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

2021-08-09 08:58梅尔
西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爷河滩小儿子

梅尔

满仓阿爷老感觉自己像是居住在半空中了一样,时常脑海里飘忽忽的。虽然儿子说他居住的也才是八楼,头顶上还有二十多层,跟人家顶楼的比起来就是居住在地皮上了一样。可满仓阿爷还是感觉自己居住在半空中了,尤其是每天早晨开窗透气时,这种飘忽忽的感觉便越发地严重。

他常跟在区政府上班的小儿子唠叨,并常常嚷嚷着给他换房。还说什么当年在村庄里居住的时候从没有过这种飘忽忽的感觉,虽然那时候房子破旧,顶不住两场大雨,更顶不住三天的连绵阴雨,刮风的时候还摇摇晃晃。可他住着踏实,不飘,耳边没有那种“呼呼”乱叫的风声。

小儿子工作忙,没时间听他唠叨,可不听又不行,他好赖是单位里的一名领导,如果连老父亲的唠叨都不愿意听,那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有一天老父亲又在唠叨,他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像是安排工作一样将老父亲拉到窗户跟前,打开那扇最大的窗户说:“阿大,你看清楚,这一片地方就是我们原来的村庄,现在已经完全城市化了。你别说想住早年间的破草房,就是改建前的松木房和砖瓦房都没有了。除了小公园周边的那一排门面房,再就没有个平房。你看周边全是这么高的楼,那个小公园,就是我们村庄原来的河滩改建的。我们基本保留了原来的河水和树木,并且修建了具有我们地域特色的一些景观。你如果想村庄了就到小公园里去转转,周边的那些门面房里经营什么的都有,很多老板还都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你去了他们都认识,那个马家酿皮啊、周家甜醅啊、阿娘酸奶啊、红霞尕面片、成成拉条子什么的都有,想吃什么就去吃点。甭整天唠叨了。你让我给你换房,可房子空哈着没等我们呀?我只能越换越高。八楼八单元八居室,这房号多好,多少人都想要呢,你倒好,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人家二十几层的人晚上睡觉都没听到风声,你却说风在你耳边吹了一夜,不仅让你睡不踏实,还让你想起了解放前的一些事情。解放前咱们村是什么样子,还不是破败一片,要不你和村子里的那些小伙子也不会被马家军抓了壮丁,还好你带领大家在解放前投了诚,才看到了今天的海湖新区,否则,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小儿子的话还没说完,满仓阿爷的脑仁子就开始疼了,他觉得小儿子的口才是越来越好了,跟老父亲说个话就跟做报告一样,流利得不行。“他还嫌我唠叨,他才唠叨得厉害呢。瞧,刚才说这一长串的话是不是跟张家奶奶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满仓阿爷见自己的小儿子走了,忍不住对阿奶说。阿奶没有他健朗,更不像他一样耳聪目明,看他的嘴动弹,知道老伴儿是在给她说话,虽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但她不想让满仓失望,凭着几十年的习惯对他说的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拿起茶几上的一个橘子颤颤巍巍地剥开,掰下两瓣递给满仓说:“就是啊,这个娃娃当了领导后变了很多,跟我们话都说不到一起了。”满仓阿爷听阿奶这么说,方知小儿子是真的变了。他还以为小儿子跟他说不到一起是因为他们原本关系就很一般,可跟阿奶也说不到一起就有些奇怪了,他娘儿俩可一直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每一次他老两口拌个嘴闹个别扭什么的,小儿子向来都站在阿奶那边,不像其他几个孩子,还能保持个中立。现在连自己的阿奶都说小儿子变了,跟她说不到一起了,这说明小兒子是真的变了。这也很正常,当领导可不容易着呢,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哪还有工夫跟他这两个耄耋老人来喧拌呢。何况老阿奶耳朵都聋了,虽然他每次说话时老阿奶还应答,但他知道老阿奶那是在应付他,很多的时候看他的嘴唇动作在辩情形应答呢,其实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快九十岁的满仓阿爷身子骨硬朗,耳聪目明的,血压也正常。所以平日里和老阿奶一起过日子,儿女们也没啥不放心,想去楼底下转转时自己就去了,根本不需要人陪同。

儿子说离小区不远的小公园是由当年村子里的河滩改建的,这个满仓阿爷一点儿都不怀疑,几年前儿子给他在别处租房时就说这里要盖几十层高的住宅楼,周围要建起规模很大的商业区。当时的他一听,心里头就开始嘀咕:“人住那么高,能接上地气吗?接不上地气人肯定会生病的。还有那个大规模的商业区,这得多少人买东西才能把房租挣出来?”可儿子说这是形式逼人,人们都喜欢住高层,所以房地产商就要开发高层。别看我们村现在破破烂烂的,可这块地皮值钱着呢,等房地产商一开发,我们就都能住上高楼大厦。儿子说这句话时满脸喜色,好像房地产商就是他老舅,开发的不仅仅是住宅楼,还有他的新房。

满仓阿爷当时就一脸的不屑,说儿子不要以为村民们占了多大便宜,还不是房地产商在从中倒腾钱吗?若不是要倒腾钱,谁还来开发这片村庄,还给村民们那么高的补偿款。人老几辈子也没苦下那么多的光阴,这倒好,一个开发村民们都鸟枪换炮变成百万富翁了。”儿子听老父亲这么说,知道他还没糊涂,就笑笑说:“阿大,你就安安心心地去住吧,我给你租的房子是二楼,正好在朝阳公园旁边,一有空就可以到公园里去转悠,还可以看人家下棋什么的。等两年后回迁过来,你肯定认不出村子的模样了。”儿子的话说到这里时手机就响了,儿子赶忙去接电话。满仓阿爷耳聪目明,自然从儿子的说话中听出打电话的人跟村子开发有关。满仓阿爷一想到居住了几十年的村庄马上就没了,心里不是很顺畅,就气呼呼地出门了。

满仓阿爷跟所有的老人一样,就喜欢走一条道。出了门后朝离家不远处的河滩走去。

快到河滩时他碰上了满春,满春柱着拐杖,像小孩子学步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地在往前挪。看那个样子好像是从河滩那边过来的。“敢情这老东西也去了河滩?”满仓阿爷这么想着,大踏步地迎了上去。每次见到满春时,满仓阿爷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看不起满春,不管是年轻的时候还是年老的时候,所以,每次遇见这老东西,满仓阿爷都会趾高气扬起来,并且将头扬得高高的,大踏步地从满春的身边走过,刻意给满春炫耀自己的健朗。

如今的满仓阿爷已经不恨这个人了,只是看不起这个人。

满春姓杨,是村子里最没品行的人,拿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这一家子人从根子上就坏了,从满春的父亲起就成了村子里有名的哈怂,都过了三四辈人了,家里就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连他的儿子和孙子,都遗传了他的品行,成了同辈人中的肉芽芽。

在满仓阿爷看来,这个人就没有资格去河滩,他们一家子的人都没有资格去河滩。满仓之所以这么认为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要追溯到当年。

当年的河滩里没少出故事,周边几个村子里的大多数故事都发生在河滩里,虽然每个村子有每个村子的河滩,但属他们苏家河湾的河滩最大,所以才有了苏家河湾这个村子。

满仓阿爷要追溯的当年可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有六七十个年头了,照这个年龄推算起来,那就是满仓阿爷还是少年的时候。

满仓阿爷轻易不敢忘记,七十多年前,他和村子里的一群半大小子就是从苏家河湾的河水中被马家军带走的。当天他们聚在河滩里比赛游水,都是旱鸭子,能在水中扑腾七八米、或者十来米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他们那时候不能说是游泳,只能说是游水。不知那天是谁的主意,附近的彭家寨、刘家寨、杨家寨几个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也来了,好像专为这场比赛而来。没有组织,也没有奖品,但大家就是以村为单位要比出个高低来,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五六个半大小子,但属他们苏家河湾的人最多,总共大约有二十几个小子。他们一个个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跟现在进到澡堂子里一个样,只是河湾里的水还有些凉,好几个人一进水忍不住会打个冷战站起身来,这个动作肯定会引来旁边人的一阵嘲笑,尤其是外村的人,嘲笑声更是洪亮。

活该那天要出事,就在大家相互嬉戏得最为起劲时,忽然从河滩边的树林里冒出了六七个端枪的人,他们用极其迅速的步子跑过来将河水中的这群半大小子围了起来,并大声喊道:“不许动!”正在河水里嬉闹的小子们被这个阵势吓住了,一个个傻傻地站在水中发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候他们才看见满春爹跟在那几个端枪人的后面。只见他急跑几步过来后像哈巴狗一样地用巴结的口气对那几个人中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说:“怎么样?长官,我没说错吧,今天你要找的人大多数都在这里。”那个人咧嘴笑了一下说:“没错,你还是懂点道理。”听了那个男人的夸赞,满春爹便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这下相信我了吧。这二十几个小子,要都能去,你们这一次的征兵任务就超额完成了。”那个人听满春爹这么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朝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冲站在河水里发愣的二十几个半大小子说:“全体人员,把衣服穿好跟我走。看清楚了,我手中的枪可没长眼睛,你们谁要不愿意别跟我说,跟我的枪说去,问问枪同意不同意!”说完便将枪朝天空举了举,像是给他们看这个家伙有没有长眼睛,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站在河水中的二十几个半大小子待他举完枪后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爬上岸来穿衣服,唯恐落在后面有什么不测。

他们就这样被带离了苏家河湾,也带离了自己的村庄,全部被补充到了马家军里面。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原本没什么事情,因为马家军征兵是根据每家每户摊派名额的。那一群半大小子的哥哥或者叔叔都已经被征走了,那次征兵按理来说根本没他们的事情。可偏偏那天出门来征兵的人很懒,不想大热天的进山里去,就想就地解决。又偏偏遇上了满春爹这个哈怂,把几个村庄的半大小子们在苏家河滩比游水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出来征兵的懒人,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满春爹是怎么知道他们那天比赛游水的?不用说,是满春告诉他爹的。原本满春那天也要来参加游水比赛的,可他爹让他去城里拉大粪,说什么菜园子里的菜没有一点儿肥,靠什么长。他心里不舒服,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爹。他爹这个哈怂就这么把事情做下了。

当时的村子里肯定是炸了锅了,几个村子里的半大小子同一天不见了,还得不到一个完整的消息,父母们都快要急疯了,到处打探。这时候的满春爹出来说话了,说小子们出门吃皇粮去了,这是好事,他们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能吃上皇粮,是祖上修来的福分……

满春爹的话让村民们一下子醒悟过来,方才明白这个时候正是马家军征兵的时候。摊派下来的名额如果没人去,马家军就会上门来抓人。可前一阵刚刚征走了一批,怎么又来征了?看村民们满脸的疑惑,满春爹就又出面说话了:“前一次是按摊派征兵,这一次是碰巧遇上了,就被征走了。”村民们知道满春爹的话没多少道理,什么叫碰巧遇上了就征走了,照他这么说,要是碰巧遇上一帮大姑娘他们还就地都娶成媳妇不成?可没道理又有什么办法?你还能跑到马家军的兵营里去要人?别说村民们都没这个胆,就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好歹孩子们有了下落,村民们心里踏实了下来,也就不着急上火了,专等孩子们来信告知情况。

满仓阿爷对满春的芥蒂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而是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人民解放军打到了兰州城,他们那帮小子都被派到了前线,参加了兰州战役。结果全死了,就剩了满仓阿爷一个人。满仓阿爷当时已经提拔为排长了,临时被抽调去执行护送伤兵的任务,方才免于一劫。兰州战役一结束,青海解放已经成了定局,马家军都忙着跑路或者出逃,根本顾不上一支小小的散兵游勇,很随意地将他们打发到民和关口去守卫。满仓阿爷便瞅准机会带领他的那个排和伤兵积极投了诚。

满仓阿爷一说起兰州战役中的场景,就忍不住会恨满春和他爹,尤其是想到跟他一起离开村庄的那些人一个个在黄河铁桥上像饺子一样掉进黄河的场景,便越发地恨满春。所以回到村子后的几十年里,他每次碰上满春都是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扑上去踹两脚。可他又不能這么做,别说两个人的身板差不多,打起架来旗鼓相当,就是他们各自的后人也都差不多,每人也都三个儿子。鉴于这个原因,几十年里满仓阿爷和满春这两家子人还算相安无事。但因为两个大人的原因,两家的孩子就跟天生有了仇恨一样,彼此之间从不来往,就连小时候玩游戏也不往一块儿凑。

满春知道满仓阿爷看不起他,但他已经习惯了,反正你满仓再厉害也没离开这个村子,还不是跟我一样老死在这里了吗?虽然现在两人都喘着气,可死却已是不远的事情了。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谁还不清楚谁。不错,你是出去吃了三年皇粮,可那也是在我阿爹的帮忙下才出去的,要不是我阿爹帮忙,你未必能出得去。满春见满仓阿爷趾高气扬地从身边走过去时,心里自然而然地就会这么想。

因为这件往事,满仓阿爷一直认为满春没有资格去河滩,他们一家子的人都没有资格去河滩。可认为归认为,这杨满春跟满仓阿爷一样都摸下了那么一条道,一出门就想到河滩里去转转。尤其是听说村庄要开发了,以后就没有村庄的影子了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就越发地喜欢在村庄里转悠,尤其是喜欢到河滩里去转悠。

现在好了,当年的河滩已经没影了,轧在这儿的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小公园。

满仓阿爷是八十四岁那一年住上高楼大厦的。听小儿子说那幢楼就修建在了村子的原址上,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在满仓阿爷家院子的原址上,这使满仓阿爷感觉非常欣慰。满仓阿爷家的院子比较大,加上老大老二家的院子和满仓阿爷家的院子又连在一起,所以这幢楼基本上就把他满仓家三个儿子的院子都占了。这让满仓阿爷从心里都感觉到舒畅。当初到别处去租房的时候他还以为他没有机会再回来了,毕竟是过八十的人了,说起来自然是有今天没明天,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回迁过来了。还在原址上住进了高楼大厦,这当然是满仓阿爷心里再舒坦不过的事情了。

满仓阿爷曾经对别人说过,他一辈子都不离开那个地方,虽然那个地方没金没银,可故土难离,他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把那个地方的味道都印到胸腔里了,一呼吸就能辨出来生人的味道。只要隔壁邻舍家里来了亲朋好友,他都会知道。村子里钻进来个不相干的人,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别人笑他太敏感,可他却很生气地说那就是生人的味道,一走进村庄他就能闻出来。尤其是那些偷点摸点的不法分子,一走进村庄满仓阿爷就能感知到,并且立刻就会报告给村子里的治安主任。可现在不同了,住在半空中的他连空气的味道都辨别不出来了,甚至连屁味儿都闻不出来了。

满仓阿爷每次看到老伴儿在屋子里点香时都会这么说。老伴儿信佛,不仅初一和十五的日子里要给冰箱上的那个佛像上个香,就是平时没什么事情的时候也要给上炷香。有时候屋子里有什么异味也要点个香驱驱味道。以前自己能下楼时,点的香都是自己出去买的,现在腿脚不利索下不了楼了,点的香都是孩子们顺便带来的,也有满仓阿爷出去买的。这样一来,香的牌子和味道就不一样了。有一次三丫头竟然给买回来了三把水果香,还是水蜜桃味的,说什么知道老妈最爱吃水蜜桃,就买了水蜜桃味儿的香。老伴儿也不讲究,说什么既然买来了就点上,天天闻着这个味道心里也舒服些。没准儿佛也喜欢这个味道。

老伴儿每次点香时就会这么说,就像满仓阿爷每次闻到点燃的香味时总要唠叨两句一样。可孩子们都说满仓阿爷不是因为住得高闻不到空气的味道了,而是因为满仓阿爷的年纪大了,鼻子的灵敏度差了,所以才闻不到其他的味道了。

满仓阿爷听后心里很是不爽,就开始埋怨孩子们不经常来看他,尤其是埋怨住在楼上的小儿子怎么总是不来看他一次,就知道打发孙子送一些吃的过来。明知道老两口儿的胃口牙口都不行了,还送吃的过来。弄得小儿子里外不是人,干脆就以工作忙为理由减少上门的次数。

小儿子自从调到区上后家里来的人多了,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就连满春那个哈怂的老二也来登门造访了。他不知道小儿子和这一家子人有什么交道可打,照着他的想法,别说一辈子不想和这个人家打交道,就是几辈子也不想和这个人家打交道。可满春的老二来小儿子家的时候碰上他还跟他打招呼呢,那个亲热劲儿好像他们就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这次又住到一起了一样。

他是长辈,对于小辈儿的招呼不能置之不理,要是别人他肯定很乐意地回应,但这是满春的二儿子,他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兴趣,只“嗯”一声算是回应。

满春那个哈怂没有迁回来的消息是小儿子告诉他的。

小儿子说是听满春的老二说的。还说满春死得有点惨,死在了马桶边上,估计是晚上上厕所突发急病死的,可能是脑溢血,也可能是心梗。总之,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早死得硬那那的了。还好是开春,屋子里暖气已经停了,温度比较低,所以才没有发臭,否则一定发臭了。

满春的老阿奶几年前就走了,满春虽然跟小儿子一起居住,可小儿子从来没给他长过脸,那德行与他的爷爷或者爹爹比起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是满春自己一个人,饿了煮碗挂面,渴了烧杯开水。一两个月下不了一趟楼,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为此,满春的老二追上去把小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当着宾客的面弟兄俩差点打起来,葬了老父亲后弟兄俩就断绝了关系。

“死了,是该死了。都那个样子了不死还拖累孩子们,再活下去恐怕更孽障。”满仓阿爷听小儿子说完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憋了几十年的臭气在这一瞬间全部呼出来了一样。

公园里的风景果然不同于原来的河滩,原来的河滩到秋天时也就长满枯草,可今日的公园里秋天竟然比原来多了一样花红,而且是西宁城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花红。它们像一盏盏河灯一样漂在水上,连同团扇一样的绿叶一同漂在湖面上。

满仓阿爷第一次在西宁城里看到这么漂亮的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急忙奔过去俯下身子仔细地观看起来。

这是莲花,满仓阿爷年轻的时候读过有关莲花的一篇古文,至今他还记得那么一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原来他只记得前面的半句,可前几年孙子读书时天天在他耳边唠叨,他便也记住了后面的半句。孙子说爷爷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而奶奶就是“濯清涟而不妖”的人。他问孙子为什么要这样说他的爷爷和奶奶?孙子说这是他爸爸说的,说爷爷当了一辈子的村干部,除了给三个儿子置办下了一方院子,再什么都没置办下,而奶奶从他记事起就很少出门,从來不到村口的那些妇女跟前喧拌去,更没有像那些妇女那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去。满仓阿爷听了孙子的话后觉得有点道理,就把这句话牢牢地记住了。

莲花在水中真的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的确像古诗中写的那样“濯清涟而不妖”。虽然是第一次在西宁城里见到这种花,可几年前他到苏杭浪去的时候也见过,但那时候已经快谢了,没有今天在西宁看到的这么艳丽,更没有像今天这么看得仔细。满仓阿爷看着那些粉色、红色、乃至白色的一小莲花,心里的那个舒服无以言表。他简直没法相信这就是他小时候经常来戏水的那片河滩,更不敢相信那片河滩会变成今天这美丽的莲花池。加上那从湖水中穿行而过的长廊木桥,竟然找不到一点儿河滩的踪影了。满仓阿爷边看边遐想着一些往事,尤其是发生在河滩里的往事,心里竟然变的踏实起来。

满仓阿爷投诚后没有留在部队,而是要求回家种地去了。每当有人问起这个原因时,满仓阿爷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就喜欢侍弄那些庄稼和土地。”这个回答简单明了,反倒让问的人一时语塞。

从那些长廊里穿行了一圈后,满仓阿爷觉得累了,就到公园旁边的那些门面房中找了个名叫“巧媳妇”的小吃店走了进去,坐下后要了一碗旗花面吃了起来。旗花面还真的挺地道,有他年轻时候吃的味儿,他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吃店的老板娘,这才发现那个小老板娘有点像他们村子里的一个人,可具体像谁他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小老板娘没有在意他,只自顾自地跟人打着电话,说什么房租又涨了,挣的钱还不够到处打点。就这杨歪歪还三天两头地来搔搭,不是这个没交上就是那个没做好,好像这片门面房是他们家盖的一样。真不知道村委会是怎么想的,不直接承包给做生意的人,非要承包给杨歪歪后再往外承包,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家从我们身上多扒一层嘛!小老板娘越说情绪越激动,根本就不回避店里的两三个客人。听她这么大声地跟人打着电话,旁边桌子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将吃过的饭碗往前推了一下说:“杨歪歪整天跟那些村里和区里的领导称兄道弟的,能不从中扒一层皮吗?这片门面房没盖出来之前我还想承包来着,到村委会一打听,说什么早让杨歪歪给定了。我就悄悄的了,杨歪歪这几年的势头太猛了,现在见到人家哪敢喊杨歪歪,都得叫杨总,否则,保不准就找个理由把你搔搭一下了。算账!”那个男人说完这些话便站起身来结账走人。小老板娘忙挂了电话给那个男人算账收钱,并且殷勤地对那个男人说:“大哥你常来啊,我现在一看到杨歪歪就双腿抽筋,感觉他又要来收什么无名头的费了。还不如到正规的商业街上打个门面去做生意呢。”那个男人听小老板娘这么说,张开一只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满脸的无奈。

满仓阿爷将这个手势看了个清楚,应该是让小老板娘别上火的意思。满仓阿爷看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这个小老板娘是谁了,这不是当年村子里那个哑娘娘的丫头吗?当年哑娘娘的父母害怕哑娘娘嫁到别人家后吃苦受罪,就没敢出嫁,而是招了个外地人做了上门女婿。当时的满仓阿爷还是村委会主任,入赘后的一些手续都是满仓阿爷帮着办的。他没想到哑娘娘的闺女已经这么大了,并且还继承哑娘娘的衣钵开了小吃店。哑娘娘虽然不能说话,但茶饭手艺却不低,在村子里长大的那些姑娘们中是数一数二的。早年间就在村子里开了家小吃店,生意一直还凑合。她不能说话,不便和外面的人沟通,全靠村子里的人去照顾生意。难怪这旗花面吃起来味道这么熟悉,原来这是哑娘娘传给闺女的手艺。

不知现在的哑娘娘还健在不?村庄在几十年的发展中不断变化,如今的村民们基本上分散居住,很少像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样串门走动了。就说这丫头,要不是这旗花面的手艺和那张与哑娘娘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的面孔,他根本就想不起来,也认不出来。

想必现在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差,要不也不会在公园旁边开这么一家小吃店。虽然这个店不是很大,但很有特色,加上里面的装修,也得一二十万,如果生活条件不好的话,也拿不出这些钱来。再看这姑娘穿的衣服,如果不是胸前的那条围裙提醒你她只是小吃店的一个老板娘,你会以为她就是哪个公司的白领呢。当年站商场的大闺女桂莲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满仓阿爷这么想着,撕了块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也擦了擦他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

现在不是饭点,可店里进来的人稀稀拉拉地没断过,想必吃饭的时候客人肯定不少。再看那牌子上标的价格,也不便宜,就说这一碗旗花面,还9元钱呢,当年哑娘娘连9毛钱都卖不上。这要是他和阿奶自己做,9块钱的面都够吃三四天了。满仓阿爷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小老板娘。小老板娘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虽然给别人打电话说着杨歪歪时常来搔搭她的生意,可脸上依然神采飞扬,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或者是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

满仓阿爷当然知道小老板娘骂的杨歪歪是哪个,不就是满春的老二吗?现在正跟小儿子唧唧歪歪地称兄道弟着呢。满仓阿爷好几次在楼梯口碰上他们手里都提着东西,看那样子是要出去吃饭或者办事什么的。满仓阿爷当了一辈子的村干部,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现在听小老板娘大骂杨歪歪,想必是杨歪歪真的把她搔搭恼了。唉,这一家子人,想当初自己当村干部的时候,杨满春和他那个哈怂爹可是老实了二三十年,一定是憋坏了。现在儿子们长大了,靠着一些手段和方式掙上钱了,那些遗传下来的本性自然而然地就露了出来。看来得提醒小儿子一句了,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迟早要栽跟头,而且可能会栽大跟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就是我们青海话说的“麻鸡儿一窝窝,白鸡儿一窝窝”,这麻鸡儿和白鸡儿是不能挤在一起的。这是老人们流传下来的经验,也是他满仓阿爷几十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重阳节来了,村干部别出心裁,要给村子里的老人们过个节。虽然以前也过节,但那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基本上都在一起居住,就是不过节大家也时常聚在村委会喧拌,东家长西家短的能从村子最东头的李家说到村子最西头的王家,也能从南头张家的娃娃说到北头赵家的老人。总之每户人家发生的事情都是老人们喧拌的内容,似乎他们不到村委会喧拌这些事情日头就没法落山一样。可现在不同了,自从村庄被开发之后,回迁的老人们就像撒在地里的豆子一样,很难聚到一块儿了。别说很多老人嫌上楼下楼麻烦,就是不上楼下楼也似乎没个地方可以聚在一起喧拌往事。村干部们提出这个建议后,老人们积极响应,儿女们也格外支持,很快在重阳节的那一天将村子里的老人们都集聚到了村委会。

如今的村委会可不像当年,当年的村委会就一个小二层楼,里面装个铝合金的窗户,再装个防盗门,就那也是村子里比较体面的房子。现在的村委会可是鸟枪换炮了,设置在一个气派高耸的办公大楼里,如果不是门口挂的那个牌子,你就是走进去也不知道。

村子里能动弹的老人都来了,他们基本上都是孙子或者儿子开着车送过来的。看着一个个老伙计颤颤巍巍地从那一辆辆的小轿车里被孙子或者儿子搀扶出来,还不放心地回头交代孙子或者儿子要锁好车门什么的事情,满仓阿爷忍不住想起了几十年前他们用架子车拉着娃娃们看露天电影的事情……

满仓阿爷和老伴儿也是让小儿子送过去的。小儿子就在村委会旁边的那栋大楼里上班,知道他们要去参加重阳聚会,顺便就将他们带了过去。

满仓阿爷精神得很,不需要人搀扶,自己拽着老伴儿慢慢悠悠地进了村委会。

那些先来的老伙伴们看满仓阿爷精神矍铄地搀扶着自己的老伴儿走进来,很是羡慕,自然而然地投来了赞许和羡慕的目光。有几个历练一些的忙凑上来打招呼,一个个头脑清晰地计算他们大概多长时间没有见面了的事情。寒暄两句后,几个老人就开始讲李家的儿子做什么发财了,张家的孙子当什么领导了,還有放了一辈子羊的王家阿爷的孙子跑到美国念书去了,据说读的是博士等等。说的人一脸自豪,听的人满脸羡慕。有几个老人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稀奇事,一个劲地追问这个娃娃在美国念书说什么话?会不会找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媳妇回来?还有这博士为什么要到美国去念,等等。问得人应接不暇,忙说他也不知道,他是去年听王家阿爷说的。

王家阿爷没有来,据说到北京女儿家去了。“他命真是好,放了一辈子的羊,好好的连数字都识不来,却有了这么出息的一个后人。”追问的人忍不住会这么说一句,然后又开始议论其他的事情。大家也议论到了满仓阿爷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普普通通,基本上没什么说头,倒是对小儿子大家免不了一阵夸赞,说什么既孝顺又出息。并说村庄在变迁的过程中出了不少力,现在已经到区上当领导了,以后前途无量,没准儿过两年就有可能到市里或者省里去当领导。大家说这些话时满是羡慕的口气,听得满仓阿爷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也说起自己小儿子的好来:“我这小儿子啊,从小就勤奋,就现在当了领导也不懒惰,整天早出晚归的,敬业得很哪。”大家听满仓阿爷这么说也都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出息的娃娃从小就能看出来,这个娃娃小时候上学从来没让你们操过心。”重阳节在非常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着,大家不仅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着,还听村干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大家说着村庄这些年的发展和开发状况,以及以后的一些规划,还有一些有利于老人们生活改善的思路等等。直到夕阳西下,大家在旁边的一家饭店里吃了饭后方才各自散去。

满仓阿爷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直射窗户了,整个屋子里都亮堂堂的,太阳也一竹竿高了。老伴儿早起来了,已经给他熬好了稀饭。见他醒过来,老伴儿就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板着个脸对他说:“我以为你再不醒来了,借势就去了呢!怎么又醒来了?都这个年龄了,怎么还这么爱喝酒,一喝起来就没个数。”听着老伴儿的唠叨,满仓阿爷有些不好意思了,呵呵笑着说:“这不是高兴吗,这一高兴就没控制住。”说完,他并没急着洗漱,而是开始想昨天过节的事情。昨天的节过得好啊,有意义,老伙计们对小儿子的夸赞让他很受听。昨天村干部说了,村庄发展到这个程度跟小儿子有一定的关系,很多事情办不下来的时候,都是小儿子出面去办的。小儿子当了领导后,可一点儿都没忘记村庄,处处都为村庄着想。村干部说了后,大家都用羡慕的口气夸小儿子,但对满春的老二却没有说好的,虽然村干部也说了村庄发展的好几个项目都是满春的老二杨歪歪干的,可大家并没有说杨歪歪的好,而只是说杨歪歪这几年搞发了,手把子大得很,逢年过节没少送,平日里客也没少请,现在区上和市上都有关系了。以后生意可能会越做越大……

满仓阿爷想着昨天老人们的这些闲话,想着在区上当领导的小儿子,心里有了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八十的老儿门前站,一日不死要吃饭。”专门针对的就是那些七老八十了还要下地干活的人,也是那些老人对自己辛苦一生的自嘲。可现在他和老伴儿早就不为吃饭发愁了,还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不想动弹时打个电话,楼下的小吃店就把你喜欢吃的饭菜送上来了,还有外卖可以叫。孙子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了一长串的电话号码,说都是送饭用的。可他和老伴儿从来都没用过,每顿饭老伴儿都要坚持自己做,并说自己做省钱也卫生。外面送来的万一吃上闹肚子怎么办?上医院这么不方便的,还要折腾孩子们。现在的日子,别说冬天天冷懒得下楼,就是长年累月不下楼也不会饿死的。日子过到这一步也算过成神仙了。可怎么老感觉脑子里飘乎乎的,还经常失眠,是不是不接地气的缘故?当年在土炕上睡觉还真没失眠过,这个跟当年的劳累也有关系。可现在在这么软和的床上睡觉,经常失眠不说,还不踏实,尤其是这种飘忽忽的感觉,真有些折磨人。赖在床上的满仓阿爷在这个早晨乌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直到老伴儿熬在锅里的稀饭咕嘟不动了,方才慢吞吞地起了床。

满仓阿爷又浪了一次小公园后去那个“巧媳妇”小吃店,准备在那里吃点东西,像动画片中说的那样补充点能量,然后再慢慢走回家。

谁想老板已经换人了。新老板是个外地人,一个精明的小个子男人。说前不久才将这个店打下来做串串香,老爷子不会是来撸串儿的吧?不过换换口味也行。说着热情地给满仓阿爷倒上了开水。

满仓阿爷喝了两口开水后问原来的老板娘干什么去了?那个小老板笑笑说:“那老板娘能干着呢,开了两年小吃店后就把生意做大了,据说现在跑力盟商业街上开了家炒菜馆,还卖你们地道的青海菜,光员工就雇了二十多个。现在可成了真正的老板了。”那个小老板边说边提起暖瓶来给他添水。满仓阿爷摆了摆手后起身告辞。

满仓阿爷回家的路上碰上了村子里的老邻居,老邻居将他拽到楼头避人处悄悄告诉他:“满仓阿爷,你知道吗?满春的老二被抓了。警察刚刚才走,说是涉恶行为太多,是不是涉黑还待调查。警察让我们多多举报。活该,看他再张狂,整天走路头抬得高高的,诌成公雀儿的屎着呢。”满仓阿爷看这个人说话咬牙切齿的,听那口气比他还高兴,就笑着说:“人家能挣上钱那也是本事,可平安是福啊,还是让孩子们踏踏实实的,别瞎折腾!”“你不知道啊,这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满春的那个大孙子,比上一辈人还不地道。几年前村子还没开发的时候,我坐公交车碰上他,他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说什么‘阿爷,这几天车上小偷多,把钱装好了,甭让人家偷了。我还说这个娃咋这么懂事,哪像是满春的孙子,完全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家教这么好。就客气地回应他,并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自己装钱的口袋说‘装好着呢,放心吧,不会丢的。这倒好,下车的时候跟他一起的那个小子,头发染的就像红毛狮子狗一样的那个小子故意在我身上蹭了两下。还说‘阿爷慢点,我扶你下车。那个懂事劲儿可把我感动坏了。可回到家才发现,我装钱的口袋空了,一毛钱都没给我留。没办法,那个时候钱紧张,出门只能坐公交车,搁现在,我们出门有私家车坐,你说能碰上那个兔崽子吗?碰不上那个兔崽子我那钱能丢吗?你说他们家从祖上三代算起还有好人吗?当然祖上三代我是不知道的,可从满春的老爹算起到他们那个大孙子,这都四辈儿人了,出过一个好人吗?满春是没直接干过什么坏事,可要当初不是他告密,你们能被马家军抓了壮丁?那些跟你一起长大的人能死在外面吗?现在他儿子被抓,这活该,是报应,让他再张狂,整天还跟一些区里和市里的领导称兄道弟,说什么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把他能得都快要上天了。现在好了,他到大牢里去能吧……”听着那个人的话,满仓阿爷的头一阵眩晕,他忙靠在身后的墙上,看到眼前的晶晶花儿闪个不停。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小儿子拿着一套紫红色的唐装来看他,有盐没茶地说了半天话后方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说要出一趟远门,去学习,得一年半载的才能回来。让他老两口多保重,该吃吃,该喝喝,一定要把身体养好,等他回来。并说这套衣服是昨天在大十字买的,等下个月过寿的时候穿,别舍不得。以前穷,一件衣服穿好多年,现在富了,就没必要那么省着了。“这可是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买的,一定要直上了穿。”小儿子故作轻松地这么说。

满仓阿爷抓着小儿子的手迟迟不松,好几次欲言又止。

小儿子走后,满仓阿爷的老眼里忍不住流出了两滴清亮的泪水,他自言自语地对老伴儿说:“阿奶啊,我们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等小儿子学习回来。”老伴儿跟往常一样,并没听清他说的话,但看他嚅动的嘴,将他的话也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就点点头说:“嗯,几个月我们还是能等得住的。这娃常年忙得不着家,今天怎么想起来给你送衣服了?一件衣服,就把你感动得流眼泪了,我们也不是没穿过这种好衣服,只是这几年我出不了门,没办法去买。要是能出门,商场里什么样的好衣服都有。你看每天晚上电视上出来的广告,不是大十字搞活动就是西大街搞活动,那些衣服一个比一个漂亮。跟当年商场里的衣服一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桂莲当年在商场里上班的时候都没穿过那么漂亮的衣服。你记得不,老大儿子订婚的时候媳妇儿要了一件海蓝条绒的衣服,我们俩个跑遍整个西宁市也没买上,最后还是托人从兰州带的布料。这社会发展得可真快,现在你有钱着啥买不上,连天爷的熬饭都能买上。”满仓的老伴儿竟然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往事,听得满仓晕晕乎乎,忍不住闭上眼睛迷糊起来。

自此,满仓阿爷的头里再也没有了那种飘忽忽的感觉,但他的身体忽然就垮了,不再下楼到小公园里去溜达了,更不敢去看小公园里的莲花了。

责任编辑:赵超

猜你喜欢
阿爷河滩小儿子
一个人的苍茫[组诗]
天鹅和仙鹤的争论
动物学校放寒假
响着铃铛过老街
阿爷,我又想起你了
故事猎人
河滩上
山鸡舞镜
爷仨钓王八
说话的竹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