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继先
时间像一场接力运动,秋天行到了终点,把接力棒传给了冬季。在2019年初冬时节,我经历了一次南疆游走。汽车在平展的公路上行驶,车窗外掠过丰富的景物,万里无云的天穹、急驰而过的摩托、横穿马路的羊群、路边闲聊的人、仰天狂吠的狗……其实,入冬只是节气意义上的标注,原野上并不显肃杀,棉株还铺满田地,红枣尚缀满枝头,树叶依然在树冠上坚守,像追求时髦少年精剪的发式张扬着个性。
目标在前方等待,汽车的行进只是接近。那时,我们要接近的是一座山和几棵树。行进中我发现,此处的山十分特别,本来是平坦广阔的原野,突然前方凸显出来,一座山横空出世,独独的一峰,与一般的山相比,少了持续、连绵以及应有的起伏。我们要接近的这座山名曰马蹄山,也是一样,独峰一座,像一位孤独的汉子,耸立的天地间心事重重。树被称为“千年胡杨”,组织者说,这些树声名远播,前来观赏的游人四季不断,秋季犹盛。
电能与机械改变了速度,让遥远的距离缩短,马蹄山很快到达。果然,在这座山峦的底部,深陷出两个大坑,酷似马蹄印。山脚下的胡杨树也就那么七八棵,且树与树之间的距离甚大,并没有形成气势,但是,树枝干遒劲,树叶金黄,向人张扬着独有的特点。其中最大的一棵,主干于顶部断损了,不知被什么人用灰色布包裹起来,也不知是何种风俗,树枝上被绑满了红色布条,远远看去,像是从树的腰间燃起了大火,一片火红。当地人知道珍惜,还在最具特色的三颗树的四周,用铁栅栏护卫起来,标榜着它们的珍贵和难得。
不就是几棵野树吗,有这个必要?
这个想法一出,我心里动了一下,一团疑云像潮水涌动:胡杨什么时候也出落成了风景?
我之所以有这些想法,是因为胡杨之于我来说太过平常了,人生几十年,与胡杨的接触遭遇实在是太多,在我青少年时,胡杨离我只有几百步的距离。我生长在新疆兵团九十一团,我居住的连队是在盐碱地上开发建设的,出了连队行不远就是一片胡杨树林,春来萌芽扬絮,夏至枝青叶绿,秋到满树金黄,冬临繁华落尽。一年四季,我们都离不开胡杨林,在林中玩耍,到林中背柴。春天的时候,小伙伴们还到林中挖大芸(学名锁阳),晾干后卖给药材公司,为自己挣几许学费、书本费。所以,胡杨在我眼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上学路上的那些胡杨。我所居住的连队离团部学校有三公里的路程,每天来回跑四趟,那些胡杨就伫立在临近学校的“养鸡场”边,粗壮高大,树冠若伞,庇荫着好大一片土地。往往,行到这里,学生们都走累了,就会在胡杨树下,席地而坐,歇口气儿,说点闲话,兴致高时,还会游戏一番,围着胡杨树追逐打闹,把欢乐的笑声撒向天空,惊得鸟儿四下逃散……
习以为常,眼中就没有风景,胡杨也就很难让我驻足观赏。现下眼前的这些胡杨,远没有我亲近过的胡杨优秀。它们没有洪水沟的胡杨密集,没有黑水沟的胡杨多姿,没有夹面滩的胡杨繁茂,没有小苇湖的胡杨修直。去大河坝拉柴时,我常与路边的一株胡杨错身而过,这棵树的树干墩实、粗大、皮厚,七八个人才能合抱,在三米多处开始分杈。主杈共有三个,分别指向东方、西南和东北,每个主杈都比一般树的树干还粗、还长,斜出好几米来。主杈上又分出无数的分杈,枝密叶浓,蓬蓬勃勃好大一个树冠,遮挡下的阴凉足有半亩多地。那时,我还不善于感慨,如果在今日,我定会欷歔断言,所谓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三千年的生命,定是为它量身定做。
胡杨在我眼中不成风景,丝毫也影响不了它的声威与名望。对于胡杨的生存条件我是清楚的,它们大多生长在盐碱地里,这样的土地质地,盐重碱大,是不易草木生长的,且水份极少,更不具备生长的条件。可胡杨就是這样逆势而为,在荒原上扎下根来,所表现出的那种倔强、勇敢、笃诚无树可比,也无人可比。它用自己的坚韧风格、悍然精神,以枝条和叶的形式,对时间和生命进行了宏大注解,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其实,胡杨自从落户地球以来,它就形成了风景,威风凛凛,精精细细。
显然,文人们更容易受到启迪,更喜欢伫足观景。在肖复兴眼里,胡杨是“前后一片绿色,与包围着它的浓重的浑黄做着动人心魄的对比。这一片浓重的颜色波动着,翻涌着,连天铺地,是这里最为醒目的风景线……它们在阳光下岿然不动,肃穆超然犹如静禅,仪态万千犹如根雕——世上永远难以匹敌的如此巨大苍莽而诡谲的根雕。”而在石星光看来,“一棵棵胡杨举起一把把火炬/把苍凉的边塞烘热照亮/潇洒地走过太久的寂寥/乐观地承受太多的凄凉/苦难的命运锤炼出铁打的性格/无悔的奉献焕发出铜铸的辉煌/生命的美丽应当这样欣赏/活着的乐趣应当这样歌唱”
多美的风景呀!
而《兵团日报》的王瀚林先生,更是对胡杨情有独钟,感叹不断,写成咏胡杨七绝百余首,集成一本书——《胡杨百咏》,把胡杨形成的风景做了极致展现,录一首如下:
咏胡杨之三
冰霜雨雪久为邻,
绿遍荒原金满屯。
有意置身风景外,
谁知已是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