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 刘静
摘 要:以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为研究对象,追溯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生成与扩散,分析其建构逻辑,并在跨文化视野中反思知识流动。研究认为,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建构在“村落域—国家域—国际域”的扩散中展开,是国家与社会共同在场之下的村落空间生产、文化治理术的运作,以及西方世界以“我”为本的知识建构结果。知识的地方性特征使太极拳在跨文化传播中出现“表面繁荣”“传而不通”“广而不深”等积弊,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将知识建构提升到一个由新型文明观引领的战略高度上,在推动知识普遍性、把握知识引领权方面发出中国声音。以人类未来发展为基点,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作出文化主体性层面上的反思和表达,从而推动东西方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
关键词:;太极拳;人类命运共同体;地方性知识建构
中图分类号:G80-0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076(2021)02-0016-07
Abstract:With local knowledge of Taijiquan as the subject, the paper traced the generation and diffusion of local knowledge of Taijiquan, analyzed its construction logic, and reflected on the flow of knowledge from a global perspective. The research believes that the construction of local knowledge of Taijiquan is carried out in the diffusion of “village domain—national domain—international domain”. It is the production of village space and the operation of cultural governance under the common presence of the state and society, and the result of the western world “I”-based knowledge construction. In order to solve the problems of “surface prosperity”, “transmission failure”, “broad but not deep” in the cross-cultural dissemination of Taijiquan local knowledge, it is necessary to elevate knowledge construction to a strategic height led by a new concept of civilization and make voice of China heard in terms of universality of knowledge and grasp of knowledge leadership. Based on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mankind, he makes a pioneering reflection and expression of local knowledge School of Wushu, Shanghai University of Sport, Shanghai 200438, China of Taijiquan, and promotes cultural exchanges and mutual learning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
Key words:Taijiquan;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local knowledge construction
人類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标志着中国世界观从“中国与世界”进入了“世界中的中国”,打破了以西方为典范的现代性的独占性和唯一性,提醒人们更多地思考和发掘文化多样性的起点[1];启示人们重回格尔兹“地方性知识”的理念梳理知识建构进程,在重审地方性知识与知识地方性之间融通与张力的基础上,对全新文明观之下全球视野中的知识建构问题作出回应。为此,本文将作为中国文化符号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为研究对象,以历史人类学为方法取向,在“田野-书斋”的双重作业中追溯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生成与扩散,分析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建构逻辑。在此基础上,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域出发,反思跨文化视野中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问题。
1 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三域”建构逻辑
知识的生成、意义与标准处于复杂而流动的实践情境中,地方性知识作为“人为的”社会建构的产物,既是静态的本土的知识体系,又是动态的特定族群的社会活动和民族文化的传承及传播过程,具有显著的地方感和历时性特征[2]。依照地方性知识的层级特征及近代中国所处的“国家-社会”与“国家-世界”共构的国际格局,划分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为“国家-社会”框架下的“村落域—国家域”和“国家-世界”框架下“国际域”。在“村落域”研究中使用田野调查方法,以陈式太极拳为主要考察对象,于2019年2—3月、8—9月对陈家沟进行参与式观察。同时,结合文献资料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由村落而国家、由国家而国际的知识扩散与边界突破进行分析。
1.1 “村落域”中的知识生成:国家与社会互嵌下的空间生产
地方是知识生产的落脚点,村落既是知识建构的原初空间,也是其结果[3]。在“村落域”中,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通过对陈氏宗祠的空间重塑与重新赋意完成。宗祠的空间重塑是国家与社会共同在场的产物,意义系统的呈现则包括以太极拳为中心的宗祠民俗化和民俗景观化双线叙事。空间表征与意义的再生产,将太极拳从陈氏宗族的历史记忆中提取出来,成为村民共同持有的知识资源。
1.1.1 宗祠的空间重塑
陈氏宗祠的空间重塑是国家与社会共同在场的产物,表现为宗族武术精英的先发性和当地政府的统筹性。首先,重建宗祠的最初力量来自于宗族内部的武术精英。1995年陈氏宗祠在家族理事会的倡议下计划复建,但多次会议协商后仍未达成共识,导致建祠资金严重短缺,是太极拳传人的捐款使宗祠最终完工。其次,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等国家政策对文化产业的支持,当地政府意识到太极拳地方性知识是推动乡村建设的有效力量,提出创建“太极之乡”的发展目标。政府随后统筹落实了《中华太极拳起源圣地陈家沟旅游发展规划》的“三期建设”,2017年以来累计投资7亿元进行老村改造,以陈氏族人兴建完成的宗祠为中心,形成了“拳师故居—太极拳祖祠—中国太极拳博物馆—国际太极拳文化交流中心”等30多处进店和产业项目,形成了多园一体的“太极圣地”文化旅游园区[4]。
从“一族之私”到“一地共享”,“村落域”中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是国家与社会相互在场的运作结果。宗族武术精英以先发性影响到当地政府,体现了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弹性[5],即在处理乡村文化建设、经济发展这类公共事务问题上,社会能够通过自身力量引导国家的决策行为;当地政府的后发性统筹则说明了地方性知识的扩散需要国家的介入,国家力量在场是推动地方性知识文化身份重塑和边界延伸的重要变量。国家与社会的相互在场,促使陈式太极拳从宗族文化事项转变为当地旅游文化资源。
1.1.2 宗祠的重新赋意
宗祠作为宗族的神圣空间,在传统社会中具有以祖先信仰为核心的宗教特征。新文化运动以来,祠堂被视为与现代社会观念不相吻合的封建遗留,陈氏宗祠也被当作“四旧”拆除。改革开放后,虽然宗族活动逐渐复苏,但重建宗祠依然是未能脱敏的行为。然而陈氏宗祠却在1998年完成重建,国家与社会的共同在场说明二者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一共识的基调是宗祠空间中神圣与世俗的辩证统一,运作逻辑则是宗族精英和地方政府以太极拳为“景观基因”展开的宗祠民俗化和民俗景观化双线叙事。
(1)宗祠民俗化:宗族精英的太极拳实践
祠堂并非始终是神圣与世俗极其彻底的异质性和名副其实的对立[6],而是一个能够根据空间建构和社会需要调整功能的多面化空间。宗祠得以复建的法理基础在于通过立碑消解宗祠的纯粹神圣性,借由重构祭祖仪式再造宗祠的世俗性,并在儀式转换中实现神圣与世俗的融合。
首先,通过立“建祠碑”消减宗祠关于祖先信仰的神圣特质,将作为“俗”文化的太极拳自觉向“礼”的大传统靠拢,使之从边缘逐渐嵌入国家主流文化。由陈氏家族理事会部分成员组成的建祠领导小组在宗祠落成时将两碑置于主殿旁。其一为“陈氏家族碑记”,全文共四段,前两段是对开基祖陈卜以来陈氏房支繁盛的概述,后两段则以“继承先祖遗业,光大陈氏门楣,为中外之交往,人类之健康,国家之富强,民族之振兴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将太极拳与宗族荣辱、国运兴衰相关联;其二是“重建陈氏宗祠碑记”,碑文紧扣太极拳与国家建设的主题阐明建祠的根本动因,“九世祖王廷公所创太极拳术在海内外广泛普及推广……瞻仰者日众,缅怀先贤昔哲之功业,发扬太极拳术之精神,启迪激励后人投身四化洪流,凡此种种,皆说明重建宗祠已成必行之举”。两处碑文通过凸出太极拳将宗祠从纯粹的祖先信仰神圣空间中解脱出来,促使其成为与国家经济文化建设具有同质性的世俗空间。
其次,宗祠空间神圣与世俗的融合借助不同场景实现转换。陈氏宗族武术精英通过向祭祖仪式中添加太极拳相关内容制造出祭祖活动和民俗活动的二重场合,达成宗祠世俗空间多元意义的扩展。祭祖仪式在保留传统祭祖环节的基础上,添加拜师仪式和展演仪式形成“合三为一”的春节民俗活动。在传统祭祖环节,拜谒族谱的行为隐喻着祖先在场,是对宗祠神圣空间属性的延续。拜师仪式是指名拳师在宗祠内收徒,展演仪式则是以演练太极拳械的方式凝族娱人,二者共同制造出以太极拳为途径,以祖先为背景的文化传承和社群交流空间。祭祖仪式的内容重构既消弭了宗祠的纯粹神圣性,又赋予其新时代公共文化的空间之维。在神圣与世俗的辩证统一中,被宗族武术精英运作为构建宗祠合法性基础的太极拳,成为陈氏族人对于祖先的“血祭”之物和民俗空间中乡村公共文化的源泉。
(2)宗祠景观化:当地政府的太极拳实践
“文化景观”由表征符号与非表征符号构成,是不同参与主体根据自我需要创造文化表达系统的过程。文化景观是索引“地方感”的路径之一,是通过地方性知识塑造地方和传播地方形象的窗口[7]。当地政府的宗祠景观化建设以征用原生于宗族的太极拳为抓手,以乡村景观一体化建设为依托,在乡村公共空间中形成太极拳“景观信息廊道”。
首先,当地政府对太极拳的征用通过授牌“赋权”的形式展开——入口左侧是由河南省旅游局授牌的“河南研学旅游示范基地”,右侧是由河南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省文联共同命名并授牌的“河南省特色文化基地”。赋权是“一种人们获得对自己相关事务或问题的控制的内在过程,既包含个人赋权的向度,也包含集体赋权的向度”[8]。当地政府对祖祠的授牌是外部权力试图嵌入内部的行动表达,同时也意味着政治话语向特定空间释放的权力转移,促使祖祠文化景观的能指身份获得合法性和公信力。其次,“赋权”祖祠能指身份的意义在于征用并激活其所指。周兰萍的调查指出,祖祠在2009年8月举行的中国焦作国际太极拳交流大赛闭幕后,直至年末进入其中观光的游人不超过10位[9]。据当地村民说,平时祖祠来人不多,只有当地举行大型太极拳比赛、会议等活动时才热闹起来,主要是太极拳爱好者。民俗消费的实质是对符号象征意义的消费,消费的心理驱动力则是人们为了消解社会生活的危机感而转向对传统、历史等共同话语的追寻[10]。太极拳爱好者对祖祠的消费并非是对物理空间的能指消费,而是对其所象征的“五百年世第、武林第一家”(陈家沟新媒体传播语)的意义消费,以及期望在“天下太极出陈沟”中完成自我身份建构(名门正派之流)的愿景。因此,当地政府通过“授牌”的意指实践实现了对太极拳的征用和重新赋意,确认其具有可被展示的公共文化属性。
其次,宗祠景观化与乡村景观一体化建设相融合,在生活空间中制造出众多以太极拳为文化基因的“信息点”。水井对于传统乡村生产生活意义重大[11],位于陈家沟村落中部的水井,近年来由当地政府改造为村宣景觀,顶部的LED滚动播放太极拳宣传片;壁画的文化传播功能在人类早期历史中即已凸显[12],陈家沟公共空间的墙壁多已被与太极拳有关的绘画、书法覆盖。诸如此类公共空间的景观化建构,营造出以太极拳为文化景观基因的乡村生活空间底色。
综上,局内人(宗族武术精英)和局外人(当地政府)通过“空间治理”而建构“地方”的不同路径推动了“村落域”中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生成。在这一过程中,呈现出“一个原型、两条叙事”的建构特征。其一,局外人为了理解局内人的地方性知识,首先需要理解局内人的话语,周尚意指出理解话语的前提是共享一个“中介”,即二者进行沟通的话语“原型”[13]。“太极拳”在宗祠空间的表征重塑中扮演着“原型”角色,它既是被局内人与局外人所操纵的知识资源,又是二者相互嵌入的出发点。其二,村落域中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由局内人所代表的社会与局外人所代表的国家共同塑造,通过“宗祠民俗化”和“宗祠景观化”双线叙事的运作满足“我群”的诉求。在国家与社会的互嵌中,达成宗族文化记忆与政府景观规划的交融。这一空间建构方式在河北永年[4]、湖北武当山[14]也有所展现,其本质都是对当地文化符号的征用与赋权,是各流派太极拳发源地建构地方性知识与集体认同的共性路径。
1.2 “国家域”中的知识扩散:作为文化治理术的运作逻辑
1.2.1 以太极拳施行国家文化治理
“文化治理”的概念由本尼特提出,是指利用随着“现代”阶段产生的知识和专门技术等具体文化形式的发展而产生的各种文化手段作用于塑造人类总体[15]。21世纪以来,国家借由太极拳地方性知识施行文化之治,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形式,建立“国家+省+市+县”4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体系,形成了新时代由国家主导的太极拳知识谱系。陈式、杨式、吴式、武式等诸多流派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在国家话语下汇合,于21世纪初陆续进入各级保护名录。地方性知识扩散正是乘此东风,通过太极拳传习者的自觉行动,将个体的“门户”历史融入国家、以工具理性再造自我等方式转化为与国家命运休戚相关的公共文化力量。同时,自“全民健身计划”提出后,“健身”话语不断推进太极拳日常化与生活化的铺展,在久远的传统文化与当下的身体治理之间建立起情感连接,促使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产生文化认同的深层意涵[16]。它既凝结着一个民族奔涌不竭的文化血脉,也事关国家公民现代生活中的追求身心健康与美好生活的生存诉求。促使乡土性、村落性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成为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国公民相关的身份认同凝结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实现了由村落而国家的知识扩散。
1.2.2 以太极拳引导消费社会中的价值观
文化治理具有消费特征,通过运用特定知识和技术分类,展示文化资源及其所生发的文化产品与服务,成为作用于社会个体的生产与消费行为方式[17]。在“消费社会”语境下,国家借由太极拳地方性知识施行大众文化之治。一方面,随着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大众文化所代表的符号消费异军突起,而“符号”的建构则有赖于视觉景观的制造,以及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体验生成[18],一种对“传统”的制造与消费系统应运而生。其实际开展过程由政府、企业、组织和人民群众共同参与,在国家—市场—个人的联动中起到拉动地方GDP的经济发展功效[19],陈家沟、永年、武当山的空间生产正是其注脚。另一方面,“符号消费”的实质是通过创造大众消费形式介入公民生活,借助消费背后的文化审美、思维方式实现意识形态渗透,使主流意识形态在社会中实现价值观的引导。进入消费社会中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褪去技击理性,在传统文化复兴、全民健康、审美娱乐等新需求下,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实践者生产出具有养生、表演等休闲文化特征的新“传统”。
综上,作为文化治理术的太极拳在国家-社会对其运作中获得由村落而国家的边界跨越。权力不再作为社会和个人的外在的力量,而是逐渐内化到社会与个人之中[20],太极拳地方性知识既是治理的工具又是治理的对象,国家通过改造、形塑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使文化治理落实到具体的人。国家更多地释放出直接管控的权力,转而通过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操控实现对个体身份认同、价值取向、消费选择等形式的生命治理。同时,社会获得更多自我治理的权力,通过市场方式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进行意义再生产,使之从地方性的“小传统”升格为国家施行文化治理的符号,成为贯通国家-社会关系“由上而下”与“由下而上”的治理中介。
1.3 “国际域”中的知识边界突破:在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之间的太极拳形象建构
在地方性知识视角下,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由“国家域”向“国际域”的边界跨越,其本质是西方世界基于“自我”建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过程,在时间上呈现为20世纪中叶以前的道教文化之“炼金术”的主导形象、20世纪中叶以后的“促进身心和谐”和“发掘实战潜力”的两重形象。建构逻辑则是以“西”为本,以太极拳为参照系,在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之间寻找平衡[21]。
1.3.1 道教文化的形象建构
太极拳相关文化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已在英国具有可观的影响力,道教文化居于主导地位[22]。西方世界对道教文化的关注有着久远的社会记忆,与中世纪以来建构的中国形象须臾不离,其本质是对自我政治治理与国家扩张的关注。1750年以前,中国扮演着一个遥远的乌托邦形象,西方以巨大的热情歌颂中华帝国,尤其钦羡中国使王权掌握在哲人手中、使暴力乖乖服从理性[23]的哲人政治,这在思想上帮助他们确立起批判宗教钳制、谋求理性复苏的正义立场;而1750年之后,西方世界对中国哲人政治的态度转入了需要被打破和解救的意识形态领域,中国成为西方现代意识形态否定的他者[21]。与此同时,西方世界却又塑造出一个“审美性”的中国[21],暗示着工业化催生的人的“异化”与探寻生命“本真”之间的矛盾不断扩大。整个社会弥漫着“反启蒙”取向的浪漫主义,预示着对超验主义与唯心主义的追随[24]。
在这一背景下,被视为精神科学和生存智慧的道家思想在西方世界逐渐升温,出现英、德、法多种语言的《道德经》和《庄子》译本。海德格尔尤其关注道家文化的不可言说之“真”与“无”,强调以“悟”的方法把握存在與生命[25]。同一时期,道教文化开始进入西方世界,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在1926年翻译出版道教经典丹经《太乙金华宗旨》,1928年荣格为其作序写下《<太乙金华宗旨>论释》。其后,荣格将《太乙金华宗旨》作为解释其“曼陀罗”体验在东方的现存实证,运用无意识、原型等心理学理论将丹道修炼解释为通过“内倾”与“外倾”的综合而达成的化学过程,以此种东方证据来佐证其“精神之金”理论[26]。Alexandra Ryan直截了当地以“炼金术”指代太极拳,在一定程度上将太极拳等同于道教“内丹”修行[27],Holcombe更直言太极拳是源于中国的宗教遗产[28]。
对中国的排斥与张望,既是启蒙运动前西方世界对中国“哲人政治”的歌颂与向往,也是西方世界现代性确立后对中国文化审美的转向。在对中国文明的接纳与拒斥之间,中国文化持续参与着西方世界构建自身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的进程。基于这种相互矛盾而又依存的关系,道学和太极拳的道教文化基因被作为西方世界在文化危机中寻找精神救赎的资源,成为其维护自身意识形态的现代性和寻找超越性的文化乌托邦的参照系。
1.3.2 “促进身心和谐”和“发掘实战潜力”共存的二元形象确立
太极拳影响力的扩散,以1960年代多种流派的太极拳被广泛介绍到西方世界为标志[22],吉尔达·格德斯(Gerda Geddes)与索菲亚·德尔扎(Sophia Delza)两位现代舞者是英国与美国太极拳传播史上的先驱。20世纪后半叶以来,围绕现代性展开的诸多思潮推动了西方世界建构基于自我文化语境的太极拳二元形象。
西方世界中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缓解了社会现代性与现代主义之间的矛盾。一方面,人们从现代性社会物质生产的包裹中,寻到一种异文化的传统来解脱心灵,太极拳在西方世界确立起促进身心和谐的文化形象。这一文化形象的铺展有赖于如下几种心理:其一是西方世界对中国社会现代性的评价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存在强烈反差。Young这样描述Gerda Geddes第一次见到太极拳的情景,“一位老者站在运河边,全神贯注地表演一系列她从未见过的动作。她被迷住了,在心里播下了她一生事业的种子。她说,这就像与“圣者”会面”[29]。对中国文化所产生的神圣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社会现代性对人的包裹感,在观念上则意味着西方世界开始尝试接受一个全新的“空间”历史观,其核心则是承认异文化的合法性。其二是现代主义流派的艺术家接过荣格的接力棒,将太极拳与心理分析、心理疗愈相关联,作为一种来自东方的古老而神秘的身体运动艺术参与到西方世界渴望“寻求平静的幸福感”[30]的探索中。无论是吉尔达还是索菲亚,她们的著作都在反复强调以身心和谐之道寻求一种艺术性的生活方式[22]。索菲亚于1954年在美国曼哈顿现代艺术博物馆首次公开正式地表演太极拳,尝试向西方世界传递在生活方式与太极拳之间建立连接的观念。吉尔达是西方世界中完整涉及太极拳与心理学融通领域中理论与实践的第一人,她在1970年于英国创办私人舞蹈工作室,将舞蹈、太极拳、心理分析和她的生活紧紧结合在一起[31],使西方世界关于“太极拳与心理疗愈”的形象具体起来,而这一发展趋势也是对前一阶段“炼金术”中“冥想”元素的进一步提炼。
另一方面,太极拳的“技击性”形象在20世纪中后期逐渐明确,这与风靡一时的“李小龙”形象建构具有内在一致性,正如Glen Mimura所说,美国西海岸的后现代主义、反文化运动与民权运动的大背景是不容忽视的社会因素[32]。或者说,无论是太极拳还是李小龙,都化成某种具有后现代精神的中国符号,既在西方的视线中获得呈现,又被西方借助这种呈现表达多元的自我。“技击性”契合了反文化运动、民权运动中年轻人反抗以技术为主体的工业化社会的心理诉求[33],最能代表反文化运动精神的“嬉皮士”,他们种种怪诞行径与中国功夫的知识内核具有通约性,其根本目的是为了摆脱现实社会的束缚限制,获得精神自由和人与宇宙的融合。Ken Mcleod指出美国嘻哈文化与亚洲武技都以“空”为终极追求,“嘻哈”以极度喧嚣为途径获得遗世独立的清醒[34],李小龙则以苛刻的自我克制打开个体的无限力量与可能[35]。在“空”的维度上,包括太极拳在内的中国功夫经李小龙阐释,成为西方世界不同阶级和种族对抗主流文化压迫、突破自身局限、追求个人自由过程中,帮助精神与身体走向强大的武器。
综上,西方世界太极拳形象建构经历了从道教文化形象,到“促进身心和谐”和“发掘实战潜力”共存的两重形象。这一形象的建构具有后现代意义上的政治文化突破意涵,既映照出西方世界现代社会发展困境与去政治中心化之间的张力,也反映出从文化霸权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过渡中的矛盾心理。无论是从政治向往到文化审美,还是从社会现代性到后现代主义,西方世界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都是基于对“我群”社会文化心理的再认。“真实”从不是知识生产的考量标准,知识建构要么以否定现实秩序的乌托邦存在,要么以维护现实秩序的意识形态呈现[36]。正如西方世界一项关于太极拳的人类学研究中写的那样,“中国人想象白人的逍遥世界,白人却难以想象瘦小老头会有满身中国功夫”[37],在揭示文明通约困境的同时,也流露出以固有知识形态建构新知的局限性。
2 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反思
当下,人类命运共同体已成为中国对外政策和国际社会的热门话题,它既是对当代人类文明基本价值观的一个总的表达,也意味着中国进入了构建自己的话语和表达的关键一步。正如中国体育外交战略亟需进行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引领下的重新建构[38]那样,要解决太极拳地方性知识跨文化传播中“表面繁荣”“传而不通”“广而不深”[39]等积弊,需要将知识建构提升到一个由新型文明观引领的战略高度上,在推动知识普遍性、把握知识引领权方面发出中国声音。
2.1 知识普遍性: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跨文化呈现问题
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新型文明观之下,知识生产的价值在于从更广阔的意义上塑造基于中国与世界关系而建构身份认同[40]。科学实践哲学中的地方性知识不承认存在知识的普遍性,认为一切知识一旦落地都将成为基于某一群体、地域的新的地方性知识,不同的地方性知识总是基于独特的语境。但跨文化研究指出即便一切知识都是地方性的,人类能够交流理解的知识仍比无法通约的更多。知识能否产生普适性的理解与共鸣,关键在于如何对地方性知识进行解释。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太极拳的地方性知识建构如同赵汀阳提出的“全球理论—国际理论—国家理论”的三元全球治理结构那样,也需要在不同层级的知识“域”中围绕知识的“核心观念”建构知识。核心观念的表达既需要从传统中“提纯”,又需要赋予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述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并设置一套复杂话语手段来使其实现[41]。尤其在“国际域”的跨文化知识建构中,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应与走向世界的中国哲学、中国传统医学相互对话,作为一种融汇精神理想、生命关怀与日常生活的“功夫论”,推动太极拳成为中国哲学形而下层面的有力補充,促使西方世界看到一个以中西方哲学互通为基础、身体技术为载体、承载人类共通情感和价值理念的中国社会日常生活的代表。实现由真实的日常生活知识上升为抽象的诗学审美,而非纯粹以诗学审美建构想象的中国,消解地方性知识在跨文化传播中的“本土语境”问题[42],促使地方性知识获得广泛而具体的理解。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不仅是新型文明观的建立,也是一种新型的全球治理观,其政治逻辑是在国家治理与全球治理的良性互构中,实现国家治理与全球治理的有机统一[43]。在这一维度上,不同“域”下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不应再局限于本质上以西方文化霸权为主导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口号迷思中,沉浸于西方世界源于好奇的文化激赏中,而应深入地方性知识生产的历史逻辑,思考并建构能够促使“民族”引领“世界”的多“域”太极拳地方性知识与多维话语表达。
2.2 文化引领权:太极拳地方性知识解释权问题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指向崭新的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秩序,其价值取向是在文化自信恢复的基础上,使中国治理经验和价值取向与人类共同价值平等互构,实现中国价值的世界性[43]。中国价值的彰显,需要以文化引领权为基础,走出17世纪以来以西方为主导的知识解释格局。然而,现实情况并不乐观,西方世界在20世纪以后的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沿着“促进身心和谐”不断深入,现代医学以精确的靶向治疗持续生产着以“症状”为导向的科学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并通过大量“元分析”建立系统的运动处方体系[44]。应该看到,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康养作用的解释权在文化霸权主义格局下摇摆于中国与西方世界之间,中国尚未显示出知识解释的引领权。这种现象在人文社科领域同样存在,如本杰明·贾金斯(Benjamin N. Judkins)、亚当·弗兰克(Adam D. Frank)、皮特·洛奇(Peter Lorge)、保罗·鲍曼(Paul Bowman)等西方世界知名武术研究学者都从政治学、人类学等多元视角,以扎实的田野调查进行基于拳种的全球化时代身份认同、中国文化本性乃至中国人的研究。西方世界以极高的热情解释太极拳地方性知识既是知识跨文化传播的进步,但同时也隐藏着危机,正如学者对萨义德“政治知识”与“纯粹知识”的批驳那样,即便是不具有明显政治内涵的知识,其产生时所具有的、可能很隐秘的、秩序严密的政治情境[45]都是不容忽视的。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一方面对文化引领权、知识解释权作出了理念和原则上的规定,另一方面也对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解释带来启示。知识的解释方式关系到文化的话语权问题,构建具有影响力的太极拳文化主体性不是太极拳跨文化传播的结果,而应是其基础。只有在历史观、当代观、未来观的三观融合基础上,才能真正掌握地方性知识的解释权,以中立平等的文化身份,向世界贡献促进人类文明发展的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3 结 语
依托国家与社会的相互在场,“村落域”中的空间生产、“国家域”中文化治理术的运作,使太极拳完成由村落而国家的知识扩散。从“国家域”到“国际域”中的边界跨越,则更多依赖于西方世界以自我文化语境为中心的知识建构。而究其本质,太极拳地方性知识的流通与传播实际上是不同主体基于特定地域与目的而进行的地方性知识建构。对地方性知识的关注曾在21世纪初的“文化自信”中得到重视,在揭示特定民族地方性知识及文化多样性方面发挥作用,随后则转入落寞。当前,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发展新时期,地方性知识的价值不应停留在某个“定点”,而应在新的文明观之下接通知识流动的全球视野。其意义不仅在于表述某种文化的历史感与独特性,更应成为塑造国际文化新秩序过程中有力的中国话语。中国发展的独特性决定了中国话语需要以人类未来发展为基点,作出先锋式的反思和表达,在此基础上推动文明交流与互鉴。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太极拳地方性知识建构及太极拳跨文化传播才能获得不一样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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