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苍翠

2021-08-09 07:23王国华
伊犁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风筝

王国华

也不知道是什么鸟,躲在道路两边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这边叫几声,对面叫几声,高低粗细起伏皆有默契,仿佛是在呼喊应答。道路对它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整个天空都是它们的道路。它们在天空看得到彼此,我连个毛都不得见。鸟鸣汇聚成水,欢悦奔腾,我在声音的溪流中穿过,不觉湿身,头发都潮嗒嗒的。

上山方向只有我一人,对面稀稀拉拉的人流,衬得我像是在逆行。

全国叫莲花山的地方应该很多吧?辽宁葫芦岛有一个莲花山。山东泰安有,广州番禺也有。后两者我都到过。位于深圳市中心的这座公园,不过一个小山包。公园东西南北都有门,却似无门,大敞四开。有脚没脚,有意无意,都能进来。如我现在,完全不知进的是哪个门。好多次了,都刻意不看门口的指示牌。

公园内绿树杂植,山体平坦。一湖、一墓、一草坪、一相亲角、一山顶广场,构成肌体中的各个关节。

湖名莲花湖。湖水左边几棵榕树,撑出一大片广场。榕树高数丈,经年不老,枝杈分散。根须坚硬,一根根插到地上,永不再走的意思。叶片巨大,如幼象的耳朵。俗语树大招风,不知是何原理,反正真的招风。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再热的天气,凉爽依旧,汗不敢出。心随风动,在铺着石板的小径上,骨碌碌向对面滚去。

对面由木桥连成的一个小广场上,老年歌唱团正情绪高昂地一首接一首唱歌。伴奏的鼓点和锣、号声穿透天空,朝更高处汹涌而去。他们都圆睁着眼睛,面部表情亢奋,嘴唇一起向内收着,高频次颤动,忽然整齐地努开,音量瞬间放大。围观者亦多白发苍苍。眯着眼,一副沉醉之态。我对所有大型集体活动都心存戒备和恐惧,看一会儿就溜了。愿这只是他们的小确幸,荡漾在湖面。远处不要飞来一发炮弹,砰一声,激发出那些好不容易埋入深土的畸情。

湖畔几株红千层,状类歪脖柳树。干黑叶密,枝头开花,红色,瓶刷子状。花与枝叶各自明亮,仿佛混搭,硬拼到一起的。南方的树多如此,几次之后也就见怪不怪。透过影影绰绰的细叶,可见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如跳动的蛙。湖里一只只小船,红色黄色白色不等。最近的这一只上,两个年轻男女都穿短袖,低头看手机。他们的双脚轮换蹬着轮桨,像是走路,步调一致。阳光倾泻而下,被棚顶挡住了,似乎有叮叮当当的轻微响声。岸边杂沓的闲人,以小孩子为主,正手持面包屑喂鱼。一条条肥硕的鱼,拍打着水花拥挤在岸边。有的鱼可能不想来这个方向,但被成百上千的鱼硬挤过来。它拼命扭动身子,还是逃离不了。鱼儿們张开的嘴浮出水面好几厘米高,仿佛世界上凭空出现了嘴。一张张圆形的嘴连接在一起,奥运五环似的。一把面包屑下来,它们互相挤压着,大口吞咽,尾巴用力一甩,水花四溅,深入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了。

微风轻轻吹着。榕树大睁着眼睛,一天天盯着这些重复的画面。无聊。湖边长大的孩子,你今生若长久拥有这悠闲的无聊时光,站在山顶的先人夜里也会笑起来。

在稍高稍远的地方眺望,可见离湖不远处一块平坦之地人流密集。镜头拉近,有嗡嗡声。再拉近,嗡嗡声越来越大,仿佛机器轰鸣,而那些人只是在轻声说话。饱满、温热的人的气息持续不断散发出来。站在旁边待一会儿,就能成为温热的一部分,体温增高约一度。

一位长发女子坐在棕榈树下的石凳上,看不清年龄。石凳上坐满了人,如麻雀排列在高压电线上。她身边很多头发半白的中老年人,应是来替儿女把关或者做缓冲的。一个老年男人走过来,跟她说了几句话。我站在远处,无数的嘴在张张合合,听不清哪个字从他们嘴里发出。那位女子站起身,和他走到展示栏前,在一张纸前停住。

人潮中的骨架,就是这一排展示栏。入口处,贴有一温馨提示:谨慎接受热心服务,防范上当受骗。如在本处遭受涉嫌婚托行骗,请收集和保存好相关线索证据,及时报公安部门处理。

此即俗称的“相亲角”。展示栏一左一右,分男区和女区两部分。男区用蓝色标识,女区为粉色。征婚者以年龄分类,从70后,80后到90后,再过几年,00后也该入戏了。看那启事,首先是出生年月,其次身高,再次个人介绍:重点本科毕业,在科技园某外企工作,研发工程师,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责任感强,无不良嗜好。择偶标准:年龄学历相当,人品好,懂人情世故,真心实意想成家过日子并有正确人生观等。

对“正确人生观”要求一项,让我笑了一下。

走来走去的寻觅者,如我一样的旁观者,摩肩接踵,形成一股蒸腾的热气,冲天而去。如果在这些人头顶放三个气球,可以始终飘着不掉下来。

盯住展示栏中一排排方方正正的个人简介。那些大同小异的打印字体,慢慢幻化成了细胞,细胞又陆续构成一张张脸,或圆润,或瘦削,或肥硕。有的顺眼,有的别扭,它们纷纷晃动起来,眼睛一眨一眨的,细瞅,有几张甚至面熟。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故事,如幻灯片一样在跳动。我翻一页,一个人的前三十年,四十年就过去了。他们每天的吃喝拉撒喜怒哀乐,在这一页页纸上,呈现得高低不平,错落有致。

看得出来,主人公们都很挑。那位长发女子已经在和第三个对象(一位很有气质的老年妇女)说话了。这令我欣慰。想起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标题是“每人都有一个爱人”。不要慌张,总有一个人会走到她身边去。幸福就像棕榈树上那片巨大的叶子,飘飘摇摇。她多抬几次头,就会看见他。四目相对时,嗡嗡的声响暂时停下来。世界一片静寂,仿佛在行注目礼,以此为她祝福。

一只非常尖锐的三角形,细看却是老鹰形状的风筝,在空中发出阵阵呼啸。摇摇晃晃,醉汉一般。背后那条看不见的细线抽动一下,它就呼啸一次。是翅膀剐蹭到风的声音。下面的人手忙脚乱,又跑又拽,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跌落下来,砸在一个半卧于草地上发呆的中年人旁边。那人一动不动。一只又一只风筝落在他旁边,他早已入定,心如止水。那个人跟我长得真像。也可能,他就是我。

另一个我,站在路边,暖暖地看着这一切。满天的风筝在飞翔,天空在跳跃。那么大一块蓝,因为这些风筝而不再凝滞。莲花山脚下这个名为风筝广场的地方,面积并不大,而市中心能有如此空间,似又足够奢侈。四周的高楼大厦慈祥地盯着这块空地(并不是逼视,而是包容地、出神地打量着),不往这边挪动一步。又如一只大狗,安然看着淘气的小猫咪。它一口就可以咬死它。但它知道对方若死了,自己就会孤单,故而嘴巴紧闭。

风筝联合着天空,撑开了这么敞亮的一个地方。然后,每一个风筝都慢下来,葛优躺一般,用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在天上懒着。下面的人不再手忙脚乱。他们像慢镜头画面,高抬脚,轻迈腿,笑着,喊着,又没有声音,只有嘴在动,影响不到别人。头顶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龙形风筝,前半身僵硬,后半身灵活,蜿蜒游动,慢慢向上升腾。是僵硬牵着灵活,还是灵活怂恿(救活)了僵硬,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

偌大一块草坪,并不特别平整,稍有起伏。隆冬季节,草们有的已枯萎,还没被清理掉,默默成为灰尘。而它旁边,嫩草在重生,呈新绿色。这些最初被精心栽培的植物,终于回归了自然,按照天时指定的路线生生死死。一只大脚踩上去,嫩草猛然倒下,叶片印进泥土中,半天后才咬着牙缓慢地抬起,伸直腰。经过这一次,再被踩的时候它就有经验了。鞋子的阴影一到,它就先哈下腰身,避免硬碰硬。别看放风筝的人多,也不用担心一根草一天被踩上多次。万物自有平衡。再者,草么,哪里只是供人站在远处看的,不得已踩一踩也不为怪。软软的,脚很舒服,草也没多么排斥。脚和草互相看着,它们都有分寸。

唯一看见的一只鸟,好像是喜鹊,在草地上踮着脚尖跳跃。草丛中没有什么可吃的吧?它在干什么,散步吗?我只是不经意间扫到它,它忽然回头看了我一下,那么小的眼睛,我还是感觉到了锐利。那锐利不是敌意,似乎也没想跟我交流。就是那样一眼,一道亮光从天而降。风筝在动,草在动,天空在动。

衣裙飘飘。放风筝的人们在跑。

深业上城是个巨大的商业综合体,楼顶为创意文化小镇,饭馆、书店、咖啡馆、时尚服饰店林立。在莲花山公园与深业上城楼顶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廊桥,廊桥中间一排木质凉棚,下面有长椅,供人小憩。冬春交接之际,凉棚上布满黄鳝藤(又名炮仗花),一串串黄灿灿的鞭炮形状的花朵,如凝固的瀑布,点缀以蓝花丹和扶桑花。红、黄、蓝各不相让。穿过廊桥,进入莲花山,不多远,忽见一巨大的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源远流长”。旁边有一石碑,上书“深圳市文物保护单位 黄默堂墓”,对面一个石碑,是“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 黄默堂墓”。另一碑,有“宋迪功郎默堂黄公居士简介”。查了一下,迪功郎属于从九品,比七品芝麻官还小,对应今天,或为股级官员吧。网上搜索,未见石碑全文。我拍照后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本文发表后会上网,利于后来者查询。全文如下:

默堂黄公,生于南宋孝宗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终于南宋理宗淳佑八年(公元1248年),享年65岁。公又尊称为默堂居士,敕赐迪功郎。默堂黄公在沙头下沙开基立村,成为沙头下沙村黄氏的一世祖。其墓立于莲花山莲花地,故默堂黄公墓又名为观音坐莲花座,莲花山公园因此而得名。迄今,默堂黄公墓更成为黄氏子孙举行首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下沙祭祖习俗”的重要地方。

默堂黄公之父黄中,江西吉水县人,其先祖从中原辗转迁徙福建、江西。中公自宋南渡后于江西始入南粤则现宝安之地,曾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尊称察院公。默堂黄公子孙分别定居沙头下沙及梅林。其中一子孙从军至雷州半岛(包括海南),其后,子孙世代繁衍,分别迁居南头恩德铺竹树下村(现南山),宝安上合、甲岸、香港新界长洲、鳌磡、米埔、水边等。长孙黄石,号秋崖,宋理宗开庆元年乙未登周震炎榜进士,乃深圳历史上第一位进士,初任梅州程乡主薄,升参军,敕赐迪功郎,护卫宋室,抗击元军。转战南北,为国尽忠。黄石(秋崖黄公)终后,其子孙留在梅州区域,第二十二代孙黄耀庭受孙中山先生委任为辛亥革命三洲田庚子首义副总指挥(副总司令)、先锋官,打响了民主革命的第一枪,指挥了大大小小战斗十余次,以英勇善战闻名。

默堂黄公是深圳历史早期移民,属岭南广府派,是宋代先民开疆辟土,开发这片土地的历史见证。时历八百余载,黄氏子孙传承中华民族优良传统,弘扬先祖保家卫国,爱国爱乡之传统美德,为改革开放深圳特区建设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这本是一个家族的先人。此类人物、文物,于内地甚夥。而在以中原为话语中心的年代,烟瘴之地的民众得一迪功郎之功名足以光宗耀祖,令后人腰杆挺直,写入族谱,刻进石碑。而以渔村之小,骤然成为一线大城,家族历史随之放大为城市荣光,当然是家族之幸。又因族群绵延,护着这古墓直到今天,它为这花团锦簇、人气满满的市中心公园,平添了一份肃穆,削减其浮夸与焦躁,让自然之美更沉静,可谓相得益彰。

这个温暖的下午,笔直地站在牌楼之下,抬头仰望,我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令其平稳下来。

沿台阶向上走,绿植的气息让鼻孔彻底张开。路旁一年四季这样绿着。暗中或已死了一些,个体的逝去不影响整体的绿,它们相互之间一定经过了长期的适应。有些树干上冒出粉色花朵,细看,原来是园丁将簕杜鹃捆在了榕树上。簕杜鹃乃藤状植物,又名三角梅,为深圳市花,以致深圳的主色调都是粉红。无论将簕杜鹃绑在什么植物上,都不会形成伤害,树只管绿,簕杜鹃只管开。另一种名为薇甘菊的植物正相反,该物开小白花,像草,能攀援,貌似柔弱,缠到任何植物上,都是别人死,它活,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择。高达十数米的榕树也在劫难逃。不经意四顾,两旁居然出现成片枯萎的植物,草本木本皆有,上面爬满了狰狞的薇甘菊,看上去触目惊心。

行约二十分钟,还没怎么出汗,已抵山顶。以山名之,确有点牵强。山顶广场乃一片开阔地,号称四千平方米,视觉上没有多大。凭杆远眺,正面正对着市政府大楼,大鹏展翅状,两个柱子一黄一红,波浪形棚顶为蓝色。更远处是市民广场,图书馆、书城、音乐厅、博物馆等集聚于此。拍照时可览全景,镜头下端还会收入一层粉色簕杜鹃。

广场中心即邓小平塑像,黑色,虽然高大,但在蓝天空旷的大背景下,并不显得突兀,和四周的游人很随意地糅合连在一起。看着他,忽然想到,从山下爬上来,从没有过朝圣之感,仿佛来见一个故人,天天见也不厌。这个城市能生动地站立在这里,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他是这个城市的魂。一个民族动荡的十年结束后,他给这个庞大国度画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使之逐渐融入世界,至今受益。有位外国学者说,中国出现邓小平这样一个人,并不是历史的必然。亦即,历史也有可能凭着惯性朝泥潭里越滑越深,那样,今天的人们必然过着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

栏杆外有几棵树,上面结着粉白的莲雾。我爱这种南方水果,清口,恬淡。草丛里星星点点落了好几个鸡蛋大小的莲雾,有的已腐烂,过些天,它们就成为肥料。刚刚站定,砰,正好一个落下来。神思顿时回到四十年前。我们几个小毛孩子,跟着村里的大哥哥跑到县城去,野猫一样在街上游荡。一个饭店门口,一扇玻璃门打开,关上,身边的几个同伴突然一齐跑过去,迅疾如电,力如飓风,差点把我带倒。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边已经打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城里孩子扔了半根雪糕在水泥地上,他們去抢那半根雪糕。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存在着连续的三个声响:吱嘎一声门响,砰一声雪糕落地,嗡一下蜂拥而上抢夺。莲雾的“砰”将我带入雪糕的“砰”。雪糕的“砰”让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彼时见到这样的莲雾,我们的样子该多疯狂……

那尊塑像行走着,笑着,看着下面的人。他走在这一群人中,作为受益者之一,这个城市的人心里就踏实。

广场上的人三五成堆,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或拍照,或聊天。有的在发呆,有的坐在石凳上喝水。一个婴儿在手推车里安详地睡觉,两个半大男孩儿在极有限的空间里滑轮滑。所有的人都神情安静,天上阳光热烈。

在北方时脑子里常常莫名其妙蹦出一个句子:大地一片苍茫。在莲花山顶,纵目四望,这个句子应该是:大地一片苍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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