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
盐之语
万物之声,皆为生命的颤动。
海盐,白色的语言,用颗粒的脚步行走。
深处即远方。
云影、月光和雪色,结伴万里水路。几千年的渊底,朗诵盐田素雅的一袭袈裟还俗。
盐田埂围栏海的道场,祷告隐于涛声。
一浪,一跪拜;一漪,一匍匐。
顶礼膜拜的波峰,磕头朝圣。白色的低吟浅唱,饮碧蓝的水域润喉,在昂头与俯首间,聽生命一次次被撞碎的壮烈。
生死轮回。一条沟渠,从大海到盐田。大地一畦,仰卧擎举,嬗变的祭坛,拜祀盐之声的涅槃。
天空之镜,走过季风的马队,云影的布阵,和阳光猎猎的旌旗。
风唱光咏,一场还原,不带走神谕密授的半寸沧桑。
在高天厚土,和时光的幽谷,结晶。
喧响为沉默。沉默是喧响。
海蓝色,淡黄色,乳白色。褪色中着色。盐的白色之声,归于皈依。
盐耙下集会,盐屋里打坐,盐罐中小憩。在炊烟中书写白色乐章。
每一粒,都操各自的方言,行走独白。
盐田女
桃花盐,梨花盐,桂花盐。
开花的盐,是盐田的一季女子。生命着白色裙裾,任一池浅过的海水,浸染花的姿色,和盐田静默秘语的媚情。
身影妖娆,不为南风骚客所动;明眸顾盼,不向怀春月色迷醉。
一个女子,盐田的一朵盐花,盐汉子的怜香惜玉。
一群女子,盐田的一群盐花,盐汉子的风情万种。
海滩肥沃,生长盐田埂的茂盛和强壮。血肉之根,在日子的眼前和远方,攥紧盐田女,被盐田女攥紧。生命深处,心满意足的花朵,是味道的笑容和欢语,被盐卤过。
阴雨和台风的踪迹,握进掌心的纹路。一手收放,与盐田的阴晴圆缺,猜令划拳。收放一手,和沾满盐巴的足迹,推杯换盏。
晒盐,在阳光和热风里,晾晒思念的快乐,忧伤的幽怨。盐粒大小的爱恨情仇,窖于心头,腌制刚强和柔弱。
运盐路上,与男人一起行走的,是女人们的寸断柔肠。
北部湾启航,盐轮在她们夜的怀里,飞溅波峰浪谷的温暖。沿南流江逆流向北,盐队,在她们晒盐的汗水里航行。不管出发与归来相距多远,她们都会把男人抚摸成十万大山。
想了,用手捻动一颗盐粒,放在舌尖,回味男人的滋味。
午夜,听得到她们的呢喃。
盐 书
盐田,一纸盐书。
不说高天游云,不言苍山厚雪。
还有月光,赚得多少笔墨,写疼离愁别绪,爱恨情仇,生老病死。
说不是云的那朵云,不是雪的那场雪,不是月光的那片月光。
以咸为命,写云、雪和月光之色的家书。
岭南之南,海北之北。滨海滩涂,小在颗粒,大在大海。
引水闸口,在盐田与大海之间,驿站的邮筒。一程复一程,一年又一年。
波涛草稿,打湿一封咸族家书。亘古起笔,亿载一写,至今不肯落款。每条盐田埂的构思,句读光影流年的起承转合。
一页盐色的朗读。白色,万千颜色之上。
一篇无字的书写。空白,众多满当之尊。
一纸盐书,一封光阴结晶之情。一滴海水,晾晒万户家事。
读行天下,味道的韵脚,别人去说。
盐之香
寻盐马故道,回走,等在深处的,并非只有海岸线装订的盐史。
寂静细小的盐田埂,比血脉柔润,比血流绵远。
我浅薄的足音,逆流沧桑的泥泞。
野草的芳名,遗漏在哪些咸腥里?
晨露和暮雨的光影,腌制盐家尘埃轶事,咸香悠悠飘来。盐田埂两侧,萋萋依然。恍似邻家女子的裙衫,有光阴晾晒不褪的绿意,葳蕤欲滴。盐汉子铭记的那朵小花,蘸阳光的咸腥,成那片盐田胸襟上钮扣系紧的情事,开开落落几度春秋的秘密。
油然想起,光阴的台面上,多久没有放置一封家书了。
盐田的女人晓得,坐下写家书的那个人,能把顶格的尊重,写成盐花硕大的惊喜;每行问候和述说,比盐田埂意味深长,有海盐的色泽与晶亮。
那些年,千亩盐田,可以折叠成笺,托付邮筒,寄走或接收。那时读信,能把心底的那滴盐,读热在眼角。
山重海复,盐田深处,走来盐娘。
站在近处,从远方凝望。
海盐之香,朗读母亲鬓边的秋色。
夜盐田
盐田白亮,照亮夜晚。
仲夜的月色,九月的雪原,迷失的羔羊。静卧一梦,晚风是盐香的翅膀。
千簇星光之白,拥戴梨花盐,开放斟满清月的陈酿。万顷阳春的钟情,清静成古老时辰晶莹的胴体。
远在天下之近,近在天下之远。
夜光柔指,净去万千繁华,才可翻动命中的史记。
矿盐,湖盐,池盐,井盐。
海盐,用族谱上填写的辈分,拱手八方,称兄道弟,情同手足。
海浪丰腴的乳汁,汹涌多少澎湃,养大咸淡的宿命轮回。涛声深渊的血脉,沉潜多少箴言,静默托生的离别愁绪。
演绎生死别离。蓝色海,转身白色海。波浪海,凝结颗粒海。
海是没有边际的一胸酥怀,是命运哭不尽的一滴涩泪。盐田大于大海,大海大于夜色,夜色大于天下。
深夜的星球,静思为盐。
踏破铁鞋寻找盐,披星戴月采集盐,呕心沥血生产盐,风餐露宿贩运盐,血和泪争夺盐。岁月绵长轴线,缀盐为命运天下白色的珠链。
夜盐田,夜空之镜。一方妆台,弯月盐花,星星盐队,梳洗打扮。
朦胧中,天际线婉约一条盐马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