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条狗
关在家里,做个木头一样的桩——“桩桩”的名字隐喻了它的结局。
岳母安完心脏起搏器一周后,医生宣布她短时间内不宜再独自一人生活。岳母虽极不愿意,也只得敬畏着听从医生的话,随我们进了城。进城前,我们载她回老宅收拾屋子,往返皆匆匆。鸡鸭鹅一次性全处理了,有生命的只剩“桩桩”。乡下,有人惦记狗肉,我们不敢敞放“桩桩”,大门一锁,钥匙交给幺爸,让帮着给它碗剩饭。
最后一次看“桩桩”,是回老家吃一个百日宴。宴后,我们把吃剩的给“桩桩”打包了满满两袋,冻在冰箱里,等幺爸取。原以为够它吃好几顿的了,没想到它风卷残云,几分钟就吞下了一整袋——它太饿了。幺爸家经营着一家酒坊,忙生产,忙销售,忙起来人都是三顿作两顿的,哪顾得上一只狗!
狗命贱如斯。跟了我家的狗,命更贱。
十年前,岳父赶集,回来的路上捡了“桩桩”。刚进家门时,“桩桩”还只是一小团麻黑麻黑的肉团,在寒风中瑟缩着。岳父携岳母在外打工多年,说是替建筑大老板当管理,没下苦力,但到年关,挪到手的钱尚不及一个小工。他供妻读中师,供妻弟读大学,又好围朋结友抽烟喝酒,哪有余钱?
那段日子,房地产生意不好做。一次,老板上工地视察,工地板房办公室里,岳父心爱的收录机咿咿呀呀惹老板心烦,老板一迁怒,收录机粉了身碎了骨。岳父性子也刚,铺盖卷儿一捆,回了老家。
然后造新屋。妻和妻弟各凑了三万块钱,才勉强给他们修起几间砖房。曾经风光无两,一时老境颓唐,岳父精气神不再,身体亦每况愈下。
以前破破烂烂的草房只有一些锅碗桶碟,似乎也用不着狗去看护。新房造好后,“桩桩”回来了。再后来,岳父脑溢血不在了,“桩桩”还在。
那天,岳母一大早去了山上做农活,挨近中午回家,才看见岳父倒在床下已不知几个钟头——他大概是起床太急,加之有高血压,血往上冲……
并没有发生和某些电影里一样的狗向旁人报警,救活主人的事,无人知晓“桩桩”当时有没有狂吠不止,它也没有奔到山上找回岳母。也许,在“桩桩”看来,岳父倒在那里,只是换了一个睡觉的地点,摆了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姿势而已。岳父是“桩桩”的菩萨,“桩桩”却不是岳父的救命稻草。“桩桩”不是一只有灵性的狗。
岳父去世后,我们把岳母接到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她闲不住,让我们给找个活儿做。她听力不好,对助听器很不习惯,说耳朵里有蜂子飞,一直嗡嗡飞,又像有火车在跑。听力不好,与人说话就吃力,岳母连广场舞大妈的圈子都融入不了,更别说找工作。好不容易在一个家具卖场扫上地,可卖场生意不好,很快关了张。岳母自行主张,坚持回了老家。她去20里地之外的妻舅家接回“桩桩”时,“桩桩”已寄人篱下整三月。
被我断定灵性不够的“桩桩”在经历了丧失男主人,被女主人丢下又接回几件大事后,仿佛越来越懂得了一个家、一个窝的弥足珍贵。岳父在世时,家里喝茶打牌的、祝寿拜年的还算闹热;主心骨不在了,门庭陡然冷落。“桩桩”逢人便吠的霸气也慢慢钝了——年头到年尾,没人上门,它能吠谁呢?
岳母的听力日渐委顿,“桩桩”的耳朵却一天天灵光起来。每次回老家,我的车还在离家几十米外的徐三茶铺时,它兴奋的吠叫便传来。它居然能隔了几十米从每天来来往往的众多机动车中听辨出我的汽车的声音,闻嗅出我们身上挥之不去的,与它身上一样的,与这个家的一砖一瓦、一筷一碟同样的独有气息!是孤独锤炼出它特殊的听觉和嗅觉。终日被拴在围墙内的“桩桩”的世界,注定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和孤独。
父亲说,三十多年前他当村长,每次去乡上开会,我家的那条老狗都要去渡口等他回家。这个故事让我想起电影《忠犬八公》,脑海里重叠两条狗等待的画面,满满的温馨,也想象着定格父親杀狗的场面,全是生活的无奈和现实考量的自私与残酷。
父亲说,那年,全乡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突然开始了,说是狂犬病肆虐。政策一刀切,栓养的也不可豁免。怎么办?与其让狗被工作队打死拖走,不如自行解决。如此,老婆娃儿还能得一顿狗肉打牙祭——我家的碗里,已半年不见荤腥,顿顿酸菜、豆瓣下饭,我和几个堂兄弟口水梭嘴角,终日挂着,父亲也觉得好像有一只只饥饿的嘴在抢夺他胃里的最后一星油水。就这样,父亲和大伯用一根铁丝勒住老狗的脖子,结束了它的生命。父亲做这个决定时,有没有片刻的犹豫?我无法想象老狗哀号着挣扎着望向父亲的眼神,那会是怎样的震惊、悲屈、绝望与痛恨!这条狗后来被父亲多次提起,父亲的话语里有无奈,有愧疚。但我想,假如重回彼时彼境,让父亲再做选择,他依然只能那般决绝。
狗命如斯。
一条狗的寿延有多长?三爸家的那条老狗与涛弟是同一年生的。涛弟已三十岁,有了两个娃儿,今年,狗死了。多数犬种的寿延不过一二十年,也就是说,狗与人无论多么长久的陪伴,总有一个要先走,或如我的岳父,或如三爸家的老狗。
“桩桩”整十岁了,已算一条彻彻底底的老狗。吃完打包的饭菜,它摇头摆尾地跑到我的面前。我摸它,它温顺而满足地享受我沿同一方向的抚摸,享受来自我掌心的温度。我给它拍照,它一副泪眼汪汪的样子。它已经明白,我们此番回来是呆不久的——它从我们收拾家什、装袋蔬菜和大米的手忙脚乱中早已知晓又一次别离的到来。它不叫不跳,只默默看着我们。我们从堂屋走向灶房,从院坝东南角走到西北角,它的目光也从堂屋走向灶房,从院坝东南角走到西北角,眼沁沁地。这次,我们不敢把它送到20里外的妻舅家。临近年关,回乡的人多了,有的连不值钱的玉米、谷子也偷。那是岳母的口粮,一粒一粒都是汗,总得看着。
锁上围墙大门的那一刻,我和“桩桩”再次四目相望,我说:“‘桩桩,你要守好家,我们过几天就回来了。”
一别又是月余,我们终是没能回去。失信于人,被人看白;失信于狗,并不遭语言谴责,失也就失了。似乎,工作缠身是理由,犯不着为一条狗吃好一点驱车四五个小时也是理由,好歹有亲戚给它一碗饭能让它活命更是理由。狗能听懂人简单的语言,是否知道在不讲信用的我的口中,“几天”只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甚至一种敷衍。每次回去,“桩桩”迎接我们的上蹿下跳和因激动而失禁抖撒尿水是久不见亲人的兴奋,是对我兑现承诺的感动,还是对我迟迟乃归的幽怨?我日渐浓郁的回乡之念是情感施舍,还是抛下一个生命的愧疚?
幺爸打来电话,说家里还真少不得“桩桩”。有天夜里,“桩桩”吠得急,应该是来了小偷。他站在他家楼顶,用手电筒朝岳母家晃了晃,狗吠声才慢慢停了……
斑马线上。绿灯闪烁,冲黄灯的前车飞驰而去。一只白色宠物小狗挣扎着左蹦右跳,它的脑袋,在拼命甩动,一垂一昂。它似乎不相信自己已遭遇飞来横祸,它试图站稳,摇摇晃晃的,短短三四秒后,它终于倒下了,只剩四只腿在抽搐……城市冷硬的柏油路与滚滚车轮合谋,就这样脆生生夺走了一条狗的生命。甚至,它瘦小的身体通过车轮传递给手掌的震感丝毫没能引起那个冒失司机的注意。无知无罪,无罪无愧。
绿灯再次亮起,我的车轮小心绕开它,血肉模糊的它。背后,催促我快走的喇叭声一声急比一声。这是城市主干道,我来不及过问小狗的生死。离去,匆匆离去,如那个肇事司机。是什么在推着我们不顾一切向前奔命?奔命的路上跌跌撞撞,携枪带矛,制造着、漠视着一场场人间悲剧,就像眼前这条不知何故从主人手中走失的小狗瞬间倒下,又在永不停下的车轮中成为一滩肉泥。
第二天,我步行过那条斑马线。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那里已没有那条小狗的任何踪迹,包括半点血迹——洒水车夜夜作业,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又想起了我的“桩桩”,它还是不是一个月前的模样?晚饭时,岳母怯怯地说,她梦见“桩桩”死了,缩在围墙内的草窝中。岳母执意要回去住了,我的心,放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眼泪几乎就要出来……
两只鹦鹉
我们不得不将它们分开。
一年前,当它俩被我和女儿从大市场的鱼鸟摊带回来时,还只是刚能站立,刚能自己进食、喝水的雏儿。它俩并排站在鸟笼里的吊竿上,竿虽不长,容下它俩倒还绰绰有余。它俩在竿上荡秋千,它俩相依相伴的模样被女儿画在纸上,惹人爱怜。
它俩离开树林,离开草丛,离开母亲,是一对同命相怜的“苦人儿”。曾以为,它俩会相安无事,然而,情况在一年后变了。
父亲最先发现这一变化——它俩开始打架。先是块头大一些的独霸了吊竿,然后,它开始不停攻击弱小的那只,啄下一片一片羽毛来,严重时,竟啄裂了对方的喙。失败者嘴角渗着血。父亲说,这两只鹦鹉肯定都是雄的,如果是“一对儿”,早就应该下蛋了……
它俩的争斗毫无由头——笼里有从不短缺的粮食和水,并没有可供它俩争夺的雌鸟,为啥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们只得另找笼子,将那个可怜的失败者分出去。为避免它们隔了笼子对攻,干脆离得远远地,间隔半米。
原以为,那个独霸旧巢的胜利者会趾高气扬,没承想,它一下子蔫了,威风全然无存。它耷拉着脑袋缩在笼子一角,浑身没了精气神儿。整整一天,它不吃食,水也少喝。我料想它快死了。莫非它之前攻击别鸟的狂躁是因为它生了病,是垂死的挣扎殃及了无辜?
我们把两只笼子靠拢,胜利者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它重新站上了晃荡的吊竿,吊竿轻轻摇晃,它像是在招呼那个失败者一起游戏。它的目光一直寻找着笼子外的曾经的对手。它的对手也努力把身体靠向笼子这头,脑袋不停找寻空隙,试图钻到这边来的样子,还哀哀叫着……
这对见不得又离不得的鹦鹉,让我想起一個词语——“相爱相杀”,像一些夫妻,像一些阋于墙的亲兄弟。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再把它们放回同一个笼子里。
就在我把它们分开的第二天下午,那只把失败者啄得嘴破血流的胜利者竟然产下一颗玲珑的蛋——她是雌的!
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位因将要产卵而焦躁不安的准母亲,在笼子这个二鸟世界,它的发泄对象只能是它的那位求偶方式可能略显粗暴的丈夫——那只渴望成为父亲的雄鸟。雄鸟在笼子里扑腾,四处躲闪来自雌鸟的另类“家庭暴力”,这位丈夫默默承受了妻子的无名怒火,只因为,它体谅妻子肚里有孩子。
那一刻,我对这位好“丈夫”的敬意油然而生。
接下来的两天,那枚小小的蛋就躺在笼底的铁丝网上,这位新晋“母亲”和我一样,有些手足无措——它为何不用羽翼温暖自己的孩子?毫无养鸟经验的我们不知该不该给它做一个绵软的窝,该不该把它的“丈夫”送回笼子,给它们一家三口以团圆的机会。
等到晚上下班回家,那枚鸟蛋已经碎了,是被雌鸟弄破的。是不小心踩的,还是故意啄的?不得而知。听父亲说,这不奇怪,有的鸡会吃自己下的蛋。瞬间错愕!虎毒尚不食子,如果真是啄的,鹦鹉当是鸟中异端!
那本可孵化为鲜活生命的蛋液已淌开来,与笼底的尿、粪混合,肮脏无比,让人惋惜不已。我想起被少年的我们掏掉鸟窝的树枝上,有画眉鸟一声悲比一声的哀鸣,想起生物教科书中的母鸟,正往嗷嗷待哺的幼鸟口里送虫子,那是怎样的一种欢乐天伦……
我内心深深地悲哀着。被人类豢养的鹦鹉,已经连自我孕育后代的天性与抚养孩子长大的勇气都丧失了吗?如果给它们一个机会,打开鸟笼,它们会迫不及待逃出藩篱?逃出后,它们还能不能于野外的冷风寒雪中活命?或许,人类把它们驯化成笼中宠物,是原罪。
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再把这两只鹦鹉合进同一个笼子,眼睁睁看着它们继续生而不育。我们更不知道该不该打开鸟笼,让它们飞走……
宋扬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刊《人民日报》《散文》《散文选刊》《延河》《散文诗世界》《中国校园文学》《意林》等,有个人散文集《慢慢》。