚友”虽是就杜诗而言,但无不是从杜甫这个有侠者情怀的人格深处和骨子里探寻到的真实存在。
温良泛爱是杜甫侠骨中流淌不绝的仁侠人格精神。在杜甫身上,诗格与人格是高度统一的。观其一生,恋主忧民,血忱耿炯,与日月齐光。他“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流露着对朝廷明君的倾心忠爱;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充满了对下层人民的同情与博爱,尤其是安史之乱后的漂泊生活,时代的霹雳使他成为普通的一员,生活的艰辛使他融入下层百姓并为他们侠义呐喊:“晚憩必村墟”“田父实为邻”“野老来看客,河鱼不取钱”“枣熟从人打”“药许邻人劚”。面对社会贫富严重不公,只有他敢于怒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博爱多施、温良泛爱不亚于古游侠,这是杜甫儒侠人格的底色,有古游侠人格精神的濡染,也有儒家“仁爱”思想的影响,体现着超道德的侠义人格精神。这种振人不赡的仁侠之心,尤为可贵之处在于推己及人。雨及时而有润物之喜,屋风破而生庇寒士之心;由自身除征免税而思及远戍之卒,因幼子夭折而念及失业之徒……王安石在《子美画像》中感言:“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杜甫为社会底层困顿者的侠义呐喊和史诗巨篇一样,充满深厚仁爱和振穷周急的侠者情怀。
与其他有侠气的文人相比,儒义精神熏陶下的杜甫,其思其行,其诗其意集中表现出中国侠文化中独特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其侠骨仁情表现出对侠清醒的现实认识和选择性接受。
重义信诺、担当赴难的牺牲精神是杜甫侠义人格的重要标志。中国古代侠文化有着中华民族的血性反映,突出表现就是孟子所说的“舍生取义”,以及他所说的大丈夫精神:“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与任侠的李白相比,李白诗中过分渲染游侠少年的斗鸡走马、饮酒博猎、恣纵任性,有着浓烈的功业意识和浪漫精神;而杜甫咏侠诗注重张扬古游侠的言信行果、温良泛爱、打抱不平的侠义精神,并以儒家仁义、忠信等价值观念诠释任侠精神。因此,杜甫作为对侠和侠文化进行改造的唐代诗人,着重弘扬了侠文化中豪荡俊爽的自由意识、重义轻生的牺牲精神、温良泛爱的仁者品质、重诺诚信的人格风范。对游侠放荡不羁、游冶博猎、斗鸡走马,甚至杀人越货等“不轨于正义”的行为端持批判。苏辙《诗病五事》说:“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9]故杜甫咏侠诗中称赞的侠者,必是豪爽仗义、温良泛爱、忠勇报国之士。对骄奢粗豪、好勇斗横的少年,颇多微词。如《少年行》三首之三云:
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5]2246-2247
杜甫三首《少年行》,《唐诗类苑》卷八十五人部载入“侠少”类,《渊鉴类函》卷三百十一人部“游侠”载其三,批驳的是游侠少年的蛮横无理。而其一写游侠少年的豪饮无度,其二写游戏少年的虚度年华,整体上对游侠少年的粗豪放荡、年华虚掷和蛮横使气、骄奢无理等行为充满了讽刺。
向往公平正义,是杜甫侠义人格中最具文化影响力的内容,是儒义与剑气交融的生动体现,也是其诗歌创作诗史精神的力量之源和诗圣人格的超道德境界。公平正义是古代游侠的精神追求,也是古代文人知识分子的处世之道、德修与追求,这其中就有侠义与剑气的融合互动。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剑经过侠士的正义化、道教的神秘化与儒家的写意洗练,被赋予了更多文化气质和中国特有的“公平正义”崇拜与崇高地位,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剑侠文化。或表现出对自我人格理想的期待,或表达对功名的积极进取,或洋溢着诗人的豪侠气概,或表达对社会黑暗与不平的抨击、怀才不遇的愤懑与宣泄等等,但都蕴含着公平正义必胜的期许。对侠而言,剑就是公平正义的象征。由此,古代文人对剑侠也同样寄予公平正义的人格期许。唐人咏侠诗中剑意象公平正义的内涵非常丰富。如李中《剑客》:“神剑冲霄去,谁为平不平。”[5]8500慕幽《剑客》:“去住知何处,空将一剑行。杀人虽取次,为事爱公平。”[5]9624吕岩《赠剑客》:“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5]9697贾岛《剑客》可谓代表,诗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5]6616
这里不仅有侠者对打抱不平的期盼,更有诗人怀才不遇的愤懑。公平正义可期,诗心侠心可鉴。而回荡在历史长空中的文人侠义之士,用他们对公平正义的价值追求,用他们积极进取的人生理想,谱写了剑文化和侠文化的正义之声。杜甫的侠意识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对游侠轻生重义的人格精神、冀知报恩的知己情结、温良泛爱的仁者品德的高度认可,这是他极力颂扬的任侠精神和信守的侠义人格规范。
唐人对侠文化的继承和改造的突出方面,就是大力提倡“侠义”,将“义”作为侠的标志和行侠的价值核心:“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杜甫重诺信义,且非常看重“义”,既是儒家“义利”观的影响,也是对唐人侠的义化改造的接受。他的侠义人格,真正体现了“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的中国之武士道精神[10]。其“好义之心”,就是将“义”作为体现人生价值的重要内容坚守一生,就是对国家尽忠义,对朋友重信义。也以说明杜甫对“义”的执着和“义”在其人格及价值观念中的位置。甚至他还将义从任侠之士延伸到了义鸟。如《义鹘行》,活画出仁慈义勇的义鹘形象,展现着杜甫见义勇为的侠思侠气和路见不平的侠骨仁心。
在杜甫侠义文化人格中,对游侠的重诺轻生、言信行果,绝不停留在言语层面,而是有自身的积极践行。他在《敬赠郑谏议十韵》中豪言壮语:“将期一诺重,欻使寸心倾。”在《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绾》中,更是向杨绾陈说践行挖茯苓之诺。
自汉以来,士风中渐染侠风侠气,颇重侠义精神。赵翼在《廿二史札记》论东汉名节士风时,将其成因归之于游侠。其卷五“东汉尚名节”条云:
自战国豫让、聂政、荆轲、侯嬴之徒,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能为人所不敢为,世竞慕之。其后贯高、田叔、朱家、郭解辈,徇人刻己,然诺不欺,以立名节。驯至东汉,其风益盛。盖当时荐举征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11]
轻财重施,在杜甫身上也有侠性表现。大历三年(768年)正月,杜甫出巫峡,作《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诗,将瀼西四十亩果园赠予友人。黄生《杜诗说》卷十中说:“此诗当与《园》诗四韵同看,彼以买得而喜,此以别去而惜,皆见物外高致。然始而买,终而赠,又是达士旷怀,彼视天下之物何者为我所有哉?若在俗人,果园四十亩必将襟府塞满,在公举以赠友,只与馈桃扑枣同观,想见灵府空洞无物,不虚作第一诗人。”[12]仇兆鳌感言:“初寓长安,得钱沽酒,时招郑虔,后去夔州,举四十亩果园赠与知交,毫无顾恋。此与谪仙之千金散尽者,同一磊落襟怀。”[13]25
恩仇分明是与“义”紧密相连的任侠精神,也是所谓“侠客之义”的重要价值观念。杜甫崇尚恩仇分明,恩报意识很重。他说:“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白刃酬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但从杜甫的思想行为和诗歌创作看,杜甫的恩仇意识和古游侠的所谓“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的狭义恩仇观是不同的。
可见,杜甫人格诗格中体现出的任侠精神,使杜甫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具备了丰厚的侠义文化人格内涵,也使这位一生穷愁、功名不显的漂泊诗人足以光耀史册。从这一点看,充满侠骨仁心的诗圣,他的光辉早已穿越了文学,照耀了中华文化的人文精神。他以一个侠者的情怀,实践了儒家的人文关怀和价值追求,他以整个的生命,为儒家的人格理想提供了典范。这一切,也丰富了杜甫的情感世界与创作畛域,影响了杜甫的诗歌创作风格,提升了面对严肃的社会现实主题时,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自身所需要的侠者之勇、仁者之心、正义之气等亮剑精神和爱憎分明的艺术胆力。
中国侠文化的创造具有群体性特征,它是史家、文人、大众的历史文化共建。通过史家的法正之路、文人的义化之路、大众的英雄之路,使中国侠成为一个历史文化综合体。这个综合体也体现着文人与侠客的特殊关系:“千古文人侠客梦”,而“少年游侠—中年游宦—晚年游仙”则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人生三部曲。
杜甫以史诗健笔书写国忧家愁、抒发不平之气。与唐代文人一样,他在炽热的任侠风尚中从游侠身上发现的人生价值是多方面的:特异独立的人格精神、浓厚壮烈的功业意识和恩义深沉的知己情结,以及通脱浪漫的生活方式,并通过自我的任侠行为和对侠的崇尚咏赞,认同并内化了这些人格精神,这使其人格理想和诗歌审美理想表现出浓郁的侠义色彩,形成杜甫诗歌中独特的任侠精神,其侠义人格的侠心抒发与诗史书写表现出文心与良心兼备,侠义与儒仁并举的时代人格特征。
闻一多先生说:“两汉时期文人有良心而没有文学,魏晋六朝时期有文学而没良心,盛唐时期可说是文学与良心兼备,杜甫便是代表,他的伟大也在这里。”[14]闻一多把安史之乱作为唐诗转变的界限,并认为关键在于诗人的成分有了大的改变,由贵族转变为士人。他推崇杜甫,是因为杜甫恢复了两汉文人关心民生哀乐的良心,突破了盛唐贵族诗风,开启了中晚唐不绝的现实主义诗风。与杜甫而言,时张时隐于诗人血液中的刚正不羁的侠者人格,济人拯物、温良泛爱的侠者情怀成为他崇侠尚义、咏赞任侠精神的情感基础和信念支柱,也形成了杜甫文情与侠气并行合一的个性气质,儒仁与侠义相融互补的人格精神。这种侠义人格精神贯穿于杜甫一生,尤以安史之乱后,其行为方式更多地拓展到了家国层面,转向了天下苍生。杜甫现实主义诗歌的侠心抒发与诗史书写也因此具有了超强的史诗高度、丰厚的艺术张力和真诚的现实感动,并具有了高尚的诗格,体现着人格与诗格的高度统一。
杜甫合儒、侠为心,以诗与史为形,侠心与诗心相融,诗与史合一。其侠义人格中,能体现其侠心的是侠忠、仁情和义行。在诗歌创作中,这种侠义人格精神表现为对国家的忠义、对人民的同情,对见义勇为、冀知报恩、豪爽任性等任侠精神的讴歌等。如“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甘为国家民族视死如归。即使如《新婚别》这样的诗篇,诗人依然书写的是鼓励人民迅速平叛战乱。对“暮婚晨告别”“妾身未分明”的新妇,甘愿“对君洗红妆”“与君永相望”支持丈夫平叛的行为给予了肯定。漂泊西南时写的《秋兴八首》更有“夔府城高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的赤心。而《凤凰台》展现的是一位侠忠老臣对国家剖肝沥胆的牺牲精神。诗人以“无母之凤雏”比喻处于危难中的朝廷,以“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的献身精神,抒发对朝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的期望[5]2297-2298。
杜甫以温良之心抒发对人民的极尽同情泛爱,而能“推己及人”,能以“利他”的牺牲精神面对大众的苦难,并常常以自己的身份处境相比来告诫人们:百姓的苦难比自己更深。这是杜甫侠者仁心的独特之处,也是他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独特之处,而建立在侠义基础上的诗史书写也就具有了独特的感人力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他慷慨陈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5]2310;《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他悲痛相比:“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鸿洞不可掇。”[5]2266
与李白相比,杜甫虽少击剑任侠的亲身经历,但其诗却多叙写漫游所见的游侠生活。如《遣怀》《壮游》等诗抒发了青年时期杜甫狂傲的意气和对侠义精神的向往。其《壮游》云: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5]2358
杜甫以文人的良心抒发对众生万物的同情怜悯,以史家直录精神反映现实之弊,以侠者豪健之笔抒写俊爽之气,始终展示着自我磊落的胆识意气和浓烈的侠义人格精神,这种胆识意气使其侠心抒发和诗史书写并不是简单地叙述一段见闻、描述几件实事,而是以侠骨仁心渗透或流露出对人对事强烈的情感和深刻的现实揭露,侠心烈烈,正气凛然。其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也因此获得史诗的纪实性和诗史的深刻性,侠心抒发情真意切,诗史书写令人肃然生畏。
杜甫的侠心抒发和诗史书写增强了诗歌中任侠精神强烈的人文关怀,这样的内容是杜甫诗歌研究中鲜少被探知的方面,它对于全面认识杜甫及其诗歌创作精神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作为现实主义的诗人,作为侠骨仁情的诗圣,杜甫侠者之心始终不脱离文人的社会责任感、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犀利的批判精神,是唐代诗人中对时代任侠风尚和侠文化有清醒认识并进行义化改造的诗人。他对侠文化的利弊有客观的认识和态度,并能立足于国家、社会、自我不同层面,加以辩证的鉴别和有扬弃的继承。一方面,他以积极的现实主义态度冷静对待侠和侠文化,自觉摒弃其“不轨于正义”的一面,极力弘扬侠文化中与儒家仁义精神相融的积极因素,并以此为精神追求和人格力量。这是杜甫着重接受了侠文化中古布衣之侠的任侠精神。另一方面,他以正义为核心,对游侠及其行为观念加以理性地辩证审视,肯定侠言行信果、重义好施的品格和慷慨赴难的气节,并引以为自我克服现实人生艰难的精神力量。这是杜甫自觉以正义改造侠文化,提升了侠文化中面对国家民族大义视死如归的担当精神。
杜甫“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他的侠义文化人格,对于全面认识和揭示其诗圣内涵的时代精神、沉郁顿挫艺术风格的人格力量,对于全面准确地解读杜诗的人文精神和唐诗的文化精神都有极其重要的认识价值、诗学价值和社会文化意义。
杜甫侠义文化人格在人性、道德等精神层面和行为处事等实践层面所展现的人格精神力量具有积极的认识价值,在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和诗歌审美等文学层面所展现的诗与史的高度融合具有崇高的诗学价值。
就士风与侠风的关联看,唐代士风与侠风深受汉魏六朝影响,两者相互影响浸润,这种紧密关系也使侠本身的传承与发展受到影响,表现出某些行为理性,这种行为理性的形成在唐代有一个引导改造的过程。杜甫等一部分具有侠气、侠行、侠情的文人以正义理性引导浇灌,使侠在唐代从陈子昂的家国引导到杜甫的精神守正,从韩愈、柳宗元的儒义灌注到李德裕“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的正义旨归,最终形成侠与义的合而为一,中国侠的义化改造得以完成。这期间,一条重要的红线就是从曹植《白马篇》中以国家民族大义改造提升游侠行为和任侠精神,经唐之义侠到清代辅法之侠,侠的大众英雄化色彩渐浓,人格精神得以正义为本色。
杜甫儒与侠融,义与侠合。他身上体现的侠义精神,从行为看,表现为对朝廷的忠守有节,侠“士为知己者死”的冀知图报;对天下苍生之不振有仁侠的好施推义;对朋友之谊有义侠的肝胆相照,更有对侠义精神的心灵化的诗歌抒写。杜甫侠义人格力量的认识价值所包举的内涵是极其丰富的,它不仅有对侠和侠文化在人性道德层面的理性哺育和正义指引,有对侠义精神的自传化的践行和心灵化的感悟,于己于人、于公于私、于国于家,皆能如一,并付诸现实主义诗歌创作。
杜甫以仁侠情怀书写难民化的社会史和生活史,使其侠义人格具有了鲜活的社会历史内涵。除“三吏”“三别”诸篇之外,“似骚似史、似记似碑”的《北征》,诗篇渗透着一个侠义诗人的难民感受;《兵车行》《悲陈陶》《悲清坂》《哀王孙》诸章,即事名篇,为时事而作,却处处流淌着杜甫仁侠情怀的忧患与呻吟,诗人高大的人格形象展现了无畏的史官文化精神,赋予了诗篇深沉的历史感。而对尖锐的社会矛盾和激烈的历史危机的体察与揭露,仁侠情怀的杜甫显示了强大的侠义人格力量。
杜甫侠义文化人格给予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以无比深厚的人格力量,成就了诗歌创作的高尚诗格,提升了诗史的社会历史价值,彰显了诗圣的文化人格精神,昭示了儒与侠互补、道与义共生、诗与史融合的诗学价值。这种独特的诗学价值在内容、艺术和审美等诗学内涵特征上表现为无比深邃的现实深刻性、高度凝练的艺术典型性、至情至真的审美形象性。其关注现实的精神风貌、沉郁顿挫的审美特征、诗史相融的诗体贡献,不但使杜诗情感深沉、文气沛然,而且也为杜诗诗学增添了彪炳诗史的审美价值。
仇兆鳌《杜诗详注》说:“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明人之论诗者,推杜为诗圣,为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万世也。”[13]1宋人和明人以“史”和“圣”的定位评价,直指其现实主义诗歌侠义文化人格价值的外观和内蕴,它使杜甫的诗思表现出诗的史化和史的诗化在“诗史”思维下异质同构的统一性,这种存在着杜甫侠义文化人格的文化基因,赋予其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史的厚实沉重和诗的艺术沉痛,形成了独特的审美严肃感、崇高感和悲壮情调。建立在儒家仁义基础上的侠义文化人格,与杜甫的人生轨迹相伴,使杜甫诗歌在表现宇宙人生等重大现实题材时,无不透露出其侠义人格的诗性感觉对时代变化的核聚变式的反应,其转益多师、创新创变的旷代才情与坚定、独立的凛然侠气,在其人格层面展示了诗史内涵的博大精深、诗史精神的正义宣化和诗史艺术的审美力量,使得杜甫诗歌的现实昭示性早已穿越历史空间,放射出时代的思想光芒。
杜甫的侠义文化人格,使其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充满着忧时伤世、悲己哀国的历史忧郁感和现实崇高感,赋予了沉郁顿挫艺术风格深沉的历史意识、崇高的艺术精神和强大的人格力量,它对于杜诗风格的铸塑和唐诗魅力宣扬无疑是一种典范。他的现实主义巨篇充满自传性的生命体验,凝结着志士的悲慨、仁者的胸怀和侠者的大义,形成了杜诗“沉郁顿挫”风格崇高刚健的艺术风骨、深沉凝重的艺术气度和慷慨悲壮的审美力量。也使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参与了生命力的永恒建构,更使其人格走向了永恒,并成为中国诗歌之高峰、文化之高峰、人格之高峰。
杜甫的侠义文化人格是全面认识诗人及其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不可或缺的文化视角。时代任侠风气、儒家仁义传统、任侠家风以及刚正不阿的个性,形成了杜甫崇尚侠义、歌咏游侠的精神力量,也成就了他书气与侠义相融、儒与侠互补的文化人格。杜甫对侠的清醒认识、选择接受和辩证宣扬,提升了侠义人格,充满强烈的人文关怀,使侠超越了个人名利而上升到国家民众的高度,使侠和侠文化超越了狭隘的快意恩仇的个人空间,成为对国家、社会、个人都能产生积极影响的精神力量,也成就了侠骨仁心的诗圣。在文化学和人格学上给予中国现代人文精神的建构以巨大的文化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