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黎明

2021-08-09 02:40李佳俊
西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达克海林解放军

李佳俊

阿里,江河奔流,白雪皑皑,湖泊密集,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永远是那么平静。越往北走地势越高,氧气越缺,连牧草也比南方低矮。偏偏有那么些牧民,为避免与邻居发生争夺草地的纠纷,祖祖辈辈爱上了那片辽阔的草原,逐水草而居,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养成勤劳、淳朴、友爱的天性,自得其乐。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不知不觉地进入1950年。藏族历书称之为铁虎年。60年一个轮回,原本很平常的日子,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消息:“铁”闯到了“虎”头上,将有连串灾难降临,不是瘟疫就是打仗。弄得人心惶惶。善良的人民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造了孽,对佛陀不够虔诚,引发魔鬼作祟?昆仑山下没有寺庙可供祈祷保佑。那些日子里,出门“卡乌”(护身符)不离身,转经筒不离手,比平常摇得更快更勤,仍然无济于事。先是一颗象征噩耗的彗星在蓝天久久飞舞,接着是一场从南向北的大地震,弄得地动山摇。更可怕的是进入8月,一批哈萨克土匪从新疆跨越昆仑山进入阿里作恶,头目叫乌斯曼,加上他的儿女和喽啰大约有300多人,还赶着几千头大尾巴绵羊,宣称要借路到美国去。土匪带着长枪,一路上像饥饿的魔鬼,肆无忌惮地抢劫牧民的食物、牦牛和马匹。抢劫从阿里最东边的改则向西蔓延,给牧民的生命财产带来的损害难以数计。噶达克的官员们像无事一样,群众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阿里的最高长官叫噶本,按照历史惯例由西藏地方政府每三年派员轮换,一僧一俗。意外的是,本届轮换该在1951年,却提前到铁虎年,而且人们给予最大期望的僧官“请假”,唯一的俗官竟然躲在噶达克官邸始终不露面。或许为展示新官上任对贫苦百姓的关怀,显示他治理阿里的决心,破天荒地在灾难最频繁的北部草原挺空设立了一个煞有介事的办事机构。机构有三座黑色牦牛帐篷,一顶白色毡房,成员都是噶达克派来的藏兵。头目叫多加,开口就炫耀他是阿里25个藏兵的最高长官。因为沒有名目称呼,有人说是哨所,有人说是情报站。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多加神秘兮兮地直摇头。追得急了,偶尔才冒出一句:防止共产党“侵略”。他曾多次给大小部落的头人下达命令:务必告诉那些无知无识的群氓,一旦碰上共产党,不许与他们交谈,马上报告,否则将给予最严厉的处分。共产党?共产党从何处来,长得什么模样,谁都不知道,是乌斯曼改换了名字?或许是他的弟弟?唉,乡亲们无不感叹,真是碰上了凶多吉少的年华!

初秋时节,天气晴朗,桑姆和更昂果正在俄如郭吉部落的草场放牧,边走边聊天,一男一女谈得正火热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五名军人身背长枪向他们走来。桑姆断定是哈萨克土匪,一副心惊胆颤的模样。更昂果却很沉着,叫她不要怕:“你看,他们的枪是背在背上的,不会向我们开火,也没有大尾巴绵羊,肯定不是哈萨克。”两人迟迟疑疑地停住了脚步,等待奇迹发生。五名军人缓慢地走到他们跟前,站成排,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桑姆、更昂果没有经历过如此场面,只感到很有趣、很安全,刚才的恐惧骤然烟消云散,直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方也哇啦哇啦说了很多,可惜一句也听不懂。桑姆的连串问话,军人们也没有听懂。双方只能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摇摇头,遗憾地告辞而别。不同的是,告别时,桑姆、更昂果也举手齐眉行了一个尚不正规的军礼。

桑姆的奇遇很快传遍了整个阿里。挺空情报站头头询问得更详细,断定是“入侵”阿里的汉人,共产党真的来了,一脸恐怖的神色。普通老百姓不相信,汉人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怎么会说来就来呢?多半是释迦牟尼派来的“天兵”下凡。偏远、平静的阿里即将遭受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是凶是吉,还得等着瞧。

只得听天由命。饭还得吃,放牧不可停息。那天,白云飘飘,阳光灿烂,贵桑带着女儿和儿子在扎波山下放牧了五天,急需更换草场。儿子诺尔吉已经赶着牦牛驮着帐篷打前站走了。贵桑和女儿忙着收羊群准备出发,发现五个带枪的军人向他们走来,头脑里猛然闪出乌斯曼土匪穷凶极恶抢夺牛羊的画面,立马拖着爱女向山头逃跑。五个军人也加快脚步,挥舞着手臂向他们高声叫喊。说了什么话,一句也听不懂。只看见他们一面集拢四散奔跑的羊群,一面向他招手,似乎是叫他下山。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来了一位大个子军人,还有一位随从,都没有带武器。随从竟然能讲藏话:“老乡,不要怕,我们要与你交朋友。”虽然讲的不是阿里方言,但他和安多地区来的商人、朝拜神山圣湖的信徒打过交道,那意思是很明白的。大个子军人从怀里抽出一条洁白的哈达,一步步向山顶走来。藏族古老的习俗,拒绝献哈达的人是有罪的。他不得不迟迟疑疑地走下山来。贵桑,阿里草原一介贫苦老百姓的肩上竟然飘来一条洁白的哈达,好像做了一场迷迷糊糊的梦,又像遇上佛陀派来的天兵,把他推入似福似祸的迷惘,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现场气氛由恐怖、迟疑、迷惘转向缓和。先是翻译自我介绍,他叫扎西平措,是甘肃省的藏族,紧接着介绍献哈达的大个子军人叫李狄三:“这是我们连部最大的官,想与你说说心里话。”甘肃在哪儿,到此有多远?从来没听说过,多亏那半生半熟的藏语赋予他几许亲切感。

于是,三人在草原上席地而坐,进行了先遣连和阿里人的第一次倾心交谈。

贵桑终于说话了:“本布拉(长官),你们从老远跑到阿里来,要干什么?”

“是毛主席命令我们来解放阿里,他知道藏族老百姓太苦,要大家与全国各民族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毛主席在哪里?“解放阿里”是什么意思,“幸福的生活”与放羊、吃饭、乌拉支差有什么不一样?贵桑都不明白。在本布拉面前,也没有追问的勇气。

“你害怕吗?”

贵桑微微笑了:“怎么不怕呢,你们有枪。”

李狄三笑得更开心:“你看,我就没有,我们的战士有枪,那是为了保护好人,对坏人才开枪。”

贵桑举起胸前的护身符说:“你看,我信佛,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绝对不是坏人。”

李狄三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们相信你是好人。所以要与你交朋友。”

贵桑得意地捋捋胸前的哈达:“交朋友,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想请你带我们到噶达克去,会晤阿里的最高长官。”

贵桑脸色突变:“我60岁了,从来没有见过大官。如果惹他生气了,那不把我杀死?你还是另外找人吧。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扎波。”

“啊,我有个最好的朋友塔尔巴,比我年轻,助人为乐。住地和扎波很近,骑马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我马上去告诉他。”

当年,阿里没有报纸,没有广播电台。但贵桑与先遣连最大的官交朋友的经历像神话一般很快传遍辽阔草原。贵桑一下子晋升为阿里名人,有牧民骑马数天去拜访,打听消息。贵桑讲得津津有味,诸如,李狄三带来的兵起码有100人,阿里噶本手下只有25个藏兵,要与李狄三打仗是打不赢的。李狄三一心要大家过上幸福生活,相信信教的都是好人。所谓“幸福生活”是个啥样子,虽然大部分人还很迷糊,但对“天兵”的恐惧越来越淡漠。

当底层百姓平静的时候,上层官员的恐惧心态却越来越浓烈。挺空的“情报站”连夜召集改则、革吉、生郭三大部落的头人开会,把贵桑喊来狠狠教训了一顿,禁止他继续传播“谣言”扰乱人心。贵桑不得不“‘呐索(是)‘呐索”地答应,再也不说一句话,酷似哑巴。他很自信,时代变了,有李狄三做靠山,阿里官员不敢对他进行惩处。

贵桑的好朋友塔尔巴却开始活跃起来。那天上午,天气格外晴朗,一老一小两个身穿无面皮袄的牧民,驱赶一头白山羊——山羊背上驮着两个皮囊,向先遣连临时驻地走来。哨兵问他们找谁。

来人说:“我叫塔尔巴,是贵桑的好朋友……”

话未落音,李狄三已经走出帐篷,将塔尔巴紧紧搂抱在胸前,碰着他额头行了一个亲人般的见面礼。哈,哈哈哈,笑得像一尊弥勒佛。塔尔巴带着的7岁小姑娘被吓坏了,躲在爸爸背后不敢露面。塔尔巴把她拉了出来,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女儿,名叫次仁卓玛。”又指着李狄三说:“他就是贵桑叔叔勾手指头的好朋友。”

次仁卓玛睁大两只明亮的眼睛:“真的?那我也跟他勾勾手指头交朋友。”

塔尔巴回答说:“那得看你乖不乖,这位新来的叔叔爱不爱你。”

这时候,有位战士走出帐篷与李狄三叽咕叽咕的说了几句话,转头用藏语告诉塔尔巴:“首长说站在外面太冷,请你们进帐篷交谈。”

塔尔巴表示同意。李狄三随即就弯腰抱着小姑娘进入白毡毯帐篷。

次仁卓玛第一件大事,是伸出右手要与本布拉交朋友。李狄三笑得前俯后仰直不起腰,很爽快地伸出手指头,与藏族小姑娘演出了一场别有情趣的历史游戏,并送给小姑娘一把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小姑娘直摇头不敢接手。

李狄三歪着头吓唬她说:“叔叔和小孩子交朋友,送给你的礼品不收下不准走。”并亲自剥开玻璃纸喂进她嘴里,问她好吃不好吃?小姑娘品味了好一阵:“嗯,真甜,比过年吃的红糖甜多了。”

塔尔巴笑了,把水果糖塞进她手里:“到外边去玩吧,该我们大人办大事了。”

女儿刚刚出去,塔尔巴从山羊背上取下两个皮囊,送到李狄三的毡房:“第一次见面,我们也没有什么珍贵的礼物,但牧民再穷,牛奶还是有的。”

李狄三急忙推回去:“塔尔巴,谢谢你的好意,但礼品绝不能收。”

塔尔巴立马垮下脸来:“你是嫌我太穷,看不起我?”

李狄三如实告诉他说:“亲爱的藏族老乡,我们人民解放军有一条铁的纪律,‘进军阿里,不吃地方,‘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如果我带头犯错误,我就指挥不了我的部下,还怎么打仗啊。”

塔尔巴好像受到天大的侮辱,很不高兴地收回牛奶皮囊,一副要告别的模样。

扎西平措与李狄三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很礼貌地收回塔尔巴送来的牛奶皮囊,紧挨着耳朵告诉他:“首长很高兴收下你的礼物,但是有个条件,如果他要回送礼品,你也不许拒绝啊。”

李狄三和塔尔巴相对看好一阵,脸上都绽放出开心的笑颜。

塔尔巴亲热地靠近李狄三,像是说悄悄话:“贵桑眼下不便多出面,叫我多帮助你们。唉,一个谁都看不起的牧羊人,虽然大事干不了,但是带个路,打个柴火,问个民情什么的,我是乐于帮忙的,你就尽管吩咐我。是好朋友就不必太客气。”

“我们新到阿里,人生地不熟,困难肯定是有的。比如眼下住在扎波,仅有几处小水塘,煮饭喂马,恐怕不是长久之地……”

“是呀,如果往東迁到纳如巴,有一条小溪,煮饭喂马会方便得多。”

“牧民会同意吗?部队不能损害群众的利益。”

“你放心,纳如巴属于夏季牧场,现已入冬,牧民早迁到冬季牧场上去了,不碍事。”塔尔巴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啰,阿里也不都是好人,出面捣鬼的不善人总是有的,嘴比蜜糖还甜,心比木炭还黑……不过,我想,他们就那么几个到处搜刮民财的藏兵,对你们既恨又怕,要赶走‘天兵,那是傻瓜才干的事。你们新来乍到,总得有个地方栖身,想必他们还不敢怎么样。”

那天,李狄三还向他询问这里最大的官是谁:“我们要邀请这里的官员尽快来解放军驻地,共同商讨和平解放阿里的大业。”

塔尔巴直率地说,最大的官很远,来回骑马最快要走半个多月,他近来家务事太忙,走不了,更没有和解放军接触的勇气。他拉着李狄三出门,手指西南方向说:“那里是挺空,距这儿半天马程,有一个噶达克新设立的办事机构,最大的官叫多加,狡猾着嘞。和他们打交道,还得多一点心眼。我们有句谚语,‘想往什么地方走,不要让敌人知道;包袱放在哪里,不要让小偷知道。”

李狄三笑了,不再强求,十分感激新朋友的热情帮助。告别时赠送给他两块大洋和一袋面粉。

在先遣连扎营地方去过的牧民还有嘎勒、洛那、隆真。一次,部队牧马场有几匹马失踪,隆真是当地牧马能手,熟悉马儿吃草喜欢往哪里跑,带着李子祥、乔德禄寻觅了一个星期,胜利而归。隆真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少年,乔德禄会藏语,一路上边走边聊天,因此成为亲密朋友。得悉乔德禄出生于甘肃省武威县一个汉藏杂居的小镇,想象那里的生活一定很离奇,老是要他讲故事。乔德禄告诉他,旧社会有些比较富裕的汉人把藏人叫“蛮子”,解放后共产党来了,再不准叫“蛮子”,说藏人和汉人都是兄弟,一样分土地耕种,一样进学校读书,一律平等。大家是平等的。隆真不懂什么是平等,反复提问:“分土地,进学校,要给多少钱?”问得乔德禄大笑了一场:“都是国家主人,把钱交给谁呀?”隆真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难道这就是解放军常说的“解放”和“幸福生活”的真谛?

从那以后,隆真遇到想不通的疑难就向乔德禄请教,自称是他的小学生。乔德禄说:“其实,我才是你的学生,和你对话,我的阿里藏语说得越来越顺溜了。”

共产党真的来了。挺空立马召集革吉、改则、生郭等周边部落商讨对策,陷入一片忙乱、恐惧、迷茫的之中。还来不及向噶达克报告,就贸然闯进来两位牧民,报告他们在达雍山坡放牧,发现十多个军人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挺空走来。话还没有说完,参加会议的部落头人和仆人骑马溜了。“情报站”的马匹早已放进草场,其他人员包括炊事员只好跑到山后躲藏。热闹一时的挺空仅剩下孤独的多加,战战兢兢地接待冒然闯来的甲米金珠玛(汉人解放军)。

领队长官一声不语,先进入挺空的一个个帐篷查看,走出来,拉着翻译问多加:“怎么挺空的人都走光了?”

多加露出一张欲哭无泪的脸:“一群蠢材,开会时振振有辞,听到解放军来了,跑得比狗还快。”

“不是你还在吗?请问你的大名……”

“我叫多加。负责挺空的工作。请问你……”

领队长官紧紧握住多加的手说:“我叫曹海林,先遣连的连长。我早就听说,你曾经是驻阿里25藏兵的最高长官,算得上半个排长。”

这么一说,多加好似矮了半截。思忖久久,才挺起腰问道:“曹连长率领的连队不远万里到阿里,担负什么任务?”

“任务嘛,很繁重,属于军事机密,你懂的。有事与阿里噶本认真磋商,今天冒昧来挺空叨扰,目的就在与挺空诸位齐心协力,完成重任。”

“人都跑得精光,我能办什么事?”

“别给我装出一副可怜像,你很明白,我前脚一走,他们立马就回来了。”

“那么,请连长告诉我,你所说的‘重任是什么?”

“很单纯,奉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同志的命令,进军阿里,解放阿里,完成祖国和平统一的大业。”

“这和我有关系吗?”

“挺空不是噶达克设立的情报站吗?请你通知噶本,尽快来挺空和解放军磋商如何解放阿里的有关措施,如果噶本公事太忙,我们可以带部队直接去噶达克与他见面。”

多加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拍拍自己脑袋,说道:“此事确实很重要,请允许我和我的同事认真商量,三天后给你一个答复。”

“好吧。请你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如果你有遗漏,可以告诉我,我乐意给你重复一遍。”

多加笑了:“长官太小看我的耳朵了。”

告别时,多加送了一程又一程,叮嘱曹海林:“多来做客,你不来,我会派益西嘉措找你,让你不得安宁。”

曹海林的回答很机智:“该来的时候我不会缺席,如果你食言,我也会让你不得安宁。”

正如曹海林所预言的,多加当晚就很不安宁,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把他最信得过的助手益西嘉措叫醒,讲述了白天与曹连长会晤的经历,总感到他给噶本送去的情报出了什么问题。

益西嘉措安慰他说:“那不是你的错。噶本起始就肯定红汉人(解放军)是一群魔鬼,你呈送的报告全是为迎合他们的需要写出来的。今天总算看到汉人的真相了,因为都知道你我的出身是藏兵,曹连长带着枪与我们会晤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毫无抓我们、杀我们的意图。噶达克疑神疑鬼,你敢说真话吗?”

“看来。我这个‘站长是当不成了。”

翌日,多加收拾行装、骑上他的快马要离开挺空。大家紧紧抓住缰绳不让走。他说:“我姐姐病了,我要请僧人医生给她看病。挺空的工作已经拜托给益西嘉措,有事找他去。”刹那间,多加就从挺空消失了。

没过几天,一个头戴圆盘毡帽、身穿镶边藏袍的客人来到先遣连驻地纳如巴,这个人名叫日加木,要求会见部队首长。

出来接见的是翻译扎西平措:“请问,你是多大的官?”

“不大,一个马本(班长)而已。”

扎西平措笑了:“啊,也算是军人嘛。”

“和你们不一样,只管辖改则的一个小部落——俄如郭吉部落。”

“那为什么不陪同改则本(官)来?”

“改则本害怕解放军,刚刚出发到拉萨  去了。”

“你马上去劝他回來,叫他不要怕。”

“怎么会不怕呢,你们就驻扎纳如巴,那里草绿水清,是改则本最得意的夏季牧场,他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扎西平措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倒真会放屁。牧民早搬到冬季牧场去了。我们选定的军马场也不在纳如巴。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不许造谣生事,挑拨军民的团结。”

日加木在先遣连胡言乱语、搬弄是非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贵桑愤慨不已,忍不住专程找到塔尔巴,要他去纳如巴叮嘱解放军别受坏人的搅扰。

塔尔巴诚挚地告诉解放军,日加木是藏北有名的双面人,都骂他是“狮子面前的癞皮狗,孔雀身边的黑乌鸦”,表面上忠于改则本,暗地里却与挺空打得火热,满怀当大官的野心,无论他说什么话都不可信,姑且当做放狗屁就行。

李狄三十分感激塔尔巴的好意:“我亲爱的朋友,请你放心,谁好谁坏,解放军有一杆秤,心知肚明。”

曹连长再次去挺空拜访,同行的只有翻译扎西平措,全然一副回访老朋友的架势。遗憾的是多加已经出走,接待人换成了益西嘉措。

“我们上次谈得很投机嘛,或许仍然疑虑我们会把他抓走?不,不可能。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多加说他姐姐病了,要赶紧去革吉部落给她治病。”

“你相信吗?”

益西嘉措笑了笑:“走得太突然,走的前夜很苦恼,一再感叹呈送噶达克的情报犯了错误。革吉距噶达克很近,我猜想十有八九是去向上司请罪。如果真向上司倾吐真话,恐怕就回不来了。”

没想到多加还是回来了。抵达挺空立马就召集周边改则、革吉、生郭三大部落开会,大讲拉萨传来的消息,6000多藏兵在昌都打了败仗,汉人金珠玛米正向拉萨进军。拉萨剩下的几个藏兵是无力对抗解放军的,阿沛·阿旺晋美正劝说噶厦政府向解放军投降。阿里噶本似乎开始醒悟,愿意向先遣连投降了。三大部落头人七嘴八舌地争论到了天黑。虽然提出的要求很多,但是心里都明白,要保存他们的财富和官位,和平谈判是唯一的出路。

紧接着,多加向曹海林连长汇报在噶达克的经历,曹海林连连称赞他付出的辛劳:“好样的,说话算话,够朋友!”

按照多加带来的信息,四天后,李狄三及先遣连其他重要成员准时来到挺空,那里早已聚集了迎接噶达克官员的三大部落的头人,还不乏看热闹的牧民群众。意外的是,噶达克最高官员没有露面,派来的是两个强左,一个叫才旦多吉,一个叫扎西次仁。

李狄三问道:“你们是哪一级的官?”

强左回答:“我们是噶本下面最大的官。”

“你们今天说的话、签署的文件能管用吗?”

“请大本布拉(大官)放心,强左就是噶本的代表,会遵照噶本的吩咐办事。”

于是,李狄三、曹海林、翻译扎西平措和才旦多吉、扎西次仁一起进入挺空的白色毡房,进行双方的会谈。会谈的具体内容,看热闹的群众是不知晓的。他们记得的是,两位强左抵达挺空时满脸堆积忧虑、恐惧,散会时却与李狄三手拉手走出毡房,洋溢着轻松、得意的笑脸。才旦多吉向群众说了几句话:“解放军和噶本是一家人,要齐心协力打击、驱逐哈萨克土匪,恢复牧民安宁的生活;你们放心,解放军不会做坏事,你们也不要对解放军做坏事;他们需要你们帮助的事,比如打柴、带路、购物,我们就做,他们会付给你们大洋。”

这是一次皆大欢喜的聚会。李狄三主动提出为了消除社会上关于先遣连占据纳如巴的谣言,即将搬迁到江索郭(扎麻芒波)过冬,强左表示赞同。李狄三当即表示,为庆祝会谈成功,增进阿里上层对解放军的了解,盛情邀请大家到纳如巴参观访问。强左答应得相当爽快:“明天太仓促,还得与三大部落头人商量,定在后天吧。”

第三天,两位强左和革吉、改则、生郭等部落的20多位头人准时到达纳如巴军营。解放军招待的饭菜格外丰盛,米饭、海带、花生、猪肉罐头,还有新近猎获的野驴肉,大都是阿里稀罕菜肴。吃饭间,李狄三提出下午与强左和部落的带枪人举行一次比武竞赛。强左说:“我们真资格的藏兵没有来,就不参加比武了,很想看看你们打得如何。”

下午,纳如巴北面的红山脚下,军事表演已经准备就绪。先是排队、阅兵,整齐而庄严。接着打炮,对准红山顶上的靶标连发几炮,炮炮中的,浓烟滚滚,尘土飞溅,是阿里从未见过的奇迹。接着是手枪、步枪、机关枪表演。靶子是一排牛粪。曹海林亲自上阵,掏出手枪就叭叭叭地连发10响,看客尚未醒悟过来,只见从左到右的10个牛粪靶子被扫得精光,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重新竖立起一排牛粪靶子,两个年轻战士抱起闪亮、有腿的机枪,爬伏在草地上,一声令下,只见枪头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地扫了一个来回,噼噼剥剥地震得地动山摇,顷刻间,牛粪靶就不见了。在场的强左、头人有些坐不住了,真切感受到解放军的厉害,阿里的那几个藏兵,几支破枪是无法与解放军打仗的。

在李狄三和强左交谈的间歇,多加向曹海林打听他的感受。曹海林说:“奇怪的是,噶本为什么不肯露面?是害怕还是……”

“我们这里的官与你们不一样,即使没有屁本事,那面子是最重要的。”

“是要我们提着礼品亲自到噶达克          拜訪?”

多加拍拍曹海林的肩膀,笑了:“我看大可不必,待他有求于你的那天,他会恭恭敬敬的提着礼品来找你。”

签署和平协议以后,南疆军区给先遣连发来贺电,赞扬进军阿里的部队踏上西藏大地之后,又率先在阿里实现和平解放。为表彰他们在缺氧高原付出的艰辛,严守进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铁一般纪律,既感动了牧民群众也团结了爱国上层人士的功绩,给先遣连集体和每个官兵都记下一大功,这在我军的建军历史上是罕见的。

协议签署进一步密切了先遣连和强左才旦多吉、扎西次仁的关系。经过磋商,才旦多吉和扎西次仁轮流驻扎挺空,与先遣连交流情报,协调相互的合作措施。有天,牧民发现哈萨克土匪赶着羊群向冲东牧场走来,牧民群众面临被抢劫的灾难。挺空及时告知先遣连,冲东离先遣连驻地扎麻芒波比较近,李狄三命令曹海林带领一个排前往围剿,土匪仓皇逃跑,留下二千多头大尾巴绵羊。当地牧民感激不尽,认为绵羊应归于先遣连所有,他们正处于饥寒交迫的难关。但是曹海林坚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铁律,牧民的牛马已经被土匪抢劫不少了,这些羊理当归属牧民。至于分给谁,请强左才旦多吉征求牧民的意见。——这就是今日阿里有大尾巴绵羊的原由。

才旦多吉和先遣连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李狄三建议他和扎西次仁联名给毛主席写信,表达他对中央政府的感激,对进驻阿里解放军的认识和友情。才旦多吉真写了一封给毛主席的致敬信,信中说,他受阿里噶本的派遣与您派来的解放军进行友好会谈,“没有经过一点战争已经实现了和平”,并保证将继续服从中央人民政府的命令。扎西平措很快翻译成汉文,由先遣连的手摇电台发送给南疆军区,1950年11月再经过新疆军区转发到北京。年底,毛主席给才旦多吉写了回信,仍然由各级电台辗转送达扎麻芒波。回信说:“我很高兴知道你们同到达你们那里的人民解放军结成朋友。”“如果西藏官员都像你们一样同解放军合作,那么开进的部队就可以少一些。”

1951年5月,西藏地方政府同中央人民政府签署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和平解放并不和平,1959年3月竟然发生一场以分裂祖国为目的反革命叛乱。而阿里地方却平安无事,始终保持着同驻地解放军的友好合作,民主改革进行得十分顺畅。1965年,我有幸拜访了当年与阿里先遣连亲密接触的牧民,他们无不怀念先遣连为他们的翻身解放立下的丰功伟绩,念念不忘英雄们付出的真诚、青春、辛劳乃至生命。本文所提到同先遣连结交朋友的许多藏族牧民和他们的后代,大都在先辈英雄人物的熏陶下,成长为当地建设的栋梁,鸡蛋里的蛋黄。塔尔巴是改则县人民代表大会的委员,他铁虎年才7岁的女儿次仁卓玛是甲措乡乡长;贵桑一度担任乡贫民协会会长,后因年迈生病退职,他32岁的儿子洛尔吉被选为负责治安保卫工作的主任;隆真小学毕业后调任日甲乡文书,被选为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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