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市民社会生活与酒文化

2021-08-10 04:24谢桃坊
文史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酒楼

谢桃坊

中国封建社会自唐代中叶以后政治经济结构发生了变化,到北宋时期渐渐趋于定型。它表明我国封建社会进入后期发展阶段。北宋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都呈现出与前代相异的面貌,尤其在经济的发展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北宋时已初步具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的物质条件,或者说具有了资本主义的若干因素。这促使劳动分工的新变化,城市与农村分离,因而市民社会的形成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北宋城市出现的新变化,移民向城市提供大量的劳动力,商人和手工业者社会群体利益的形成,构成商品经济与自然经济的分裂。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在全国户籍中分别坊郭户和乡村户,列籍定等。城市坊郭户以经济状况分为十等:上户为一、二、三等人户,其中一等户又称高强户,包括住在城市的大地主、大房产主、大商人、高利贷者、大手工业主、赋税包揽者;中户为四、五、六等人户,包括中产商户、房主、租赁主、手工业主;下户为七等以下人户,包括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工匠、雇佣、自由职业者和贫民。坊郭户的出现标志着我国封建社会中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市民阶层的兴起。当然坊郭户并不完全等同市民阶层。市民阶层的基本组成部分不是旧的封建生产关系中的农民、地主、统治者及其附庸,而是代表新的商品生产关系与交换关系的手工业者、商贩、租赁主、工匠、苦力、自由职业者和贫民等坊郭户中的大多数人群,他们组成一个庞杂的市民社会,在城市经济活动和社会生活中发挥巨大作用,成为城市文化的创造者。宋代除了都城而外,其他各府、州、县均有级别不同的城市,还有乡村的镇和草市等商品经济集中之地。伴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形成,相应地商店、茶馆、酒楼、民间文艺场所以及各种服务行业均发展起来。这正如我们在《清明上河图》中所见的北宋都城经济活跃、商店林立、人烟稠密、车马往来,熙熙攘攘的繁胜景象。在此幅图中,高搭彩门的华丽的酒楼尤为都市繁荣的象征。

中国的饮食文明在长期的发展中不断提高,至宋代达于前所未有的丰富。宋代国家的赋税收入中茶课、盐课、酒课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白酒起源于唐代,至宋代而获得大力发展。“宋榷酤之法:诸州城内皆置务酿酒,县、镇、乡、闾或许民酿而定其岁课,若有遗利,所在多请官酤。三京官造,听民纳直以取。”[1]当时的酿酒业是为政府控制的,各地方设酒务官监管。南宋时期在四川设置清酒务监官,成都府设二员,其他重要的州设一员,酒务监设于州治。当时绵竹县属于汉州,而酒务监却设在绵竹县,是因此县在唐代以产剑南烧春白酒知名,在宋代尤为产酒之名地。白酒在宋代为社会上层和下层消费量很大的饮料,它在都市的社会生活中由各种酒楼、酒店向市民提供消费服务,市民在此饮酒、消闲、饮食、娱乐,起到了活跃经济,丰富市民生活的重要的作用,是城市经济繁荣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广大的市民以及乡镇的民众是白酒的基本的消費群众。当我们考察唐宋时期的酒文化时,对宋代市民社会生活与酒文化关系的考察是很有必要的。

北宋都城开封的酒楼,据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记载有:

樊楼 杨楼 仁和店 姜店 宜城楼 张四店

班楼 刘楼 曹门蛮王家 乳酪张家 八仙楼

张八家园宅正店 郑门河王家 李七家正店    景灵宫

清风楼 唐家酒店 高阳正店

南宋都城杭州的酒楼,据宋人耐得翁《都城纪胜》、吴自牧《梦粱录》和周密《武林旧事》的记载有:

大和楼 西   楼 和乐楼 春风楼 和丰楼 丰乐楼

太平楼 中和楼 春融楼 武林园 赏新楼 双凤楼

日新楼 熙春楼 三元楼 五闲楼 赏月楼 花月楼

银马杓 康沈店 包子酒店 宅子酒店 花园酒店

散酒店 庵酒店

在以上的酒楼中最有名而又见于较详记载者有:

樊楼。孟元老说:“白礬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灯烛晃耀。初开数日,每先到者赏金旗,过一两夜则已。元夜则每一瓦陇中皆置莲灯一盏。内西楼后来禁人登眺,以第一层下视禁中。”[2]这是开封最豪华的酒楼。关于此楼之得名,宋人吴曾说“京师东华门外景明坊有酒楼,人谓之礬楼,或者以为楼主之姓,非也。本商贾鬻礬于此,后为酒楼,本名白礬楼”[3],宋人常称为樊楼。南宋初年刘子翚在追忆北宋都城的繁胜作的《汴京纪事》有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他怀念的是梁园的歌舞和樊楼的美酒。

遇仙正店。孟元老说:“朱雀门街西,过街即投西大街,谓之(麯)院街。街南遇仙正店,前有楼子,后有台,都人谓之台上。此一店最是酒店上户,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4]

会仙楼正店。孟元老说:“新门里会仙楼正店,常有百十厅馆动使,各各足备,不尚少阙一件。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 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盂之类。其果子菜蔬,无非精洁。”[5]

丰乐楼。北宋樊楼又名丰乐楼,南宋时于杭州重建。宋人周密记述:“丰乐楼,旧为众乐亭,又改耸翠楼,政和中改今名。淳祐间赵京尹……重建,宏丽为湖山冠。又甃月池,立秋千梭门,植花木,构数亭,春时游人繁盛。旧为酒肆,后以学馆致争,但为相绅同年会、拜乡会之地。”[6]词人吴之英作有《莺啼序·丰乐楼节斋新建》。节斋即京尹赵德渊。词有云:“麟翁衮舄,领客登临,座有诵鱼美。翁笑起、离席而语,敢诧京兆,以役为功,落成奇事。明良庆会,赓歌熙载,隆都观国多闲暇,遣丹青雅饰繁华地”[7]。丰乐楼在杭州西湖南山路。

武林园。宋人吴自牧记述:“(杭州)中瓦子前武林园,向是三园楼康、沈家在此开沽。店门首彩画欢门,设红绿杈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酒座潇洒。但此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一二十步,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座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如神仙。”[8]

以上皆为豪华的高级酒楼,乃富商大贾及官吏士人消费之处。然而普通市民及其他民众则多在小酒店或村镇酒店饮酒。宋人洪迈记述北宋时:“赵应之,南京宗室也,偕弟茂之在京师,与富人吴家小员外日日纵游。春时至金明池上,行小径,得酒肆,花竹扶蔬,器用罗陈,极萧洒可爱,寂无人声。当户女年甚艾。三人驻留买酒,应之指女谓吴生曰:‘呼此侑觞如何?吴大喜,以言挑之,(女子)欣然而应,遂就坐。”[9]这是开封金明池旁的小酒店。洪迈记京师酒肆:“廉布宣仲、孙惔肖之在太学,遇元夕,与同舍生三人告假出游,穷观极览,眼饱足倦,然心中拳拳未尝不在妇人也。夜四鼓,街上行人寥落,独见一骑来,驺导数辈,近而觇之,美好女子也。遂随以行。欲迹其所向。俄至曲巷酒肆。下马入,买酒独酌,时时与导者笑语。三子者亦入,相对据案索酒。情不能自制。遥呼妇人曰:‘欲相伴坐如何?即应曰:‘可。皆欣然趋就之。且推肖之与接膝。意为名倡也。”[10]这是在京师小巷小酒店的事。

北宋初年词人柳永在科举考试被黜落之后,曾有一段时期漫游江南。他在《夜半乐》中表述舟行时:“望中酒旆闪闪,簇孤村,数行霜树。”他又在《洞仙歌》里叙述:“芳树外,闪闪酒旗遥举。”这是乡村酒店的酒旗,即酒帘、酒望、望子、招子,悬于酒店门首,以作招徕酒客之用,自唐代以来多以青白布为之。都城、府、州、县、镇、村之酒店皆悬有酒旗。柳永在旅游中见乡村的酒旗尤为明显,引起饮酒的兴趣。

宋代的酒楼不仅是供市民饮酒之所,而且有集消闲、饮食、娱乐、聚会等功能的;尤其是都市豪华的高级酒楼。孟元老记述:“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九桥门街市酒店,彩楼相对,掩翳天日……诸酒店必有厅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命妓歌笑,各得稳便。”孟元老还记述在一般酒店中有社会下层各种民众活动的情形:

凡店内卖下酒厨子,谓之茶饭量酒博士,至店中小儿子皆通得谓之大伯。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之类,谓之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菓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谓之厮波。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筳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又有卖药或果实萝卜之类,问酒肆买与不买,散与坐客,然后得钱,谓之撒暂。如此处处有之。[11]

此种情况在南宋人耐得翁的《都城纪胜》、吴自牧的《梦粱录》和周密的《武林旧事》里皆有大致相同的记述。这些酒店还卖各种各样的佳肴食物,其他的小酒店也卖煎鱼、鸭子、炒鸡兔、煎肉、梅汁、血羹、粉羹等下酒食物。

宋代諸州随事设置监当官,管理茶、盐、酒税场务等事,都城官设之酒库隶属点检所。官酒库出现设法卖酒的情形。官府专利卖酒为“榷场”。北宋王栐记述官府设法卖酒:

官榷酒酤,其来久矣。太宗皇帝深恐病民,淳化五年(公元994年)三月戊申,诏曰:“天下酒榷,先遣使者监管,宜募民掌之。减常课之十二,使其易办,吏勿复预。”盖民自鬻则取利轻,吉凶聚集,人易得酒,则有为生之乐,官无讥察警捕之劳,而课额一定,无敢违欠,公私两便。然所入无赢余,官吏所不便也。新法既行,悉归于公,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民持钱而出者,诱之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小民无知,争竞斗殴,官不能禁,则又差兵官列枷杖以弹压之,名曰“设法卖酒”。而“设法”之名不改,州县间无一肯厘者。[12]

北宋初年以来官府管理酒务允许民间卖酒,定下税额,民众买酒方便,但官酒库获利甚少。北宋熙宁实施新法以来,全由官酒库卖酒。当时实行青苗法,农民向政府借贷青苗钱,官酒库遂为赢利而于城内设酒肆并命官妓坐肆作乐以卖酒。在后来罢行新法,民间仍可卖酒,但官酒库“设法卖酒”的情形便沿袭下来。吴自牧记述南宋都城:“点检所官酒库,各库有两监官,下有专吏酒匠掌管其役。但新、煮两界,系本府关给工本,下库酿造,所解利息,听充本府赡军,激赏公支,则朝家无一毫取解耳……其诸库皆有官名角妓,就库设法卖酒。此郡风流才子,欲卖一笑,则径往库内点花牌,惟意所择,但恐酒家人隐庇推托,须是亲识妓面,及以微利啗之可也。”[13]这里所说的“妓乐”或“官名角妓”是指官妓。宋代各级官府从民间选取有才艺之女子加入乐籍,以供官府庆典、宴会时歌舞演出和侑觞。她们在服役期间不能婚配,亦不得与官员有私。在官酒库设法卖酒时,她们奉命以歌唱和音乐引诱民众饮酒,为官府效力。在一般的酒楼,为客人歌唱侑觞的则是自由的民间私妓。这使宋代的酒业富于娱乐的特色。

在宋代民俗中寒食节前各酒库开沽煮酒,中秋节诸店卖新酒,这成为节序的民俗内容。北宋时,“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前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旗。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酒旗)……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14]。南宋时兴起煮酒迎新的民俗,宋人耐得翁、西湖老人、吴自牧和周密在笔记小说里均有记述,而以吴自牧之记述最详:

临安府点检所,管城内外诸酒库,每岁清明节前开煮,中(秋节)前卖新迎年,诸库复呈本所,择日开沽呈祥,各库预颁告示,官私妓女,新丽妆著,差雇社队鼓乐,以荣迎引。至期侵晨,各库排列整肃,前往州府教场,伺候点呈。首以三丈余高白布写“某库选到有名高手酒匠,醖造一色上等浓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谓之布牌,以长大竹挂起,三五人扶之而行。次以大鼓及乐官数辈,后以所呈样酒数担,次八仙道人,诸行社队,如鱼儿活担、糖糕、面会、诸般市食、车驾、异桧奇松、赌钱行、渔父、出猎、台阁等社。又有小女童子,抚琴瑟,精巧笼仗。其官私妓女,择为三等,上者先以顶冠花衫子裆袴;次择秀丽有名者,带珠翠朵玉冠儿,销金衫儿,裙儿,各执花斗鼓儿,或捧龙阮琴瑟;后十余辈著大红衣,带皂时髻,名之“行首”,各雇赁银鞍闹妆马匹,借倩宅院及诸司人家虞候押番,及唤集闲仆浪子引马随逐,各青绢白扇马兀供值。……妓女之后,专知大公皆新巾紫衫乘马随之。州府以彩帛、钱会、银碗,令人肩驮于马前,以为荣耀。其日在州治呈中祇应讫,各库迎引至大街,直至鹅鸭桥北酒库,或俞家园都钱库,纳牌放散。[15]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庞大的游行队伍,由五部分组成:第一是三五人扶举的高大布牌;第二是乐队,各库所呈新酒,以及各行和社团代表人物;第三是小女、童子、服役婆嫂的技艺表演;第四是三种华丽妖艳的官妓和民间私妓献艺,同时有名妓的豪华马队行进;第五是专管酒务的官员的马队随后。这应是诸节令中规模宏大和热闹的民众大流行,是市民社会文化生活的最为典型的表现。

宋代统治者已经注意到酒业的发展可以使民众感到“有为生之乐”,并由此可以带动社会的经济的活跃。其意义已经大大超越了飲酒的单纯的物质的层面,而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了。

当我们谈到宋代市民社会生活与酒文化时,具体的事例甚少,兹从宋代文献中寻求到一些市民在小酒店中会友、消闲、娱乐、以及民间艺人在酒肆卖艺的情形,略述于下。《警世通言》卷三十所存宋人话本《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叙述北宋富家子弟吴清等三人在都城金明池游玩,于酒楼遇到酒家姑娘爱爱:“北街第五家,小小一个酒楼,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上得案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时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掐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16]吴清因此喜欢上了卖酒的女子爱爱。今存宋人戏文《小孙屠》叙述市民孙必达于开封西郊丽春园酒楼遇到官妓李琼梅的故事。李琼梅自述:“妾身是开封府上厅角妓李琼梅的便是。自恨身如柳絮,无情狂嫁东风。貌若春花,空吁白昼。几度沉吟弹粉泪,对人空滴悲多情。对此三春好景,就西郊这丽春园内沽卖香醪。一来趁时玩赏,二来恐遇得个情人,亦是天假其便。奴家身畔,只有一个使唤梅香在此,就叫她整顿酒器。”孙必达在丽春园饮酒到红日将坠:

(生白)酒钱多少?(旦)这个不妨,看官人与多少。(生)略有些小银子,权当酒钱。(旦)谢得官人!(生)娘子,酒人散醉扶归,细柳轻云拂地垂,何时连理枝?(旦)官人,桃艳美,杏艳美,若得阑干遮盖围,方宜结果时。(生)娘子不必忧虑,如蒙不外,待小生多将些金珠,去官司上下使了,与娘子落籍从良,不知意下如何?(旦)只怕奴家无此福分。若得官人如此周庇之时,待如托与终身未为晚矣。[17]

孙必达终于经官府同意,允许李琼梅落籍从良,与他结为夫妇。宋人话本《金鳗记》讲述社会下层妇女庆奴贫困于旅舍,失去生活来源,遂到酒店卖艺。她说:“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18]这即是属于在酒店里的卖艺,“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的“打酒座”。

北宋末年士人朱敦儒本是洛阳人,他经历了靖康之难,国破家亡,逃难到了江南。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朱敦儒流落到吴越之地,在一家酒楼偶然识别出小唱艺人竟是北宋宣和间著名的民间歌妓李师师,于是甚为感慨,作了一首《鹧鸪天》词:

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有李夫人。自从惊破《霓裳》后,楚奏吴歌扇里新。秦嶂雁,越溪砧。西风北客两飘零。尊前忽听当时曲,侧帽停杯泪满襟。[19]

李师师由于与徽宗皇帝有一段不寻常的风流韵事,曾被召入宫中封为瀛国夫人。靖康之难,她被抄家籍产,历经战乱,隐姓埋名在江南卖艺。朱敦儒在酒楼听到这绝代的歌声,对李师师深表同情,更引起国破家亡的悲痛,不禁停杯泪下了。在酒楼似乎可以遇到一些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当宋高宗在杭州建立偏安政权之后,社会秩序渐渐恢复,在其晚年偶有游幸西湖的雅兴。他于一个春天乘着御舟游湖,经过断桥,桥旁一家酒楼,甚为雅洁,但进入店内,见到一幅素屏题有《风入松》词: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聪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阳上花钿。[20]

词的落款是俞国宝。宋高宗以为此词写尽了西湖景物与游湖情趣,十分欣赏。他认为末句“明日再携残酒”显得有些寒酸气,遂改为“明日重扶残醉”,这样便有雍容富贵之气象了。他命人寻访作词者,乃知是一位太学生,遂为释褐——脱去布衣,换为官服。这位太学生有幸入仕了。在酒楼中发生的这一件事,由此成了宋词一段佳话。

在宋代州、府、县、镇及乡村的各种大小酒店里,许多一般的市民群众在此饮酒,固然有“为生之乐”,享受美酒,消闲娱乐,感受人生的一种乐趣。然而社会下层的市民,例如小商、小贩、工匠、学徒、流浪人、贫民、江湖卖艺者、店员等等,他们也偶尔到小酒店饮酒,为的是消除疲劳,使心情安静,忘却人世的劳苦;也有以酒消愁的,欲以排遣种种愁绪。宋人话本《冯玉梅团圆》的入话是南宋初年一位飘泊江湖的中年男子在江边的酒楼即兴作的一首《南乡子》: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民间书会先生说:“这首词末句,乃是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此歌唱出我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只为宣和失败,奸佞专权,延至靖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终身不复相见。”[ 21]此首吴歌在南宋时多为舟师行船时所唱,声情悲苦而凄怨。词的作者是飘散他乡的夜泊江头的中年人,他在酒楼同北客共饮,相互慰藉,饮着深底大碗的酒,唱起悲苦凄怨的吴歌,试图以旷达的态度来排解人生的苦难,却只是以消极虚无的思想冲淡内心的痛苦。他也是属于流离失所的中原人,所以特别唱出苦难的遭遇。此首酒楼之歌,能体现南宋初年市民的真实情绪。

《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是一位生平事迹不详的文人。我们从其序言仅知道他在北宋都城开封生活了二十三年,经历了靖康之难,于南宋绍兴十七年(1167年)写下其在都城的见闻。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年)赵师侠刊印此著时跋云:

祖宗仁厚之德,涵养生灵,几二百年,至宣政间太平极矣。礼乐刑政,史册具在,不有传记小说,则一时风俗之华,人物之盛,讵可得而传焉?……幽兰居士(孟元老)记录旧所经历为《梦华录》,其间事关宫禁典礼,得之传闻者,不无谬误;若市井游觀,岁时物货,民风俗尚,则见闻习熟,皆得其真。[22]

在此著之前,关于中国的历史,自《史记》之后,历代史臣皆有编著,记载国家大事、礼乐刑政等制度及重要历史人物。孟元老之著开始以亲历记述一个时代节序风物,街巷市井,社会民俗,都市民众生活,自此开创了一种新的历史记述的风尚,影响甚为深远。在孟元老、西湖老人、耐得翁、吴自牧和周密等记述中,我们可见到他们追述一个时代的繁胜时,令他们最难忘记的是具体表现时代的真实是都市的物质文明和社会民俗。其中可以从一个侧面体现都市经济繁荣的是众多豪华的酒楼和各种酒店,而在酒楼酒店饮酒、消闲、饮食、娱乐和消费则是市民社会的一种“为生之乐”的生活方式。因此我们考察宋代市民社会生活与酒文化的关系可见其中具有较为丰富的文化意义。

注释:

[1]《宋史》卷一百八十五《食货志下》,中华书局,1977年。

[2][4][11]孟元老著,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卷二,中华书局,1982年。

[3]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5]《东京梦华录注》卷四。

[6]周密:《武林旧事》卷五,西湖书社,1981年。

[7]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80年,第2907页。

[8]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六,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

[9]洪迈:《夷坚志》甲志卷四,中华书局,1981年。

[10]《夷坚志》乙志卷十五。

[12]王栐:《燕翼话谋录》卷三,中华书局,1981年。

[13]吴自牧:《梦粱录》卷十。

[14]《东京梦华录注》卷八。

[15]吴自牧:《梦粱录》卷二。

[16]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第229页。

[17]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267页。

[18]此话本保存于《警世通言》卷二十,参见《话本小说概论》第226页。

[19]朱教儒:《樵歌》,邓子勉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8页。

[20]《武林旧事》卷三。

[21]《京本通俗小说》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22]《东京梦华录注》第255页。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杰出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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