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鲁朗

2021-08-09 08:58程勇
西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骑友

程勇

鲁朗是一个镇,位于西藏林芝市巴宜区,距八一镇以东70公里。这里素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天然氧吧”“生物基因库”之美誉。

2019年9月中旬,我和骑友从林芝八一镇骑行去鲁朗,这是我第二次到鲁朗。到达鲁朗要翻越色季拉最高的山口。色季拉属于山脉,是尼洋河与帕隆藏布江的分水岭,川藏公路318线从山间蜿蜒而过。它的属地范围很大,山势陡峭,绿地面积多,林木茂密,环境优雅,风景迷人。

在没有到达色季拉山口之前的景色就足以让人震撼:在山间岩石上,有天然成趣的佛首、佛足、佛掌、佛身及马和驴的蹄印;有门栏、门闩和月亮、太阳等图案;苍茫无际的熔岩台地被苔藓的绿意覆盖,苦寒之地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绽放,那惹人怜爱的风姿也十分美丽。独自一人伫立在这样的风景之中,除了偶尔掠过耳畔的风声,抑或远处的潺潺流水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深邃而内省的静谧。在这种时刻,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带回到了遥远的古代。

色季拉山最出名的是春夏季那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鹃花。此时,树叶逐渐变红变黄,与常青的针叶林相间杂陈,再配以蓝天、白云、雪山,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

过往道上没有奇异的怪石。但骑行过色季拉山口以后,才感受到惊奇,下山时则是另一番情形,不只是风:公路旁有哗哗流动的溪水;绿油油的松树梢替代了稀疏的阔叶树冠;褐色的黏土和形状似砖的深灰色岩石久久地陪伴着我们的行程。一片狭长的高山牧场尽现眼底,下方河谷离得不太远,河流历历在目。高原上笼罩着一片寂静,仿佛我已经远远地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站在林海观望台看去,那高大的雪松林仿佛正从远古奔跑而来。而每一棵树就是一座宫殿,众神在上,阳光在树叶上写下虔诚;还有那些枯木、青苔、玛尼堆、天空、流水、经幡……都在风中默默念经。对于这里的森林来说,无从的沉默非常相配。所以当地人常说这是“龙王谷”,或是“叫人意想不到的家”。意即森林里充满了幽灵。即使真是如此,他们也一定是沉默无语的幽灵。

到达鲁朗已是黄昏。我们先选择了一家木质旅馆住下。住宿费用不贵,每人每晚70元标间。木质结构的房屋在鲁朗很普遍,因为这里本身就出产木材。收拾妥当后,我们一起出门就餐。公路两侧的街道上,几乎隔一段就有一家石锅鸡餐馆。鲁朗最有名的美食就是石锅鸡,大凡名扬的东西,人们都想去尝试,我和骑友也不例外。我们随意选择了一家叫“鲁朗特色石锅鸡”的餐馆,进去后,老板热情地招待我们就坐。石锅是用一整块石头掏空而成,制作工艺精湛。鸡则是当地藏族人养的土鸡,雪山上流下的水配以人參、藏贝母、百合、枸杞等药材慢慢地炖,绝对是人间美食。骑友对这美食也是赞美有加。我素食,只吃菌类和蔬菜。

晚餐后,我们立刻回到旅馆休息。我们静静地坐在木房子里,尘世似乎消失不见,唯有雪山静默,道路静默。许是骑行太累了,躺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风和神灵一同在梦境中进出,月光和夜色一同在梦境中弥漫。等睁眼醒来,窗外闪着光亮,夜雨的痕迹在鲁朗的室外生辉。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归来一般飘浮着轮廓清晰的白云。鸡鸣、狗吠、牛羊叫,它们与人类的生物钟同步,一幅乡村牧歌的画卷铺展开来。神清气爽的早晨,鲁朗笼罩在云雾中,青稞一点一点让位给依约而来的金黄。一幢幢乡间纯白色藏式民居伫立在青稞中央,远远望去,恍若仙境。

小镇上一辆辆车迎着凉爽的微风,在道路上呼啸而过。流经谷地的一条小河把小镇从中间分开。左边是山峦,右边是青稞。青稞边地上是一片片草场,草场沿着低矮的冈峦向后绵延,接合部便是高大的松树林。再往上,皑皑白雪从半山腰铺到山顶,好像不曾融化。它们是沉寂的世界,肉眼看不出它有没有融化,其实它们已经通过条条缝隙,流向辽阔,流向深层的时间。

看着眼前清澈的溪流,心底也变得澄明。山峦上形状各异的云朵随兴而至,突然现身遂又逝去。受印度洋暖流气候影响,鲁朗一带植被茂盛,满山的绿色。我没去过法国的普罗旺斯,我想,鲁朗小镇不会比它逊色。

面对鲁朗这样的自然环境,人们不会随心所欲地踏足其中。想离开公路去往某处,大多数情况下,得找到别人蹚出来的野径,小心翼翼地循迹前进。如果随随便便、莽莽撞撞地踏入旷野,那里的苔藓和野生植物就会被踩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需要漫长的时间。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循着前人踩出来的小道,静静地赶往山野之中,也没有人乱扔垃圾。鲁朗的人就是这样,非常爱护植物和植被。

随着印度洋季风逐渐转为潮湿流,鲁朗几乎天天下雨。但雨过天晴后,可以看到山顶的白雪依然。小镇以发展旅游业为主,包括民居房屋,乡间田园,特色牧场,从国外引进的羊驼养殖等,都是游客十分喜爱的。

我和骑友决定:在鲁朗待一天再赶往下一个驿站——通麦。上午到民居去参观,门票60元。为节约时间,我们选择坐20元票价的游览车。行车不一会儿,拐了个弯,后面的缓坡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幢白色的房子,四周草场环绕,不到一百米处,却被一道溪流隔开。看见这场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卡夫卡《城堡》里的描述在脑海中闪现:主人公K先生,他去城堡的路上的景象像极了这里。

这个村叫扎西岗民俗村,位于小镇西南一片斜坡上,具有浓厚藏式风格的民居和一些融合了藏、汉、门巴等民族特点的楼宇错落有致地点缀在高山田园牧场之间,恬静祥和。

到达第一家民居,一中年阿佳(藏语大姐)站在门口热情地接待我们。这是用花岗石砌成的房屋,外墙一半处已经刷了一层白涂料,屋顶是绿色瓦片。院内干净整洁、花香弥漫整个院落。房间里是传统的藏式装饰格调,佛堂里的酥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她首先请我们品尝青稞酒,三口一杯,这是藏民族在会客时最主要的一种礼节。我们先用右手无名指沾点酒洒向空中、半空、地上弹三下,以示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后小喝一口,阿佳把杯子倒满,再喝一口,她又把杯子盛满,最后我们把杯中的酒喝完。随后,她又立刻端上自制的各色干面食品让我们品尝。持续的旅游热,使村民已经富裕起来。据了解,他们光是接待游客一项,年收入就有五六万元,加上村办企业的分红,共计收入七八万元,他们扎实地跨进了小康生活的序列。

谢过阿佳,我们从正门出来,放眼望去,房屋边地的草场上,几匹棕色的马正在吃草。它们相背而立,不是脑袋、而是尾巴相接,互成镜像,仿佛戴着看不见的挽具在等待一声令下。这画面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妙和虚无。后面是起伏的山地全景,天空中,一朵白云在头顶孤单地奔跑,它的灵魂没有细节,也无纠葛,从开始到结束,像短暂的弧线。我站住,蹲下来。内脏像攥紧的拳头。空,就是这种感觉?空有多重?可能性是巨大的温床。不可能性亦然。一辆白色的运货车隆隆驶过,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中。

“直接去森林里体验一下有没有幽灵?”我问骑友。“我也喜欢这种体验。”他笑着说。此时我脑中只有谚语。怎么说的来着?只要走,就有路。直接开始吧。有多少次,一听到这句话我就浑身不安?要想可以想很多,思考对感觉却没有什么用。于是我俩从村里的小道走到村庄的另一侧,在篱笆边缘发现了一个幽深的开口,窄路,甬道,一条路从原始森林绵延而来,带来野蘑菇的灵性,带来青苔的柔唇。我们钻入越来越深的林中——原则是依循原有的山路行走。

一些矮树仿佛垒墙,光秃秃的阔叶树,继而是冷杉的影子。身边几只灰山雀噗噗地飞到另一棵树上停下看着我们,像是不欢迎陌生人的到来似的。现在又轮到蝴蝶了,它展开双翅去追逐一片飘落的花瓣时,我都能听得到它掠过地面的簌簌声。蝴蝶在高海拔地区种类不算多。在一棵松树旁,往年干枯的松球在阳光里沙沙作响,一粒高高在上,下一粒就在眼前,如此连续不断,一拨接一拨,沙沙声没完没了。而今年的新松球里同样持续不断地流着松脂——它变成路边尘土里深暗的、越来越大的斑点。除此以外,山林里显得十分寂静。

走在山路上,不会碰到什么人,左右两边那些神秘的“男人”就是矮松树,它们护送着你,一再成群结队地簇拥向远方延伸。几小时、几天、几年以后,当你站在一棵白花绽放的野生桃树前,第一朵花上是只蜜蜂,第二朵上是只丸花蜂,第三朵上是只苍蝇,第四朵上是几只蚂蚁,第五朵上是只甲虫,第六朵上是只蝴蝶。

经过一个圆形石堆,它们实际上是通往地下物质储藏库的入口。当我弯下身子时,却发现是一群食尸甲虫拖着尸体移动;前方,一只白狐狸倏地跑过;在见过所有那些小生灵以后,一只缠绕在树枝上的睡鼠会使你觉得像一个兄弟;紧接着,我的脸上都会感觉到各个树丛里发出沙沙声。这时,我和骑友都听到了野猪的声音,凶悍的黑褐色的家伙,它一边咕咕叫着,一边喘息着从右边矮树丛里钻出来,后面跟着两只兔子大小的崽子,又继续咕咕隆隆地钻进左边的矮树丛里。它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两脚踩在地上,我的双肩振作起来了,我的眼皮触摸着天空。

到了下一个休息地,寂静中,我听到了一声拖得很长的鸣叫:一个振奋而孤独的声音——雪鸡。雪鸡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随后我们来到一条小溪的水洼旁。水洼清澈见底,上面漂着几根羽毛。水洼边上留下了一个个獐子的蹄印和许多鸟儿的足迹,呈箭形,辐射向四面八方——一种需要去破解的楔形文字。一只布谷鸟在叫,我跟着它的叫声跑去。吹来温暖的下行风。山脊在浅蓝天空前的参差轮廓仿佛剪影。很难说,是天空移到山前,还是山移到云前。露珠躺在草上。林中白地融成了一个个小点,从远处就能听到潺潺的流淌。峡谷里有了水,汩汩落入深处。水声唤醒了众多沉睡的生灵,如同天启。在我头顶的天空上看到了类似的东西,在一片小腿肚似的云端里——为我们的卷毛云,有“天空开花”这样的表达,真的很漂亮。但这是下雨的前兆。高空中盘旋着老鹰,下降、又起飞,直至冲出树线。它们身后的山坡顶上被雪的白勾出轮廓。

林间空地上,有一头迷途的奶牛把这水当饮料喝。说下雨,雨就下来了,我俩一动不动地让雨淋着。我因此显得如此平静,连各种各样的蝴蝶都落在我身上了,一只在膝盖上,另一只在手背上,还有一只遮盖住了我的眉毛。当我们继续穿越松林时,天空又变蓝了。这时,树木会顺时针沙沙作响,各有各的特点,像是在古代圣贤那里被看做神谕的声音。

渐渐地出了汗,但也没有热到可以只穿内衣走动。最难的是找到下山的节奏、把重力转化为动能。路越陡,我的脚步越短促,以平衡梯度。远处山坡上挂着几头牦牛。动物显然比人更容易忍受倾斜,它们竟能在悬崖上生活,这对于它们是如此正常,就像平地对于我。山坡上处处断岩突兀,仿佛被故作偶然地抛入风景之中,背阳面遍覆苔藓。很难想象,一切均为天成,而非精心雕造。从未加工,却已万事皆备。纵使变化莫测,自然仍比上帝可信得多。

雾霭在山后散开。脚下是草原般的缓坡,再往下,鲜绿的谷地悠然展开,曾经的洋底,近得不可思议。也许,千万年来,古老的脊椎动物正在地内迷宫洞里战战兢兢,生怕甚或渴求着重见天日,虽然不怎么现实,这种可能性仍是巨大的温床。也许,龙就是远古经验的褪色映像、史前时代的残迹遗存?记忆为何不像生物一样,汲汲求存、自保、延续?毕竟,大概没什么比曾经看见的画面更荡魂摄魄。

这里森林保存完好,喜马拉雅冷杉、二级植物红豆杉、植物活化石“树蕨”,以及百余种杜鹃树、阔叶林、针叶林、落地松、云杉。同时也盛产当归、灵芝、红景天、手掌参、雪莲花等珍贵药材。

来到村庄的另一头,一条岔路口立着一块蓝底白色路标,路标上写有注意事项。它的姿态、它的细致的说明、它的坚定无误,都让我印象深刻。有些事物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我认同某些比现实之物更伟大的东西,比如说,慈悲和谦恭,比如说,爱护自然。

我的脚步消了音,几乎悄无声息。小路蜿蜒,我们沿着它下到一处谷地,它又贴着山岩伸展出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多荫的高处。现在地形更加开阔,西边宽广的盆地一览无余。山坡如舞台背景般移入谷底。河流在雾霭中粼粼闪烁,不远处林中一块秃地,树木交错而卧,仿佛落地的火柴。

地形终于平缓下来。草地上只有一些奶牛和牦牛,角向外伸出,鼻孔泛红,皮毛湿得一缕一缕,看不见眼睛,全身都是打结的黑棕毛。居住点在牧场和谷地之间的徐缓坡地上,绿草青翠。

一条小路通向318线。我想,每条界线的存在,都是为了被跨越。

结束行程已是黄昏。有人告诉我,夕光点燃雪山的时候,浑身的血液都会随之燃烧起来,天地间好似有种神秘的力量引领着你,去感知一种从未在生命里出现过的感动。

我感动于心灵给予的每个目的地。

松散的灰云团悬在森林上空。我们走进小镇一家店铺,小铃铛刺耳地尖叫起来。塞得满满的货架一直抵到天花板,商品排列得细致整洁。正在观看,一藏族大哥进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买点什么?”说完后,他满脸的喜悦并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们。“买十双针织手套。”骑友说。

入夜,我翻看一本关于色季拉山的指南,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梦中,我行走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最初以为是雾,后来才明白,那是高空中落下的云。待云團散去后,一个生态文明、圣洁宁静、现代时尚的国际旅游小镇从晨曦中闪亮登场。

责任编辑:吉米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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