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以前只觉得这话荒唐:不用心怎么能有好结果呢?然而,年岁愈长,越是感觉到了无心之举的魅力,有时,几可视之为一种人生的惊喜呢。
犹记某夜,辗转忽醒。正烦闷于入睡不深时,那半掩在青砖后的月亮,倏地跑入眼中,坠入心海。心忽然静了下来,眼睛也跟着舒展起来,一时顿觉心神澄澈。月已向西垂落,隔着窗,把一片片皎洁绣在了被子上,雕镂在了床柱上,那月宫的晶莹和剔透也就在此刻降临到了这方天地。没有轻帘床幔的遮掩,也就没有了星河万里的阻隔,有的只是月夜,只是空明。院落中的丹枣翠树趁着月光也斑斑驳驳地跑到了墙壁上,清风微微浮动,那倩影便也袅娜起来。那时的自己虽然口齿难诵“积水空明” “藻荇交横”的盈盈妙句,却也细细体味了一番“明月半墙,桂影斑驳”的姗姗可爱。
这可爱的月夜曾在文人的胸中酝酿,也曾在古画中被勾勒。但卑俗的自己却很难在文字和线条当中寻找那月夜的倩影。一次次文字咀嚼未得的神韵,一次次画卷摩挲未得的情丝,就在此刻的无心之中住满襟怀!
刚来大同,我是对他无感的。但是,一次无心的漫步让我感受到了这座城的血脉搏动。那是一个闲暇的日子,我决心漫步古城。没有计划,没有路线,完全就是一次无心的旅行。沿着马路,走到了东城门之下。在横跨御河的桥上斜斜地靠着:闭了眼,清风拂耳,鼻中闻到的是护城河内的芙蓉清香;俯身而视,是那红鱼金鲤织就的绿底锦缎;起身迈步,已经把自己置身在高大的穹顶城门洞口中,轻触厚重城砖,竟然有如弹钢琴般演奏出历史的音符,在此间澎湃回荡。危楼穹顶,青砖白泥,一时间让我分不清那古今及过往……
初感触动的我,不禁更加向往城内景色!顺着马路,一步步地踏进这城市的心脏:出法华,入善化,兰若相望间,夹杂着我的尘世孤影。仰身而望华严宝塔,薄云似作轻纱;寺内香火也借微风传至身前,仿佛要为我披上佛陀护佑的衣裟。妙法氤氲,北域佛国,足触宝地,襟怀诚念。此刻,我就是朝圣的人!
夕阳已落山头,飞鸟也知倦怠。踏着南城墙上的雁塔风铃声,我也渐隐渐没在楼塔翠树间……来时空空的我,现在充满浓浓的乐,手握清风几许,心纳气象万千。
美丽的月夜是在无心之间而得来的;旅行的畅快也是在不经意间感受到的。这世界上,往往就是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
佛陀在菩提树下苦思冥想,不得解脱,反而是牧羊女的一份供养让他顿悟成佛;冰裂纹的“金丝铁线”勾人心魂,这也是在歪打正着中绽放了宋瓷的魅芒。有时候,散漫无心可以把美晕染成一片,惊艳了世间所有。月夜的心神舒畅和城内古迹的醉心流连都是不经意的收获,然而巧的是,人生当中最“肆无忌惮”的快乐也是在童年的“没心没肺”时留下印迹。
幼时的我是在乡村度过的。那时最开心的就是跟着村里的三五顽童,在街巷中玩乐,在田野里撒欢。在春天,我们更是最跳脱的一群。
穿行在巷子里,那农家院里的杏花隔着墙探出一枝来,便立刻想到六七月黄澄澄的杏儿,哪怕踮起脚尖费点事儿,也要沾得满手花香。向西直奔,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站在地垄上,仿佛自己就是此间的分界线。眼前是一片片黄土农田,稍有青草点缀,白杨分隔;背后是槐影深深的烟火屋舍,桃儿、杏儿的红白色调渲染了春日里的小院农家。出了村,更是没了大人管束,随手捡起树棍,便已成为挥鞭东指的儿郎游侠:春风狂作,卷挟尘沙,村西的广阔田野顿时成了武侠里高手过招的场地。你追我赶地就像侠客追击,遇到田埂,便要纵身跳下来,也算是完成了飞天神功的奇门独技。抓起黄土一把,随手而散,倒也成了江湖里的迷魂散。追追打打,玩玩闹闹,见了那坍圮的土崖,也要使劲儿冲上去,独占山头!武侠的梦做多了也會心生厌倦,累了就靠在了身后的土崖。抬眼一看,远处杏花林底下有一群绵羊缓缓地走着,牧羊人的鞭子轻甩,也就成了回家的信号。
老子曾言“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这童年之乐也是如此:童年时,“无心”的自己可以不理睬别人的话语,长大了,却越发在乎到别人的眼光;别人的“有心”,让自己也渐渐地长出“有心”之心。这心同别人一样,似天庭的琉璃盏,看着华美,却不经摔打;看着是加持了成人世界的“处事之光”,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这越是“有心”,反而越是“无心”,越是没有了童趣纯真之心!最初的无心就是在这样的小心翼翼,在这样的“有心”之中丢失了。许许多多的人也就在这样的变化中找不到了自己,从“有我”竟也变成了“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